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慧

菲茨杰拉德

《你的懶惰讓我愁腸百結：菲茨杰拉德致女兒書》一書中的這些信寫于F.S.菲茨杰拉德人生最后的那幾年，他遙遙陪伴青春期橫沖直撞、“旁逸斜出”的女兒，同時也在面對一份屬于自己的掙扎。

那時天才漸漸步入失意中年，市面上幾乎找不到他的書，患病的妻子耗掉大部分收入，女兒的開銷從學費到膳宿、到豐富的暑期節(jié)目都耽擱不得。曾“心懷偉大夢想”的菲茨杰拉德開始“因不善賺錢和曾經輕狂而痛苦”。

為財務狀況所逼，他第三次去好萊塢討生活。天才最終當起商業(yè)規(guī)則下的打工仔，為電影遭禁憤憤不平，為合同續(xù)約拼命表現(xiàn)，為賣掉劇本激動不已……

他在繁重工作的間隙給女兒寫信，事業(yè)的艱辛他“不指望你（女兒）能明白”，只說“你別惹麻煩，就是在幫我們的大忙”。偏偏青春期的女兒有時懶洋洋，有時愛扯謊，有時貪慕虛榮，有時滿心情愛，甚至險些沒考上大學。菲茨杰拉德氣急了，在信里說：“你意識不到我在這里所做的已是一個人的強弩之末——這個人曾經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作品。我已經沒有足夠的精力，或者說沒有足夠的錢，去負擔一個沉重的人，而且每當我發(fā)覺自己在做這樣的事，我就滿心惱怒與怨恨。”

菲茨杰拉德自知在好萊塢“打工”是在消耗自己的天才，撫養(yǎng)妻女的重擔時刻壓在肩上，他誠懇地與女兒談起妻子的弱點，只求女兒不要成為妻子那樣的“閑人”——“那種會將自己和別人一齊毀掉的人”。

苦心孤詣得不到回應時，他惱火而灰心地說：“我一邊跟你爭執(zhí)，一邊還得盡量令你生活舒適——這根本違反人性。我寧愿買輛新車?！边@當然也是氣話。

憑著天然的父愛，天才依然心甘情愿地消耗自己，在拮據中妥帖地為女兒安排一切：圣誕節(jié)的舞會、暑期的歐洲之行、送閨密的昂貴禮物……

除了竭力提供足夠的生活費，他也在各種細微之處關心著女兒，作業(yè)、選課、閱讀、人際關系、擇偶標準，等等。他在女兒有志于寫作時給予提點，“這是一項孤獨的事業(yè)……如果你終究打算踏上這行，我希望你帶上這些我花了很多年才學會的道理”；得知女兒有心上人時，他問了一長串值得每位陷入戀情的女子深思的問題：“他獨立自主嗎？他有魄力嗎？有想象力和善心嗎？他讀書嗎？他除了享受物質與獵殺鴨子，還愛好某種藝術、某門科學或其他的什么東西嗎？簡而言之，他有沒有可能成長為一個令人很想與之共度終生的人？”

菲茨杰拉德和妻子、女兒

菲茨杰拉德哪怕在盛怒中，也會坦誠剖白：“不管發(fā)生了什么，由于你母親的疾病，我總有與你相依為命之感?！蹦呐峦ㄆ秦煿?，落款也總是“愛你的”“最愛你的”。然而表達得如此淋漓盡致的父愛，也并非當即就得到珍視，菲茨杰拉德的女兒多年后回憶：“這些絕妙的信件，寄到瓦薩，而我只是匆匆看一眼，揀出附上的支票和信上的新聞，然后就把它們丟進右手邊的抽屜。”

一對妙筆生花的父女也會彼此鬧脾氣，一次爭執(zhí)與冷戰(zhàn)之后，菲茨杰拉德寫道：“我記得很久之前，我有個經常給我寫信的女兒，可如今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所以我坐在這里，聽著普契尼：‘有天她會寫信來?！边@時距他猝然離世不足兩個月。

也許父愛總要經歷辜負——對山谷吶喊卻沒有一絲回響，向湖心投石但不見一絲漣漪。等哪天兒女長大成人，回頭再看，才能撥開少年時代眼前的迷霧，直抵那種深沉而晦澀的感情。那時是否還有一個父親可與自己相視一笑，全憑運氣。

這些書信為這位天才的父愛賦形。我們或許沒有一位天才父親，沒有這樣清晰的父愛標志物，但大多擁有同樣以消耗自己的光芒來托起子女的父親——他的愛沒有落在紙上，但一次車站送別的凝望、一件雨天披上的外套、一杯病中遞來的熱水，都會凝成屬于我們的情感琥珀。

大抵，為人父本身就是一份需要天才的天職。

理論其實只是從特定維度對紛繁的生活實踐所做的一種抽象描述，它不可能追隨，更沒法規(guī)訓真實生活的復雜和生動。因此，看起來再好的理論，也不應試圖以其抽象的命題來規(guī)訓真實生活的生動、飽滿和復雜。

——蘇力《是非與曲直：個案中的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