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愷
去年夏天和冬天,都有機會在青城山半山腰的道觀圓明宮里住了一段。
道觀里固定的雜工有一些,多的是不固定的,跟著時代的步伐走,這些臨時的雜役現(xiàn)在有個統(tǒng)一的名字,叫“義工”。
他們從各種社交媒體知道了道觀的所在,微博,抖音,包括小紅書,可以想見那些照片,云霧繚繞之中的古典建筑,美得那么不真實。于是紛紛從各地上山打雜。真是打雜,什么都做。從清掃廊檐下的落葉,到在半山砍柴背柴,再到廚房里擇菜、洗碗、倒垃圾。堆積如山的碗,碰到周末普通游客上山,足足幾百只粗瓷大碗。還有各種田間的雜活,什么活都不挑,也不允許挑。
反正道觀里活兒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真做起來,從早到晚都有得做,都是些繁雜無聊的體力勞動。最典型的是一大早就下地去背柴?,F(xiàn)在竹背簍少了,換成塑料做的又臟又破的藍色大筐子,裝上一兩根山里倒伏的樹干,砍成碎塊,幾個人排成一列,從霧中的山林里往回走,站在高處往山坡下面看,背柴的義工們排成細長的一線,像古人的畫。漁樵耕讀自古以來就是山居的典型題材,寥寥幾筆就能顯得仙氣飄飄,只是因為現(xiàn)在這畫面是當代的,廉價的運動服,就不那么美了,反倒顯得凄涼,當代的苦役。
背柴是項意義不大的活動,背回來的樹枝樹干,砍成一截截的,偌大的塑料筐里往往只能放粗笨的一截,也可見其重。柴火用來燒飯和炒菜,據說柴火灶煮的飯菜香,其實也和煤氣做飯區(qū)別不大。這么久以來,道觀還是用柴,甚至和煤氣比,也不便宜,純粹就是某種心理習慣。
簡直疑心是故意保持了這項勞動,勞其筋骨。
這些義工們,基本做上幾個月,就下山過自己的日子去了,各種人走馬燈似的換,其中最多的還是大學生。有女孩子因為失戀躲上山,日常穿著黑色的羽絨服,越發(fā)襯托得皮膚雪白,平時沉著臉,一言不發(fā)的時候,簡直有幾分沉靜的漂亮;說到自己的感情經歷,突然有了活力,拉著你,滔滔不絕講述自己所遭遇的男人的背叛,講完了,又害羞起來,依舊沉下臉,其實并不需要你的開導。她做義工,就是在廚房洗兩個月的碗,這種機械勞動似乎有魔力,下山時,據說抑郁癥也消失了。
蜀地長相小男生,笑嘻嘻地永遠在掃地。道觀里高高低低的臺階多,周圍都是山林,大片大片的落葉永遠掃不干凈。遇上下雨天,要掃盡滑膩膩的青苔上的枯葉,也是苦差,也沒有看到他埋怨,和誰都積極打著招呼,看上去特別快樂??墒菗f有一晚悲痛過度,拿著小刀要自殘,被道觀里的師父按住,說了半天才好。
都是內心有空洞的孩子,一般這個年紀的小男生小女生,還在山下過著花團錦簇的日子,真拿出人生的幾個月,來山上過清修的日子,是緣分,也是某種古老的習俗,用苦修來抵抗生命里無妄的苦。
也有人做得長的。夏天在山里住著的時候碰到的張姐,冬天上山的時候還在,一待就是大半年。夏天的時候,她在艾灸室打雜,有點橫的一張臉,卻是什么都搶著做,換床單、洗衣服、刮艾條上的灰。冬天再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僅在艾灸室?guī)兔?,而是什么都做了。廚房里也有她,下山買菜也有她,掃地也能看到。據說就是因為手腳勤快,師父們留下她來,做了長期的義工。道觀里不養(yǎng)閑人,出家?guī)煾競兌家惶斓酵砀魉酒渎毜貏趧?,何況外來的義工,看來她真的是特別肯干,才能留下。
她長相有點兇,眉眼說不出來哪里有點不周正,像趙樹理小說里的人物。一般道觀里的雜工,要么是樸素的臉,要么是憨厚的,都讓人看了記不住。只有她,眉眼之間不知道為什么帶點悍然之氣,這點悍然反倒讓人對她印象深刻,細看,甚至帶有點殺氣,大概是眉毛太短,又豎著,就有點“橫眉立目”的意思。
一向是不盯著人看的,不夠禮貌,但終日在山上無所事事,又和當家的師父熟悉,道教里也不忌諱評點身邊熟人的相貌,久了,就開始評價:艾灸室里兩個干活的姑娘,一個像兔子,另一個,像小浣熊,都是最溫順的動物。做法事的兩位道士師兄,面貌韶秀,有狐相,卻一點不狡猾。我和當家?guī)煾搁_玩笑,前世可能這些人都是附近山林里活動著的小生靈,一直在道觀周邊轉圈子,前世被道觀里的道士們喂養(yǎng),或者照顧過,轉世投胎成了人,這輩子就來道觀里生活。都是緣分。
張姐應該也是這種命運,因她勤快能吃苦,讓人常常忽略了她的長相,也不太清楚她之前是干嗎的,就聽說是個老家在安徽的鄉(xiāng)下婦女。半年不見,眉眼柔順了許多,還說是不是常年的道觀生活感化了她,也是有緣之人。
沒等我宣布自己的結論,張姐就出了幺蛾子。這一天,聽說她下山買菜,被狐仙附體,摔了跤,這一跤,很重。
見她在小房間坐著,面朝窗外。我在廊下走過,看她對著窗,沒人走過,也是笑嘻嘻的一張臉,不由得問,摔跤了?要緊嗎?她扎煞著兩只手,手上纏著紗布,傷勢不輕的樣子,對我說,重,附體了,沒想到摔這么重。“附體?”這可是大新聞,我本來就好事,機會來了更是要追問。
道觀是正經的宗教場所,唯其正經,所以一般大家不講怪力亂神的故事,當然,每天早晚課是規(guī)矩做的,念經、撞鐘、敲磬,可就聽不見各種神奇故事,我一直覺得是憾事。今天張姐這么明目張膽地講,我當然要聽。
嗯呢。她神氣得很,告訴我說下山路上就覺得不對,一路上感覺有東西跟著她,平時走路壓根沒那么快捷,現(xiàn)在和小跑似的,幾百級臺階十分鐘不到就走完了,快走到山口的“遇仙橋”時,更覺得涼風嗖嗖的,不由自已,越走越快,兩條腿都半懸空了,“啪”地摔倒,感覺是有東西把她推倒的,可山路上哪里還有別的人?看到有東西順著她倒下的身體往外爬,“兩個手,可好看了,白白嫩嫩的,還有紅指甲,就從我身上出去了。”
聽起來毫不恐怖,簡直像戲臺上的忸怩動作,一種并不日常的想象。然后呢,她就摔得渾身都是傷,本來要背菜上山的,結果也背不動了,好在還能自己爬山上來,腿還是好好的。
我滿心疑惑,又興致勃勃,跑去廚房找正在忙著擇菜的當家道長胡師父。師父,張姐說她附體了。
胡師父年紀比我大一點,卻是十幾歲就出家的老出家人,臉一沉,對我說,哪有的事。這種話,在道觀里是不能亂說的??墒羌懿蛔∥依p著問,隔一會兒就去她那里晃一圈,問,附體是怎么回事。
“她就愛說這些,早就告訴她不許亂說?!焙鷰煾刚f。
張姐過去在老家,就經常被附體,四鄰八鄉(xiāng)出了名的,聽起來就是鄉(xiāng)下的神婆,莫非是原始的安徽鄉(xiāng)村薩滿?皖北的農村里,想來也是荒涼的土地,農閑的時候,突然有這么一位神神叨叨的婦女講述自己的附體故事,應該有人圍觀,想起剛才沒人,她也對著走廊微笑的那種神氣,難怪我覺得她不似常人。來了青城山,覺得這里是寶地,神神鬼鬼都沾邊,就努力住下不走了。
當家的胡師父是青城山附近的都江堰人,十幾歲就上山,出家后就一直沒離開過圓明宮,稀奇古怪的事情,她聽過的最多,尤其圓明宮又是個“造化鐘神秀”的好地方,占據了青城山半山腰的位置,正對著一大片幽靜極了的山谷,每天清晨,霧氣緩緩從山谷升起的時候,幾乎疑心自己不在人間,隨便一張照片,就能入選“最美四川”之類。
濃濃淡淡的霧氣,掛在樹梢,最接近我們的一棵樹,是普通的杉樹,可也顯得不再普通,幾百年的道觀里的樹木,或多或少,都被人們賦予了來歷。
一直以來,這里就是號稱青城山采氣的絕好所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有氣功大師要買下這里,幸虧當年青城山的道教協(xié)會堅持,一直不肯出讓這里給亂七八糟的人。
手頭的活干完,終于空下來的時候,胡師父耐著性子給我講圓明宮的故事。八十年代,有個全國著名的氣功大師帶著一群人住在圓明宮最高的無塵殿里,說這里練功最好,多的時候,足足有四五十人,鳩占鵲巢,煞有介事,每日狂呼長嘯,以一種日常的瘋狂讓這里顯得分外神秘。她那時候還是個十幾歲的小道姑,也不理他們,就是每天打柴、燒水、做飯、念經,心無二用,也住在無塵殿里,結果有一天,一個裝束古怪的東北“仙姑”跑來質問她,是不是她暗自“斗法”,讓她們的氣場混亂,練功練得不得勁。
“斗法?我哪里會?!焙鷰煾腹笮Γ切┤司拖嘈拧0司攀甏恰皻夤帷钡哪甏?,本來信眾就多,他們這里又是大師欽定的練功最好的地盤,一抬頭,就能看到云霧堆滿了宮殿之上,上百年的近百棵楨楠木緊緊環(huán)繞著道觀,古老中國的修仙場所的絕佳背景,拍起古裝片,幾乎不用再置景。
也因為此,盡管到今天上到圓明宮還是道路艱難,一般的汽車爬不上來,但各種求仙緣的道友還是往來不斷,偏偏當家人胡師父只用各種最簡單繁瑣的日常勞動來教育大家,道觀里幾乎不討論怪力亂神的事情,被問急了,類似于我這種擺脫不掉的老熟人追著討教,師父才說一聲,“后殿里還是有些東西的?!?/p>
但張姐這種赤裸裸的宣揚附體的事情,還是會被批評。我看見胡師父和負責法事,也是管理義工的小道長劉師兄說,不讓她說這些,你越順著她,她就越說得兇。劉師兄不以為然,說,讓她說去,反正我們這里干凈,就算是附體,那些東西也不敢出來。顯然還是相信附體這回事。胡師父急了,她在這里這么說,你知道她出去怎么說?把圓明宮說得處處花妖狐鬼的。劉師兄才答應去教訓她。
我就好奇師父們怎么當面批評張姐。晚上我們幾個打撲克,張姐她們在旁邊看熱鬧,我攛掇著把話題往這方面引,胡師父笑吟吟,不上我當,說,附什么體,祖師爺在上,你不許胡說。張姐也老實巴交地笑,白天滿嘴的神鬼故事,一句不敢再說。我們嬉笑著看著手里的撲克,只裝做外面風平浪靜。就記得她白天給我的那通比畫,她摔倒后,看到從她身上爬出來的東西,那手,可漂亮呢,白白嫩嫩的,她一雙粗糙的農婦的大手,在燈下,確實顯眼——莫非純粹是她的想象?
白天的附體的神怪,被她說得像一條蜿蜒的大蛇。想起了那首古老的流行歌曲,“青城山下白素貞”。
不算大殿,廚房是道觀最忙碌的地方,就算沒有臨時客人上山,平日里吃飯的人也不少,四位道長,常駐的五六位雜工,還有來來往往的義工,加上我們這些在山上住得久的客人,算起來,每頓飯,足足十幾位,是個單位大廚房的概念。
每天張羅這么多人吃飯,就是大事,難怪道觀里的灶王爺也和外面的不一樣,絕對不是敷衍了事的一張年畫。廚房外面有張專門的大桌子供著灶神,上面端坐著一位藍袍長須的老先生,手里拿著筆,大大的眼珠子凝神看著筆尖,對于他,“上天言好事”,是件鄭重其事的嚴肅工作,馬虎不得,不知道為什么頭頂上披著俏皮的紅披風,也許僅僅是工匠隨意的一招。
窗外寒風雨露的,屋子里還是舒適。中國的傳統(tǒng)廚房臟歸臟,處處摸上去,都有種漆黑的油膩,哪怕打掃得再干凈,心理上還是覺得稀臟,卻還是溫暖的所在。那種臟,日積月累,都成了吃了沒病的“不干不凈”,兩口大柴火灶終日不斷地烈火熊熊,灶王爺生活在這里,也應該安心,上天告狀,應該也都是家庭瑣事,絕對沒什么夸張的事件。
到了集日,我和胡師父要下山趕集。一買就是一周的菜,需要趕到大集上,買回來的菜,用小卡車運到山腳下,再用越野車運上山來。張羅一日三餐才是道觀里的大事,遠比附體什么的要重要得多。趕集頭天,道長就提醒我,不能睡懶覺,否則大集趕不上,漏掉了采買,要找我算賬的。
山上本來就睡得早,加上心里有事,更是早睡了不止一點,恨不得九點就上床溫存著。不知不覺,太陽穿過白紗簾,曬得滿床明亮,我跌跌撞撞跟著道長下山,到山腳下的“遇仙橋”才有車坐,要一直走上五百多級臺階。這條路,也是張姐說自己“附體”的那條路,我平時幾乎不走,但現(xiàn)在走著,陽光里霧氣正在散開,遠看著幾樹紅葉在半山上招搖,半空里傳來空洞的幾聲鳥叫,哪里有什么神仙鬼怪,只覺得身心舒暢。
胡師父說自己十幾歲上山的時候,上山路更差,石頭路只有現(xiàn)在一半寬,后來籌了幾十年的款,終于攢了錢,把石頭臺階修寬了,結果又被文保部門抓住審查,說他們破壞了文物?!拔液退麄冋f,從前的石頭臺階,也是我們自己修的,算不得文物,也并不是祖上傳下來的。不聽,叫我交代,我交代不出來啥啊,后來好說歹說,把我放了?!爆F(xiàn)在的石頭臺階,其實就是蜀地山林中常見的石階,幾十年下來已經與山林渾然一體,爬滿了青苔,雨天還真不太敢走。不說,真不知道,是十多年前重新修建的。
山腳下的中興鎮(zhèn)大集,逢四逢十才有,我也算趕過農村集市的,本來以為自己有見識,可是到了現(xiàn)場,還是嚇一跳。就像水流往低洼處流動,人流也往疏朗處走,這集市在鎮(zhèn)邊的一大片空地上。第一個攤就讓我震動。地上堆了一堆磚頭,上面放著一只碩大的牛頭,毛還沒有刮掉,角卻鋸掉了,臉皮黃黃的,像個動畫片里的妖怪,半睜著溫順的大眼,瞇眼看著路過的行人們。旁邊的攤子上一大堆牛肉,從來不知道一頭牛可以產出這么多的肉——似乎我們的文明突然失了蹤,只能靠這種原始的實物“草標”來作說明。
沒有人規(guī)矩地拎著筐擺攤,都是突突突開了車來。血淋淋的半片豬,一堆堆白色的豬板油,賣鐮刀的,賣奇形怪狀的南瓜的,賣剛從地里摘來的幾百斤辣椒的。也有奇怪的組合:車欄桿上掛著一排臘味豬頭,下面堆著一車水氣未干的橙子,大概都是一家所出產,所以在此也不分開,都是豐美的吃食,不修飾地堆積在面前,把食物本來的面貌淋漓地展現(xiàn)出來。
有年去日本,住在朋友家,她和我說大阪的一個中國留學生自發(fā)的市場,某年被日本警察突襲,原因是有日本本地居民舉報,說是在夜間的市場道路上,走路踩到了半個動物頭顱——其實是豬頭,大約是沒有賣掉的,被中國留學生隨意丟棄了。
但是長期只見過超市出售的豬肉的本地居民從沒有見過豬頭,所以就舉報了。查了半天才查清,還上了當地電視新聞。文明太久的區(qū)域里,見不到這些蠻荒的、生猛的食物本來的樣子,看到半個野蠻的頭顱,可以想見那種驚慌,舉報也不奇怪。即使在中國的大城市,這樣的市場也是越來越少了。
最外圍還有一圈年畫卡車,上面掛著月份牌和招貼畫,新時代的年畫美人圖,就認識一個孫儷,大紅的底,她和豪車一起,在上面“巧笑倩兮”。
跟著胡師父買菜,有一種集團采購的架勢,一筐筐的辣椒、兒菜,幾十斤的蘿卜,都直接搬上我們的小卡車。這么多的食物,居然只夠我們一周吃的,頓時覺得人的胃口像個無底洞。告別菜場的時候,回頭一望,居然也有極美的畫面:遠處的陽光透過銀杏樹,打在一張大紅傘上,下面端坐著賣蘿卜干的老太太,川西特有的冬日情調。
縱是這樣一個忙碌的食堂,因是自己人吃,并不敷衍,每頓飯也是精心設計的。尤其是住得久了,更是覺得每餐飯都不將就。平時只顧吃,不覺得講究在哪里,現(xiàn)在自己參加了采購,才明白主持者的心理,就是要讓每頓飯吃得有興致。比如上海市場上常見的草頭,這里換了名目,也換了吃法,用芋頭煮成稀爛的泥,把草頭切碎煮在其中,極為難看,吃上去卻很是鮮美,正是這個初冬季節(jié)的好食物。幾毛錢一斤的白蘿卜,大塊切了,只用大量的姜絲清燉,什么都不加,包括調料,只在起鍋的時候略加花椒粉和鹽,就已經是非常好的清湯蔬食了,甜潤可口。當然,最出彩的,還是道觀大平臺下面的菜地里現(xiàn)摘的蔬菜,每天早上道長都叫我和她一起去菜地,逛一圈,舒散筋骨。這一趟就不白走,拿著小刀割一筐豌豆尖,隨手掐一大把菜苔,中午大鍋一炒,就是外面不可能找到的鮮美時蔬。難怪四川人愛豌豆尖,嫩到極致的豆尖上滿是露水,今天被采摘了一片地,明天還有另一片田,又多又肥美,簡直采摘不盡。早上隨意和面條一起扔在鍋里,最普通的掛面,也成了上等的蔬菜拌面。
北方常見的茴香,在這里是不知名的野草,長在田埂上,摘下一把,早上烙鍋盔的時候,密密麻麻撒上去,整個鍋盔變得神奇,是我在意大利小酒莊吃到的配豪華白葡萄酒的最佳點心。
每頓吃得心滿意足。
有一年在故宮看畫,清初四畫僧的展覽,髡殘的畫上多有書法,耐著心思去看,不覺得他絮絮叨叨,其實也就是寫了些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從友人處得了什么饋贈之物。細看了去,很多都寫日常食用青菜蘿卜之趣味,不知者,會覺得這種日子極為苦悶,但真嘗到青菜蘿卜的味道,也未必一定覺得這種日子苦。
過日子真的就是圍繞著吃。下午坐在炭爐前烤火,就商量明早吃什么,有什么新鮮的沒吃過的吃食可以做出來。好在人多,一說早餐吃抄手,一大早,七七八八廚房里站滿了人,我根本插不進手,一會兒一大碗紅油抄手就端給我了。整個道觀齊心協(xié)力地吃東西,似乎吃成了最主要的任務,別的事情都不再重要。
倒是吃慣了,也真覺得山下的餐館不好吃,再怎么講究的大餐,也比不上這黑乎乎、油膩膩的大廚房。顏文梁在巴黎留學,畫一張?zhí)K州老家的廚房,得了獎,屋檐上掛著臘肉,黑乎乎的大鐵鍋在柴灶上噼啪響著,這是中國人的鄉(xiāng)愁。搬到公寓房子里,一下子截斷了,沒想到在山上的道觀里又被我找了回來。
去山上看病的人多,一位道士師兄善于把脈開方,外加針灸艾灸,幾乎是傳統(tǒng)中醫(yī)的十八般武藝都在手中,慢慢地人越來越多,一大半人上山,都是奔著他來的。天冷,我們在艾灸室外屋的炭火盆上煮茶,里屋幾個癌癥病人在那里做艾灸,里外屋話語不斷,叫嚷著,說笑著,一點看不到嚴肅的醫(yī)院氣息??赡苓@就是最傳統(tǒng)的中國人的生和死,莊嚴肅穆的臨終關懷,那是西方傳過來的,和我們這里毫不相關。
眼下在山上治療癌癥的,有兩位,都已經治療了一段時間。有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年人,臉色極好,卻是十幾歲就確診了,在山下的各家醫(yī)院走了個遍,都打算放棄了。后來一位有錢的親戚看不下去,覺得還是要拼死一搏,正好知道山上的道士師兄這里有一線希望,于是拿出一百萬,說看好看不好就是這個數目了,總不能看著他在山下等死,于是上山來治療。
也是因為年輕,完全看不出身體有嚴重的問題,夏天上山的時候,還沒有多見他,這次多看幾眼,只見膚色白里透紅,紅臉蛋簡直有鄉(xiāng)下氣息,極為健康的樣子。一聊天,人卻是成熟極了,大概十幾歲就看到了死亡的影子,反倒是不那么畏懼,談吐起來很是淡然,現(xiàn)在純粹是“死馬當活馬醫(yī)”,在山上練功,做艾灸,外加吃藥——艾灸是按照中醫(yī)理論,癌癥屬于陰寒的產物,需要用艾灸之陽來化掉陰寒。
拜了道長做師父,還起了道號,說是這樣好得快。他極為安靜,我們在炭火盆邊說笑熱鬧,他就躺在那里艾灸,經常能睡過去。醒了,到我們跟前討一杯茶喝,邊迷惘地問,這是水仙?什么是水仙?一副“大夢誰先覺”的樣子。師父讓他學茶,可以修心,我看他其實不太需要修心,心理的安靜程度,絕對超過我們。
還有一位是剛上山治療的老教授,也是在大醫(yī)院折騰了一圈,光化療就做了二十多次,痛苦不堪,實在不想忍受,索性放棄了西醫(yī)治療,上山找到道長。說是上山只有幾日,艾灸就減少了痛苦,效果比化療放療都好,本來已經只能靠輪椅走路,現(xiàn)在也能在家人攙扶下步行。家里人也高興,一家人都陪著他在山上住著,女兒每天給他煎藥,老伴陪他艾灸、散步。老太太說開始只知道去山里治病,想著多艱苦,沒有想到一上山,吃得好,住得好?!伴_始還想著多嚇人,鼓勵自己說,不怕,我也下過鄉(xiāng),當過知青,結果來了,發(fā)現(xiàn)這兒可比當知青的條件好多了?!?/p>
甚至還想在山腳下買房子,“等老伴身體好了,我們也不回北京了。平時住山下,一周來個幾天山上,和道長聊聊天,做做艾灸。”山下有大批開發(fā)了十多年的別墅,開發(fā)商當初也是偷工減料,蓋得甚是一般,二十年下來,有的甚至都成了危房。但也就是因為開發(fā)商不在意,植被好,大樹小樹瘋長,一點都不像城市小區(qū),一片郁郁蔥蔥,幾乎覺得是在山林之間,是舍不得凡俗生活,但是又愛山林之美的老人們的最好選擇。
聽她興致勃勃地聊著未來,有時候不自覺有點心虛,都知道老先生是晚期,誰也不能保證救得了他的命。癌癥病人上山來的時候,師兄都會直截了當地說,能不能救命,是不一定的事,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但誰都覺得,這里有一線生機,誰愿意放棄?
老先生到房間趴著做艾灸,精神倒是甚好,還能和我聊聊學問,談談自己的學術研究。我們都不聊將來,只能虛幻地祝福他們在山上過好冬天,過好春節(jié),待滿三年,一點點地捱時間。在他們身上,時間是必須與之作戰(zhàn)的,斗得過時間,就意味著最終能活下去。
女兒在廚房里終日忙碌,父親母親不能吃辣椒,要給他們準備特殊的飯菜;要熬藥,每天的藥不一樣,有的需要這么煎,有的需要那么煎,基本上屬于一種高難度的藥劑師培訓,好在道士師兄近在咫尺,比較方便手把手地教。
我們也聊天,聊在山下大醫(yī)院治療的痛苦,我是沒有經歷過,但可以想象。最近看了一本同行在美國治療癌癥的書籍,只覺得極為觸目驚心,八年時間,反反復復,用盡了一切手段,最可怕的,是每次新方案剛上來的時候,人人都覺得有希望,可是到了后期,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覺得太摧殘人的意志了,誰能經歷這樣反復的失望和希望?只有求生意志特別強大的人才能承受這樣的煎熬。
“我爸還好,他就是覺得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這就是我們上山的理由。”女兒有點激動地說,她也覺得,找到這里是幸運,至少不像在山下那么無助,明知道放療的過程極為痛苦,為了止痛,還是飲鴆止渴似的一次次去醫(yī)院。
茶水在炭爐上咕嘟著,閑散地聊著天,她時不時站起來監(jiān)督她父親喝藥。此地哪里有病房的樣子,整個道觀里住的人們,倒住得像個大家族,生和死在這里也變得家常起來,確實本來也是家常的事,沒想到在道觀,生命回到最本來的樣子。
我們也都覺得,老父親是有希望的。
又有藏區(qū)的老阿媽來看病,也是從熟人處聽說了師兄的名聲,特意找上山來的。她兒子,是六歲出家的喇嘛,眉眼之間都是正大光明,看上去極為有佛相。陪著她上山,說是在縣城一直查不出來是什么病,最近在成都的大醫(yī)院確診,已經到了癌癥晚期,還沒有任何治療,不知道在這里能不能得到好的救治。
老阿媽不會說漢語,清瘦的臉,面色晦暗,可是只艾灸了兩天,神色明顯平和許多,腹部也明顯變軟。我們都說,看來沒有化療過的人,就是好得快——都是我們的無知妄談,也緣于對癌癥治療的某種恐懼。但確實,老阿媽能自己走路了,漫山遍野的參天大樹也讓她高興,早上起來,就在那里誦經,低低的梵唄,穿過霧中的森林,再傳到住在樓上房間的我們的耳朵里??磥磉@里真是她的福地。
病人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自然不一樣,他們是無心觀賞風景的,這里其實只是一個臨時醫(yī)院,大家都是過客。老阿媽能看到風景,至少說明她心情不錯,不過后來她也沒有住多久。山上常年居住,費用對于藏區(qū)來的母子來說,還是太貴,于是回到川西的小城,繼續(xù)吃師兄開的藥。
臨走的時候,喇嘛還教了我們一套瑜伽動作,說是治療呼吸系統(tǒng)疾病的。他小時候有嚴重的肺結核,在印度學會了這套動作,居然把肺結核給治好了。山上都是這樣的故事,聽得多了,就一點不覺得奇怪,不像在山下,要是有這樣的神奇秘法,豈不是需要千金交換。
他四十歲的人,看上去確實三十不到的樣子,真的就是早出家的緣故。我們留了微信,現(xiàn)在還經??吹剿l(fā)的一串串的藏文朋友圈,應該都是些經文吧。
老教授終于到了需要下山治療的地步,腳腫,一直不好,應該是比較嚴重的肝臟問題,中草藥解決不了。我們雖然關心著,但是也不敢問他家人。其實多問問也好,有時候聊天就是一種紓解痛苦的方式。道長們在私下里聊天,說是老教授能熬過冬至的話,今年就能過去,到了春天,就有好起來的希望,因為陽氣上升,能呼應到人的身體。山上的人們,對于各種節(jié)氣均有著神秘的判斷,似乎這些節(jié)氣和人的生死真有密切的關系,而這些秘密,掌握在他們心里。
只有成熟穩(wěn)重的少年還在山上治病,據說臉色依然很好。他要是能熬過這三年不發(fā)病,那就算是治愈了,也不知道到時候是不是真就打算就此出家,當個無憂無慮的小道士——那倒也未必不是一種好的人生選擇。
胡師父有時候也和我聊聊病人們的生生死死,最后總不忘加上一句,都是過客。是的,都是過客,包括我們,也不過是這座留存了幾百年道觀上附著的小動物,都是短暫的時光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