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黎 明
(天津大學 人文藝術學院,天津 300350)
青牛文化是中國牛文化的分支之一,積淀深厚,其起源于漢代,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定型,成為一種信仰載體。與其他俗信相比,青牛信仰的影響面很廣,在民間、宗教以及國家祭祀層面,青牛都扮演著重要角色,是我們了解古人精神信仰的重要途徑。
老子是道家的創(chuàng)始人,也被道教奉為教主,在老子被神仙化的過程中,青牛作為其坐騎也隨之被神化,進而有一定符號化的傾向,這一過程完成于漢魏六朝時期。
老子被神仙化的過程應該始于秦漢之際,體現(xiàn)在文獻記載中,即劉向編撰的《列仙傳》將老子列為第九位仙人,且有青牛相伴:
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陽,陳人也。生于殷,時為周柱下史……后周德衰,乃乘青牛車去入大秦。過西關,關令尹喜待而迎之,知真人也,乃強使著書,作《道德》上下經(jīng)二卷[1]。
老子出西關事在《史記》中也有記載,但未見任何關于青牛的描寫,《列仙傳》增加了“乘青牛車”的細節(jié),這是青牛神仙化的起點。初始來看“青牛車”頗具有幾分寫實的意味,其他文獻中更是具體記載為“青牛薄板車”,如《太平御覽》卷六六一引《三一經(jīng)》曰:
及老子度關,喜先誡關吏曰:“若有翁乘青牛薄板車者,勿聽過,止以白之?!惫羀2]2952;
卷九百又引《關中記》曰:
周元年,老子之度關,令尹喜先敕門吏曰:“若有老公從東來,乘青牛薄板車者,勿聽過關。”其日,果見老公乘青牛車求度關[2]3993。
但這點“寫實的意味”終究抵不過神仙迷夢,“薄板車”悄然褪去,青牛則越發(fā)顯出神性,如《史記》司馬貞《索隱》引《列仙傳》,詞句稍異,曰:
老子西游,關令尹喜望見有紫氣浮關,而老子果乘青牛而過也[3]2592。
由“青牛車”變成“青?!?雖只有一字之差,但意蘊卻大不相同,仙風道骨的老子形象更加突出,老子和青牛之間開始出現(xiàn)天然的關聯(lián)性。民間傳說中有老子騎青牛降怪的故事[4],“老子騎牛圖”更是各朝代都有創(chuàng)作的題材,如宋代晁補之、明代張路及陳洪綬等都有同名題作,近現(xiàn)代也多有畫家涉獵。在《西游記》和《封神演義》中,青牛都以太上老君坐騎出現(xiàn),雖貶褒不一,但影響深遠,一直到今天都是人們較為熟悉的“神仙坐騎”。
為什么是青牛隨老子踏上了仙化之路,而不是其他動物,或者其他顏色的牛?這或許是現(xiàn)實與文化交融選擇的結果。牛車是中國古代主要的交通工具,尤其在漢魏六朝時期非常普遍[5],而在人們心目中,老子的形象一直都是睿智而質樸的,是隱居者、避世者,周德衰微,老子由東入西,在人們的想象中,最佳的交通工具自然是牛車。而選擇青牛則與當時的陰陽五行觀念有關,有學者指出,牛代表著坤卦君子厚德載物的精神,合乎老子的思想主旨,而“青”主春,木德,代表著東方,象征老子東來之意[6]。
青牛隨老子走向神化,身上遂附著著一層神秘色彩,東漢方士封君達就很好地利用了青牛的符號作用?!逗鬂h書》卷八二《方術傳下》載:
甘始、東郭延年、封君達三人者,皆方士也……君達號“青牛師”。凡此數(shù)人,皆百余歲及二百歲也[7];
葛洪《神仙傳》載:
封君達者,隴西人也?!儆鄽q往來鄉(xiāng)里,視之年如三十許人。常騎青牛,聞人有疾病時死者,便過與藥治之,應手皆愈。不以姓字語人,世人識其乘青牛,故號為青牛道士。后二百余年,入玄丘山仙去也[8]。
封君達借青牛來張目,而他的影響力則進一步強化了青牛的神仙色彩,“青?!薄扒嗯5朗俊币猜蔀榫哂刑囟ㄒ馓N的詞匯。在唐詩中,青牛已經(jīng)完全意象化,表達了唐代士大夫對神仙世界的羨慕和向往,如:“才騎白鹿過滄海,復跨青牛入洞天”(呂巖《仙樂侑席》);“道士牛已至,仙家鳥亦來”(雍裕之《四色》之二);“青牛到日迎方朔,丹灶開時共稚川”(沈傳師《贈毛仙翁》);“白玉先生多在世,青牛道士不居山”(曹鄴《偶題》)。據(jù)學者統(tǒng)計,唐詩中涉及牛意象的有二百多首,其中青牛意象是分支之一,承載的即是隱逸神仙思想[9]。
此外,李冰治水的傳說中也出現(xiàn)了青牛的身影。據(jù)載,李冰曾造五頭石犀來壓勝水怪,《藝文類聚》卷九五引《蜀王本紀》曰:
江水為害,蜀守李冰作石犀五枚,二枚在府中,一枚在市橋下,二在水中,以厭水精[10]1644。
后來又演化出李冰和江神變成“蒼?!辈⑾喽返膫髡f,《藝文類聚》卷九四引《風俗通》曰:
江神歲取童女二人為婦……良久,有兩蒼牛斗于岸旁。有頃,冰還,流汗謂官屬曰:“吾斗大極,不當相助?南向,腰中正白者,我綬也。”主簿刺殺北面者,江神遂死[10]1626-1627。
李冰治水被神化當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有各種因素的影響和滲透[11],化身蒼牛之說應該不會出現(xiàn)得太早,最有可能是東漢時期:這一時期老子和青牛已走向神壇,二者可以說是同一歷史時空下青牛文化的體現(xiàn),具有相通共融性。
老子和青牛、李冰和青牛傳說的另一影響力是使得青牛、老翁常一起出現(xiàn),而且?guī)в辛朔柣膬A向,神仙色彩非常濃厚。如《太平廣記》卷四三四載有兩條青牛故事:
桓玄在南常出詣殷荊州,于鸛穴逢一老翁,群驅青牛,形色瑰異。玄即以所乘牛易取,乘之至靈溪,駿駃非常。玄息駕飲牛,牛走入水不出。桓使覘守,經(jīng)日絕跡。當時以為神物[12]3519。
京口居人晚出江上,見石公山下有二青牛,腹嘴皆紅,戲于水際。一白 衣老翁長可三丈,執(zhí)鞭于其旁。久之,翁回顧見人,即鞭二牛入水,翁即跳躍而上,倏忽漸長,一舉足,徑上石公山頂,遂不復見[12]3519。
前者是一則人物軼事,后者是關于石公山的地域傳說,但都出現(xiàn)了青牛、老翁,也都有“牛入水”的細節(jié),這一細節(jié)與李冰傳說應該有一定關聯(lián),進而演化為水牛被視為雨水神的俗信[13]。前一篇桓玄軼事在日常的、限知的視角中描述遇牛、換牛之事,如以現(xiàn)實眼光審視,可能只是一件尋常事,但當事件被納入“當時以為神物”的民俗背景中,就變得神秘化了,在口耳相傳中,也就演變成了一樁“桓玄遇青牛神”的傳說。后一篇則體現(xiàn)出比較典型的神怪敘事模式,“腹嘴皆紅”的青牛、三丈高的老翁,而且老翁一舉足就登上石公山頂,如此這般神仙的雪泥鴻爪,引得世人驚嘆而向往。
中國古代社會以農(nóng)業(yè)立國,故對于萬物復蘇、一年之始的春天尤為重視,從官方到民間,有關迎春的禮俗也特別多[14],出土牛迎春就是非常重要的官方禮俗之一?!坝憾Y”中的“出土(青)?!笔乔嗯P叛龅囊环N現(xiàn)實映照,其主要儀禮定型于漢代。
關于“迎春禮”和“出土?!?在先秦時期都有記載,但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當時二者是獨立的,而且后世所熟知的舉行迎春禮以鼓勵農(nóng)耕的目的在那時也不明顯,主要還是體現(xiàn)為節(jié)氣的象征?!抖Y記·月令》載:
先立春三日,太史謁之天子,曰:“某日立春,盛德在木?!碧熳幽她S。立春之日,天子親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迎春于東郊[15]413。
“出土?!眲t早于“迎春禮”,在季冬之月,意在“送寒”?!抖Y記·月令》載:
季冬之月……命有司大儺,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氣[15]50。
《月令章句》解釋說:
是月之(會)建丑,丑為牛,寒將極,是故出其物類形象,以示送達之,且以升陽也[16]3129。
就是說,之所以選擇牛來送寒,主要是出于歷法和干支的考慮:季冬為丑月,丑對應牛,所以“出其物類形象”,送牛就意味著寒氣已被送走,春日就要來臨了。
兩漢時,“出土?!币呀?jīng)成為“迎春禮”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既代表節(jié)氣的變化,也為倡導農(nóng)耕,漢代文獻中對此多有記載,如:
發(fā)春而后,懸青幡而策土牛(桓寬《鹽鐵論·授時》)[17]。
立春東耕,為土象人,男女各二人,秉耒把鋤,或立土牛(王充《論衡·亂龍》)[18]702-703。
立春之日,夜漏未盡五刻,京師百官皆衣青衣,郡國縣道官下至斗食令史皆服青幘,立青幡,施土牛、耕人于門外,以示兆民,至立夏。唯武官不(《續(xù)漢書·禮儀志》)[16]3102。
從這些記載首先可以看出,勸耕的目的已經(jīng)非常明確,禮儀中不僅有土牛,也有土人,而且“秉耒把鋤”。土牛所代表的農(nóng)耕意味更加突出,送寒的作用反而弱化了。其次,迎春禮的規(guī)模很大,除武官外,各級官吏皆參與,而且所設土牛、土人等儀仗一直保留到立夏,耗費頗多。漢代《張景造土牛碑》記載準備土牛儀仗須“調(diào)發(fā)十四鄉(xiāng)正”,費資“六七十萬”[19]。
最后,“青色”是迎春禮中最主要的顏色,這是遵循五行觀念:春天屬木,位屬東方,配青色。再者,青色是生命的顏色,《論衡·論死》曰:
物生以青為色,或予之也,物死青者去,或奪之也[18]879。
為了彰顯其意,土牛后來也被飾以青色,變成了“青?!?《隋書·禮儀志二》載:
后齊五郊迎氣……立春前五日,于州大門外之東,造青土牛兩頭,耕夫犁具。立春,有司迎春于東郊,豎青幡于青牛之傍焉[20]。
“青土?!钡某霈F(xiàn)說明“出土牛”之禮完全融合進了“迎春禮”:青牛即春牛,基于干支丑牛之論的送寒意味消弭不見,五行、五方、五色之說更為凸顯。不過,從唐代開始,青土牛又變成五彩牛,材質上也漸漸采用紙糊或竹木制,“打春?!币才d盛起來,“打春”之說一直沿用至今[21]。
在古人的信仰世界中,妖魔鬼怪眾多,能驅邪、辟邪之物也紛繁多樣,青牛就是其中之一,這在漢魏六朝時期的文獻中有較多記載?,F(xiàn)存蕭梁劉孝威《辟厭青牛畫贊》(其畫已不存),主要描述了青牛的不凡氣勢,如“氣噓風噴,精回電流”“狡力難京,肆怒橫行”,其威力令人印象深刻,“名震八區(qū),威陵五都”“雄兒楷式,悍士規(guī)?!盵22]。從題目和文字都可以看出畫青牛是用于“辟厭”,而且極有可能這種青牛畫在當時頗為普遍。《史記·秦本紀》中記載了秦文公時期的一件異事:
二十七年,伐南山大梓,豐大特。
張守節(jié)《正義》云:
按:今俗畫青牛障是[3]230。
即唐代有“畫青牛障”的風俗,目的應為驅鬼辟邪。唐代畫家薛稷善畫青牛:
又聞蜀郡亦有畫鶴并佛像、菩薩、青牛之像,并居神品[23]。
青牛與佛像、菩薩等并列,可見也是一種信仰載體。
青牛能驅鬼辟邪的說法起于何時已不能確考,不過現(xiàn)存的兩條西晉時期的史料,能看出那時已是較為普遍的觀念:
宗岱為青州刺史,禁淫祀,著《無鬼論》……書生輒為申之。次及無鬼論,便苦難岱,岱理欲屈。書生乃振衣而起曰:“君絕我輩血食二十余年。君有青牛、髯奴,未得相困耳。今奴已叛,牛已死,令日得相制矣?!毖越^,遂失書生,明日而岱亡(《太平廣記》卷三一七引《雜語》)[12]2508。
安豐侯王戎,嘗赴人家殯殮……然當為君一言:“凡人家殯殮葬送,茍非至親,不可急往。良不獲已,可乘青牛,令髯奴御之,及乘白馬,則可禳之。”(《搜神后記》卷九《王戎》)[24]
這兩則故事中的主人公宗岱和王戎都是西晉人,故事類型上都屬于鬼怪故事,而且也都有鬼現(xiàn)身說法,強調(diào)“青?!薄镑着笔构砦窇值淖饔?。髯奴能驅鬼主要在于“髯”:須發(fā)也是巫術靈物之一,早在商代就使用于巫術儀式中[25]。這兩則故事中均有青牛和髯奴的組合,可謂“強強聯(lián)手”,威力巨大。當然,也可見青牛和其他辟邪物的結合,如顏之推《冤魂志》載:
便見鬼從外來,徑入范帳。至夜,范始眠,忽然大魘,連呼不醒,家人牽青牛臨范上,并加桃人、左索,向明小蘇[26]。
這里,青牛、桃人、左索三者共用,效力想來也會加倍。
青牛辟邪治鬼之說是古人青牛崇拜的一種表現(xiàn),有學者認為有四種神話傳說與青牛辟邪術的形成有關聯(lián),分別是蚩尤神話、青牛與水神神話、青牛與樹精神話以及老子和封君達神話[27]。不可否認,觀念之間相互影響、相互推動是自然存在的,但上述因素似乎又不夠“直接”。追本溯源,“怒特祠”的建立應是青牛辟邪術得以產(chǎn)生的更為直接而實際的誘發(fā)因素。前引《史記·秦本紀》載秦文公“二十七年,伐南山大梓,豐大特”,裴骃《集解》引晉人徐廣的話說:
今武都故道有怒特祠,圖大牛,上生樹本,有牛從木中出,復見于豐水之中[3]230。
“特”是公牛的意思,“怒特”是指威武、雄壯的公牛,我們今天還習用“鮮衣怒馬”一詞,怒特、怒馬的意思相近。此外,《列異傳》《玄中記》《搜神記》《錄異傳》中也都載有秦人建“怒特祠”一事[28]。怒特祠的設立使怒特的神異不凡加速傳播開來,東漢時,“南山豐大特”已經(jīng)成了鑲嵌于皇后所佩帶的步搖之上的六種瑞獸之一:
皇后謁廟服……步搖以黃金為山題,貫白珠為桂枝相繆,一爵九華,熊、虎、赤羆、天鹿、辟邪、南山豐大特六獸,《詩》所謂“副笄六珈”者。諸爵獸皆以翡翠為毛羽。金題,白珠珰繞,以翡翠為華云(《續(xù)漢書·輿服志下》)[16]3676-3677。
皇后步搖之上飾有各種瑞獸,有吉祥之意,更寓有祛卻妖邪的辟邪、壓勝之意,“南山豐大特”與神獸“辟邪”并列,其為辟邪靈物確鑿無疑。由“怒特祠”的建立到“南山豐大特”成為辟邪靈物,這應該是青牛辟邪術產(chǎn)生的最直接源頭。
要之,青牛辟邪術在魏晉六朝時期非常流行,又常與其他巫術相結合,應用廣泛。這是青牛具有神性的一種體現(xiàn),與道教青牛神之說應有關聯(lián)性。但究其根本,“怒特祠”的建立應是其產(chǎn)生的最直接的誘發(fā)因素,東漢時“南山豐大特”已成為皇后冠冕之上的辟邪靈物,青牛辟邪術可說淵源有自。
《搜神記》中記載有關于“怒特祠”的民間傳說,體現(xiàn)出“青牛為木精”的民間俗信:
秦時武都故道有怒特祠,祠上生梓樹。秦文公二十七年,使人伐之,輒有大風雨,樹創(chuàng)隨合,經(jīng)日不斷。文公乃益發(fā)卒,持斧者至四十人,猶不斷……公于是令人皆衣赭,隨斫創(chuàng),坌以灰,樹斷。中有一青牛出,走入豐水中[29]。
這則記載也與怒特祠有關,但民間傳說色彩濃重:梓樹生于怒特祠之上,被砍伐時不僅有大風雨,而且“樹創(chuàng)隨合”,具有再生能力,秦文公借助巫術終于砍斷梓樹,從中走出一頭青牛,這頭青牛自然就是梓樹精。而青牛為木精的記載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資料中也是較為常見的:
千年樹精為青羊,萬歲木精為青牛,多出游人間(《玄中記》)[30]456。
千歲松樹,四邊披越,上杪不長,望而視之,有如偃蓋,其中有物,或如青牛,或如青羊,或如青犬,或如青人,皆壽萬歲(葛洪《抱樸子》引《玉策記》)[31]。
千年木精為青牛(任昉《述異記》)[32]。
嵩高丘有大松樹,或百歲千歲,其精變?yōu)榍嗯?《太平御覽》卷九五三引《嵩高山記》)[2]4232。
中國的精怪文化繁富而雜亂,所以木精會幻化成青羊、青犬甚至青人,但最多的還是青牛,這在漢魏六朝時期成了一種常識性民俗觀念。前引《玄中記》又載:
漢桓帝時,出游河上,忽有一青牛從河中出,直走到桓帝邊,從皆驚走。太尉何公……以右手持斧斫牛頭而殺之。此青牛是萬年木精也[30]456-457。
這本是一個皇帝出游遇險、大臣忠勇救難的故事,體現(xiàn)出“現(xiàn)實主義風格”,但最后一句“此青牛是萬年木精也”卻使整個敘事變成了“志怪風格”。這當是一句補敘,因志怪小說只是“粗陳梗概”,其敘事的主體并不清晰,可能是編撰者,也可能是事件的親歷者、傳播者,但不管是哪種情況,這句補敘都顯示出“木精為青牛”應是當時的普遍認識。當兇猛的青牛從水中出現(xiàn),并不明原因地沖撞人群時,在神怪觀念根深蒂固的古代,這樣的解釋可謂合情合理,這句補敘可謂具有扭轉故事整體敘事風貌的功能。
木精為何會與青牛聯(lián)系起來?其實,植物精怪被人們想象成動物是一種世界性民俗現(xiàn)象,著名人類學家弗雷澤在其名著《金枝》中就曾討論過這個問題,并推測有兩種原因導致了這一民俗現(xiàn)象:一是人們在收割莊稼時,往往會有動物竄出,尤其在收割最后一塊谷地時,出現(xiàn)動物逃竄最為常見,故其被認為是“逃跑的谷精(植物精靈)”;二是神話中植物神的本體多是動物[33]。中國的文獻記載也能為弗雷澤的推論提供一些旁證,《搜神記》中“怒特祠”的故事從本質上來說與“逃跑的谷精”類似[34]。
中國牛文化在漢魏六朝時期有了很大發(fā)展,這不只體現(xiàn)在物質文化上的牛耕、牛車等的廣泛應用,在精神信仰的世界中,牛文化也獨樹一幟,尤其以青牛崇拜最為突出。其時的青牛崇拜大體體現(xiàn)為四個方面:一是青牛神的定型,這是道教造神運動的成功范本,進而使青牛成為具有神仙意蘊的意象化存在,其影響力可見一斑。二是舉行出土(青)牛迎春禮在漢魏六朝時期非常普遍,從中可以看出對牛耕和青色的重視,這與青牛信仰形成的背景因素有共通之處,可看作是青牛信仰的一種現(xiàn)實映照。三是青牛辟邪術在魏晉六朝時期應用廣泛,其源頭應是秦“怒特祠”的建立,東漢時“南山豐大特”就已經(jīng)是裝飾于皇后所佩步搖上的辟邪靈物。四是青牛為木精的說法流行,對今人來說,這是非常奇怪的一種聯(lián)系,但植物精怪的動物幻化是一個世界性母題,弗雷澤曾以“逃跑的谷精”加以解釋,“青牛為木精”的說法與此相類。漢魏六朝時期的青牛信仰大致體現(xiàn)為以上四個方面,但并不是截然分明,這四個方面的指向是統(tǒng)一的,都是青牛神化的結果。唐以后,對青牛道士、神仙坐騎的崇信延續(xù)下來,但其他三個方面則漸漸弱化了,這是人們認識水平逐漸提高的結果,是一個必然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