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我爺爺是山東人,我家的祖墳在泰山腳下。我爺爺年輕時,背井離鄉(xiāng)去了安徽,但母親、妹妹還留在山東。他在安徽扎下根,娶了我奶奶,生了三個兒子,兒子又成了家、生了娃,包括我。直到我少女時代,我們?nèi)胰员3种鴰啄昊匾淮紊綎|泰安探親的習(xí)慣。
去泰安,當然要去泰山。何況祖墳還在泰山腳下,祭拜之余,上山游玩成為我們的不二選擇。
讓我納悶的是,我爺爺?shù)拿妹谩⒚梅?,我喊姑奶奶、姑爺爺?shù)?,卻說他們從來沒爬過泰山。他們總是止步于山腳下,沒想過、也沒意愿上山看一看,哪怕面對的是“五岳歸來不看山,泰山歸來不看岳”的正主兒。
“有什么好看的?”“山在那兒,又不會跑,啥時候想去,再去唄?!彼麄z總這么說。也對,泰山在他們心里仿佛一件祖?zhèn)鞯募揖撸磻T了、看膩了,不知其珍貴,或者說,知其珍貴,因為長期持有,便不以為意,還對別人的珍視感到莫名其妙。反倒是我們,每回一次老家,都要爬一次泰山,山在那兒,重要的景點亙古不變,不夸張地說,爬過若干次后,我給人做個野導(dǎo)游,全無問題。
上一次回泰安是2020年,出乎我意料,八十高齡的姑奶奶、姑爺爺,竟然還沒爬過泰山。他們對于家門口景點的態(tài)度,讓我失笑,還有些眼熟,是啊,誰會稀罕在家門口旅行呢?
我在合肥度過了人生的前二十年,有人去合肥旅游,希望我多多介紹包公祠、李鴻章府,出發(fā)當天,期待滿滿隆重準備,我的第一反應(yīng)都是,有啥好期待、好準備的?
包公祠對我來說,那就是個街邊公園,我就讀的初中在它的對面。讀書時,我們中午在食堂吃完飯,勺子刮飯盒的聲音猶在耳邊,人已成群結(jié)隊躥到包河邊。
有人靠在老樹根上曬太陽,有人站在垂柳下看閑書,河面上曲曲折折的走廊是我們打鬧嬉戲的必經(jīng)之地,寬闊草坪可躺可臥可趴可立。在包河,我們留下多少歡聲笑語、少時回憶,可把它當個景點思古追今,想象黑包拯威嚴的長相,將它和陳世美等關(guān)鍵詞相聯(lián)、史上著名的大案要案相提并論,實在是有點難。
上世紀末,包河邊建起日后稱為地標式建筑的清風閣,仿古的外觀,六層樓的偉岸身高,內(nèi)部裝修一流,人們可在浮雕、壁畫中,領(lǐng)略包公生平、合肥舊景。據(jù)說后來又改造升級,加上了觀光電梯,去包河上清風閣、俯視包公祠,成為一大賣點??墒?,對于本地人來說,親眼看著建起來的、以“古”為特色的景觀,誰會真的把它當成景點?
和清風閣類似,步行街上的李鴻章府,從破土動工到一磚一瓦的建設(shè),我也是看著它長大的。當你清楚一件事從發(fā)生到完成,如糕點的制作,從面粉到成品展現(xiàn),你對它的期待值不能說低,至少無法帶著玫瑰色濾鏡。
所以,清明時節(jié),我在合肥逍遙津張遼墓前看見有人獻花大吃一驚。我對逍遙津最深刻的印象有二:一是張遼的塑像,他提著刀、騎著大紅馬,馬兒前蹄抬起,后蹄深深扎進土里,試問哪個合肥孩子沒在紅馬前拍過照,沒試圖攀至馬背和張遼親近?二是,大象型滑梯,試問哪個合肥孩子的童年拼圖中缺過這架滑梯?張遼、滑梯、逍遙津,熟悉得像見面打招呼的街坊、一個小區(qū)的業(yè)主。獻花?想不起來。不是不尊重,而是太熟了,沒有距離感,沒有新鮮感,失去把他、它們當歷史人物、當景點的感受。
一句話,游客眼中的神秘種種,在本地人眼里早已習(xí)以為常。這只是無法在家門口旅行的原因之一。陪玩次數(shù)太多,復(fù)習(xí)再復(fù)習(xí),恐怕更讓人意興闌珊。
K來自揚州,曾明確告訴遠道而來的我,要去瘦西湖嗎?去吧,我給你買票,我在出口處等你,我請你吃冶春包子,同游?No!這個夏天,我已經(jīng)陪七撥朋友逛過瘦西湖,過了七次五亭橋,上過七次小金山,臣妾做不到啊!
我理解她,我在北京生活多年后,每逢外地親友來訪,他們要去長城、十三陵等遠離市區(qū)的景點,我采取的方案均是替他們報個一日游團。這類團早上上門接,晚上送到某個固定的地點,我全程不陪同,只在解散處等候,像對待孩子放學(xué)一樣,領(lǐng)回親友。
而市內(nèi)的景點,不傷筋動骨,我又確實喜歡的,會擇一兩處,一起溜達一下。一方面,好久沒去,想逛逛,問候一下草木;另一方面,總要盡一下地主之誼,有一些把臂同游、言笑甚歡的時刻。
什剎海是我出鏡最高的場所,冬天的溜冰場、夏天的碧波蕩漾,我陪不同的人見過;每個來訪的親友都和我在銀錠橋合過影,都聽過我在煙袋斜街聲情并茂的講述。
在我的家門口旅行足跡中,什剎海排第一,頤和園、北海排二三,琉璃廠排第四。
無他,前三是我心中最美的北京,第四是因為我在那兒上過五年班,琉璃廠的臺階、石板、各家店鋪都印在我心里,我的話匣子里存著好些私房話呢,必須和人好好說道。
一如在合肥,真正讓我愿意陪游的,皆和我的私家記憶、審美體驗相干。
比如,一路都是紅字招牌,名字幾乎雷同的小龍蝦街;比如,浩如煙淼,看一眼心胸開闊一分的巢湖、濱湖的綠道;比如,太平軍取得大捷的三河古鎮(zhèn)、小橋流水人家;比如,人間四月天大蜀山下,滿坑滿谷油菜花。
來自哈爾濱的同事小嚴說過相似的話,去哈爾濱,中央大街嘛,你自己去,讓我推薦,我會告訴你,在哪座橋上,吹風、看落日,最浪漫。
上一個暑假,同在北京的發(fā)小夙帶孩子回老家合肥,那一周,她的朋友圈每天保持十條以上更新頻率,她去的地方全是我前所未聞、刷新記憶的。
充滿童趣的高科技游樂園,機場改成的市民公園,實實在在讓綠于民,火車元素的創(chuàng)意街道,郊區(qū)新開發(fā)的農(nóng)場,各種特色小鎮(zhèn)……
它們之所以吸引本地人在家門口旅行,有的因為城區(qū)擴大,城市擴張,原本不屬于本地地界的景觀重新改了戶籍,對于老城區(qū)的人,那就是全新的景點;有的,在我們孩提時代做此用,當我們長大又做彼用,更新迭代、滄海桑田,一家老舊的機械廠、一段廢棄的鐵路忽然華麗變身成為網(wǎng)紅打卡點、酒吧街、涂鴉地,怎不讓人好奇、追憶、感慨它們的前身?還有的,只是因為我們的身份變了,要帶老人踏青,要帶孩子釋放活力,要合家歡,找個近點兒度假處,換了視角,換了人物關(guān)系,熟悉中也能咂摸出一絲新鮮。
前幾天,我和幾個朋友在北京亮馬河畔野餐,我們在河邊游走,滿眼郁郁蔥蔥,再鋪上餐墊、擺上零食,享受秋日溫暖。
有游船經(jīng)過,船上的人向我們揮手打招呼,我們熱情回應(yīng),船過留下兩道細浪。我們認真討論,船上的人是外地來的游客,還是在此地居住已久的人。
“這些小眾景點只有家門口的人才知道吧?”
“別傻了,網(wǎng)上都有攻略?!?/p>
“現(xiàn)在的流行說法叫Citywalk!”
愿我們的城市??闯P?,在家門口旅行,隨心、開心!
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