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江
站在陽臺上,眼前是打開的鋁合金窗子,夜色烏黑,我想跳下去。媽媽抱著膀子定定站在陽臺門口,一眼也不看我,寒風令人窒息。這里是6樓,高20 米,爸爸從后面緊緊拉住我的胳膊。我掙扎著,胳膊上出現(xiàn)一道道紅印,同時我聽到媽媽在吼:“你放開她,讓她跳!”說完,她轉(zhuǎn)身回了屋。
我突然沒了力氣,蹲在地上哭喊:“我是早戀了,還是殺人放火了?”媽媽冷哼一句:“你自己心里清楚。沒救了!”
很多年前,也有人說過我“沒救了”,那是個醫(yī)生。彼時我還在襁褓里,只有六七個月大。我左邊臉上,有一大片黑斑,從額頭到臉頰?!斑@是太田痣,治不了,沒救了?!?/p>
醫(yī)生的話,讓我媽感到絕望。親戚們都勸她再生一個,覺得我作為女孩,有這種缺陷,這輩子嫁人都困難。她把這些人轟了出去,說:“誰說我的孩子不行?我就不信,我要讓她成為最優(yōu)秀的!”但這次她偷看我的日記后,卻放任我站在陽臺邊。
當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了班長王橋,那是我生命里的第一次動心。他學習好、人溫柔,上課的時候,不管老師叫誰回答問題,我都會回頭,只為多看他一眼。但我那卑微的暗戀,對他來說怕是玷污。于是我在那本寫著“旁人勿看”的日記里告誡自己要忘掉他,一心學習?!拔沂莻€丑八怪,我沒資格喜歡別人?!边@句話我寫了20 遍。但我不明白,為何我反省并決心斬斷情愫后,媽媽還要罵我下賤?
左臉的胎記灼燒著,我哭了一整個晚上,腦子里想的都是《簡·愛》中的名言:“你以為因為我窮、低微、矮小、不美,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當我們離開了人世,站在上帝跟前時,我們是平等的?!?/p>
第二天,趁媽媽不在家,我躲在衛(wèi)生間里,將寫了三四年的日記扔進鐵臉盆,一把火給燒了。之后,我再沒寫過日記,并把及肩的頭發(fā)剪成板寸。我明白,好好學習是初三的我唯一的使命。可惜,我從來都沒能成為最優(yōu)秀的那一個。
上學前班時,我就開始讓我媽失望了。我不合群,常一個人躲在角落。
一次,她從面粉廠下班后來接我。老師對她說:“曉江太內(nèi)向了,不過這回生字聽寫,曉江得了90 分,挺好的?!蔽覌尳舆^卷子看了看,問:“有幾個100 分的?”老師說有七八個。我媽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她把我拎上自行車后座,低聲警告我,回家再和我算賬。
“別人能考100 分,你咋就不能?”回到家后,她把我搡進屋里,推倒在床上。
我心里嘀咕:不還有七八十分的嗎?她好像知道我在想啥:“別的小朋友長大了,學習不好也能活得好,你能嗎?你要是不努力,就得餓死?!彼闷饞咧?,狠勁打在我屁股上。
我爸進門聽見我在哭,脫了鞋奔過來:“你又打她干啥?考多少分能咋的?”
“能咋的?將來她吃不上飯你養(yǎng)她?”我媽怒吼。
“我養(yǎng)!”
于是我爸媽開始吵架。我媽慪了一晚上氣,飯都沒吃,臨睡時板著臉坐在我的小床邊。當時我已躺下,被她嚇得一激靈坐起來。突然她朝我撲過來,我立馬蜷成一團,等著她的巴掌落下。但她把我抱了起來,掀開我的秋褲,看著被她打紅的地方,輕輕拍了拍,問:“不疼了吧?”我沒說話。她把我放下,哄我睡覺,喃喃道:“你別怪媽,媽也是為你好……”我閉著眼睛裝睡,身體僵硬。
小學五年級時,家鄉(xiāng)電視臺舉辦了一個選拔“小記者”的活動,但報名費并不低,要80 元,而且面試過程要在電視上播出。我害怕當攝影機掃過我的左臉時,那洗不去的污跡會讓我成為全城的笑話,何況家里也沒錢。
說了我的擔憂后,我媽直視著我說:“你想去嗎?想,就去,家里不差這點報名費?!?/p>
“想是想,但是……”
“但是啥,不用怕,我姑娘不比別人差。”
我的面試定在周日。周六她騎車帶我去少年宮,看別人面試,汲取經(jīng)驗。在熙熙攘攘的現(xiàn)場,她風一般地出去,又帶著一陣冷氣回來,遞給我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眼前的女孩們唇紅齒白,臉上毫無瑕疵,自信滿滿。我低頭看著手里的烤紅薯,覺得自己和它很像,丑陋畏縮,只能生長于地下。大概我長這樣子,也沒人在意我有沒有像紅薯一樣的甜心吧。
我媽看了我一眼,抱我上了自行車后座,在寒風里穿過兩條街,停在一家飾品店前。她牽著我的手走進去,在賣頭飾的地方停了下來。我媽說:“挑個你喜歡的,媽明天給你編頭發(fā)?!迸⒋蠖嘞矚g美麗的東西,灰頭土臉的我也不例外。從幼兒園起就被嘲弄“怪物來了”的我,看中了一個有粉紅色桃心、綴著紅格子緞帶的頭花。
第二天面試,媽媽給我編了麻花辮,還扎上了新頭花,但我還是沒自信,總覺得左臉在發(fā)燒。我告訴自己,為了買頭花的錢,也得堅持下來。我做到了,不過分數(shù)不夠成為“小記者”。主辦方告訴我們,如果再交幾十塊錢,可以做“小通訊員”。我媽二話不說給我交了錢。但后來活動再無音信,那個頭花我也只戴過一次。
令我沒想到的是,18 歲時,我的胎記有救了。
那年我上高三,放了學回家,我媽坐在屋里等我?!澳隳樕系奶ビ浤苤瘟耍阆肷稌r候治?”媽媽語氣激動地問我。當時還有半年就要高考了,在房里寫了一個多小時作業(yè)后,我平靜地跟我媽說:“我想現(xiàn)在就治,可以嗎?”做了激光手術(shù)后有大半個月不能出門,高三的寒假又短,這意味著會耽誤課業(yè)。而且以我的情況,至少要治5 次。我以為我媽會反對,但她想了一會兒,說:“行吧,但你在家要堅持自學?!?/p>
期末考試后,我媽幫我去學校請假。第二天,我們就去了客運站,乘車奔向那家醫(yī)院。她專門給我買了件帶拉鏈的毛衣,說做了手術(shù)后,套頭的毛衣不方便穿脫。
到了醫(yī)院,醫(yī)生量了我的胎記大小,確定了治療的費用是2 萬多元,一次性繳費,簽約治療,治到滿意為止。我知道家里的預算最多2 萬元,便悄悄對我媽說:“要不先回去吧?!蔽覌尩购苡兴枷霚蕚?,她立刻去醫(yī)院附近的銀行取了錢,交錢簽字,一氣呵成。
但真到我要進手術(shù)室了,她反倒有些猶豫。當時我被胎記覆蓋的左臉和額頭上,都已經(jīng)涂上麻藥,蓋著紗布。等待時間是20 分鐘,很快就到了,她卻沒催我進去。她握緊我的手,問醫(yī)生:“我能跟著進去嗎?”
醫(yī)生拒絕了。我心里慌亂,她的手心潮潮的,讓我覺得難受。我掙出手,對她說:“沒事,我自己去吧?!彼易叩介T口,站在那里,直到醫(yī)生關(guān)上門。
無影燈亮起,醫(yī)生輕輕揭下紗布。我耳邊響起“嗒嗒嗒”的聲音,臉上的皮膚像被針刺一樣,焦煳味涌進鼻腔。治療持續(xù)了近50 分鐘,我疼得迷迷糊糊的,血水從臉上流下來,左頰脹痛。手術(shù)后,我媽拿著冰塊跑過來,看著我就開始哭。
返程需乘大巴,我媽進去買票,我留在廣場上,捂著紗布站著,渾身像被插滿刀子一樣難受。坐在車上,她一會兒摸摸我的頭,一會兒拉拉我臉上的紗布。
回家不到10 天便是春節(jié)。我窩在家里,不敢出門,有客人來我就鎖上臥室門,吃飯在屋里解決,廁所也憋到客人走后再上。
“你有啥怕的?”我媽在幾次拽我出去未果后,當著客人的面吼我。
“我怕嚇到別人?!?/p>
“都是親戚,誰能嫌棄你啊,趕緊出來!大過年的找不痛快!”
臉上的腫痛和心里的別扭讓我崩潰了,我揪住自己的頭發(fā),放聲大哭。客人們擁了進來,說的話大同小異:“你這孩子真不懂事,你媽都是為你好啊。”
大二暑假,做完第5 次激光手術(shù),我的胎記只剩下一條黑線,如同畫歪了的眼線。我停止了治療。
此后我媽沒再問過我的成績,取而代之的是“處對象沒”。似乎我的人生只需要結(jié)個婚,生個娃,就齊活了。
大學畢業(yè)后,我在省會城市的一個事業(yè)單位找了份工作,穩(wěn)定、體面,一眼就能望見60 歲的生活。一年多后,我決定考研,便將工作之外的時間都用來復習。我媽常打電話來,每次都勸:“別學了,考啥啊,沒事去逛逛街,打扮打扮自己?!?/p>
我們的矛盾在我考研失敗后徹底爆發(fā)。
我決意“北漂”,便一邊工作,一邊投簡歷、去北京面試,我的工資全用在買往返的車票上。后來,我拿到了錄用通知,但我媽強烈反對,她召集家里所有和我關(guān)系親近的人來勸我留下,還把她自己折騰進了醫(yī)院。
“我是為你好。”她一邊輸液,一邊虛弱地說。她的心臟一直不好。
我最終沒去北京,乖乖回原單位上班。但我很痛苦,從初中起就萌芽的焦慮和抑郁傾向,在郁積多年后,一起淹沒了我。
我把自己關(guān)在8 平方米的房間里,緊緊地拉上窗簾。我害怕出門,怕說錯一句話,怕飛馳而過的車撞來。我害怕得發(fā)抖,卻沒人可以傾訴。
我媽看我這樣,常唉聲嘆氣地坐在我床邊,一會兒說:“今天天氣真好?!币粫河旨奔钡貑枺骸澳銣蕚涫裁磿r候好?”見我不理她,又賭氣地說:“我不管你了?!?/p>
像當年打聽太田痣是否能治愈那樣,她又開始搜集有關(guān)抑郁癥的信息,帶我去看心理醫(yī)生。
我跟我媽說:“我在這里很痛苦,你還硬要留我,這也是為我好?”她總逃避討論,說“我看電視去”,或者“我說不過你”。每次溝通,都以她或者我哭泣而告終。
我們就像溺水的人,一起掙扎,想互相拯救卻又互相拖累。幾個月后,我媽終于同意我辭職,并說不再阻攔我的任何決定。
2015 年10 月,我又報考了研究生。這次我如愿考上了北京大學,我媽感到很意外。
讀研時假期的一天,我們倆吃完飯準備去散步?!澳愠鲩T穿那條黑色褲子吧?!彼f,停了停又補充道,“你喜歡穿啥就穿啥吧?!蔽覀冞^馬路時,她緊緊拉住我的手,我下意識地往后縮,但還是沒抽出手。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非得要我把‘對不起’說出來嗎?”
最近,她鼓勵我的次數(shù)比過去二十幾年的都多,不知是在補償,還是在努力做個溫柔的家長。
我也遇到了一個視我如珍寶的男生。當我每天都在想他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時,他會哭笑不得地攤手說:“怎么可能呢?”
在男朋友的陪伴下,我去北京大學第六醫(yī)院看醫(yī)生,并開始了漫長的服藥過程,系統(tǒng)地治療強迫癥和焦慮癥。
熬過了最開始惡心頭痛的藥物反應,我已經(jīng)和藥物磨合得很好,就像和自己心里那塊胎記——強迫和焦慮——能友好相處一樣。
研究生畢業(yè)后,我和男朋友結(jié)了婚。
不久前,我和媽媽聊起初三時想要跳樓的往事,我問她當時是不是真想讓我去死。她露出一副受傷的表情,委屈地說:“你爸不是拉著你嗎?我那都是為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