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陸
即便在出身上能和“縣城貴婦”沾上點兒邊,我也自知相距甚遠。她們活在我的社交媒體里,人均家居博主。在她們樣板間一樣的家里,各式智能家居一應俱全,而且不乏深度還原的日系風、法式風、北歐風,什么都像,就是不像我在縣城的老家。
如果把“縣城貴婦”再具象化一點,大抵還包括:玉鐲子、金首飾;價格不菲但產(chǎn)地不明的羊毛大衣;斥巨資辦美甲卡;打卡新開的下午茶……樁樁件件,足以讓逼仄求生的大城市打工人在深夜流下混雜的淚水:三分羨慕,五分悔恨,還有兩分不認輸?shù)墓菤狻?/p>
從讀中學開始久居城市、平日帶娃與工作無縫銜接的人如我,從來想不到自己會和“縣城貴婦”有什么交集,直到我親自做了一回。
大概一個月前,我?guī)龤q的孩子回娘家,過了一個畢業(yè)之后難得的“暑假”。我媽的熱乎勁一過,立刻對我的“自我放飛”狀態(tài)進行了辛辣點評:“我發(fā)現(xiàn)有的人是性格懶,有的人是動作慢,你是又懶又慢??!”
到底“姜還是老的辣”,我媽很快用一張她今年“三八節(jié)”辦的“瑜伽特惠卡”,誘惑了窩在沙發(fā)中的我。據(jù)她稱,此卡38.8元,能持續(xù)用半個月,算下來一次課才兩塊多。我一沒見識過這么物美價廉的瑜伽卡,二來生完小孩遲遲沒有瘦回去,屬實心虛。我媽當即又糾正了我:“要緊的不是體重秤上的數(shù)字,而是線條、體態(tài)。”沒想到我在縣城生活了幾十年的老母親,健身意識的高度和大城市健身房的教練不分伯仲。
雖然價格低到塵埃里,瑜伽課的質(zhì)量卻絲毫不打折扣,每次都練得我汗流浹背。甚至連每節(jié)課的結(jié)束語,瑜伽老師都一字不漏說完,一點兒不偷工減料?!胺畔伦銎拮拥馁t惠,放下做母親的操心,專注于你此刻的身體,此刻的呼吸……”我聽著老師的指令,四肢癱倒在墊子上,大腦卻停不下來地想:明年暑假可以給小孩報個跆拳道班,這邊的性價比也太高了。
瑜伽課后,我環(huán)顧四周,合體的素色瑜伽服、明顯有著鍛煉痕跡的身體,比比皆是。個中緣由不難理解:能來參加每天下午三點瑜伽課的女性,即便不敢說百分百“經(jīng)濟自由”,也大抵實現(xiàn)了“時間自由”。我是誤闖進這個“異世界”的,入鄉(xiāng)隨俗,我也誤打誤撞般當了回“縣城貴婦”。
原因有二。首先,縣城最流行的交通工具是電動自行車,可我不會開,于是但凡遠一點兒的路程必得由我弟開車接送。我弟考研一戰(zhàn)失利,正賦閑在家有一搭沒一搭地學雅思。就這樣,我享受到了“江浙滬獨生女”都未必有的待遇,有個車接車送、隨叫隨到,擅長帶孩子、做游玩攻略,且提前買好門票的弟弟。
其次,和所有“縣城貴婦”一樣,有孩子,又仿佛沒有。我媽下達指令:“你就安心鍛煉,孩子我給你照顧!”
貌似大多數(shù)已婚女性在生孩子后,伴侶就自動降格為“隊友”,“隊友”若礙手礙腳,那還不如沒有。我家先生原本每周末坐高鐵過來和我們團聚,來了兩周后,我心虛地勸他:“每周工作也夠累的,周末就在家歇歇吧?”他立即表示:“不會不會,應該的?!蔽抑缓锰拐\相告:“其實是我周末約了小姐妹聊天,你來了倒不方便……”
練練瑜伽、喝喝下午茶、約會小姐妹的“貴婦”日子,一年到頭能有幾天?我頗有種“詩酒趁年華”的緊迫感,一逮著機會就出門。并非我生性多愛熱鬧,我在城市生活時是個標準的“宅女”,對吃喝玩樂,時間不夠,心力不足。有專業(yè)人士曾探究過大城市道路越修越寬,人們卻越來越不愛外出的原因。不光因為堵車不止,更因為“CityWalk”(城市漫步)的興致被一眼望不到邊的柏油馬路給摧毀了。
縣城生活的風貌正與之相反:清晨,一出小區(qū)門口,遇上熱氣蒸騰的菜場,買下掐得出水兒的玉米、掛著露珠的毛豆,回家就變成鮮甜的早餐。午后,騎自行車路過沿街密布的、毛細血管式的小店面,均價十元上下的茶飲品牌層出不窮,有些還是“只此一家”的縣域品牌。吃過晚飯,陪爸媽遛彎兒,驚覺附近新建了好多公園,濕地公園、樹木園……甚至順著一條人工河開發(fā)出了一片“不夜城”!沿河熙熙攘攘的人流,各地特色小吃在兩畔一字排開,給這個冀南小縣城染上了南國夜市風。
回家途中,小孩在我懷里沉沉睡下,我和弟弟一路長聊起來。他說如果家鄉(xiāng)有足夠好的就業(yè)機會的話,他不介意留下。我表示理解他的選擇,自己年少時不大以家鄉(xiāng)為榮,如今發(fā)現(xiàn)身心舒坦的日子很寶貴,畢竟工作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嘛。他問我為啥一年多前辭掉教師編,苦哈哈做個撰稿人,連最愛的懶覺都不睡了。我答曰:“因為能吃得了苦,但受不得氣?!?/p>
三十歲過后的新體悟是,幸福本是一件如人飲水的事兒,無須自證。就像我短暫的“縣城貴婦”日子,就算被真貴婦嗤之以鼻,也絲毫無損我內(nèi)心的怡然自得。我心里透亮,上文描述的縣城生活,當然是濾鏡開滿的。然而自選觀察角度,不正是成年人將人生縫縫補補的秘籍嗎?
在老家最后的日子里,我剪了個“日系短發(fā)”,還配了副“知識分子風”眼鏡。我本是沖著縣城超低的人力價格,卻也知道這身行頭自然與“貴婦”二字絕緣了。“貴婦”或許是不事生產(chǎn)的,但我要帶著瑜伽課上減掉兩千克體重的身體,重返職場媽媽幾乎永不下班的生活中。我家小孩回到幼兒園,我弟也離家開始集中精力學雅思。我們共同的“暑假”就這樣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