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烏魯木齊生活了大半輩子,走遍城市周邊的廠礦鄉(xiāng)鎮(zhèn),看遍塞外風情、西部風景,最吸引我的還是曠野中的樹。
西北地域遼闊,沙漠綠洲里有連成片的防風固沙林,把土地分割成整齊的色塊,庇護著村莊和莊稼,成為西北一道獨特的風景。只是這道風景因為著了人工的痕跡,太過整齊劃一,而缺乏生動的韻味。
我曾無數(shù)次驅(qū)車走進沙漠腹地,有時要在一望無際的戈壁公路走上一整天甚至更久,除了戈壁和沙漠之外,一路上基本上見不到村莊和畜群的影子。漫漫行程中,如果前方的視野里猝然出現(xiàn)了一棵樹,哪怕是一棵纖細孱弱的小樹,我們因視覺疲勞而干枯的眼睛也會瞬間被點亮。試想一下,在穹廬如蓋的戈壁灘上,天空蔚藍如深淵,大地靜默如禪境,唯有一棵孤零零的樹,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那樹的姿容,在歷經(jīng)日月精華、風雨洗禮后,仿佛被注入靈魂,以一己單薄之軀,把時間、歲月、四季牢牢地釘在了天地間。
來的次數(shù)多了,我能從一棵樹的樹干,枝條的粗細和力度,葉子的形狀和顏色,四季的姿勢,開花或者凋謝的節(jié)奏和時間,來推演它,識別它,認識它。如紳士一般傲然睥睨的,是白楊樹;如少女一般妖嬈嫵媚的,是沙棗樹;如老嫗一般佝僂蹣跚的,是老榆樹;如孩童一般嬉鬧頑皮的,是白樺樹……
在無數(shù)次的行走和凝望中,我猜想:或許恰巧有一只飛鳥,在長途遷徙的途中,稍微松了松勁兒,口中銜著的一顆種子,恰巧掉在曠野中,落在戈壁上。那些天,干旱少雨的戈壁灘恰巧下了一場雨,催開了這顆種子。于是,在日光月華里,在風霜雨雪里,這棵小樹得以在曠野里靜靜地開枝散葉,默默長大。
如果有很多棵樹站在一起,就有了一股子豪情和氣勢,樹很快聚成一片樹林。它們不看對方,也不張望同伴,只顧自己向下的沉著或向上的激情,又四面散開,鋪陳出一方大氣象。有樹的地方,就有了村莊,斗轉(zhuǎn)星移、滄海桑田后,一個村莊的風華歲月就悄然鐫刻在村旁的某棵古老的樹上。樹站立在地上,又深埋在地下,成了一方土地沉默而莊嚴的靈魂,因此最有可能知曉天地間的秘密。樹在土壤里根莖盤曲,在天空中枝葉伸展,記錄下這片土地的休養(yǎng)生息,記錄下白天黑夜的軼事見聞,然后藏匿于樹身,忠實守護天地萬物。
這些干凈蓬勃的樹、高傲孤獨的樹、溫柔逶迤的樹、斑駁蒼勁的樹、漂亮婀娜的樹,甚至那些一半已經(jīng)焦黑死去,另一半正在重生的樹,新的生命頑強而緩慢地挺進著,鮮嫩和柔弱與高高裸露的黑樹干相得益彰。干凈的空氣和藍色的天,讓曠野里的樹這樣頑強地活著,每一根枝丫都在迎風起舞,每一個獨特的姿勢都無法被忽略,那樣的靜美、桀驁、謙遜,讓人心動。
樹不會說話,卻用生長與凋落來表達生命。南方的樟樹為什么而香?西北的胡楊緣何堅守大漠?垂柳近水,虬松傍石,只因情愫;玉蘭報春,丹桂獻秋,但為天性。我能夠確定的是:曠野里的樹和曠野里的風,一定是一對怨偶。它們的交流真是風情萬種。風越猛,樹越勇,風嫵媚,樹婀娜,風的疲憊是樹的滄桑,風的自豪是樹的挺拔,風的哭泣是樹的凋零,風的自由是樹的孤寂,風的復返是樹的年輪,風的見識是樹的智慧,風是樹的加持,樹是風的定力,風的遠方是樹的天空。
三毛曾寫過這樣一段話:“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風里飛揚,一半灑落蔭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我猜想,三毛的靈魂早已鐫刻在撒哈拉沙漠里的某棵樹上,堅毅,沉默,灑脫,自由,吮吸著風霜雨雪、日月精華,收獲了大喜悅、大自在,按照她生前的意愿,長成她想要成為的樣子。
奧爾罕·帕慕克說:“我不想成為一棵樹本身,而想成為它的意義?!蔽蚁胝f,成為一棵樹,就是成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