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若英
01
我最近回到老家,花了一周時間把家里的所有東西巡視了一遍。這是我住了20多年、我的祖父母住了56年的房子。祖父是職業(yè)軍人,所以房子是分配的,有100多坪(1坪約等于3.3平方米),在家人口中那是“樓上”“樓下”跟“下面”三個空間?!皹巧稀庇腥g,一間書房,一間會客室,一間秘書的房間。樓下有四間,祖父睡的、祖母睡的,另外有客廳跟餐廳,當(dāng)然還有我睡的公主房?!跋旅妗狈謩e是兩間副官的房間,一間勤務(wù)兵的休息室,以及一間廚房。
這樣說來好像很大,但是根據(jù)我的主觀感受,實際可用空間應(yīng)該只有房子的十分之一。50多年來,東西只進不出,家具、衣物、用品之外,還有許多不可思議的雜物收藏;從大陸帶過來的大木箱一個個原封未動,祖父收藏的書報、祖母數(shù)十年來的水墨畫,都是理所當(dāng)然地充塞可能的角落。甚至,餐桌一角有張1998年的廣告單到現(xiàn)在還躺在原處,那對已經(jīng)離婚的新人送來的禮餅也原封不動地擺在酒柜里。
對祖父母來講,每一樣?xùn)|西都是有意義的,有時間標(biāo)志性的,未來可能派上用場的。當(dāng)人進入這樣的狀態(tài),就沒有東西是可以舍棄的。漸漸地,房子變成一幢生活倉庫,我們只是倉庫管理員。
02
去年年初接到通知,今年4月必須遷離老房子,會換一個公寓給 我們。
一年多過去了,我在老房子里來來回回了數(shù)十次,祖母除了嘴里常常提到要搬家,家里一點動靜也沒有,甚至祖父的老花眼鏡也還沾著塵灰靜靜地躺在原處。祖父去世已經(jīng)六年了。
終于有一天,或具體地說,是“搬家死線”的前五天,我跟同事如婷一起回家時,她小聲地說:“我覺得如果再不動手,可能真的搬不了了喔?!?/p>
第二天早上,我穿著一身工作服,召喚了如婷、小嫻、怡俐、大麗真、怡臻等一班娘子軍,開始了我的強制搬遷!我跟自己說,不過就是丟東西嘛。
我一一指著家里的東西,問祖母:“這還要不要?”她的回答都是:“這個?當(dāng)然要,這是……(回憶開始……)”過了兩個小時,我發(fā)現(xiàn)沒有一樣?xùn)|西是她不要的,每一樣?xùn)|西都是事關(guān)重大的。譬如那個缺角的盤子,“是你小時候吃麥片的盤子,你都不記得了嗎?”或那張傳單,“是你祖父一個老朋友開畫展的……”
因為父母早年決定各奔東西,我是跟祖父母一起長大的。從我能記事開始,我已經(jīng)活在老人家的記憶里?;貞洸恢皇撬麄兊谋磉_方式,也是生活態(tài)度。因為兩岸相隔,他們的成長環(huán)境被剝除了,他們見不到親人、見不到家鄉(xiāng),除了記憶,他們還能怎么對抗這種隔 離呢?
我決定不再問她了。原則一,凡是以后還買得到的,就丟。原則二,生活中毫無用處的,也丟。
我打電話給收二手書的茉莉書房,說我有些老書要捐給他們?;卮鹗侨绻麄儊硎?,需要超過百本。我說,應(yīng)該有3000本以上。他們來人看了一眼,結(jié)果是動用了8個工人,搬了兩 卡車。
除了書,還有各式各樣的家具。那些家具都是我在拍二三十年代背景的戲里才會看到的。我打電話給一個做戲用道具的朋友,請他來收。他兩手空空來了,進來看了看,說要回去開卡車。我不知道他一共搬了幾車走,我在忙著丟別的東西,但耳里倒是一直聽到他的話外音,“天?。∵€有??!”
03
家電在我們家出現(xiàn)算是晚的。小學(xué)時,我曾羨慕同學(xué)家有洗衣機,回來問祖母,為何我們家沒有?她的回答是,因為我們家有人洗衣服,而且衣服用機器洗容易壞。從小家里也沒有看電視的習(xí)慣,祖父的理論是“客人來家里是交流,不是來看電視的”。因為這樣,家里晚上是無聲的,祖母畫畫,祖父看書、寫毛筆字,而我,我忘了我在干嘛,應(yīng)該在發(fā)呆吧。
但是曾幾何時,我家有了4臺電視、4臺錄影機、3臺DVD、2個微波爐、3臺冰箱、2個洗碗機。這就是時代的洪流嗎?還是因為我進了演藝圈?
如果別人問你家里東西有多少,你怎么回答?從某個角度說,每一個人家里的東西都很多,那是生活的累積。但有些東西是可以計量的,譬如酒。
我打開了我家的酒窖。所謂“酒窖”,其實是祖父房間里的一個小儲藏室。門打開后,灰塵撲面而出,門后是滿滿一柜子的酒,每個瓶子上都覆蓋著一層塵封的土。
我隨手拿下一瓶看看,空的,但瓶口的包裝原封未動。這瓶酒沒有開過,只是蒸發(fā)掉了。我一瓶一瓶地取出來,大致算了一下,200多瓶。
長年在家里幫忙張羅的張叔悄悄來到我身后說:“另一個儲藏室里還有?!薄拔掖差^柜子里也有,統(tǒng)統(tǒng)可以當(dāng)你的嫁妝?!弊婺笢愡^來說。這話聽起來窩心,每個家庭不是都有傳家寶嗎?但陪嫁幾百瓶酒,這是傳達了什么訊息呢?悲喜劇成了鬧劇了。
祖父是不喝酒的,但他覺得別人送酒是心意,不應(yīng)該轉(zhuǎn)送,更不應(yīng)該轉(zhuǎn)賣,80多歲的老先生,就這么攢了430瓶酒。多嗎?酒之外,類似的禮品類還有茶葉600多罐、人參200多盒……
我日復(fù)一日地“戰(zhàn)斗”,書要丟,家具家電要丟,衣服要丟,剪報要丟。我的中小學(xué)作業(yè)、知名不知名的情書,也在以身作則、大義滅親的心情下,一并收進垃圾袋。
就這么不斷地“與往事干杯”,有天爸爸說話了:“你簡直是秦始皇,焚書坑儒。”我聽了臉上是笑的,心里是酸的。也眼看著已經(jīng)丟掉的東西,有人晚上拿著手電筒到垃圾堆又偷偷撿 回來。
祖母聲音顫抖地問我說:“我的紅木柜你為何不幫我搬到新家?”我跟她說,量過了,新家的電梯太小,進不去,就算走樓梯搬進了新家,也放不下。
然后就見她獨自坐在餐廳看著紅木柜哭,說這次真的不想活了,連這個紅木柜都帶不走。我站在那里,完全不知從何說起。
04
搬進新家的黃道吉日終于來臨。
當(dāng)天中午我因為有工作,要姐姐早點到老家,把祖父的牌位請出。結(jié)束工作我一進老家門,姐氣急敗壞地把一對簽塞到我的手里,說她對著祖父牌位磕頭磕了一個多小時,簽擲了無數(shù)次,出不了一個“正簽”,意思就是——祖父不肯走。
我收下簽,請姐先把祖母帶去新家,不要讓她最后一個走,以免觸景生情。我跟如婷在這空蕩蕩的房子里,拿起膠布把一個個老柜子封上,寫著“清空”,把房門一個個關(guān)上,再次貼起膠布,寫上“清空”。
最后回到大廳,我看著祖父的牌位,手里拿著簽,四周一片安靜,心也是靜的。我跪下來磕了三個頭,心里說著:“我知道您舍不得離開,我也舍不得離開,但‘家人家人’,家就要跟著人,爸爸還在,姐姐還在,祖母還在,他們在哪里,您的家就在哪里?!蔽覕S了簽,“一正一反”,那是他說“好”的意思。
突然間,這些天的壓抑和堅強徹底瓦解,我伏在地上大哭了起來。
我看了最后一眼門前的那棵桂花樹,轉(zhuǎn)過身去,拉上大門?!翱︵辍币宦暎@世界上還能有一種聲音是這般熟悉又如此驚心動魄嗎?
走出小小的巷道,我禁不住再次轉(zhuǎn)身,覺得故事還沒完??刹皇?,一片夕陽的殷紅中,那個甩著兩條辮子的小丫頭,左手牽著祖父,右手牽著祖母,正步履輕盈地唱著歌??粗靡庋笱蟮臉幼?,你會以為全天下的小孩都不用長大。
歌聲若有似無地傳來,聽不真切,但我知道她在唱什么:我家門前有小河,后面有山坡,山坡上面野花多,野花紅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