王瑤瑤
飛禽走獸等自然界中的動物從古至今一直是文藝作品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至宋代在“格物致知”思想的影響下,人們細致觀察并記錄動物外表和靈動的姿態(tài),同時深諳其習性與自然環(huán)境變化的聯(lián)系,因此能夠將動物意象更加生動地融入藝術作品的創(chuàng)作之中,豐富抒發(fā)個人情懷的方式。題畫詩則是表現豐富意象的創(chuàng)作方式之一,在宋代花鳥畫繁榮的背景之下,詩人對于題動物畫詩的創(chuàng)作熱情也日趨高漲,不僅是宋代的花鳥畫作品,宋代之前留存的動物畫作品也是詩人創(chuàng)作的重要對象。在宋代這一特殊的時代背景之下,動物意象在題畫詩中呈現出不同于過去時代的新面貌,一方面表現為對于自然生意的追求,另一方面則體現著天人合一的中國古代哲學思想內涵??梢哉f意象的呈現正是宋代審美觀念的一種重要體現方式,有待對其進一步研究。
一、題動物畫詩中的意象類型
意象一詞在中國古代文論中是一個重要的概念,古人認為意就是內在的、抽象的、主觀的意義,象是外在的、具體的物象。意象雖然強調意在象外,但不能脫離作為本源的物象??梢院唵卫斫庖庀缶褪强陀^世界在人的主觀世界中的反映,所以意象是構筑中國古代藝術家心目中理想世界的基石,是他們對于生命體驗的對外傳達。針對這種運用意象傳達情志意理的方式可以進行不同的分類,宋代題動物畫詩的意象表現主要可分為描述型、象征型和寄托型。
(一)描述型
直截了當地描述自身所見之物是文學寫作中一種常用手法,題畫詩是對詩人所見圖畫的題詠,將圖畫內容完整、如實地描述也是題畫詩寫作的一種方式。但其中出現的描述型的意象不是毫無情感、平淡無味的,所描繪的對象早已將情感巧妙地滲透其中,使得這種意象仍然是客觀事物與主觀情感的融合,描述型意象經過詩人的加工能夠于真實中傳達出富于情感的藝術畫境。
張煒的《題夏訓武珪畫牛》寫道:“枯木立數莖,斷岸走千尺。旁有牧牛兒,放牛倚拳石。牛閑芳草間,兒倦眠跼蹐?!盵1]20324隨著宋代士人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徘徊不定的心理的形成,牧牛也成為宋代表現牛的繪畫中最常出現的主題之一。張煒的詩句簡練概括地描繪出芳草青青、牛兒不愁溫飽閑停于草地間、牧童倚著石塊在夕陽暖照下睡意正濃的景象,以數叢枯木和江邊絕壁為畫面背景更顯景色之幽靜,構成一幅牧放晚歸圖。悠閑的牧牛意象正是寧靜、愜意的田園隱居生活的代表,融入這一意象的詩句使想要遠離官場、喧囂的文人士大夫觸景生情。因此詩人雖然不加修飾地描述畫面樣貌,卻能夠表現出閑適、愜意的畫中之境。通過直觀意象表達作者情感的題動物畫詩還有張侃的《題鼠狼捕雀圖》:
三雀相逐枯竹低,鼠狼睥睨雀高飛。
可憐一雀翎翅短,天寒日暮充爾饑。
充作饑腸僅一飽,雀雀悲鳴猶未了。
至今不敢視枯竹,揀得寒林深處宿。
其將自然界弱肉強食的生存之道通過詩句的描寫直觀地展現了出來,同時詩人又通過三雀盤飛、短羽雀、雀悲鳴等一系列雀的意象表達對于弱小生命的同情,意象簡單卻意涵深刻。上述例子表明描述型意象并非純粹再現畫面樣貌,其更是一種情感的投射,經過詩人情感加工的意象不再是平鋪直敘的無意義的物象羅列,而是形成了生動立體的畫面效果。
(二)象征型
象征就是用某樣具體事物表現某種不可見的抽象意義,如情感、觀念等,梁宗岱對象征的概念有所補充,他認為“所謂象征是借有形寓無形,借有限表無限,借剎那抓住永恒……它所賦形的,蘊藏的,不是興味索然的抽象觀念,而是豐富,復雜,深邃,真實的靈境”。[2]說明象征不同于因更關注相似外表而使用的比喻手法,象征意象表現出的不可見的抽象意義需要存有深義。
龔開的《瘦馬圖》看似采用簡單的比喻,實則在瘦馬意象中包含著深義:
一從云霧降天關,空盡先朝十二閑。
今日有誰憐瘦骨,夕陽沙岸影如山。
詩的前兩句道出瘦馬昔日由天門降下,仿若神馬下凡,它的出現使前朝的名馬都盡失光彩,而如今身形雖看似瘦弱,但其站立于沙岸邊被夕陽照射的影子仍碩大如山。詩中的瘦馬象征了飽受風霜卻仍然屹立不倒、煥發(fā)神采的堅韌意志力,借山之挺拔健碩更加突顯了內在神韻對于事物刻畫的重要性的道理。朱松的《題蘆雁屏》則將南北遷徙的蘆雁看作不停奔波的旅人:“征鴻坐何事,天遣南北飛。蕭然如旅人,無情自相依。”[1]20704可以發(fā)現詩人并不是簡單地將雁比作旅人,人所獨具的溫暖人情也被賦予到了旅雁身上,即使人與人之間各不相識,但只要路途一致,無需親情維系便可一路上互相扶持,共同前進。詩句在感嘆蘆雁不辭辛苦南北紛飛的同時也借成群相依的雁象征了人世間和諧人際關系中包含的美好情感,將凄冷的行旅意境轉化到了溫情脈脈的氛圍之上,畫作的畫境得到了豐富。韋驤的《雕狐圖》詩也將象征意象抽象地進行表達:
戢翼下云中,驚狐計遂窮。
筆端傳擊搏,座上感英雄。
猛勢看如活,妖魂覺已空。
推奸當若此,不獨畫為空。
畫面展現了鷹搏擊狐貍這一富有動感的場景,鷹從高空收斂羽翼,直撲飛下捕食狐貍,氣勢非凡,而狐貍驚慌失措,無計可施。這一充滿氣勢的畫面讓觀畫的詩人聯(lián)想到英雄堅定地打擊奸臣國賊的歷史偉績,鷹即象征英雄,狐則象征小人。總體讀來此詩極有力地傳達了詩人對于奸臣國賊的憎惡之情,詩中以“妖魂”描述狐貍的內在特質就說明了這一點。在詩的結尾詩人也對這種堅守正義、勇猛無情的精神寄予了期望。由此可見,象征意象更為注重形似背后的抽象觀念的表達,在《瘦馬圖》詩中是對神韻的贊揚,在《題蘆雁屏》中是對和諧友愛的人情的歌頌,在《雕狐圖》詩中是對正義的推崇。這些題畫詩意象在畫外點明了畫中隱藏的道理,幫助觀畫者達到象外之意所處的靈境。
(三)寄托型
寄托型意象承擔了言此物而實寫它物的功能,給人一種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感受。李綱在《畫草蟲八物》詩中刻畫的每一樣事物都有不同的指代,也寄予了不同的情感。如《蠅》:
情態(tài)真可憎,畫成因誤墨。
薨薨亂雞鳴,慘慘變白黑。
借蠅紛亂擾人的叫聲指代官場中散播的流言蜚語,諷刺了顛倒黑白、搬弄是非的小人。《蝶》則用來諷刺貪戀榮華最終落入圈套受到報應的人?!扼搿穭t一反螳臂當車典故中的常理,贊揚了那些面對危險仍然能夠堅守節(jié)操的勇士??梢娂耐行鸵庀笤谒未姼柚械谋憩F十分豐富。
運用古代典故表明自身想法的詩句也包含著寄托型意象,成為讀書之人彰顯文采的一種方式。如趙必成的《題陳生鯉魚圖》:
神龍原自異凡魚,潴澤還知不久居。
平地雷轟頭角露,滔天浪浴甲鱗舒。
應夸鰲海都量遍,漫道龍門不可踰。
試問錦標剛一躍,陡成霖雨足沾濡。
以鯉魚躍龍門的典故寄托自己日后必能有所成就的志向。而一些不便言明的思想情感往往也能通過這種意象得以感發(fā)。蘇軾的《戲書李伯時畫御馬好頭赤》借馬詠懷,其詩云:
山西戰(zhàn)馬饑無肉,夜嚼長稭如嚼竹。
蹄間三丈是徐行,不信天山有坑谷。
豈如廄馬好頭赤,立仗歸來臥斜日。
莫教優(yōu)孟卜葬地,厚衣薪槱入銅歷。
蘇軾通過將馳騁戰(zhàn)場饑痩無肉的戰(zhàn)馬與飽食早臥、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御馬進行對比,褒揚了不辭辛勞、征戰(zhàn)沙場的戰(zhàn)馬。同時詩的末尾運用優(yōu)孟葬馬的典故,抒發(fā)具有奇才天質的戰(zhàn)馬生不逢時、不獲知遇的慨嘆,最后的結局也只如一般牲畜一樣死后被人們吃掉,令人惋惜。詩寫戰(zhàn)馬實則也在指代詩人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處境。創(chuàng)作此詩的時間在蘇軾貶謫黃州的日子結束后不久,經歷了宦海沉浮與人生低谷的蘇軾,借用身邊所見的事物抒發(fā)著獨特的個人感受,戰(zhàn)馬的身世如鏡子一般折射出蘇軾的人生境遇,讓詩人寄情于戰(zhàn)馬,意象則表現出雙關之趣。司馬光的《和圣俞詠昌言五物·縛虎圖》描述了“君家縛虎圖,用意尤精致。雖云瑣紐牢,觀者猶披靡。昔聞劉綱妻,制虎如犬豕。系之床腳間,垂頭受鞭棰”。[1]6031虎作為意象常常指代殘暴的入侵者或是暴政、苛政,被束縛的老虎在畫中仍使人生畏,說明對抗其之艱難。但回看劉綱妻制虎這一典故,作者相信再強大的勢力也總有被人制服的一天。制虎典故表面意象闡明劉綱妻道行之深,而實則說明無論面對多么可怕的事物,總會找到應對的方法。由此可見,寄托型意象一方面使用主觀性較強的神話典故表明情與志,另一方面則抓取動物特性進行表達,顯示出意象內涵豐富的特征。
二、意象中的宋人審美觀念
(一)生意的重視
生意的傳達是宋人在藝術審美中的一種普遍追求,宋代畫學論著中常以“有生意”贊揚一位畫家畫技的高超。題畫詩的創(chuàng)作也不例外,一方面詩人使用“生意”一詞贊揚畫家描繪之逼真生動,另一方面則通過意象直接表現自然生命具有的內在生意。所謂“生意”即是自然萬物的生機活力,作為詩人不僅要追求對于自然事物肉眼可見的外在形貌的細致描述,更要體會生命活動內在的特質。司馬光在《謝興宗惠草蟲扇》中云:“吳僧畫圍扇,點綴成微蟲。秋毫宛皆具,獨竊天地功。細者及蛛蝥,大者纏阜螽??葜砗瑁S蕊黏飛蜂。翾然得生意,上下相追從。”[1]6022詩中生意的展現正是通過精微的描寫實現的,“翾然”即輕飛之貌,可以想象僅在無人打擾、無敵害出沒的時候草蟲才能展現如此情貌,作者僅用一詞就描繪出草蟲緩慢低飛、高下交替的生動場面,詮釋了草蟲怡然自由的生命狀態(tài),使翾然飛舞的草蟲意象在詩中傳達出無限的生命活力。周紫芝的《題趙倅家獐猿圖》雖全文并沒有提到“生意”二字,但卻處處感到生意的流露。“烏衣白面兩臂長,雌雄相逐爭跳梁。秋山果熟腹自飽,云蹬路絕人誰傷。下臨長嘯頗自得,那愁解舞緋衣郎?!盵1]17397詩句描繪出雌雄猿猴在樹枝之間自由追逐、嬉鬧的場景,饑時有山中野果果腹,閑暇時則發(fā)出長嘯以守衛(wèi)自己的領地,這樣的愜意生活不由得讓詩人發(fā)出“貴貧賤各有適,也恐萬事誰能量”[1]17397的慨嘆。猿猴自得其樂地生活于林間這一意象無疑就是生意的最好體現,自然生機的有力表現方式就是順應自然本能與規(guī)律去生活。這種無所束縛、閑適自由的生活狀態(tài)正是宋代文人不斷追求的理想所在。
(二)天人合一思想的表現
在格物致知思想的影響下,宋人不僅在動物生意的捕捉方面達到了細微傳神、生趣盎然的境界,更將個人對生活的熱情與理想融入其中,把握自然屬性的同時兼顧其與人的道德品格的結合,流露出天人合一的哲學內涵。在上文提及的象征型與寄托型意象中就有許多意象體現了天人合一的思想,如《題蘆雁屏》中詩人朱松將雁人格化為溫情脈脈的同行旅人,李綱的《畫草蟲八物》詩中眾多的昆蟲都被賦予了人格意義,或褒揚或諷刺這些意義背后的人的精神品質。呂居仁的《題蘆雁扇》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雁下秋已晚,江天風雨微。
寧為聚沙立,不作傍云飛。
詩寫晚秋時節(jié)沙灘之上仍聚集著沒有遷徙到南方的蘆雁,實則詩人已賦予沙灘上的群雁不攀附權貴、毅然堅守本心的高潔品格,結合詩人所處背景可以更加清晰地理解這種品格正是不愿追隨宋高宗偏安偷生的愛國之士的象征。無獨有偶,陸游也將熱愛故鄉(xiāng)的情感借燕子歸巢來表達:
一雙掠水燕來初,萬點飛花社雨余。
辛苦成巢君勿笑,從來吾亦愛吾廬。
在這首《題畫燕》中,燕子在過去一年辛苦筑巢,秋季離開,而在正值春社多雨的季節(jié)又由南方歸來,這種對于舊巢的眷戀之情正是燕子熱愛故鄉(xiāng)的體現,詩人觀巢燕觸景生情,人與燕在情感上達到一致,可謂心意相通。這種人與動物在道德、情感上表現出的一致性正是天人合一思想的體現。
總體來看,并非自然界中的動物主動與人為友、表現人情,這些承載了人情事理的動物都是詩人主觀上的想象,想象的基礎正是宋人素樸的天人合一思想。宋代愛物友物的生命意識影響了詩人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對動物的擬人化表現,使古代詩歌呈現出人與自然共感共處的和諧景象。在這樣一種狀態(tài)下便能師從造化又深入理解自然運行的規(guī)律,從而窮盡自然背后的道理。而人與動物之間之所以能夠相比擬、為友,正是因為古人認為人與自然萬物之間在物性方面有著相通之處,張載將這種構成人與萬物的東西稱為“氣”,他認為“盈天地皆氣”,就是說人與自然萬物皆由陰陽之氣生成,所以二者物性相通,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就成為可能。
三、結語
宋人精神生產產物之一的題動物畫詩是詩人在觀畫與觀物的雙重體驗之下形成的真實的心理記錄,既表達了詩人對畫的看法,又是宋人對于自然動物普遍審美觀念的展現。其中的意象是觀念的承載物,對意象類型的選擇受到不同朝代審美思想的影響,因而呈現出不同的價值傾向。宋代題動物畫詩意象都不是平鋪直敘的物象羅列,而是真實與想象的有機融合。通過對自然性質的進一步理性思考,宋代詩人使意象呈現出了象外之意和畫之靈境。相比宋代以前的題畫詩作品,宋人在使用與動物相關的意象時更關注其天性和習性等自然屬性,仙禽瑞獸的瑞物性質雖仍有表現但數量上明顯少于通過自然屬性進行感發(fā)的意象,對理性精神的追求成為宋代審美區(qū)別于其他時代的重要特征。
注釋:
〔1〕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全宋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2〕梁宗岱.詩與真·詩與真二集[M].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