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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 鐘

        2023-03-06 03:19:57
        廣州文藝 2023年1期

        若 若

        臘月二十三,小年的傍晚,龍泉古鎮(zhèn)突然熱鬧起來,長亭邊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古道旁迎來送往的店家,南長老街上孩子們穿了紅的、白的、藍的大氅跑著、跳著,繚亂著、繁亂著……不遠處龍泉寺的晚鐘敲了幾下,街上的燈籠陸續(xù)掛出來。黃昏漸涼,風一路吹過來,蘇愈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將大衣緊緊裹了一下。梁子放看到了,伸手想幫她圍一下松垮的圍巾,一如十年前他們在大學那般親密、圓滿、快樂縱橫。

        “不用。”蘇愈側(cè)了一下身子,利落地把圍巾圍起來,直接擋住了鼻子,只露出眼睛。他們順著剛剛鋪好的青石板路逆著行人,穿過一道垂花門往前走著,蘇愈又說:“你接著說,我聽著呢。”

        分明是,時已過,境已遷。梁子放聽著,猜摩著蘇愈的細氣、柔聲,卻認定她多少還是惦記自己的。盡管當年兩人在大學畢業(yè)之后就分手了。分手時,好像蘇愈哭了。

        “我當時難過極了?!彼戳艘谎厶K愈說,“真的?!?/p>

        風穿過人工蓮花池吹過來,魯莽得叫人彷徨。蘇愈脖子縮了一下,雙手插在大衣兜里。梁子放說蘇愈當年哭了。蘇愈回想了一下,嘴里沒立刻否認,心里卻懷疑著:我哭了?好像沒有吧?應(yīng)該不會的。

        這些年,蘇愈很少哭,好像也不過那么兩三次。“在你那兒沒有,后來,嗯,也不過三次?!痹谒媲?,她一直就是這么肯定,“這點兒我確定?!?/p>

        說這些話時,兩個人站在老街上,臉對臉,隔著十年的光景。就那一眼,蘇愈更加確定,從前那些明亮時刻,絕對沒什么可模糊的。反倒是分開后的一些事,比如生死瞬間,時而讓她雷擊了一般茫然。

        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她輕快地說:“我請你喝杯茶。”她把頭往右側(cè)一偏,視線離開梁子放的臉,去環(huán)顧身邊。身邊正有小情侶挽著手經(jīng)過,喃喃私語。

        蘇愈總是如此,如此善于掩飾自己,萬事風平又浪靜的樣子。不等答復,她徑直走到右側(cè)咖啡店的門口,伸手推門?;蛟S心不在焉,生生推反了方向。梁子放在她身后趕緊伸手過來,拉開門,說:“我來,蘇愈,我來。”

        暖氣和音樂撲面而來,蘇愈要了咖啡、牛奶和茶,徑直走到一個玻璃幕墻前,坐到高凳上。梁子放沒什么異議,盡管他不知道自己一會兒要喝什么。他萬事由著她,這個不管何時何地都變不了。他快步走到她身邊,坐在她左邊。和讀書時一樣,兩人并排坐著,面向落地玻璃窗的外面。外邊是修了過半的古鎮(zhèn)、長街短巷、清風小樓與河塘七里。

        “如果,我是說,如果,蘇愈,今天見不到你,我肯定還是要去看你的?!彼柿艘豢诳谒?,說得有點艱難,小心萬千。對,這個男人怕說話有什么不妥帖,言語有什么不恰當,怕說到了蘇愈的傷心處。

        她轉(zhuǎn)過臉看著他,圍巾沒摘,眉目間是明了的氣息,直接問他:“看看我,問問我,問我什么呀?沒了時朗,我過得好還是不好?”

        梁子放心疼了,不知如何作答。正好機器人把牛奶先送了過來,他探身取過來,輕輕放到蘇愈的面前。蘇愈沒客氣,轉(zhuǎn)身回來雙手握住杯子,說:“也好,那就來聽我說說這些?!?/p>

        似乎有牛奶的香氣盈盈而上,蘇愈看著外邊,瞇著眼睛想了一下,說:“該從哪里和你說起?嗯,讓我想想,想想?!碧K愈輕輕閉上眼睛,想想恍惚的過往,時朗生前的那一幕、一點和一滴。認識時朗時,是蘇愈大學畢業(yè)回到青州的第二年,陪著發(fā)小去和醫(yī)生談她母親的開顱手術(shù),對面坐著的主刀醫(yī)生就是時朗。他手里拿著病人的病歷,桌上放著半杯涼咖啡,說這個手術(shù)在最好的專家那里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九,那他們的成功率就是百分之九十九。

        就那一句話,剛從國外進修回來的時朗,就被蘇愈記在了心上。那會兒的梁子放呢?在東北正苦悶著,猶豫著是在體制內(nèi)討生活,還是去青州找蘇愈。其實,蘇愈從來都是個審時度勢、殺伐果斷的人,梁子放早就沒了去青州的路。終究意難平,梁子放追問過蘇愈選了一個什么樣的人。但蘇愈正忙,忙著挑婚戒、試婚紗、看婚房,不曾回答他,哪怕一字半句。

        時朗大蘇愈八歲,他心里嘴里總是介意這八歲,覺得委屈了蘇愈。

        “嗯,他總是惦記這個,我反而沒當回事兒。后來我想我真該上心,好好照顧他才是?!碧K愈輕輕端起牛奶,又放下沒喝,繼續(xù)說,“后來,我經(jīng)?;叵朐谝黄鹕畹哪切┘毠?jié),是不是哪次我粗心給他吃的飯菜太涼?是不是衣服洗了未干,我用吹風機草草吹了幾下,半干半濕地讓他湊合一下,受了潮氣?或者有一次他沒帶鑰匙,我關(guān)了手機睡得太死,害他在樓道坐著睡到天亮……”

        在梁子放聽來,如此一句連著一句,蘇愈必定是心里追問過多次,一口氣說了出來,輕輕地,直接砸在梁子放的心上,讓他不得不屏住了呼吸。他試著伸過手來,想握住她的手,喊她:“蘇愈,蘇愈。”

        蘇愈聽見了,左手輕輕敲著桌子:“別,你聽我說,聽我說。其實,婚后第三年,我打算備孕生個孩子。知道嗎,其實那天早上,我要是早點開口就好了。我剛要說我備孕的事兒,他卻開口了,說他體檢報告不太好,有占位?!?/p>

        關(guān)于這些,梁子放早就聽過些許。他和蘇愈一樣,都是醫(yī)生的家屬,更是明了占位是什么。但他依舊沒做好準備,沒做好坐在她身邊,聽著她如此一字一句說出來的準備。她說這些時,玻璃幕墻外邊正好有一群民國旗袍美女,站在一輛老爺車上,大跳恰恰恰,花紅柳綠和歡聲笑語,搖著腰肢又美目流轉(zhuǎn)……低音炮音樂一下子穿墻而入,歡唱著:“玫瑰玫瑰最嬌美,玫瑰玫瑰最艷麗……”旋律明快,奔放昂揚,如此喧囂,淹沒了室內(nèi)的薩克斯《小夜曲》。梁子放一下子就慌了,他“噌”地站起來,伸出手來想遮住蘇愈的眼睛,想捂住她的耳朵。

        但,都沒有。

        蘇愈回過頭看著他,看到他直愣愣地端著手,和當時的自己倒是有幾分像。

        的確是有幾分像。蘇愈想著。

        那天早上,蘇愈坐在沙發(fā)上擦手霜,時朗走過來蹲下幫她涂抹,檸檬的香氣清新又歡快。蘇愈看著時朗用拇指和食指上下輕壓她的關(guān)節(jié),促進血液循環(huán),想開口說時朗,要不,咱們今年生個孩子吧!

        可是,時朗先開口了:“蘇愈,有件事情需要你知道?!?/p>

        他說這話的時候,手沒停,從手背慢慢地、細心地幫她按摩,直至每個手指。他輕聲說他的體檢報告不太好,有占位。

        蘇愈臉色一變,“唰”地站起來,反手拉住時朗,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問他是怎么個不好。

        其實,她很清楚什么是占位,那意味著有腫瘤,需要完善強化CT、穿刺等系列檢查,進一步明確診斷。她也很清楚時朗說這些時,種種的診斷應(yīng)該早就做了,而且是有了一個需要他們共同面對的結(jié)果。不然,時朗絕對不會說。時朗看著她臉上滿是慌張,沒再明確說什么。他連聲喊著她的名字,說:“蘇愈,蘇愈,別慌。我一個做醫(yī)生的,我有數(shù)?!?/p>

        “什么數(shù)?怎么個有數(shù)?”那天早上,蘇愈的眼淚跟著問話,嘩啦流下來,滿臉都是。

        想到了這些,想到了那些,心里分明有淚飄過。蘇愈摸了一下眼睛,干巴巴的。傷感一直如此,飄忽不定,時有時無。“嗯!就是這樣?!碧K愈對梁子放說著,頭微微昂起來,順手將左手支在下巴上,圍巾一直沒摘下來,依舊圍住嘴巴,擋住鼻子。“時朗一直沒說怎么有數(shù)。他一個做醫(yī)生的,在這三年里,是怎么個心境?你說,怎么才算有數(shù)?”

        梁子放張了張嘴,本能地往后撤了一下身子,靠在椅背上。怎么才算有數(shù)?梁子放想著,不知如何回應(yīng)。他扭過頭去,想問問茶和咖啡怎么還沒來,可走廊太長,燈光幽暗,看起來不像會有人來應(yīng)答。有什么數(shù)?生離死別都是無常。梁子放返回頭又想著,隔著重重的舊日時光,舊跡斑斑,這對話該如何繼續(xù)?

        終于,機器人送來了茶和咖啡。梁子放端了茶遞給蘇愈,蘇愈擺擺手沒要,伸手端了咖啡放在自己的右側(cè)??赡苁强Х鹊南銡馑?,蘇愈終于摘下自己的圍巾,搭在凳子上。她深深吸了口氣,雙手握住那杯咖啡,仿佛攢足了再次說話的心力,繼續(xù)說:“生病之后,他從否認到懷疑,從悲傷到接受,從妄想到正視乃至后期步步預判,他內(nèi)心膠著與否,他一個字都沒和我說過。醫(yī)不自醫(yī),人不度己。在他那兒沒這事兒,他心思縝密得就如同一套編程明確的機器,用語音記錄治療用藥反應(yīng),發(fā)送給自己的治療小組,甚至提出未來選擇不插管,接受姑息治療,死后遺體捐贈等。只此一生,他都在展示對人生的把控能力,包括一個醫(yī)生的職業(yè)能力,以至于在他患病后的三年里,主刀的每一臺手術(shù)都成功,沒有意外?!?/p>

        這話、這事藏了太久,蘇愈一口氣說下來,清晰又流暢?!坝!绷鹤臃怕牭枚疾桓掖髿猓滤忠恢蔽罩Х?,燙著,忍不住喊她,“愈?!?/p>

        蘇愈聽似未聞,自顧自說下去:“當然,這其中還包括他對我的種種期許?!碧K愈的視線始終沒離開咖啡,隱隱的香氣讓她眼睛模糊了一下,也不過就那么一下子。傷感一直都是如此虛虛實實,難以明辨。

        “其實,那三年里,我陪他的時間不多。時朗治療了一段時間后,再次申請回到醫(yī)院工作。他上班前對我說,好好工作,多多掙錢,說這就是他想要的。”說到這里,蘇愈突然抿住雙唇,皺著眉,良久才說,“其實,時朗根本沒花幾個我掙的錢。那時,我太慌了,一度真的、真的認為要很多錢。所以,我從設(shè)計部調(diào)到了項目部,選了投標組。你知道……”她終于抬頭看了一眼梁子放。

        “知道知道,在咱們這種公司,最掙錢的就是項目部了?!绷鹤臃庞昧c點頭說。他想伸手端起茶來喝一口,但只是想了一下,手指伸開卻又雙手立馬交握起來,再次點點頭。透過玻璃幕墻,不遠處有一道低矮的青瓦白墻,冬天的霧氣繞過獅頭瓦當,順著花草紋的滴水往下來,沿著舊時的紋路,質(zhì)樸又安靜。梁子放還想說,那時自己的婚姻正動蕩,在東北左思右想,咬著牙申請到了項目部。但這些話只在他心里過了一下,始終沒說。

        梁子放好像一直這樣,性格優(yōu)柔。時朗是骨子里的自信,從來不會患得患失。蘇愈做古建修復圖,經(jīng)常在家加班,時朗沒事就看,看著看著就發(fā)言了。他說那石凳、灰瓦、白墻、楹聯(lián),不該被放在那里,而是生在那里,物與我一同,天與地一心。他皺著眉頭,眉梢都壓著沉重,蘇愈看他是真上心、真著急,趕緊點頭應(yīng)著:“好,好。是,是。”

        還好,不負他所望,青州周邊有很多旅游小鎮(zhèn),如土門、驛站、故園的大大小小的工程,蘇愈的投標組一旦出馬,多半會收入囊中。每當此時,時朗又提醒著,不過是趕上了好時候,古鎮(zhèn)游正火。時朗說這些時,正從書架上撤下自己的醫(yī)學書籍,把蘇愈的資料整理好,排排安置著。他鼓勵她:“當然,你方案也足夠好。所以,你絕對不能只是個花架子,有真本事傍身,路才好走?!?/p>

        常常,蘇愈在書房加班加點,做預算、弄方案、看標書,聽到時朗下夜班回來開門的聲音,她飛快起身,跑去接過他的手包并和他擁抱。隔著睡衣,蘇愈能感覺到他衣服上冰涼的氣息,連聲問著累嗎?今天做了幾臺?是不是加臺了?忍不住連聲抱怨著,再給他加臺,自己就去醫(yī)院鬧事兒。

        看著時朗笑嘻嘻的樣子,蘇愈說:“真去!我明兒就去。”

        時朗一邊換衣服一邊安慰著:“不累,放心吧。不累?!?/p>

        蘇愈又問:“那,手術(shù)順利不?”

        “當然。”

        然后,時朗再輕輕抱一下她,說他去熱個牛奶。

        蘇愈回書房繼續(xù)翻看資料,不一會兒,時朗就端著牛奶和咖啡進來。把牛奶放到她手邊,時朗半躺半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fā)上,閉上眼睛,有一搭無一搭地和蘇愈聊天。冬去春來,書房有一盆米蘭正在開花,小顆粒排排掛著,一穗一穗的,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

        那時,蘇愈沒了章法,固執(zhí)地認為錢是時朗的命。所以,她格外重視龍泉古鎮(zhèn)的第二期工程招標。時朗也重視這個,他多次說,想看看蘇愈的真本事。時朗拉著她的手,說:“以前的那些,我是外行看熱鬧,但也能看出不過是照貓畫虎,但龍泉不一樣。數(shù)以萬計的老物件在那兒復建,青州只有一個龍泉,你努努力,不能永遠都是收拾小活兒,我可是等著去逛你做的龍泉哪。”

        “我可是等著去逛你做的龍泉哪?!币痪湓?,讓蘇愈欣喜若狂。

        蘇愈看到咖啡的香氣四處飄搖,繼續(xù)說:“很長時間里,我們從不說以后。一句‘等著去逛你做的龍泉’,讓我反復猜測,默默算計,龍泉一期工程還沒結(jié)束,二期招標開工怎么也得過幾年。那就是時朗還有很長時間能等吧!所以,我怎么也沒想到那是他在世的最后一年。”

        那一年秋天,時朗徹底離開了手術(shù)臺。每隔一段時間他去醫(yī)院住上幾天,接受治療后回家康復幾天。在家,他到處搜羅關(guān)于古建筑重組復建的書籍、圖片、視頻,那些材料源源不斷從全國各地甚至從國外快遞到家里。后來,他開始丟棄地下室里自己的跑鞋、網(wǎng)球套裝、家用啞鈴、躺臥椅……給蘇愈的資料騰挪地方。有一次晚上,他在地下室扭到了腰,冒著一頭的冷汗上樓來,扶著客廳的墻慢慢走到臥室躺下。他不讓扶,蘇愈只能伸著手,提著氣跟在身后。走到臥室,冷汗都流到下巴了,時朗慢慢躺下去,緩緩地吐了口氣。

        蘇愈拿了毛巾給他擦著汗,無所適從地說:“真是的,真是的!你看你,真是的……”說著的一剎那,她涕泗橫流。長久以來,怕影響時朗,蘇愈都忍著不哭。所以,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和病情無關(guān)的借口,她再也沒能忍住。

        蘇愈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淚,說:“你說,現(xiàn)在要我做什么呀?你哪兒難受?我不上班了,我要陪著你……”蘇愈說著,趴在床邊大哭,“我該怎么做?時朗,你說,我能做什么,現(xiàn)在?”

        時朗自然明了這些,沒說話,左手放在蘇愈的右肩上,輕輕放著。蘇愈一頭的頭發(fā)傾瀉在床邊,時朗看來凈是惆悵。他的手輕輕摩挲她的頭發(fā),說:“蘇愈,來,別哭了?!?/p>

        他半躺著把她擁入懷里,輕聲說:“別哭了,我是做醫(yī)生的,我心里有數(shù),蘇愈,你,能不能多陪陪我?”

        蘇愈忙不迭地點頭再點頭,忍住眼淚,說:“能,我能。時朗,我能,可我還能做什么?時朗,你說會不會哪里搞錯了……”一邊答應(yīng),一邊克制,一邊妄想,蘇愈的眼淚直接落在時朗手上,蹭在時朗肩上。突然,時朗俯身過來,清楚又快速地在她耳邊說:“記好了,不管怎么樣,還是要再結(jié)婚生子。如果說最喜歡你什么,那就是你志在必得的樣子?!?/p>

        窗外燈火通明,樓下萬物生長。這是唯一的一次,時朗對蘇愈的囑托。

        梁子放聽著,這次不說話了,手里的茶沒喝,干巴巴地晾著。外邊老街上,只有風輕輕吹著。他慢慢地推了紙巾給蘇愈。蘇愈用手利落地按住推出去。也許又不愿梁子放多了心,順手推了一下那杯牛奶,反手把咖啡往臂彎里攬了一下。

        室外,古鎮(zhèn)的夜晚來臨,天地間潮濕流動,不知是風里的雨,還是山里的霧。室內(nèi),梁子放總是欲言又止,蘇愈正娓娓道來。“這是唯一的一次。”蘇愈閉上眼睛,輕輕地說,“我有段時間總愛回想,現(xiàn)在不了。其實,說到底,他不過是怕我過得太潦草。”

        時朗去世之前的幾個星期,肉眼可見地瘦下去,極度嗜睡,非常厭食。他一邊收拾衣服一邊喊著蘇愈的名字,說你陪我在醫(yī)院住幾天吧。

        蘇愈答應(yīng)著,沒想別的。不,是一直不敢想。她癡心地以為,還是之前那般,在醫(yī)院住上幾天就回家。所以,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把工作帶到醫(yī)院。在時朗床上打開小桌,輕輕打字、翻閱資料。有時過于專注,打字變得噼里啪啦,資料看完也隨手丟在床上。時朗這時會微微睜開眼睛,嘴角翹動笑一下,鼻息變重。

        蘇愈就勢躺下,說:“時朗,能這樣靠一下嗎?”

        時朗慢慢伸手來,抱住她,問 :“累嗎?”

        “嗯。”

        時朗聲音沙啞,說得含含糊糊,問了她一句:“心里有數(shù)嗎?”

        “什么?”她反問了,但立刻又反應(yīng)過來是在說她的工作。

        沒什么征兆,時朗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去世前的最后一個星期,他需要輔助供氧來維持正常呼吸。即便如此,他還是喜歡干凈,每天早上等著蘇愈用溫熱的毛巾幫他擦臉、擦手,輕輕涂抹檸檬味的手霜,兩人相視而笑。這一天,他早早醒來,睜開眼睛,看著收拾利落的蘇愈去開個小會。

        蘇愈彎下腰說:“得一兩個小時?!?/p>

        時朗指著床頭的咖啡,示意她帶上喝,抬起頭說了一句:“蘇愈,早點回來。”

        這是時朗的最后一句話。只此一生,并沒有鄭重地道別。癌細胞早已轉(zhuǎn)移到了他的腦部,突然導致了深度昏迷,進而全身系統(tǒng)功能失調(diào),肺部衰竭。他早就明確了不接受插管搶救,這讓死亡在當天就發(fā)生了。

        “其實,我多次想過,他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醫(yī)生,至少能保證離開時告訴我一聲。然而并沒有。但,似乎這又是他生前所算準的,他說不愿大家看見垂死掙扎的一幕?!碧K愈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梁子放說,“他說到就做到了。子放,你以前問我選了一個什么樣的人,我一直沒回答你,因為你怎么也想不到是這樣的一個人?!碧K愈沒回頭,但她能想象梁子放已驚愕地微微張著嘴。

        “時朗,三年前的冬天離開了我?!闭f這句話時,蘇愈轉(zhuǎn)過身來看了一眼梁子放。那因為工作小有成就得意揚揚的臉上,除了驚訝,隱約還有眼淚。

        反而,蘇愈,沒哭。

        蘇愈,一直沒哭。

        三年來,蘇愈總是不能完整又清楚地回憶那一天。關(guān)于時朗,何人抱頭?誰人抱腳?終別的話到底說了什么……記憶里始終一片混亂。不,有一點始終清晰。當一眾行人收拾好離開病房時,蘇愈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什么都沒有。不甘心的她再回頭,床上沒人,床單平整,下午的太陽正好照在上面,溫柔一片。床旁小桌上,放著那杯早上的咖啡。蘇愈大踏步回身伸手去端那杯咖啡,杯子太軟,一下子就癟了,涼咖啡“嘩”地流出來,在手上、桌上、地上,緩緩流淌。蘇愈直愣愣地站著,眼淚在眼里打著轉(zhuǎn),沒流出來。

        “其實,其實,我無數(shù)次假設(shè)過這些情景,心里也設(shè)計了種種應(yīng)對的方法,反復告訴過自己,不管情況怎樣,都要扛過去。”蘇愈說這些時語氣平常,沒有起伏,特像戲里說的那些對白。她沒說,自己曾在無數(shù)個夜里,心里藏著無邊的恐懼,想象著重重過去和未來種種,瑟瑟發(fā)抖。

        那時候,梁子放呢?他在東北的婚姻正動蕩著,不知所以。一直都是不知所以。所以,蘇愈說這些時,他頭深深埋下去沒再吱聲兒,只是喝了一口手中的茶。

        那茶,早涼了。

        后來兩人離開咖啡館,一前一后站在老街上,蘇愈的圍巾在風中飄著。梁子放站在她身后,想幫她綰一綰。想到這里,他微微探頭伸出手去,手都明明碰到圍巾了。突然,“你看!”蘇愈說。他一驚,手又收了回來,跟著她的聲音,茫然地張望,看看不遠處的山,山是空的;看看遠處的天,天是空的。只有小年的晚風,裹著不知何處的寒氣吹來,遠去。

        時朗離世后,一天,蘇愈從工地勘查回來,一路背對著太陽開車回家。把車停在樓下,她昂頭看看自己的家,一角紗簾在風里飄著,和往常沒什么不同。她下車,抱著文件,迎著風,推開單元的玻璃門,上電梯,按一下4樓,上了樓,她彎腰放下文件,去按電子鎖的密碼:761001。

        密碼錯誤。

        再來一次:100176。

        密碼錯誤。

        蘇愈把頭抵在門上,手扶著鎖盤,閉上眼睛想了一下,吸了口氣,猛地站直了身子,又一次輸入,這次她沒用時朗的生日,用了自己的。

        是的。蘇愈總是記錯。其實,時朗最后一次住院時,更改了密碼。他告訴她時,她在屋里忙著收拾東西,隨口應(yīng)著,“知道了,知道了?!?/p>

        咔嗒一聲,鎖開了。她推開門,把東西放在客廳,走進廚房熱了牛奶,沖了咖啡,端到書房坐下來。她坐下來,伸手打開臺燈,燈亮了,照著咖啡和牛奶的香氣慢慢四溢,頓時溫柔四起。蘇愈把左腿搭在右腿上坐著,一會兒再把右腿搭在左腿上,累了,就挪到旁邊的沙發(fā)上,搭上小被子,閉上眼睛,揉著額頭迷迷瞪瞪地躺著。樓下鄰家的孩子叮叮咚咚地開始練琴,時斷時續(xù),一遍一遍,來來回回?!奥牐窍碌呐趾⒆影堰@小曲子彈得多憂傷?!睍r朗就曾躺在這沙發(fā)上,這樣說。

        一想到這個,蘇愈嘴一撇,想哭。她趕緊拽起小被子蓋在臉上,緊緊閉著眼睛,沒讓眼淚流下來。這個房間里,曾經(jīng)的歡聲笑語都是往事,曾經(jīng)的相互安慰、鼓勵都是空談。“掙錢的能力和繼續(xù)好好生活的能力,你一樣也不能少。”時朗只是這樣說。

        突然,客廳的手機響了。一下子,鈴聲充滿了客廳、臥室、書房。蘇愈拽下小被子,翻身坐起想去接電話,手一下插在沙發(fā)和靠背的縫里,她快速把手抽出來,厚厚一沓紙巾被一起帶出來。那紙巾肯定是時朗用過的,皺皺巴巴的,一看就是擦過許多眼淚,而后被疊起。沒錯,這就是時朗的習慣。

        蘇愈盯著那紙巾,一愣,突然淚眼滂沱。時朗沒在蘇愈面前流過眼淚,哪怕難過的時候都不多。但能肯定的是,在那些倒數(shù)的日子里,他心里壓著巨大的絕望,想著重重過去和未來種種。即便難過、絕望,都沒忘了把擦過眼淚的紙巾疊好,卻唯獨忘了丟棄。蘇愈把紙巾抓在手里,捂在胸口,臉埋在小被子里,悲傷到不能自已。手機鈴聲再次響起,和樓下的胖孩子彈的小曲子一樣,是弗朗西斯·萊的《愛情故事》。外邊夜色降臨,室內(nèi)獨自一人;街上燈光亮起,風聲越來越疾……

        “可是,蘇愈,你為什么一句也沒說過?三年了,關(guān)于你的一切,都是別人告訴我的?!绷鹤臃抛咴谔K愈身邊,急切地說著,有意無意地靠近她,靠近點兒再靠近點兒,甚至忍不住想伸手去抱抱她。

        “說什么?”蘇愈一個快走步,不那么明顯,但輕悄悄地躲開了,回道,“說難過?不需要?!?/p>

        說到這兒,兩人沿著老街往上走,風吹到蘇愈的臉上,清冷無比。悲喜唯有自度,別無他途。所以,當她看到梁子放來到龍泉,看到他躊躇滿志地看著自己,一下子就想到時朗的那句話:“如果說最喜歡你什么,那就是你志在必得的樣子?!本褪侨绱耍陙?,好像大腦啟動了自我保護機制,蘇愈忘了和時朗的那么多過往,比如春秋、日月、美妙和幻象,甚至包括最后一別的諸多細節(jié),但這句話,從來沒忘。

        梁子放明顯胖了,當年的小長臉變成了大方臉,還不到四十,將軍肚都有了。蘇愈笑臉盈盈地走過去,不等梁子放開口,伸手擁抱了他,微微抬起腳跟,湊他耳邊說:“子放,你來了,真好!”

        就這么一擁一抱真是柔情無限,似乎,好像,不,確實有蘇愈口中的氣息直接吹到他耳邊。一如當年,梁子放輕輕俯身等著蘇愈把手搭在他的左臂,拉著他的袖子和他說話。但沒有。蘇愈往后退了一步,大方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人,向著梁子放的人,說:“我們是大學同學。”

        “啊,啊。老同學,老同學。好久不見。”梁子放也跟著附和著,解釋著,又好似聽到了小弟們艷羨的唏噓。外邊的老街被陽光照著,似乎還有鳥兒落在青磚照壁上,輕輕鳴唱。正好,此時,電話響了,梁子放找了左邊兜再從右邊兜里拿出來,一邊拿出電話,一邊對蘇愈說:“一會兒咱們聊?!?/p>

        “好,等你!”蘇愈向他點頭,中長發(fā)半遮白皙的臉,笑意盎然,長眉細眼,眼睛里始終水光盈盈。十年未見,蘇愈那一笑嬌憨隱約,落在梁子放心上的老地方。那一瞬,梁子放反身回來喊她:“蘇愈?!?/p>

        他反身回來,上上下下再次打量著她,叮囑了一句話:“愈,我不讓你。”

        就是當時,兩人站在大廳的中央,蘇愈坦然一笑,沒說話。事到如今,她不需要承讓,為這個事兒她整整準備了兩年,龍泉一期工程用的哪里人、工期多久、出過什么問題、如何解決的……那些老物件有多少、出自什么地方、有什么樣的故事,她查了又查,記了又記,投標二期重組方案研究再三,甚至方案里八大景觀的詩詞都出自高人之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建筑到最后比的不是泥瓦磚塊而是情感。這點兒,蘇愈拿得準。

        后來,梁子放問她:“述標時間太長了,緊張嗎?”

        蘇愈沒笑,但心里得意,她想說:“當然沒有?!?/p>

        話到嘴邊,她改口說:“的確出了點意外,沒想到你這樣的高手來了?!?/p>

        她說著,認真看他一眼,把遮擋鼻子和下巴的圍巾拉下來,笑了。龍泉寺的晚鐘再次敲響,整條古街上的燈籠齊刷刷亮了起來,顯得那一笑流光溢彩。龍泉的夜晚來臨,月照西山,穿過高門大戶的飛檐走獸,落在橋下映襯著流水潺潺,碧瓦素墻,曲徑幽巷。那時,他們正好走到了福安橋,兩人站在橋上回望來路,長街和短巷,燈火又闌珊。突然,沒什么緣由,蘇愈沒了任何興致,直接說:“我到酒店了。再見啊,梁子放。”

        “蘇愈?!绷鹤臃艃芍皇纸晃罩?,抬腿想往前跨一步,顯然無措,腿沒跨出去,只是急急地問了句,“我能上去坐坐嗎,蘇愈?”

        橋下,岸邊,恰巧一群裝扮財神爺?shù)娜伺寂帕硕椎拈L隊,個個懷抱著小孩子枕頭大的金元寶,搖搖晃晃地路過;后邊有個裝扮孫悟空的人偶,拉著黃包車一路眨著火眼金睛顛顛地跑著。如此這般突如其來,像極了雜亂的人世間。但蘇愈還是聽見了,只是她裝作沒聽見,轉(zhuǎn)身徑直走下橋,大步流星穿過市井小巷,一個拐彎就消失在梁子放的視線里,怎么找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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