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春天,檸檬還沒有大批量上市,我就迫不及待地做了兩壇檸檬酒。
封壇的那天,態(tài)度極其慎重,我把那未釀成的汁液諦視良久,終于搞清了自己為什么那么急、那么瘋。
理由之一是我剛從國外回來,很想重新?lián)碛幸环荼就恋姆即?。記得有一天,我起得極早,只為去小店里喝一碗豆?jié){,并且吃那種厚實的菱形燒餅;另一天深夜,我又急切地到小食店里,吃了一份烤味噌魚作消夜。走在街上,兩側傳來復雜而多元化的食物的馨香??救獾暝谒厥车甑母舯冢人_店和餃子店隔街對望,漢堡和四神湯各有其食客——對我而言,這種尊重各種口味、習慣的世界幾乎就是大同世界的初級階段了。愛一個地方的方法極多,其中最簡單而直接的方法就是吃那個地方的食物。好比南洋的榴梿——那里的華人相信,只有愛上那種味道的人,才會真正甘心在那里徘徊流連。
釀一壇酒就是把本土的糖、紅標米酒和芳香誘人的檸檬攪在一起,等待時間把它們凝定成本土的味道。
理由之二是釀酒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手中有一項神跡正在進行。古人以酒敬天,以酒奠亡靈,以酒?;橐?,想必是因為每一壇酒都蘊藏著一種奧秘,一道神跡,一種介乎可成與可敗之間、介乎可掌握與不可掌握之間的可能性。我等凡人,怎么可能贊天地之化育、締造化之神功?但親手釀一壇酒庶幾近之。
理由之三是酒是一種“時間的藝術”。家中有了一壇初釀的酒,歲月都因期待而變得蕩漾乃至美麗起來。人雖站在廚房的油煙里,眼睛卻望著那壇酒,如同望著一場約會。我終于斷定自己是一個飲與不飲都不重要的半吊子飲者,對我而言,重要的反而是那份“期待的權利”。在微微的焦灼、不耐煩和甜蜜感中,我日復一日隔著玻璃凝視酒壇之內的酒的世界。
想當年很多紹興人,在女兒一出世的時候便做下許多壇米酒埋在地窖里,好等女兒出嫁時用來待客——其間有多么深婉的情意??!那酒因而叫“女兒紅”,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名字,令人想起桃花之塢,想起新荷之塘,想起水上琴弦,以及故意俯身探到窗前的月光——使人再多一絲觸想便要落淚。
想那些釀酒的父母,心情不知是怎樣的?當酒色初艷,父母的心究竟是乍喜還是乍悲?當女兒的頭發(fā)愈來愈烏黑濃密,發(fā)下的臉愈來愈燦若流霞,大自然中的一場大醞釀已經完成。酒已待傾,女兒正待嫁,待傾之酒明麗如女子的情淚,待嫁之女亦芳醇如乍啟的瓊漿,當此之時,做父母的心情又是怎樣的?
而我的檸檬酒并沒有這等“嚴肅性”,它僅僅是六個星期后便可一試的淺淺的芳香。沒有那種大喜大悲的滄桑,也不含那種亦快亦痛的宕跌——但也許這樣更好一點,讓它只是一樁小小的機密,一團悠悠的期待,恰如一沓介于在乎與不在乎之間,可發(fā)表亦可不發(fā)表的個人手稿。
釀一壇酒使我和時間處得更好。每一個黃昏,當我穿過市聲與市塵回到這一小方寧靜的所在,我會和那親愛的酒壇子打一聲招呼,說:“嗨,你今天看起來比昨天更漂亮了!”
擁有一壇酒的人把時間殘酷的減法演算成仁慈的加法。這樣看來,一壇酒不只是一壇飲品,也是一件法器,一旦有了它,便可以玩出一套奇異的法術:讓一切消失返身重現(xiàn),讓一切飛逝反成增加。擁有一壇酒的人是古代的史官,站在日日進行的情節(jié)前,等待記錄一段歷史的完成。
釀酒的理由之四是可以憑此想起以前的乃至以后的和此酒有關的友人。這樣淡薄的飲品雖不值識者一笑,卻也為許多歡聚增添了一抹顏色——朋友的幽默,朋友的歌哭,朋友的睿智,乃至他們的雄辯和緘默,他們的激揚和沉潛,他們的灑脫和質樸,都在松子色的酒光里一一重現(xiàn)。酒在未飲之時是神奇的預言書,在既飲之后則是耐讀的歷史書。沿著酒杯的“礦苗”挖下去,你或者掘到朋友的長歌,或者觸到朋友的淚痕,至少,你會碰到朋友的恬淡——但無論如何,你總不會碰到“空白”。
如此說來,還不該釀一壇酒嗎?
釀酒的理由之五非常簡單,我在酒里能看到自己。如果孔子是待沽的玉,我便是那待斟的酒,以一生的時間去醞釀自己的濃度,所等待的只是一剎那的傾注。
安靜的夜里,我有時把玻璃壇搬到桌上,像看一缸熱帶魚一般盯著它,心里想:這奇怪的生命,它每一秒鐘的味道都和上一秒鐘的不同呢!一旦身為一壇酒,就注定是不安的、變化的、醞釀的。
如果酒也有知,它是否也會看著皮囊內的我而出神呢?它或者會想:那皮囊倒是一個不錯的酒壇呢!只是不知道壇里的血肉能不能醞釀出什么來?
那時候我多想大聲地告訴它:“是啊,你猜對了,我也是酒,仍在醞釀中,并且等待一番致命的傾注!”
也許釀一壇酒,在春天,是一件好得根本不需要理由的事,可是,我恰好揀到一堆理由,特別記述如上,可作下次想釀酒時的動手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