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俊杰

山塢的香樟生得很是茂密，正值三伏天，熱氣蒸騰。密林間，葉子的墨綠色顯得尤為深沉，仿佛下一刻就要從樹上滲下。

男孩叼著一截細(xì)樹枝，倚靠在山壁上。光從樹隙間漏下來，徑直落在草甸，連帶著地面也微微發(fā)燙。陽光下，到處都閃爍著金斑，像是魚的鱗片。他在心里想著，于是伸出手，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光點倏地落下。上個星期在山脖子那里，他抓到過一條鯽魚，足足有兩斤重。他歡喜得不行，把還在竄騰的魚拿在手里仔細(xì)觀察，欣賞自己的戰(zhàn)利品，魚的鱗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真是美極了！他突然不想把這條魚當(dāng)做晚餐，或許養(yǎng)在水缸里是更好的選擇，于是將活蹦亂跳的魚裝進(jìn)竹篼，再舀了點水進(jìn)去。結(jié)果到家一打開，哪還有水？早早就漏得一滴不剩哩！

想到這，侯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似乎被自己干的蠢事逗樂了。

侯青和爺爺生活在一起，家里還有一條小黃狗。他的父母在一場火災(zāi)中喪生，那是侯青十歲的時候，他記得很清楚。那天家里來了很多人，有村里人，也有穿著膠靴的外地人。他們將一個信封交給爺爺。爺爺看起來已經(jīng)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抽著煙，面色平靜，眼角的皺紋沒有一絲彎曲，似乎在凝視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物。侯青知道，這是爺爺最難受時的模樣。一年前鎮(zhèn)上突然來了寒潮，溫度驟降，地里的莊稼被凍死大半。當(dāng)時他在田壟上坐了三個鐘頭，也是這個表情。

老人深深地吸上一口煙，抖掉信封粘上的煙灰，然后拿出一張帶褶皺的紙，沉默地看完了所有內(nèi)容。周圍的人依舊在交談，但他們眼神有意無意地盯著老人，目光中夾雜著一絲悲傷，還有同情，他們似乎都知道老人看完信的感受，于是企圖用喧闐來消除些什么。安靜，他們在害怕，害怕屋內(nèi)突然沒有聲音，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靜，沒人能忍受這樣的氛圍。

人們慢慢離開了，有的經(jīng)過侯青身邊時停了下來，他們想說些什么，但嘴唇翕動兩下沒出聲。屋里只剩下爺爺，正坐在床沿，手里的紙已放到一邊。他看到門外偷偷觀察他的孫子，連忙背過身去，眼淚倏地掉了下來?？吹綘敔?shù)哪?，侯青便什么都知道了。他坐到院里的馬扎上，看看腳邊的芍藥，看看歪斜的藩籬，突然感覺到一陣難受，像是心臟被人挖了道口子。之前村里人辦喪事，他見許多人都在抹眼淚，甚至哭喊，他覺得很奇怪?，F(xiàn)在他知道那種感覺了，整個世界都被撕裂開，什么聲音也沒有，全都碎了。那些本來好好的人，就像屋檐上垂下的冰柱，隨著太陽出現(xiàn)，永遠(yuǎn)消失了。

侯青突然感到小腿一陣刺癢，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只甲蟲，殼一半黑一半綠，很是少見，不過現(xiàn)在他可沒心情陪它玩。侯青揪起甲蟲的觸角，隨手甩飛到一邊。人既來了，他便不想再躺回去。今年的三伏天比以往熱得多，連這陰影斑駁的密林里都感覺不到絲毫涼意。他有些受不住了，想去半山腰的野泉好好泡一泡，解解熱。若是能抓條魚回去，那就再好不過了。

他起身拍拍灰，頂著太陽往山脖子走去。

這山上只有半山腰處的野溪，水流平穩(wěn)且不深。別處要么坡度大，流速太快；要么深不見底，水面是深邃的藻綠色，看著令人發(fā)怵。侯青泅水本領(lǐng)并不好，當(dāng)初跟爺爺抓魚的時候，他用力太猛沒控制好平衡，一頭扎進(jìn)水里，差點就做了水鬼。幸虧爺爺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拽上來。本以為鬼門關(guān)走一遭，侯青會懼怕水，以后都繞著水走，結(jié)果他心大，照例在熱天去水里當(dāng)泥鰍。只是多了個心眼，離深水的地方遠(yuǎn)遠(yuǎn)的，跑遍整座山，只有山脖子這的溪平緩見底，他便常常來此避暑。

“嗯？”從樹叢里鉆出，侯青發(fā)現(xiàn)些不尋常。

溪對岸坐著一個女孩，看著年紀(jì)和他一般大。女孩只露出半邊身子，眉頭緊蹙，在面前木板上不知寫些什么?？雌饋硭€沒發(fā)現(xiàn)他，侯青一時有些尷尬，這還怎么游泳？他向來是光著身子進(jìn)水的。

他準(zhǔn)備轉(zhuǎn)身，然后原路返回。

“你好!”

抬頭看去，女孩已經(jīng)放下手里的板子，瞇著眼向他這看來，陽光很刺眼。侯青沒有回話，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喊道。

“侯青?！?/p>

“什么？”

“侯青！”他敞開嗓子喊了一聲。

“侯青？”女孩重復(fù)了一遍，“你住在這一片嗎？你是本地人嗎？”

侯青點點頭。

“你知道這附近有沒有很美的地方？就是風(fēng)景很好看的，或者有很多動物的地方。”女孩似乎很期待他的答案。

侯青不知道她說的很美是什么意思。爺爺之前帶他去過一座很高的山，山上怪石嶙峋，崎嶇不平，有些地方的石階已經(jīng)破碎，他們整整花了兩個小時才爬上去。因為疲憊，路上他一直在責(zé)怪爺爺。到了山頂已臨近日暮，四面水氣氤氳，云霧繚繞。當(dāng)侯青往遠(yuǎn)處看去，那是他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的情景：天與地的交匯處，夕陽灑下無數(shù)金輝，半邊天都溶化在美艷霞光里。只一眼，他便覺得不虛此行，在別的地方是絕對見不到這種景色的。還有村南邊的雪潭，冬天的時候，潭表面會覆上厚厚一層冰。旁邊的松樹儼然銀裝素裹，化身為雪松，于是整片地方只剩下白色，如同書里的極地。

這算好看嗎？侯青想問問她，但站在溪的兩邊，加上水流的聲音，他需要用力喊出來才能使女孩聽見。他覺得有些傻，猶豫片刻說道：“我不知道！”

侯青突然感覺很煩躁，溪水近在咫尺，他卻不能一頭扎進(jìn)去涼快，還要在這回答一些奇怪的問題。他決定再跟女孩說最后一句話便離開這里。

令他沒想到的是，女孩放下手里的木板，緩步走向溪邊。侯青注意到她光著腳，上面沾了些草屑。女孩將腳踩進(jìn)水里，但很快又縮了回去，她似乎想蹚到這邊，但她穿著裙子是做不到的。

“我在畫水粉畫，所以想找一些風(fēng)景比較好的地方，像這里一樣?！?/p>

侯青這才意識到女孩拿的是畫板。他不喜歡畫畫，但他想看看女孩在畫什么。

“我能看看你的畫嗎？”侯青說著回頭掃了一眼身后。后面是一片密匝匝的灌木叢，還有很多山楂樹。山楂還未成熟，一個個小巧玲瓏，顏色青綠，想來是極澀的，還不能吃。

如果畫板上畫的是這些東西，侯青覺得他的好奇心多余了。

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他擼起褲腿，徑直走入溪水里。水比想象中要涼許多，或許是在烈日下站了一會兒的緣故，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隨之而來的是溪水撫過身體的舒適感。他特意走最淺的地方，防止上衣被弄濕。蹚到對面，女孩正笑盈盈地看著他。

“讓我猜猜，你是不是經(jīng)常在這游泳？”

“是的，我天天來。”

“天天？昨天來了嗎？我昨天在這，但是沒看見你?！?/p>

侯青有種撒謊被當(dāng)眾戳穿的感覺?！白蛱煳胰チ肆硪蛔剑x這很近?！?/p>

“難怪，我昨天在這待了一下午，沒理由看不見你?！?/p>

女孩把畫板拾起來，亮在他面前，“怎么樣？畫得不錯吧?！闭f完她便笑了，“我叫林茜，是個畫畫的?！?/p>

畫面和侯青想象的一樣，是一排的山楂樹，但上面的山楂是紅色的。

“你住在這附近嗎？”

“我住在城里，這里是我老家?！?/p>

“城里？那你回來過暑假？”

“不是，我一個長輩去世了，我跟家里人回來辦喪事?！绷周鐡u搖頭，接著問：“你住在哪里？說不定我們是一個地方的?！?/p>

“應(yīng)該不是，我們村最近沒人辦喪事?！边@片縣城有十來個村鎮(zhèn)，他回去得問問爺爺最近哪有白事。

“這樣的啊，那應(yīng)該挺近。對了，你還沒回答我，我的畫怎么樣？”她又把畫板舉了起來。

侯青注意到她的頭發(fā)很長，烏黑絲滑，一直垂到肩膀上。她長得也很好看，皮膚白皙，嘴唇鮮紅得像熟透的山楂。

“畫得很好啊。但是……為什么要把山楂畫成紅的？現(xiàn)在剛結(jié)果，起碼要等兩個月才能變紅?！焙钋嘀钢鴮Π兜纳介珮鋯柕?。

“紅的多好看呀，綠的那不成樹葉了，這樣畫上去才有感覺。”林茜莞爾一笑，“其實我很快就要走了，估計是看不到山楂變紅了?！?/p>

“你就在這待幾天嗎？”

“十五天，長輩的喪事辦完了我得趕緊回城里?！?/p>

“為什么這么急？”

“看病，每個月都要去?！?/p>

“這里不能看嗎？”

“嗯。我的病很特別，只有市里的大醫(yī)院才能治。”

“哦?！焙钋嘤行┮苫螅驗榕⑼獗砜瓷先ズ芙】?，根本不像是病人。

林茜看了看山楂樹，隨后將視線轉(zhuǎn)移回他身上?！澳銓W(xué)過畫畫嗎？”

“沒有，我不會畫畫?！?/p>

“那你想學(xué)嗎？”

侯青猶豫了一會兒，然后點點頭?！翱梢??！?/p>

林茜眼里剎那流過一道光，她驚喜地說：“我教你畫畫吧，真的很有意思。如果你畫得好了，以后可以考美院，還可以賣畫賺錢，很厲害的?！?/p>

“美院？”

“美術(shù)學(xué)院，專門學(xué)畫畫的大學(xué)?！?/p>

大學(xué)？侯青感覺離自己還有點遠(yuǎn)，但他想要賺錢給爺爺買個毛耳罩。每次一到寒冬臘月，爺爺?shù)亩渚湍[得跟煮熟的餃子一樣。他跟爺爺提過，可爺爺不以為然：“哪這么講究，凍耳朵能有啥事，難不成還能掉下來？”

侯青一直揣著買耳罩的心思，不過他突然想起女孩之前的話，又問：“可你不是很快要走了嗎？”

“十五天，還有十五天呢。我把基礎(chǔ)的東西教給你，后面自然是靠自己練習(xí)，我走了你也能學(xué)會。”

“好的，我該怎么做呢？”

林茜沒有回答，她把畫板上的舊紙翻過去，露出嶄新的一頁畫紙，接著把水粉筆塞進(jìn)侯青手里，“喏，你先在紙上隨便畫，想怎么畫都行，熟悉一下。”

侯青瞪大眼睛，呆呆地看著面前的畫紙不敢下筆。畫紙?zhí)蓛袅?，像還未浸泡在槐米液里的布，隨便沾染上什么都會顯得突兀。林茜見狀扶住他的手腕，引導(dǎo)著他在畫紙上任意涂抹起來?！半S便畫就行，別怕，跟寫字一樣。對，力度重點，不然留不下顏色?！?/p>

侯青隨意地?fù)]筆，感覺就像用石頭在淤泥里刻字。畫紙很快沒了空白，上面全是藍(lán)色顏料，顏料的水漬還未干，陽光下顯得透亮?？粗约旱牡谝桓弊髌?，他產(chǎn)生了奇怪的感覺。顏料涂抹在畫紙上，就像冬天時他在完全凍結(jié)的水潭上鑿冰縫，冰上留下的痕跡和紙上是一樣的。

林茜將畫滿的紙翻了頁，“剛開始學(xué)想怎么畫就怎么畫，慢慢的筆拿穩(wěn)了，也會描線了?！?/p>

“能畫棵樹嗎？”

“當(dāng)然可以?！绷周鐡Q了支筆，熟練地畫起來，只用了不到五分鐘。侯青照著女孩的樹臨摹起來，結(jié)果不盡人意。

“噗——”她笑得很大聲，“你這是在畫蘑菇呢？”

侯青有些尷尬，又照著畫了一遍，看起來稍微好了點。

“這個還湊合兒，不是蘑菇了。你畫的太規(guī)矩太方正，樹的線條應(yīng)該很曲折，看我畫的?！绷周缃舆^筆。

“要畫出樹枝的蜷曲感，輪廓也要有間隙。”她耐心地解釋。

侯青看著女孩的成果，眼里滿是崇拜。她畫的樹脈絡(luò)分明，枝繁葉茂，煥發(fā)出無限生機。

“喏，你來試試，待會我教你畫山楂樹?！?/p>

“我不會呀！”

“所以我教你，別害怕嘛。我不笑話你了，快畫吧?！?/p>

“好吧。”侯青重振信心，在蘑菇旁畫起來，等作品完成后，他用力抿住嘴。

“怎么又畫成蘑菇了？”

“我也不知道啊，就是照著你畫的?！?/p>

林茜安慰說：“沒事的，剛開始學(xué)自然畫得不好，慢慢會熟練起來。畫畫就是要日積月累，學(xué)會觀察，不斷練習(xí)。相信我，再多畫幾次，一定能畫好?！?/p>

“謝謝，我再試試?！?/p>

侯青有些緊張，握畫筆的手微微發(fā)抖。他試了很多次，樹畫得中規(guī)中矩后，他開始按照遠(yuǎn)處山楂樹的輪廓來描摹線條。

過了許久，侯青看著畫紙上的山楂樹，長舒一口氣。

終于像樣子了。

“不錯嘛。來，再添點果子上去。”

他瞄了一眼樹椏上青澀的山楂果，然后果斷將畫筆蘸上紅色的墨，重重點了上去。

“可惜，等山楂變紅了一定很美，要是那時候能在這就好了?！?/p>

“為什么不在，難道三個月后有事嗎？”

他注意到女孩的表情有些黯淡。

“我也不確定。也許會回來，也許不會?！?/p>

“一定要來啊，那時候熟山楂就可以吃了。我爺爺會做山楂糕，我讓他多做一點，帶給你嘗嘗。”

“我沒吃過，好吃嗎？”

“好吃！又甜又糯，你肯定喜歡?！?/p>

“那先謝謝啦?！?/p>

林茜將一抹發(fā)絲纏在手里，輕輕翻動著他剛剛完成的那些畫，似乎對自己教導(dǎo)的成果很滿意。

侯青有些累了，就放下筆隨意地甩甩手。“城里是不是特好玩？”

“嗯……沒啥意思，都是高樓大廈，連山都看不見。公園里倒是有假山，人造出來的，上面全是窟窿眼，難看死了?！?/p>

“山還要造，這不到處都是?！?/p>

“城里沒有啊，有也看不見。”

“那你為什么還呆在那兒？”

“我爸媽住在那里。”林茜覺得解釋得有點淺薄，接著說：“城市里有大商場，大醫(yī)院，干什么都很方便。如果我以后考上美術(shù)學(xué)院，還要在那里上學(xué)。”

“真好。我也想去看看?！?/p>

“以后肯定有機會的，等你到了城里，記得來找我，我?guī)闳ズ猛娴牡胤??！?/p>

侯青很高興，他覺得自己認(rèn)識了一個很厲害的朋友，什么都會，什么都懂，而且還是個畫家。一邊想著，他又拿起水粉筆。

斜暉下的樹影漸漸拉長，草叢里田雞和蟋蟀的叫聲此起彼伏。不知不覺已臨近日暮，空氣依舊燥熱。侯青背上的衣服濕漉漉的，緊緊地貼在身上，他像沒有感覺似的專心揮筆。林茜站在他身后，用手在臉上呼呼扇風(fēng)，發(fā)絲隨風(fēng)飄起。

“現(xiàn)在畫的好多了，我這個老師還算稱職吧?！?/p>

“還是沒你畫的好，差遠(yuǎn)了?！?/p>

“想什么呢，畫畫哪有這么容易。你才學(xué)一下午，我可學(xué)了整整六年?！彼攘藗€六的手勢。

“你是跟誰學(xué)的呀？”

“我姐姐，她當(dāng)過美術(shù)老師?！辈恢遣皇清e覺，林茜的聲音越來越低。

“真厲害?！焙钋噘潎@道，“你明天還會來的吧？在這？”

“嗯，這十幾天我都會在，畢竟待家里太沒意思了。除了畫畫，我主要想看看附近的美景，呼吸下新鮮空氣，回到城里可就難了?！绷周绲椭^眺望山下，山下是一副樸實的田園風(fēng)光。黑色的瓦房無序地鑲嵌在地面，農(nóng)田整齊圍繞著村子。鄉(xiāng)里人家正忙著洗菜濯米，煙囪冒出的炊煙隨風(fēng)飄往南邊?！懊魈煳覀儞Q個地方吧，這山上的風(fēng)景有些看膩了。你覺得哪里的景色比較好？可別再說不知道了哦?！?/p>

烏巖山、雪潭、蘆葦湖……侯青一股腦說了很多。一下午的時間，他無法自拔地沉浸在畫的世界里。山楂樹、矢車菊、鹿子草，他要把視線內(nèi)的所有事物都畫進(jìn)紙里。盡管顏色駁雜，布局凌亂，毫無美感可言，但對他來說意義重大。他還有更多的想法，更多想要勾勒在紙上的人和物。侯青暗暗下定決心，等學(xué)有所成后，一定要全部畫下來。

看到天色漸晚，遠(yuǎn)方暮靄沉沉，侯青將畫具還給了林茜。

“謝謝你。馬上就天黑了，我要走了。”

“嗯，確實該走了，不然家里人會著急。對了，你家里有畫板這些東西嗎？”

看到他在猶豫，林茜將裝著畫具的單肩包放到他的腳下。

“這些給你了，我家里還有?！?/p>

“這怎么行，不行不行，我還是回去買吧。”侯青連忙擺手。

經(jīng)過一會兒推脫，侯青收下了包。他在心里反復(fù)提醒自己，就是借用幾天，一定會還的。

“那我先走了，明天見?！绷周鐡]著手告別，她的臉蛋在夕陽光暈里浮上一層緋紅。侯青想起和爺爺去山頂?shù)漠嬅?，那蒸騰的云霞，匯聚了無數(shù)色調(diào)，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和面前的女孩一樣，是從光里生出來的。

“明天見?！?/p>

蟬聲從山林的四面八方傳來，裹挾著暑氣。山壁呈凹字形，兩邊隆出，密匝匝的松樹生在白色芒草之后。不遠(yuǎn)處，凹進(jìn)去的巖壁上，一條六尺寬的瀑布傾瀉而下，在底部匯聚成一方小潭。潭水滿是綠意，且極為平靜，看上去深不見底。

侯青很少在夏天時來這，因為潭里的水很渾，據(jù)說還淹死過人。但這里的風(fēng)景極好，尤其是冬季，瀑布的水會慢慢斷流，大概是上游凍住的緣故，最后連一絲水花都泛不起來了。崖壁上垂下細(xì)長的冰柱，一直連接到最底部。潭上已全然同鏡面一般，光滑锃亮，形成了厚厚的冰層。冰是很結(jié)實的，他早已驗證過，哪怕是用石頭砸都只能鑿個小洞，堅實得沒有裂縫。除了冰，還有更美的景色，便是山上的松林。此時已是銀裝素裹，松枝覆上厚厚一層雪屑。漫山的松林，仿佛造就了一片白色雪國，莊嚴(yán)肅穆。

侯青神采奕奕地講著水潭的冬景，女孩雙手托腮，滿臉認(rèn)真，似乎在努力幻想那種場面。

等到作畫的時候，他成了聆聽的人。

“先刷上底色。”

“少些水，不然顏色太淡?！?/p>

“別急，等底層的顏料干了再涂?！?/p>

侯青認(rèn)真地聽著，手里的筆愈發(fā)靈動。學(xué)了這么多天，他的手不再發(fā)抖，已經(jīng)能簡單描摹出景物的大致輪廓。林茜將自己的畫板放在一邊，安靜地看著他涂抹顏料，不時指導(dǎo)一句。雖然細(xì)節(jié)和畫面布局欠些火候，但對于一個只學(xué)了半月的新手來說，已經(jīng)是很大的進(jìn)步了。

等到他描完最后一筆，林茜豎起拇指：“畫得不錯?！?/p>

“比你還差很多?！?/p>

“那肯定，我都學(xué)六年了。你要是也學(xué)六年，畫得肯定不比我差?！?/p>

“哪有?！焙钋嗖缓靡馑嫉?fù)蠐项^。

今天是第十五天，這些日子侯青成了導(dǎo)游，帶著女孩滿山跑。之前和她說的地方，全都去了一遍。第二天，他們在爺爺水田里畫稻穗；第三天，他們在烏崖山上畫落日；第四天，他們在高架橋旁畫火車……現(xiàn)在，他們倚靠著芒草叢，描摹盛夏的松林。

明天，林茜就要走了。

“我走了你要好好畫，可別把畫板一扔就不顧了，那我要生氣的?！?/p>

“放心吧，不會的?！?/p>

“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自己的方法，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漫長的練習(xí)。我當(dāng)初可是天天呆在畫室里練，暗無天日，人都要發(fā)霉了。你可以隨處去，想去哪去哪，我還真是羨慕?！绷周鐕@了口氣。

“你有這么好的環(huán)境，記得把那些好看的地方全都畫下來，等我下次回來時，讓我看看這里不同季節(jié)的樣子?！?/p>

“一定要堅持下去?！?/p>

侯青抬頭，看著女孩清澈的眼眸，一時怔住了。他對父母的記憶很淡，但聽到林茜的話，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媽媽也說過同樣的話，是的，一模一樣。侯青的眼眶漸漸泛起水霧，他扭過頭假裝在看瀑布，視野卻越來越模糊。

林茜似乎察覺到什么，她隨著他的視線看去。瀑布泄下濺起的水霧，徘徊在潭面之上，那里的陽光也黯淡了些。她的發(fā)絲被風(fēng)吹起，輕輕地摩挲著肩膀。

“你還好嗎？”

“??？沒事。只是想到一些東西，哈哈，沒事的?！焙钋嗝銖姅D出一個笑容，但沒有看她，只是用力眨眼，希望氤氳的水氣趕緊消失，可泛紅的眼眶是褪不去的。

“我讓你想起什么不開心的事了嗎？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p>

“不不，沒有。只是我……嗯，沒什么?！焙钋嘁恢卑迅改傅乃郎盥裨谛牡?，他從來不會提起這件事，就像沒發(fā)生過一樣。他很害怕這段回憶，真的很害怕，哪怕是跟爺爺交談時也會下意識避開那兩個身影。

只要不去想，就不會難受了吧。

和女孩相處的這幾天，侯青同樣諱莫如深。只是剛剛的一瞬間，他竟然想要告訴林茜那些事，或許意識到她馬上要離開了。在最后一刻，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嘴，還有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的回憶，一切戛然而止。

林茜看著他，漆黑的眸子別有深意。她突然說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侯青，你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嗎？”

“??？”

“血液病。我的血和別人不一樣，雖然看起來沒什么區(qū)別，但……”林茜頓了頓，“一到晚上的時候，我就會頭疼，渾身疼。有時還會無緣無故流鼻血，甚至?xí)灥埂！?/p>

“現(xiàn)在連白天也會這樣了?！彼男θ莺芸酀?。

侯青想起來，之前他們爬烏崖山的時候，林茜就在中途昏厥了。還好她身上帶著藥，這才安然無事。

“你不是在大醫(yī)院治病嗎？”

“沒用呀，只是緩解，不那么痛而已。這種病做不了手術(shù)，根本治不好?！?/p>

“那怎么辦呢？”他的心驟然懸浮起來。

“本來我打算吃吃藥，輸輸液，能活多久是多久。治不好就治不好吧，畢竟我得病好幾年，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可是，兩個月前，我的主治醫(yī)師給我和媽媽看了一張單子，上面是最新的一種治療方法，可以做手術(shù)根治我的病……”

“那你不是有救了？”侯青打斷她的話，滿臉激動，“你回去就是要做手術(shù)吧？”

林茜點了點頭?！班牛吘故切录夹g(shù)，還不是那么成熟，可能會有風(fēng)險。”

“風(fēng)險？那就再等等，等技術(shù)成熟后再去不是更好？”

“可我等不了了?！?/p>

“為什么？”

“腫瘤。如果不做手術(shù)，我可能，連年底都活不到。”

幾片樹葉飄落下來，緩緩墜入河里。上面散發(fā)著光澤，蒼翠欲滴，竟然比在樹上還要鮮活。

鯽魚在水里快活地翻騰，波紋漾漾。

林茜的臉上笑靨依舊，神色淡然，而侯青則是滿臉嚴(yán)肅。他攥筆的手用力了多，顏料在紙上留下深深的印記。

他在紙的左邊畫上瀑布，右邊畫上松樹，潭水里的倒影也被畫了進(jìn)去。他沒有換顏料，只是用綠色，整張紙全然是綠色。身后的芒草擺動起來，那柔軟的芒尖輕輕刮過他的背，像是母親在撫摸自己的孩子。

林茜也在作畫，畫的是落日，是他們那天在山頂上睹見的落日。侯青翻過一頁紙，拿起筆，又很快放下去。輕輕呼出一口氣后，他下定決心似的轉(zhuǎn)頭?！澳惆职謰寢寣δ愫脝?？”

“當(dāng)然，他們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沒有他們，我根本撐不下去?！绷周绲难劾锍錆M暖意，“怎么了？突然問這個？”

“真好呀，我的爸爸媽媽……”他突然哽咽，嗓子里像塞進(jìn)一塊大石頭。

“叔叔阿姨怎么了？”

“他們已經(jīng)死了。”

“怎么會？”

“火災(zāi)，在我十歲的時候?！彼念^低下來，幾乎要沉到臂彎里。

“天啊，這……”

“說實話，我對他們的印象已經(jīng)很淡了，如果不是家里有照片，我估計都忘了他們的模樣。他們本來說年前就來接我走，去城里住著，去玩……但是永遠(yuǎn)沒機會了。我，我連他們最后一面，我們連話都沒說上一句，我……”侯青停住了，他的臉上早已布滿淚痕。

林茜沒有說話，只是把手輕輕放到他的背上。

“他們?nèi)ナ篮?，我就再也沒開心過，因為一笑就會想起些東西。我們一起做過那么多事，可那些事越美好，我回想起來就越痛苦。我也怕爺爺難過，他真的很可憐，我總是見他一個人坐在地里發(fā)呆。他肯定在想爸爸媽媽，和我一樣，但沒有用，他們死了，只剩我們兩個人……”

“我從沒和同學(xué)說過爸媽的事，但他們還是知道了。他們可憐我，同情我，做什么都讓著我，像是對待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我故意在他們面前說爸媽的壞話，說我很討厭他們，這樣對于他們的離去，我就可以假裝毫不在意了?！?/p>

“可是……我哪里會討厭他們？我真的很想媽媽，我想再抱抱她，我想吃她做的餡餅，想摸摸她的臉。還有爸爸，他說過要帶我去坐飛機，去云南玩，他答應(yīng)過我……”

“他們怎么就丟下我了，丟下我跟爺爺，我哪里能活下去?。e人的家那么多人，那么熱鬧，為什么只有我們家冷冷清清的，連過年都沒有人?！?/p>

“我好想再抱抱他們，真的，死也值了。”

他低著頭，淚水不斷滴落，身體也在微微顫抖。這些話，侯青埋在心底太長時間，他沒有跟任何人提起，包括爺爺。只是在燈火通明的大年夜，他才會一個人窩在被子里，抽噎著講出來。

“你聽過一句話嗎？”

他輕輕抬頭，被淚水模糊的視線宛如浸水油畫般影影綽綽。

“他們，叔叔阿姨，或者是任何離開的人。他們并沒有死，也沒有消失，更沒有離你而去。他們一直存在，就在你的身邊，在任何一個角落。他們注視著你，為你的開心而開心，為你的難過而難過。因為種種原因，他們無法再和你見面，再和你擁抱，但那不代表他們拋棄了你?！绷周缜宄旱难垌⒅皼]事的，不用難過，好好活下去，是對那些親人的負(fù)責(zé)，他們才會寬心。總有一天你會再見到他們，而在此之前你需要做的，就是快樂、充實、笑著過好每一天。”

“這是我姐姐跟我說的，還不錯吧。”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瞳孔內(nèi)竟也泛起水光。

“你姐姐？”

“嗯，她去世了，和我一樣的病。不過姐姐比我堅強很多，她從來沒哭過，不像我?！?/p>

侯青滿臉錯愕，林茜之前從未提起過，他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

“我們都有親人離世，所以放在心里緬懷就好，沒必要一直悲天憫人。我姐姐走之前就老是督促我畫畫，還叮囑我，哪怕她以后不在了也要好好學(xué)，努力提升水平，爭取考進(jìn)最好的美術(shù)學(xué)院。”

“她一直對我很有信心。我也告訴自己，要努力，一定不辜負(fù)她。”

“不管怎么樣，我都希望她能看見我不放棄的樣子。這樣等以后見到她，我就可以說，姐姐，我有在一直認(rèn)真畫畫，我沒讓你失望哦?！?/p>

看著林茜泛紅的眼眶，侯青怔住了。雖然不知道她的姐姐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和她說的那番話，但一定很令人動容。她們兩個人都是如此有勇氣，如此堅強，絲毫不畏懼死亡的陰影。

是啊，摯親已逝，結(jié)局無法改變。他們一定不希望看見自己的親人整天活在痛苦的回憶里，每一天都是煎熬。

微風(fēng)吹過，已無燥熱。風(fēng)里裹挾著荷花的香氣，大概是從七里外的下塘屯帶來的，那里有成片荷田相接。

“你一定會考上美術(shù)學(xué)院，你的病也會好起來，一定會?！彼蛔忠活D。

她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嘴唇輕輕張開，呼吸急促。許久后，只是說出兩個字，“謝謝。”

“要是治好病了，什么時候回來呢？”

“十月份吧，那時候山楂是不是已經(jīng)紅了？”

“嗯，熟透了，通紅通紅?！?/p>

“真好啊?！?/p>

“別忘了來吃山楂糕，我讓爺爺多做些?！?/p>

這次林茜沒有回答，她笑著，沖他點了點頭。

兩人照例自顧自地畫起畫。侯青凝望著遠(yuǎn)處，片刻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低頭在紙上畫下自己構(gòu)思已久的畫面。

潭邊有風(fēng)，吹得女孩發(fā)絲飄散，像柔滑的香蒲一樣。松林里不時響起黃雀的叫聲，還有灰喜鵲的迤邐長吟，當(dāng)然也少不了蟬鳴。這份山林獨有的聒噪，驀地使人感到內(nèi)心寧靜。

松林在潭水里顯出倒影，蒼黝深邃，仿佛水下還存在著一片綠色世界。倏忽冒出的波紋，將這綠色的世界變成了泡影。

林茜走之前，將她這些日子的畫作全部送給侯青，還在每幅畫后都寫上兩人的名字。侯青送給她一顆晶瑩剔透的孔雀石，這是他在田里挖到的，一直當(dāng)做護(hù)身符。

他把林茜的畫全部貼在臥房的墻上，還有自己的一些畫。書桌正前方是一個女孩的畫像，她赤著腳坐在草甸上，不遠(yuǎn)處是密匝匝的松林。

八月份剛開始，爺爺將侯青送去了朋友家。朋友的孩子是城里回來的美術(shù)老師，很年輕，才二十多歲，于是他便很少去山上了。這個夏天，他都沉浸在畫的世界里。雖然時間很緊，他每天晚上還是會繞一大段路去下塘轉(zhuǎn)轉(zhuǎn)。林茜的家在那里，她帶他來過。

那間屋子住著兩個老人，是林茜的爺爺奶奶，總是坐在條凳上曬太陽。一天，侯青看見屋里來了許多人，門口停滿了車。鑼鼓聲很響，震耳欲聾，又似乎從很遠(yuǎn)的地方飄過來。

到了十月份，山楂紅透了，可他沒去過。

捻著畫筆，光暈從紙上浮現(xiàn)出來。侯青安靜地注視著窗外，視線飄向遠(yuǎn)處連綿起伏的群山。他突然想到那天在半山腰的場景：七月燥熱，蟬聲充斥山林，女孩坐在未成熟的山楂樹下，蹙著眉頭認(rèn)真地作畫。

她的身上帶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