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 睿
冬日的鄉(xiāng)村很好地詮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陽像是被夜晚催促地趕緊下了山,燈次第亮了,柔和的光暈里,炊煙裊裊,鄉(xiāng)村的夜晚寧靜而又充滿了溫度。
在自家的院子里,感覺平素奔波的自己就是一粒塵埃,回到家,才有了落地的踏實。父親提過來一個半米高的燒水爐,外面白鐵皮包裹,有把手,有壺嘴,形似拙樸的水壺。緊接著,他又拿過來一捆柴火。父親的手是粗糙的,只不過比樹枝多了些血色。木柴被父親捆得直徑半米,長短約莫一米的樣子。莫名,我會想起“風(fēng)滾草”,隨風(fēng)而去,落地生根,越發(fā)在漂泊中蓬勃出生命的厚度。在父親看來,大自然豐富的饋贈數(shù)不勝數(shù),就像一棵樹,可以不成材,但也絕對不是廢物,最起碼可以燒火取暖。父親沒有對我失望過,我也沒有對兒子失望過,心中的希望伴隨著生活水平而水漲船高,紅火火的日子宛若眼下我添了柴的爐子,照得心眼都亮堂堂的。
添柴只需抽取出指頭粗的樹枝在“壺口”處向下投放,火苗立即歡快地吐著鮮紅的小舌,樹枝附和著發(fā)出畢畢剝剝的動靜,然后突如其來“啪”的一聲脆響,讓你一下子就來了精神。如果說冬季鄉(xiāng)村的風(fēng)經(jīng)常吹著自在的口哨,那么爐子一定是個說唱歌手,激情與夢想是永遠不會落幕的主題。
以前的鄉(xiāng)村,還沒有聯(lián)合收割機的時候,燒木柴還會定義為某種意義上的奢侈,因為我們這里的村民通常會燒脫粒后的玉米棒槌,火中的玉米棒槌無論形狀還是聲響都像極了樂器沙錘。以至于很多在農(nóng)村有過燒火經(jīng)歷的人都覺得生爐子、添柴火很解壓,或許我們無法拒絕釋放的熱情和升騰的執(zhí)念,火爐唱過的歌曲總會回蕩在我們的記憶里,成為激勵我們前行的溫暖動力之一。
燒水爐實則與水壺一體,“水爐”右肩處為添水口,父母為了迎接我們的到來,特地打來山泉水。這山環(huán)護著我們村子的莊稼,離我家的宅院十里路的樣子。我們結(jié)婚的外景拍攝就選擇了那里。
還記得當時,天空上沒有一絲云朵,如一整塊寶石藍得澄澈,遠處青山綠樹,眼前河流潺潺,最妙的是有一處山巖的石尖居然有水一滴一滴落下來,隨著碎石鋪就的天然小徑匯入河流。
一行人情不自禁伸手去接水。有的洗洗眼睛,清朗的爽意讓人說不出的恬適;有的喝上一口,頓覺如飲甘霖;有的只是洗把臉凈凈手,卻都不約而同歡喜地“啊”了一聲。
攝像師從手捧花中抽出一枝玫瑰,扯下花瓣放入妻子手中,她按照要求探身將手臂斜伸向前方的河流,然后慢慢展開手掌,艷麗的紅色緩緩入水,隨著波紋歡快游走,水流中青灰色的石頭、小螺、魚兒、小蟹都在折射的陽光中皆若空游無所依?!澳悴恢?,鏡頭效果有多好,我要記住這里,以后一定還會再來的?!睌z像師意猶未盡地說。
不得不說,閱歷不同,感受不同,敘述中包含的感情自然也不同,妻兒反映,他們最喜歡村東頭大伯對此沉浸式的敘說,“據(jù)說姜太公在那座山上釣過魚,所以這山就有了靈氣。”他慢條斯理呷了一口茶,繼續(xù)道:“山巖的水延綿不斷滴落下來,就是大旱之年,也不受影響,山水有恩哪!要不我們這里的土地就肥沃,種的糧食收成好,水果也分外甜。外人都想象不到,以前的蛤蜊足足有一個十公分的盤子那么大,魚又多又肥,里面就數(shù)蝦子笨,隨便用紗網(wǎng)一劃拉,就收獲不少??赡莻€年代,村民們從河邊走過,就跟走在畫里似的。”
夜色漫了上來,村莊越發(fā)矮小,仿佛大自然襁褓中的嬰孩,感受著原始的、質(zhì)樸的、母性的氣息。
我不經(jīng)意地仰起頭來,上面的星辰是在城市單調(diào)的夜空中所沒有的,大小不一燦若美鉆鑲嵌在怎樣的一種廣袤的黑色的綢緞上面,我心中便會情不自禁升騰起對大自然的敬畏。每一顆星都是一個神秘的世界,我不知道上面是否也有生靈?我不知道上面是否有雙眼睛也在凝視同樣是一顆星辰的地球?這真是一種神奇又美妙的心電感應(yīng)。我長久地注視著這片星空,心里從來沒有過的愉悅與寧靜。
待到了年三十,一大早,父親就要熬制漿糊,將自來水倒入鍋中,取三分之一水量的面粉放入水中,小火熬,一邊熬一邊用木鏟朝一個方向輕輕攪拌,能看到面粉湯的濃度越來越濃;繼續(xù)熬制到面粉湯起了一些小泡泡出來,然后用木鏟挑起,能看到拉起的絲兒,直到面糊都黏稠到一起了,并且即使順著同一個方向,攪動變得費力氣,漿糊就制作好了。兒時條件艱苦,看到白面糊糊,還有一道道大小不一的同心圓紋路,心生歡喜,情不自禁就吃了半勺,只覺甜絲絲,溫溫軟軟的,結(jié)果被母親發(fā)現(xiàn),才知道漿糊熬到七八成熟,黏性最好。
父親準備好了刷子,以備貼春聯(lián)、過門錢還有門兩旁的福字之用?,F(xiàn)在正門外的過門錢統(tǒng)統(tǒng)張貼的是統(tǒng)一的大紅色,圖的就是個紅紅火火,而貼大門外面兩米左右的春聯(lián),則首先要將去年的春聯(lián)揭去,清理干凈,然后均勻刷上糨糊,分好上下聯(lián),必須周正對齊貼好。記得有一年特別冷,糨糊刷了三分之一就凍上了,所以這種條件下更要講求技巧、速度還有彼此之間的配合?!傲笈d旺”及汽車上的“一帆風(fēng)順”等也是必不可少的,大小不一的條幅,寫滿人們對未來生活美好的祈愿。父親的刷子傳到我的手里,我又將刷子傳到兒子手里,小小的院落四周都是紅色,我們的眼睛里再度燃起了火苗。
下午母親同妻子包好備用三天的餃子,餃子里包上燙洗干凈的錢幣、棗、糖和豆腐,還有的餃子要捏成元寶形狀。全部包好后,每次母親都會故意留出一些和好的餃子面,也是圖個“五谷豐登、年年有余”的吉兆。
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堂哥過來,領(lǐng)我去祭祖,按他的話講,即:“招呼老爺爺、老奶奶回家過年了”,于是我們一前一后相伴而行。
漫步于冬日的鄉(xiāng)村,感受著凜冽寒風(fēng)的浩蕩,自家種的大蔥與白菜豐收了,蔥頎長的身形襯托白菜就像是穿著翡翠衣的胖娃娃,一切都還是記憶中舌尖留戀的那個味道。麥田之間有白色的地膜,覆蓋著蘆筍的幼芽,聽鄉(xiāng)親們說“這些蘆筍是要做成鐵皮罐頭食品出口的。”于是心情也隨之雀躍起來。
冬日的陽光總是將人籠罩在斜長黃暈里,沉思的蘆葦仿佛是河邊的哲人,不遠處,羊群正在樹林中落葉間開心覓食。做個生活的放牧人吧,既可以生動成河流,也可以靜默成樹木,那一刻,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guān)系。
我們來到麥地后面的樹林,分別將攜帶的紙錢等物品焚化,再為墳?zāi)古嗌闲峦?、修整墳?zāi)惯€要在上邊壓些紙錢,墊上磚頭,讓他人看,知道此墳尚有后人,然后叩頭行禮祭拜。周圍,樹的枝丫以不同的彎曲的弧度伸向天空,如同在風(fēng)中顫動的琴弦。在這樣的氛圍里,讓人感到喧嘩是空洞的,自然規(guī)律所賦予它的最后章節(jié),沒有悲哀,只有神圣。
回到家,母親已包好餃子,她又立即布置供桌以供奉祖先,桌上必定要有雞、魚和豆腐,一共備齊八樣菜,每樣菜上都要有紅頭綠尾的一棵菠菜。將兩個饅頭合成一個“圓”,兩個“圓”放于供桌兩側(cè)。供桌上方懸掛家譜圖,家譜圖上一男一女坐在太師椅上,他們前方是繪制精美的兩個大花瓶,大花瓶下方是族譜,原來我已是第二十六代傳人。
晚上年夜飯里一定要“吉(雞)慶有余(魚)”,吃完年夜飯,晚上通常我們屋子里是“長明燈”。母親還要忙,她不放心似的,疾步來到院中不銹鋼棚子下,為我的車前頭又蓋上了一層防雨布。起初,我認為她多此一舉,可在她看來,萬事萬物都是具備情感與靈性的——她好好對待車子,那么車子就會像牛一樣賣力地干活,像狗一樣忠誠,無疑,她更希望借此能讓我一路平安。聽到母親的解釋,覺得她那一系列簡單的動作,儼然儀式感般的存在了。這時,我聽到小院外面響起了零落的漸起的鞭炮聲,像是年這種怪物噴出的響鼻,也或者像是歲月甩起來鞭子,將一些晦氣與負面的東西,給霸氣甩走。
父親忙碌起來,在臘月二十三已經(jīng)貼好灶王的年畫下面,他燒起柴火,在八?。ㄖ睆?0 厘米)鐵鍋中下水餃,之后全家依次叩拜完畢,放掛鞭炮,開始吃水餃。吃到錢的預(yù)示“財豐”;吃到棗和糖的預(yù)示“甜甜美美”;吃到豆腐的預(yù)示“幸??鞓贰?。
然后男女分成兩隊去家族里拜年,家里只余一位待客的主人。我們進門,面對祖先宗譜圖,磕三個頭,對方會派人看著,雖然口中說“不用客氣”,但這個禮節(jié)是不可或缺的,我仔細看著宗譜圖,磕頭后,才能進主屋敘話家常。家族之中沒出五伏都要拜全,之后才能回家,而膝蓋上也布滿了“認祖歸宗”的痕跡。
四鄰八舍的大門都改寬了,方便輕松出入小汽車。筆直、干凈的公路兩側(cè)已安裝了路燈,每五組路燈之間是長一米、寬半米的三面白色圍欄,圍護著一組兩個的彩色塑料垃圾桶。手寫的春聯(lián)也多了起來,隸書、楷書等,讓人一看就過目不忘。堂哥每次都手寫春聯(lián),我笑言:“是不是因為感覺印刷體沒有靈魂?”他一聽連連擺手:“不能那樣說,我只是愛好,一年一次,圖個高興?!?/p>
沿途,我饒有興趣地端詳著村居上的瓦,它們錯落有致地排列著,仿佛詩文的平仄,吟誦著村莊的昨天與今天。四季輪回,瓦默默承受著風(fēng)霜雨雪。風(fēng)起時,可以聽到很多小生靈在它們庇護下歡快忙碌、活動時窸窸窣窣的聲音;銀霜輕覆瓦上時,鐵锨、鋤頭、爬犁靠在屋檐下,彼此守望,彼此給予對方支撐與力量。
雨飄飛,落于瓦上,一瓣一瓣的瓦片仿佛是起伏海洋中的浪花,如同古老的編鐘所演奏的敲擊樂,又仿佛長輩的殷殷叮嚀,亙古未變。
一片瓦,一頁書。我注視很多坐北朝南的屋子,冬暖夏涼。不知不覺,檐下的娃娃,叫著、笑著、鬧著、學(xué)習(xí)著逐漸長大了;檐下的青年男女勞作著、操持著,候鳥一樣走遠了又飛回了;檐下的老人守候著,回憶著,手腳卻不曾有片刻停歇過。又見瓦上炊煙裊裊,自然、溫暖、動人心弦。所以一萬次的朝九晚五,抵不過一次靈魂的重新啟動。當華麗復(fù)雜了我的靈魂,我定會愛上這莊稼的樸素;曾經(jīng)風(fēng)塵仆仆追求過輝煌,就會更加留戀這鄉(xiāng)園的純凈。
夜晚的時候,村莊的禮花多了起來,平素沒有的絢麗,統(tǒng)統(tǒng)在年假里補齊。最妙的莫過于下雪了。雪是有生命的,雪的翅膀撲簌簌掃過屋檐,夢便有了深層次的潛入。一大早,高高低低遠遠近近的白仿佛一幅中國水墨大寫意畫,讓人們心曠神怡的同時感受著大自然美好的饋贈,單調(diào)的日子頓時又鮮活起來。麥苗探出腦袋,迫不及待已經(jīng)開始暢想未來,孩子們在屋檐下堆雪人、打雪仗。老人們看著雪,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瑞雪兆豐年”,升騰起的陽光照在雪上,冬季的鄉(xiāng)村便有了燦爛的理由。
想起冬日鄉(xiāng)村,心中升騰起縷縷暖意,我分明看到:冬日的鄉(xiāng)村正在默默積聚力量,等待著,春來河開時的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