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記者 茉莉

在中國科學院院士、粒子物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員陳和生的帶領下，舉世矚目的大科學裝置——中國散裂中子源于2018年橫空出世，讓中國成為世界上第四個擁有脈沖式散裂中子源的國家。

中國散裂中子源是國家“十一五”期間重點建設的十二個大科學裝置之首。這一大科學裝置，為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的諸多領域和前沿科學研究提供了最先進的研究平臺，還成功自主研發(fā)了我國首臺加速器硼中子俘獲治療實驗裝置等。陳和生是我國第一位在大科學裝置建設領域擔“國之重擔”的博士后。近日，《學會》特約記者面對面采訪陳和生院士，了解這位胸懷“國之大者”，矢志“國之重器”中國散裂中子源建設、運行的科學家，如何詮釋“始于夢想，基于創(chuàng)新，成于實干”的愛國精神。

“中國人要在自己的土地上發(fā)展科學技術”

“我始終有一個信念，中國的科學技術，歸根到底要靠中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才能發(fā)展起來?！辈稍L中，陳和生多次強調這句話。

這也是陳和生的立功之本。無論是在1964年，他以湖北省高考物理狀元的身份考入北京大學，選擇了原子核物理專業(yè)；還是在1984年，他毫不猶豫放棄國外優(yōu)厚的待遇回到祖國，都是對這個“信念”的回應。

這一“家國情懷”，正是陳和生所理解的科學家精神。“當時沒有現在引進人才的各種優(yōu)惠條件?；貒?，不清楚有怎樣的條件和待遇，我并不計較。回國后，家屬沒有北京戶口，糧票、油票、雞蛋票等等，什么票都沒有，只能靠同事接濟，我也不在意?！?/p>

“不計較”“不在意”詮釋著陳和生對祖國的愛。他提到，對祖國的愛是無條件的，要與國家根本利益緊緊聯系在一起。“科學沒有國界，但科學家是有國別的。因為落后，就會挨打?！?/p>

陳和生談起了一件往事。

1998年，他出任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長。受中國科學院委托，作為主要執(zhí)筆者參與制定《我國高能物理和先進加速器發(fā)展目標》。我國首個大科學裝置——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重大改造工程是主要目標之一。

改造方案剛剛獲得國家批準，就遭到來自美國康奈爾大學正負電子對撞機的嚴峻競爭。

陳和生與中國散裂中子源快循環(huán)同步加速器

“他們給出了‘短平快’的方案，聲稱兩三年就能達到我們需要五年才能達到的水平。而它的所長曾在高能物理研究所擔任三年的高級顧問，對我們的情況非常了解?！标惡蜕f，這就像和“老師”的一場競爭，“有些人‘迷信’其國際大家的背景，所里受到比較大的思想沖擊，覺得我們在這場競爭中‘必死無疑’?！?/p>

陳和生頂著壓力，每日如履薄冰。當時，高能物理研究所的發(fā)展步入關鍵時期?！霸谧匀豢茖W的領域，只有第一，沒有第二。如果在這場競爭中無法取得勝利，我們怎么往下發(fā)展，都是個大問題。如果不大幅度提高加速器的性能，在國際上就會落后，就可能失去存在的科學價值?！?/p>

如何在這樣的壓力下“做好中國人自己的事”？陳和生給出的答案是，要有定力，即對問題有準確的判斷，不被一時的輿論或者風向所左右，同時要尊重科學的規(guī)律?！皟绍娤喾暧抡邉伲覀兿嘈趴茖W，也相信我們自己的力量?！?/p>

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改造過程遇到許多嚴峻挑戰(zhàn)。例如，以接近光速運動的電子，要在14米的范圍內讓它們去對撞，撞了以后要在14米的范圍內再分開，談何容易！ 對待科學研究，陳和生的態(tài)度極為嚴謹，他舉了一個例子?！拔覈膶ψ矙C隧道十分狹窄，如果你裝十個單元，發(fā)現前面第二個單元有毛病，你必須把所有的單元都拆掉才能拿出來。”“我們有嚴格的質量控制，對待科學不僅要干得漂亮，質量還要有保證，所以，我們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種情況?！?/p>

后來，陳和生團隊用5年時間完成了這項工程，而競爭者提出的“短平快”方案根本實現不了，“我們的亮度比它高了一個數量級”。這正是在陳和生團隊基于科學的判斷之下取得的成績。中國保持和發(fā)展了在這個領域的國際領先地位。

陳和生說：“當時國家劃撥4億元作為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重大改造工程建設經費，這是很大的一筆錢。國家科教領導小組重視高能物理研究和大科學裝置建設，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給高能所增加了運行費，起了非常大的作用?！?/p>

陳和生對復雜性問題的觀察有一種獨特的敏銳性，這也是科學家所要具備的另一種特性。

他洞察到，現代科學發(fā)現與技術創(chuàng)新越來越依靠大科學裝置。大科學裝置是為探索未知世界、發(fā)現自然規(guī)律、實現技術變革，提供極限研究手段的大型復雜科學研究系統(tǒng)，是突破科學前沿、解決經濟社會發(fā)展和國家安全重大科技問題的重要物質技術基礎。

“一些提出的新設想，在大科學裝置上得到了驗證；大科學裝置提供了先進的研究手段，實現了前沿科學研究的重大突破；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中的許多關鍵問題，都需要依靠大科學裝置才能解決。”他還反復強調，“我們要建成科技創(chuàng)新體系，實現高水平的科技自立自強，就必須大力發(fā)展大科學裝置和前沿科學研究?！?/p>

“大科學裝置建設需由國家統(tǒng)一規(guī)劃，堅持實事求是”

“隨著國家大力推動科創(chuàng)發(fā)展，許多城市對大科學裝置的布局、引進過熱?！标惡蜕毖裕罂茖W裝置建設，不是修一棟大樓、建一所博物館、投入一些錢就能做成的，而是要實事求是。

20年前，籌建中國散裂中子源時，在北京卻找不到愿意接受散裂中子源的地點，盡管北京地區(qū)的用戶最多?！爱敃r，一些地方政府對大科學裝置建設的認識是‘它不產生GDP、也不交稅，來了后沒有什么好處’”，認識不到大科學裝置在國家科技創(chuàng)新體系的重要地位和作用。

最終，項目落地廣東東莞，也誕生了我國迄今為止已建成的、單項投資規(guī)模最大的大科學工程，這讓中國成為繼英國、美國、日本之后世界上第4個擁有脈沖散裂中子源的國家，為我國世界前沿的基礎研究，以及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實施中解決許多關鍵性的瓶頸問題，提供了重要平臺。

繼而，出現了另一種風向?！耙恍┏鞘忻つ扛L，更有甚者把建設大科學裝置作為地方業(yè)績。”陳和生說，這會造成低水平重復建設，甚至互相“挖墻腳”的狀況。

他提到，大科學裝置建設需要符合國家規(guī)劃，要有明確的科學技術目標和用戶群體，還要集聚和培養(yǎng)一支高水平的科學研究、工程技術、技術支持和管理隊伍，更需要制定科學高效的管理機制。“這里頭大有文章，不是一個小科學團隊，引進幾個‘千人計劃’就能形成的，而是需要一個幾百人的大科學團隊?！?/p>

陳和生在中國散裂中子源沙盤前

應該怎么做？陳和生認為，需要加強頂層設計。無論是國家的規(guī)劃、政策的引導、人才的培養(yǎng)，都需要進一步改善。要“全國一盤棋”推進大科學裝置建設，統(tǒng)一規(guī)劃和協調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建設，真正做到優(yōu)勢互補、強強聯合。同時，需要疏通、解決堵點、斷點、難點，包括政策鏈協同堵點、產業(yè)鏈協同斷點和創(chuàng)新鏈協同難點等。

20世紀90年代以來，科技的飛速發(fā)展，陳和生看在眼里，“到現在，國家的科技政策、科技隊伍力量和規(guī)模等，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是一個非常好的發(fā)展趨勢”。但陳和生談到，需要實事求是地看待我國的科技水平。我國大科學裝置的數量、種類處于國際先進水平，甚至是國際前列，但是我國大科學裝置許多領域的關鍵技術和科學產出，特別是在前沿科學領域的重大成果還不太多，創(chuàng)新技術引領、顛覆性技術突破等方面還有相當大的差距。

原因何在？陳和生說，大科學裝置建成后，配套實驗終端卻要等好多年才能獲批啟動?！皻W美國家的實驗大廳很快填滿，我們的實驗大廳較長時間卻還是空蕩蕩。一些地方熱衷于建設新的大科學裝置，卻忽視了將已建好的大科學裝置的實驗終端配齊，讓它充分發(fā)揮出作用?！?/p>

“美國、德國、日本等發(fā)達國家統(tǒng)一規(guī)劃大科學裝置建設，且投入強度高。我們的投入仍然是有限的，技術基礎和人才隊伍差距較大。我們要有所為，有所不為，集中力量辦大事?！标惡蜕f，在一些領域，我們與國際先進水平還有相當大的差距。因此，要更加清醒地分析當前我國科技發(fā)展的形勢，做好科學研發(fā)，找準定位，實實在在布局基礎科學發(fā)展和前沿科學技術，不能一擁而上，惡性競爭。要避免重大科技基礎設施建設出現“大躍進”或者低水平重復建設的現象，造成資源浪費。

“實現創(chuàng)新型國家建設目標，需要更多年輕人”

這幾年，陳和生還像往常一樣在北京和東莞兩地奔波，全力促進散裂中子源在國家戰(zhàn)略需求領域和國際科學前沿的應用。這期間，他把更多時間放在年輕人身上?！爸腥A民族的偉大復興，實現高水平的科技自立自強，需要年輕人，這是幾代人的歷史使命。”

陳和生年輕時，就與丁肇中、李政道、楊振寧等諾貝爾獎獲得者結下深厚友誼。“我任高能所所長以后，跟李政道先生接觸非常多。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他的話對我們是一個非常大的激勵?！彼f，他們嚴謹的科學作風、奉獻科學的精神，一直對我有很大幫助。

陳和生在中國散裂中子源靶體插件旁

老一輩科學家的科研精神與情懷，更需要傳承。陳和生說：“我們已經把散裂中子源的功率比設計指標提高了40%，這完全是技術上的不斷改進，年輕人成長很快，能夠勝任自己的工作?！鄙⒘阎凶釉炊诠こ碳磳庸そㄔO，它的功率將提高5倍。陳和生高興地說：“現在輪到年輕人‘挑大梁’‘唱主角’了！”

他努力幫助年輕人在大科學裝置上一展身手?！八麄冇龅絾栴}，他就幫忙把關出主意，有時自己就像是一座橋梁，與年輕人交流，也與國家有關部門、地方政府等溝通聯系?！蓖驴谥械倪@個“他”就是陳和生。他為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加入到科研隊伍中而感到欣慰。

他提倡為年輕科學家營造寬松的研究環(huán)境。他認為，必須用改革精神打破“唯論文”的頑瘴痼疾 ，擺脫“為論文而論文”的學術怪圈。要完善評價標準、改革評價方式，更加科學、客觀、公正地評價科技人才，深化職稱制度改革，只有真正做到唯才是舉、唯才是用，方能真正呼應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廣大科技工作者要把論文寫在祖國的大地上”的要求與期盼。

陳和生也對年輕科學家提出殷切期望。他認為，要正確引導年輕人的價值觀，讓他們看到自己發(fā)展的機遇，看到對國家發(fā)展的貢獻?！艾F代社會誘惑很多，價值觀也比較混亂?？蒲泄ぷ髡呤紫纫獰釔圩鎳瑸樽鎳鴮崿F高水平的科技自立自強做出貢獻；其次要熱愛科學，養(yǎng)成實事求是、科學嚴謹的作風?，F代學科發(fā)展越來越顯現出交叉性、融合性、綜合性特征，不同學科的科學家之間開展合作、協作，共同完成科研工作的方式比比皆是，團隊精神對于科研創(chuàng)新不可或缺。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有獻身科學、報效祖國的實際行動?！?/p>

采訪到最后，陳和生說，他對中國實現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充滿信心?！拔覀內匀挥泻荛L的路要走，但中國經濟極具潛能，總能在挑戰(zhàn)中發(fā)展，在風雨洗禮中成長，一定能在科技自立自強上取得更大進展?！?/p>

科研之路、奮斗之路與人生觀、幸福觀相關聯?！叭松男腋?，是為國家的強大去奮斗，特別是能夠做出一些自己的貢獻，這是最幸福的事情?！边@句話，陳和生常常對自己說，現在也經常說給年輕人聽。

院士寄語

歐陽自遠

中國科學院院士

“要向太陽系的星辰大海挺進，仰望星空、腳踏實地、創(chuàng)新發(fā)展、報效祖國?！?/p>

鄭緯民

中國工程院院士

“在不久的將來，一座座能感知、會思考、可進化、有溫度的智慧城市將為居民提供主動、精準、智能、高效的智慧服務?！?/p>

蘇東林

中國工程院院士

“我們的信息化、智能化、網絡化，整個技術的發(fā)展，老百姓的生活都會越來越好?！?/p>

鄔江興

中國工程院院士

“從‘0到1’的創(chuàng)造，是最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