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
一個人的童年,最好是在鄉(xiāng)村度過。一切的生命,包括植物、動物、人,歸根到底來自土地,生于土地,最后又歸于土地。在鄉(xiāng)村,那剛來自土地的生命仍能貼近土地,從土地汲取營養(yǎng)。童年是生命蓬勃生長的時期,而鄉(xiāng)村為它提供了充滿同樣蓬勃生長的生命的環(huán)境。
農村孩子的生命不孤單,他有許多同伴,他與樹、草、野兔、家畜、昆蟲進行著無聲的談話。相比之下,城里孩子的生命就十分孤單,遠離了土地和土地上豐富的生命,與大自然的生命共同體斷了聯(lián)系。
當現(xiàn)在記述著種種童年瑣事的時候,我深感慚愧。事實上,我是在自曝童年生活的貧乏和可憐。所幸的是,當時我的祖輩中還有人住在鄉(xiāng)下,父母時常帶我去玩,使得我的童年不會與鄉(xiāng)村完全隔絕。盡管那鄉(xiāng)下不過是上海郊區(qū)而已,但是,每年在那里暫住的幾天足以成為我一年中最快活的日子。
那是一個叫周沈巷的村子,離徐家匯不遠,隨著都市的迅速擴展,現(xiàn)在它早已不復存在。當時那里住著我的祖母、外婆和一個姑媽,她們的家挨得很近,沿著同一條小河走幾分鐘,就可以從這一家到達那一家。
孩子到了鄉(xiāng)村,注意的往往不是莊稼和風景,而是大人不放在眼里的各種小生物。春天的水洼里有蝌蚪,每年我都要捕撈一些,養(yǎng)在瓶子里,看它們搖著細尾巴活潑地游動,心里的喜悅要滿溢出來。
夏天的田野則是昆蟲的天下。很小的時候,我也許還沒有上學,有一次在鄉(xiāng)下,姐姐神秘地告訴我,田里有蚱蜢。我好奇地跟她到田里,一起小心翼翼地捕捉,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蚱蜢。其實,我更喜歡捉一種叫作“金蟲”的甲蟲,仲夏季節(jié),撥開玉米葉子,便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擠成一團,正在啃食剛剛結成的玉米穗。金蟲有金色的硬殼,蠶豆大小,用一根細線拴住它,讓它懸空,它就會扇開薄翅飛起來,發(fā)出好聽的嗡嗡聲。
在我眼里,鄉(xiāng)下什么都和城里不一樣,一切都是新奇的。潮濕的河邊布滿小窟窿,從中鉆出一只只螃蟹,在岸上悠閑散步。林子里蟬聲一片,池塘邊蛙聲起伏。還有夜間在草叢里飛舞的“小火光”,給鄉(xiāng)村罩上一層神秘的氣氛。
夏季是下鄉(xiāng)的最佳季節(jié),不但萬木茂盛,而且可以一飽口福。所謂一飽口福,其實年年都是三樣東西:露黍、玉米和南瓜。露黍形似高粱稈,比甘蔗細得多,味同甘蔗。新玉米當然鮮嫩可口,坐在屋外嚼著啃著。屋里飄來南瓜的香味,南瓜是在灶火上蒸的,大鐵鍋里只放少許水,一塊塊南瓜貼在鍋壁上,實際上是連蒸帶烤,蒸得瓜瓤紅亮潤口,烤得瓜皮焦黃香脆。當年商業(yè)不發(fā)達,在城里是買不到這些東西的。
每次到鄉(xiāng)下,我們多半住在外婆家。當然,因為外婆疼愛我們。可是,我不喜歡外公,甚至怕他。在我的印象中,他總是坐在一張紅木桌前,一邊不停地咳嗽、吐痰,一邊寫毛筆字。看見我們,他不理睬,只是從老花鏡片后抬起眼睛,嚴厲地看我們一眼。
后來,外婆進城與三舅同住,我們去鄉(xiāng)下就比較少了。有時候,父親帶我們去看祖母。和祖母住在一起的還有曾祖母,老太太活到九十歲,最后一年精神失常,不能辨認所有親屬,又好像認識一切人,見了誰都瘋言瘋語,十分可愛。我上高中時,祖母去了另一個世界,此后我沒有再去過鄉(xiāng)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