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貴,苗族,1947年4月生,湖南沅陵縣人。一級作家。曾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少數(shù)民族文學委員會委員,湖南省文聯(lián)第七、第八屆副主席等職位。著有長篇小說《蒼山如海》《鳳凰臺》《遍地黃金》《盤龍埠》《兩河口》《鄉(xiāng)村檔案》等十部,小說集《這方水土》《文藝湘軍百家文庫向本貴卷》等三部?!渡n山如海》獲中宣部第七屆“五個一工程”獎、第六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中篇小說集《這方水土》獲第七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多部小說被改編成影視劇。
一
其實,望月苑是一個村子的人抱團修建起來的一條小街坊。這個村子名叫城東村。更早的時候,也不叫城東村,叫郭家灣。那時,這里是一片荒蕪之地。后面,是連綿起伏的山崗;前面,是雜草叢生的坡地。坡地的外面,是偌大一片平坦的荒灘,荒灘的外邊,是從遠處的群山中逶迤而來的怡河。五月端陽水,荒灘就變成了汪汪的河灣。穿山過谷而來的怡河,一定是累著了,要在河灣里緩緩身子,歇口氣的。平時,怡河卻是一副纖瘦的樣子,脾性也特別好。被橫亙在河灘中間的一塊巨石生生地攔下,也不氣惱,或是跳過,或是扭了扭身子,從巖石旁邊繞過去。怡河自有它的向往與追求,與山外的沅水匯合,然后,投進洞庭湖的懷抱,直奔大海。
一戶郭姓人家,在半山坡上開出一片平地,修了一棟木屋,于是,荒涼的坡崗,便有了人跡與煙火。外面人也就叫這里郭家灣了。后來,一戶王姓人家,在郭家旁邊的不遠處,也開出一片平地,修了一棟木屋。兩戶人家,靠著門前的坡地和河灘討吃。當然,還有屋后面的山崗,撿拾不盡的可以變成錢的野果、蘑菇和中藥材。日子過得滋潤而富足。
只是,兩家人相處得卻是不怎么和諧,炊煙相伴,雞犬相聞,兩家人見了卻如同陌路人一般。
外面人叫這地方郭家灣,讓王姓人家很是不爽。王姓人家常常跟外面人爭得面紅耳赤:“這里不叫郭家灣,叫王家灣?!?/p>
郭姓人家心里好笑:“你讓別人叫王家灣,別人就叫王家灣了?連個先來后到的規(guī)矩也不要了。”
王家人仍是不服氣,自己做了一塊寫著王家灣字樣的牌子,插在進村當?shù)赖穆房?。郭家人咽不下這口氣,也做了一塊寫著郭家灣字樣的牌子,插在進村當?shù)赖穆房?。因為這件事,兩家人還掄起拳頭干過架。
郭家灣突然熱鬧起來,是因為一條南北往來的鐵路從不遠處的章原鎮(zhèn)穿過,后來,又一條東西往來的鐵路也從章原鎮(zhèn)穿過。章原鎮(zhèn)的人口就吹氣泡一樣膨脹起來。于是,章原鎮(zhèn)也就變成章原市了。那些由于修鐵路被占了田地和屋舍的農(nóng)家,也不麻煩國家勞心費力尋著地方搬遷安置,結伴來到郭家灣,在郭家和王家修屋的坡崗上,辟出幾十塊屋場,一字兒排開,修了房子住下來。當然,他們也是不愁著討吃的。門前有荒坡地,坡下有寬闊而肥沃的河灘,種出的各種時令蔬菜,趕個早,挑到章原市去賣,熱巴巴的鈔票就揣進了口袋。城里人在超市買的菜蔬,全是從外面大棚蔬菜基地運來,價錢貴,還不新鮮。哪像他們種的蔬菜真正的原生態(tài)。不打農(nóng)藥,不施化肥,沐浴著陽光雨露生長。瓜果肥美,莖葉嬌艷。五月到八月,怡河漲水,河灘汪汪一片,人們可高興了,怡河在給各家各戶的菜地施肥呢。洪水把山里的沃泥腐葉帶到河灣里,沉積下來,種出的蔬菜,還不見風長呀。當然,趁著這個季節(jié),人們正好去屋后的山崗,料理桃李果木和葡萄園。人戶多了,人們也就不僅僅是去山里拾蘑菇,采摘野果。就近把屋后的坡崗開墾出來,栽上果樹,辦個葡萄園,掙的錢也不少。他們說,老天照顧啊,一年四季,三個季節(jié)在河灣里種菜,怡河給菜地施肥的時候,屋后果園里的果實,又正是成熟的季節(jié)。
鄉(xiāng)政府的領導,當然知道郭家、王家由來已久的矛盾糾葛,既不叫這個村子郭家灣村,也不叫這個村子王家灣村,而是叫城東村。村子的位置,正好在章原市的東邊。但郭家和王家之間的隔閡,是難以撫平的,按兩家人的說法,那是幾代人留下來的恩怨,難以解開的結。不然,王家的王東陽和郭家的郭新卉戀愛的時候,也不會遭到兩家人如此強烈的反對。郭家人罵郭新卉,你要嫁給王家做兒媳,就再不要跨進郭家的門,郭家沒有你這個女兒。王家人罵王東陽,你要娶郭家女做老婆,就把你趕出王家的家門,永不相認。郭新卉是郭家的獨生女,王東陽是王家的獨生子,居然都罵得出這般的言語,可見兩家人對兩家祖宗曾經(jīng)的爭爭吵吵,有多么在意。
口袋里有錢,日子好過,房子當然是要變變樣子的。首先把舊木屋拆掉,準備修新屋的,是王家。王東陽已經(jīng)是二十多歲的大小伙了,何況,還是城東村第一個大學生。大學畢業(yè),又在市里找了一份體面的工作,節(jié)假日回來,住的還是老爺爺留下來的舊木屋,多沒面子。在王家人的心里,郭新卉不可能成為王家的兒媳。兒子要是帶了新談的女朋友回來,人家姑娘沒停下腳步,就會扭頭離去的。別說車啊,彩禮啊,住的房子總得像個樣子吧。
舊木屋拆掉了,地基平整好了,修屋的師傅也請來了。這時,人們發(fā)現(xiàn),郭旺財?shù)呐畠汗禄埽莻€在市農(nóng)貿(mào)市場開水果店的漂亮姑娘,也從市里趕了回來,腳跟腳地跟在王東陽的后面。
郭新卉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也不愿回來跟著父母侍弄菜地和果園,先是去市里一家超市上了一年班,后來,自己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租了個門面,開了一家水果店。平時,很少見著她回城東村來,哪還見著她跨進過王家的大門。兩家的大人,還在孩子上中學的時候,在他們時不時流露出的話語里,隱隱約約知道兩人正在悄悄談戀愛呢,于是,就把狠話放了出來,一定要把兩個年輕人的愛情扼殺在搖籃里。
郭新卉站在王家剛剛平整好的屋場地基上,一邊指指點點,一邊說著什么,少女的臉,笑如燦爛的花兒,站在一旁的王東陽不停地點著頭,臉上綻出的開心,也快要溢出來。修屋的師傅則提著一箢箕石灰,依著兩個年輕人手中的圖紙,拉直繩子,在地基上畫了一條一條醒目的白色線路。開始的時候,人們很是吃驚,郭新卉怎么去了王家,跟王東陽還那樣親熱,眉開眼笑的。后來,他們就把目光盯在修屋的師傅在屋場地基上繪制出來的那幅圖案上了。這才知道,王家準備修的是磚房,一正屋兩偏屋,坐東朝西。遠遠看去,在西邊大山里奔涌的怡河,正迎面向著王家堂前涌來。風水先生說,財源滾滾來,大富大貴。
王東陽的父親王建安早就把臉板了起來,卻是不好發(fā)作。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郭新卉還是個姑娘,帶露的花兒一般??刹荒軝M眉瞪眼地把她趕走,那樣,是會嚇著她的。得想個兩全的辦法,讓她趕緊離開王家就好。
只是,王建安的辦法還沒有想出來,卻是有人把郭新卉去王家的消息,告訴了郭新卉的父親郭旺財。郭旺財就跳腳了:“老子要打斷她的腿!”
臉色鐵青,嘴里還罵著娘。女人劉如玉便三步并作兩步趕去王家,要把不爭氣的死女子叫回來。不然,男人去了,除了動手打自己的女兒,還會跟王家天翻地覆干上的。
郭新卉卻走了,王東陽也走了。王建安還對著遠去的一雙背影罵人呢??匆妱⑷缬駨哪沁呑邅恚踅ò舶逯拿婵?,就更加難看:“自己的女兒,得好好管著。王家可高攀不起?!?/p>
這話說得比用巴掌抽自己的臉面還要難受。在她劉如玉的心里,王家比郭家是要強過那么一點點的。不說這么多年來,種瓜果蔬菜掙了多少錢,單說王建安的膽識,比自己的男人就要高過一籌。還有,王東陽大學畢業(yè),就去了市林科所做技術員,國家干部,端的鐵飯碗,比自己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開水果店討吃的女兒,也要勝過一頭。如今,又是自己的女兒來王家,不是他王家的兒子去郭家。誰高攀誰啊。
劉如玉的臉色由青變黃,她卻是不敢跟王建安過招,擔心再從他嘴里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話來,只怕是要被氣暈過去的。踅身回來,把王建安說的話,一字不漏地對男人說了一遍。果然吧,郭旺財除了鐵青著臉,脖子上的青筋,也一條一條鼓得像是蚯蚓了。自己的女兒跨進他王家的門,卻是不受待見,還對自己的女人說出那樣的話,能不氣著嗎?思前想后,別的是沒能跟他王家抗衡了,那就也修一棟磚房吧。怎么說,也能爭回來一點面子啊。
“修磚房,一正屋兩偏屋,坐東朝西,納怡河滾滾財喜?!惫斦f,“這么多年了,攢下的錢修棟磚房用不完的,日后嫁女,仍是可以體體面面給女兒做嫁妝的?!?/p>
當然,他是再不擔心自己的女兒去王家做媳婦的了。王建安說出那樣的話,王東陽還不跟自己的女兒斷了往來,王建安只怕是真的要敲破兒子的腦殼的。王建安的脾氣,城東村人誰不知道。就一個字,倔。那年挑著一擔蔬菜去城里賣,跟城管發(fā)生糾紛,被城管折斷了秤桿,踩爛了菜簍,他王建安硬是把城管給告上了法庭,官司居然還打贏了,除了賠償王建安一桿秤、一擔菜簍,那個動手動腳的城管還受了處分。從此,城東村的人挑著蔬菜去城里賣,再沒出現(xiàn)過城管暴力驅(qū)趕他們的情況。城東村的人,對王建安更是刮目相看,村里有什么難以解決的問題、難以處理的矛盾,村主任周福安是一定要上門問問王建安的。
誰都不會想到,正在郭家和王家比著勁兒修磚房的時候,城里卻來了一群人。是開著小車來的,幾輛小車就停在了村子旁邊的路口。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大腹便便的矮個子男人和一個瘦如一根竹竿兒的高個子男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讓城東村的人想笑又不敢笑,只覺得這世界真的太搞笑,卻是偏偏讓這兩人搭配著在一塊兒走路。兩個人走在一起,矮個子男人更胖、更矮,高個子男人更瘦、更高。
他們的后面,緊跟著兩個手里提著黑色公文包的年輕人,再后面,是一群男男女女,有的手里拿著相機,有的肩頭扛著攝像的三腳架。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這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兩個男人,身份可不一般。
果然吧,那個大腹便便的矮個子男人帶著竹竿兒樣的高個子男人先是來到王建安的屋場地基旁邊,對著王建安說:“停下來,不要挖了,房子也不要修了?!闭Z氣威嚴,不容置疑。
王建安正帶著幾個人,汗爬水流挖基腳呢??春玫娜兆?,就要下基腳修房子了啊。農(nóng)村人,還是相信一點點迷信的,下基腳的時候,要看大吉大利的日子,要殺雄雞,要敬豬頭,還要放鞭炮。不承想,才開始挖基腳,就說停下來不要挖了。誰個背運鬼,挨罵不看日子。抬起頭來,狠狠地瞪了兩人一眼,就又勾下頭,做活兒去了。
“聽見沒有?不要挖了。”這次不是那個大腹便便的矮個子男人說的,而是那個竹竿兒樣的高個子男人對著他吼。
王建安心里的氣有些憋不住了,沖著他道:“修屋的手續(xù)齊全。是聽你們嘴里說,還是聽大紅公章的?你們是誰啊?”
“大紅公章也是可以更改的啊?!焙竺娴娜巳豪镒叱鲆粋€年輕人,指著大腹便便的矮個子男人說,“這是我們市房產(chǎn)局鄒副局長?!庇种钢邆€子男人道,“那是我們市房地產(chǎn)李老板?!?/p>
李老板似乎覺出這個挖屋場地基的男人,不是一兩句話就能唬住的老實農(nóng)民,臉上擠出一絲笑來:“也不是不讓你修房子,辦了手續(xù),修房子就合法。我是說,房子修好,你一定會后悔的?!?/p>
“修百年根基,后悔什么?!蓖踅ò驳哪樕呀?jīng)變得十分難看,瞪他的眼睛要噴出火來。這個時候,他希望聽到的是百年的屋場,千年的根基,興旺發(fā)達,財源滾滾的好話,怎么聽得后悔這樣晦氣的字眼。
李老板說:“我要把城東村前面的百畝坡地,連同怡河灣里的二百畝河灘全都圈起來,修建高檔的居民小區(qū),名字也取好了,望月苑。你家門前三米處,要修四米高的圍墻。往后,你家打開門,一堵高墻擋著,白天也要點燈的。知道嗎,住進望月苑的,都是有錢人,要保證他們住著安全,一定是要把圍墻修高一些,修牢實一些的?!?/p>
王建安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李老板沒開口,鄒副局長卻是搶著說開了:“我來了,你說是不是真的?李老板修望月苑的報告,就揣在我的口袋里,過不了多久,報告的流程走完,這里就是我們章原市最熱鬧的房地產(chǎn)基建工地了。李老板要把望月苑做成我們章原市房地產(chǎn)的樣板工程。兩邊是四幢三十二層高樓,中間是四十八棟高檔別墅。全都坐東朝西,開門便可看見犀牛望月的景觀。你得感謝我們才是,要不是李老板請我來這里看一看,匯報望月苑的基建布局,你把大半輩子攢下的錢,修了一棟住著連白天黑夜都分不清的房子,那才后悔莫及呀?!?/p>
王建安有些沒好氣地說:“我可沒聽說怡河灣里有什么犀牛望月的景觀。我只是聽說過,怡河灣里,住著一條劣龍,十年二十年,劣龍作惡,翻江倒海。修高樓也好,修別墅也罷,一樣會被劣龍沖到洞庭湖去的?!蓖踅ò驳拇_是聽爺爺說過的,怡河灣里住著一條劣龍,不然,四十多年前怡河漲水,就不會把怡河灣剛剛修好的攔河大堤連根拔起。對岸沿河村的十里長堤,長堤里面的三百畝良田,也都毀于一旦。
李老板很是不悅,還沒著手修建望月苑,就招來這般詛咒。正要發(fā)作,鄒副局長卻是把話搶了過去:“已經(jīng)對你說過了,你自己看著辦吧,要愿意白天點燈,那就沒的說了?!狈愿郎磉呉粋€年輕人,“去把城東村村主任叫來,就說我找他?!笔忠粨],帶著一群人,去了坡下的河灘。
王建安仍是沒有停下手里的活兒,只是對著一高一矮下坡去的兩個背影道:“打怡河灣河灘的主意,想得美啊。”
村主任周福安被那個年輕人叫了來,還沒來得及問王建安什么事,就讓年輕人催著去了河灘:“快走,我們鄒副局長在河灘上等著你呢?!?/p>
中午的時候,跟著去河灘的人才垂頭喪氣地從河灘回來:“那個鄒副局長說的話,只怕是真的,跟去的一群人,除了在河灘上拍了許多照片,還架起羅盤,確定高樓和別墅的朝向與方位。過后,就在河灘的邊沿釘了許多樁子。河灘上的地被占了,坡上的地也被占了,僅靠著屋后山崗上的一片果園,哪能養(yǎng)活人啊?!?/p>
周福安當然是不能像群眾那樣唉聲嘆氣的。河灘不是各家各戶的責任地,他就想著給大家弄些蔬菜青苗補償費,也被鄒副局長頂了回來,那就只有跟鄒副局長擺擺困難,說說城東村的群眾,曾經(jīng)為國家建設做出的貢獻,希望在坡頭各家責任地的賠償上,多得到一點錢。這邊,還得安慰群眾:“再要我們村子往別的地方搬,是不可能的了。沒地方可搬的啊。只有把眼睛盯著后面的山崗了。改造果園,提高水果的產(chǎn)量和品質(zhì),增加收入。一棵草,一滴露水。總會有活路的。”周福安這樣說著,就勸王建安,“剛才鄒副局長說的話,還真的要認真想想才好,花幾十萬修了棟新磚房,一堵高墻擋在大門前,像什么樣子?!?/p>
王建安卻是不以為然地說:“他們架他們的羅盤,釘他們的樁子,我修我的房子,互不相干的?!?/p>
“不能賭氣的。修新屋,不就是為了你家東陽討老婆結婚的嗎,即便東陽不說什么,帶了女朋友回來,人家姑娘不喜歡怎么辦?”周福安是真心要勸阻王建安在望月苑小區(qū)的圍墻邊修房子的。開門一堵高墻擋著,心里該有多堵。當然,這也是鄒副局長交給他的任務。人家李老板說了,圍墻里面的別墅群住的全是有錢人,卻被圍墻外面的農(nóng)民整天盯著,心里不踏實呢。
王建安正要說什么,卻見鄒副局長和李老板從河灘上來了。鄒副局長交代跟在身后的一個年輕人:“沿著屋場地基往外量三米,釘個樁子。然后,以這個樁子為標準,往兩邊延伸開去,每家每戶的前面,全都只能留出三米,多出半分都不行的?!边^后交代周福安,“你得趕緊召開群眾大會,動員大家,重新申請屋場地基,盡快把新的屋場地基辦下來。當然,新的屋場地基,一定是要離望月苑小區(qū)的圍墻遠一點才行的?!边@樣說著,帶著李老板揚長而去,手還拍著李老板的肩膀說,“你李老板真的會算賬呀,把城東村幾十戶人家圈在圍墻的外面,可就省下來一棟高樓的安置房。”
李老板那竹竿兒樣的腰桿挺了挺,臉上就露出得意的笑來:“待我老了,寫發(fā)家史的時候,我要把你鄒副局長助我發(fā)家的兩件大事,都濃墨重彩寫上一筆的。是你鄒副局長做房產(chǎn)局副科長的時候,給我在城西郊區(qū)弄到了五十畝荒地,修了八棟商品房,賺得了第一桶金,我就是靠著那第一桶金起家的。如今,你鄒副局長又要幫著我拿下怡河灣這塊風水寶地修建望月苑,我李加仁坐上章原市房地產(chǎn)的頭把交椅,是指日可待了啊。還請你盡快把這塊地皮給我弄到手,趁著秋天怡河水淺,我好動工修建防洪大堤。三年之后,你鄒副局長就可來望月苑看犀牛望月的景觀了。”
一群跟來的男男女女,卻是忙著扯了皮尺,又忙著釘下了樁子。一個中年人還專門來到王建安面前說:“領導發(fā)話,還不趁著重新弄塊屋場地基修房子啊。剛才我聽到李老板說了,這里的圍墻還要加高一米,五米高的圍墻,不是專門要攔你家的出路嗎?”
幾個修屋的泥工師傅看著王建安,不知道是繼續(xù)做活呢,還是就此住手。王建安卻是板著臉,一聲不吭,仍然忙他的。師傅們就又只得忙碌起來,一邊還幫著王建安出主意:“半山坡上,地勢高,要是在地基上提高一個臺階,前面就是五米高的圍墻,也沒什么影響了。”
那邊給郭旺財修房子的師傅們,卻是過來說:“郭家已經(jīng)讓我們停工了,說另外弄好了屋場地基,再請我們?!?/p>
幾個泥工師傅就又停下了手里的活兒,對王建安道:“王老板,考慮好,修還是不修?不修我們也不怪你,給我們這幾天的工錢就行了。情況特殊,天大由天?!?/p>
“修的房子我住,你們擔的什么心。”王建安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門前釘個樁子,河灘上拍幾張照片,架個羅盤東瞧瞧、西瞧瞧,那個什么望月苑就成了?我說了,按照原來的圖紙不變,也不用提高什么臺階的?!?/p>
給郭旺財修房子的泥工師傅,就又回到郭旺財那邊去了,把王建安說的話說給郭旺財聽。郭旺財就罵開了:“什么狗屁望月苑啊,修了也要被洪水沖到洞庭湖去的?!毙睦飬s是猜不透了,王建安怎么想的?真的就不怕門前有一堵高墻擋著嗎,問道:“你們認真看了,那邊的師傅還在挖基腳?”
“當然。聽說今天基腳挖好,明天基腳灌漿,后天就要封墻了。”
“沒聽說要把地基提高?”郭旺財?shù)男睦镆恢痹诖蛑D的,拿不定他王建安的主意,把地基抬高,前面有圍墻也就擋不著了。
“我們是聽見他說了,不提高地基,按照原來的圖紙修。不然,怎么會說明天要下基腳,后天要封墻了?!?/p>
郭旺財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說:“大家加把勁,把耽誤的工夫趕回來,明天,我們也下基腳,后天封墻?!?/p>
這么多年了,不管做什么,他郭旺財都是要跟王建安較著勁的。暗地里,卻又是察言觀色聽口風,他王建安把事情做在前了,他才會跟著做。
二
這天晚上,王東陽匆匆從市里趕了回來。他是聽到郭新卉對他說,房地產(chǎn)李老板要在城東村前的河灘上修建望月苑,小區(qū)的圍墻就從城東村各家房子前的三米處過,所以回來看看什么情況。王建安不問他這消息是誰對他說的,也不會對他說,自己根本就沒有把那個鄒副局長說的話當一回事。房子照修不誤。王建安只是板著臉道:“跟郭新卉的事,得斷了?!?/p>
王東陽卻是還在說他的:“人家房產(chǎn)局鄒副局長親口對你說,那就是鐵板上釘釘要在這里修望月苑的了。還是另外換個地方修房子吧?!?/p>
王建安仍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向他吼道:“對你說的話,聽見沒有?!币粧伿?,出門去了。
趙明秀看著男人遠去的背影,對兒子道:“你跟郭新卉的事,我早就聽說了,還在讀中學的時候,你們兩個就好上了吧??墒?,兩家的恩恩怨怨,你是知道的,因為在路口插牌子,兩家的老爺爺還動了拳頭?!?/p>
“幾十年前爭郭家灣還是王家灣,成了兩家世代解不開的結了?真是的。”王東陽也像他的父親那樣,一拋手,走了。走時丟下一句話:“新修的房子前面真要有一堵高墻擋著,那就你們兩個老人住吧?!?/p>
郭新卉還在上面路口等著他的消息。郭新卉說,要是王家停止了修房子,她爹爹立馬也會停工的。王家要是不停工,她爹爹也一定不會停下來。兩個年輕人的想法,還是換個地方修房子的好。百年根基,住著順心暢意就好??涩F(xiàn)在,他王東陽的腦殼里面,早已把修不修房子的事拋到爪哇國去了。兩個老人決絕地說出要他跟郭新卉斷了的話,他得認真跟郭新卉商量下一步該怎么走。最壞的打算,日后不回城東村來,在市里買套房,過二人的小日子。讓兩家的老人去跳腳吧。
這天晚上,王建安去了城東村對岸的沿河村。走進沿河村村主任家里,也不落座,嘴里道:“對你說個事,沿河村的三百畝良田,可能又保不住了。”
沿河村村主任眼睛瞪著王建安,有點發(fā)蒙。平時王建安來家里,總是笑呵呵的,說年成,說時事,說孩子,說國家的政策多好,人們的日子越過越甜呢。今天怎么了,進屋就是這樣一句無頭無尾的話,什么意思?。靠此且槐菊?jīng)的樣子,好像又不是開玩笑。沿河村村主任道:“什么情況,慢慢說,別嚇唬我。”
王建安問:“聽說過四十多年前,沿河村前的河堤被洪水沖毀,三百畝良田變成沙洲的事情嗎?”
沿河村村主任就罵起娘來:“什么聽說,那時我已經(jīng)幾歲了,看著洪水把防洪大堤沖毀,又看著洪水把大堤里面的良田變成了沙洲。我做村主任的這些年,每年的秋冬季節(jié),還帶著群眾在修復加固防洪大堤呢。十里防洪大堤,三百畝良田,用了四十多年時間,換了三屆村主任,才恢復成原來的樣貌?!?/p>
其實,沿河村前的防洪大堤被洪水沖毀,良田變成沙洲,王建安也是親眼見著的。那時,他也有幾歲了,聽著人們喊得最響亮的口號: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chǎn)。叫高山低頭,叫河水讓路。鄉(xiāng)里的領導,就打起了城東村前怡河灣里那一大片河灘的主意,萬人上陣,進行攔河造田大決戰(zhàn)。紅旗招展,戰(zhàn)天斗地的口號響徹云霄。河灣里的攔河大堤,也在人們的口號聲里一天一天長高。想法是豐滿的,只要把半山坡上的黃土推下山來,河灘變成良田,明年的秋天,就是稻浪滾滾,一片豐收景象了。不承想,攔河大堤修成的第二年,半山坡上的黃土還沒來得及推下河灘,五月端陽水,波浪洶涌的怡河,被兩邊的攔河大堤擠得只剩下一條逼仄的出口,發(fā)怒了,先是把沿河村前的防洪大堤沖毀,把沿河村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良田變成沙洲,回過頭,又把城東村前河灣里剛剛修好的防洪大堤連根拔起,拋下了洞庭湖。那天,王建安和村里的孩子們,跟在大人們的身后,站在門前的坡頭,看著肆虐的洪水,橫沖直撞著,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嚇得大哭不止。
沿河村的人用了四十多年,才把被沖毀的良田和河堤恢復。城東村前面的怡河灣,雖是沒要人工去填充那深不見底的深潭,沒要人工去修復那剝牛一樣光禿禿的沙灘,可也是用了幾十年時間,靠著怡河自身的水勢,帶來沙石,把深潭填平,在光禿禿的河灘沉積淤泥,然后,又靠著歲月的風風雨雨,讓河灘長出青草,變成綠色。城東村的人,才又在河灘上種出了能夠賣錢養(yǎng)家糊口的瓜果和蔬菜。
“是誰又要跟老天作對,做遭天譴的事啊?!毖睾哟宕逯魅蔚芍劬枴?/p>
“今天,市房產(chǎn)局一個姓鄒的副局長,帶著房地產(chǎn)李老板去了城東村,要把城東村前的坡地和河灘全都圈起來,修一座名叫望月苑的高檔小區(qū),供城里的有錢人居住。修防洪大堤的樁子,還在四十多年前修河堤的地基上,往前移了幾米。他們說,秋水漲過,就要動工修堤了?!?/p>
沿河村村主任打斷他的話:“告訴我,你說的是真還是假?”
“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說出這樣的假話來。我家正在修房子,才下基腳呢。鄒副局長要我停工別修了,說是望月苑的圍墻就在我家房子前三米,開門一堵墻,白天要點燈的。意思我當然明白,農(nóng)民的房子,不能與望月苑隔得太近。人家里面住的有錢人?!蓖踅ò驳穆曇粢呀?jīng)提高了八度,“我的話你可以不信。河灘上釘下的樁子你應該相信的吧。自己去看,一長排,樁子上面還寫有李記房地產(chǎn)的字樣。”
“明天,我去市里找領導去?!毖睾哟宕逯魅握f話的聲音在顫抖。
王建安從沿河村回來,已經(jīng)過了半夜。女人趙明秀還沒有睡,問他:“這半夜,你到哪里去了?”
王建安不回她的話,說:“快睡吧。早睡早起。明天我們家的房子下基腳,得認真辦餐酒席給泥工師傅們吃呢?!?/p>
趙明秀卻是還在說她的:“這半夜,村里許多人來家里了,說的全是李老板修望月苑的事。我們家東陽也說,趁著能申請住房地基,還是盡快找塊地,把手續(xù)辦下來,不然,想找塊好的屋場地基就難了啊?!?/p>
趙明秀還有話沒有說完,王建安卻是把她的話打斷了:“再有好的屋場地基,我也不會換地方的。在這里住了大半輩子,也沒在意月亮落在怡河里的美景,現(xiàn)在知道了,得好好看看犀牛望月是什么樣子?!?/p>
趙明秀有些沒好氣地說:“看什么犀牛望月,開門見著的是一堵高墻。我們兒子說了,他不會回來住這新修的磚房的?!?/p>
“睡吧。記著,明天得弄幾個好菜,還要買瓶好酒,買掛爆竹。修百年根基,圖的就是個喜慶?!蓖踅ò蚕袷菦]聽見女人說的話,交代道。
這時,趙明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說:“天黑的時候,我看見旺財哥在門外面打幾個轉了?!?/p>
王建安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沒主意了啊,想來看看我家的房子是停工呢,還是照常修。”
趙明秀說:“旺財哥真要打聽這些事,你可不能做頭眼給他看。兩家前三輩子生出的芥蒂,還計較啊。再說了,原本就是我們王家不在理?!?/p>
王建安瞪了女人一眼。趙明秀說:“別瞪我。是非曲直,還得有人說?!壁w明秀這樣說的時候,臉上就做出一種討好的笑來,“你知道我們兒子今天還對我說了什么嗎?”
王建安有些沒好氣地說:“不回來住,就不是我的兒子了?我同樣可以管著他的。”
趙明秀說:“平心而論,我是很喜歡郭新卉的。長得漂亮,還能干,還賢惠,還有禮貌。百里挑一。這樣的姑娘不要,到哪里找去。我們兒子說,他讀四年大學,郭新卉不管是在超市打工,還是自己開水果店掙錢,每個月都要給他寄錢的。她的父母要是知道這回事,還不跳腳罵大街呀??次覀兊哪樛睦飻R。”
“屁話。我們按月給兒子寄了錢的?!?/p>
“寄那點錢,只夠吃飯。沒看見我們兒子寒假暑假回來,都要大包小包給我們買禮物嗎?那都是郭新卉給的錢?!?/p>
“我不反對兩個孩子走在一起,他郭旺財是堅決要反對的啊。”今天,王建安才聽說兒子讀大學的時候,花了郭新卉不少錢,就連寒暑假回來給自己買的衣服和煙酒,花的也是郭新卉給的錢,心里像是有一種溫溫的東西淌過,說話的口氣,也就有了些松動。
趙明秀說:“首先,你這一關得過。郭家賭氣,你也賭氣,我們兒子真的就不會回來住的。到時候,兩家,四個老人,大眼瞪小眼吧。”
王建安道:“別說了,睡吧,半夜過了?!?/p>
“還是要把房子修在老屋場上???”
“耳朵聾了?剛才不是對你說過的,他們在門前釘了幾個樁子,那個什么望月苑,就修成了?”
趙明秀就不作聲了。男人的脾氣倔可是出了名的,他認準的理,八頭老牛都拉不回。這半夜,他又去了哪里,是不是有誰給他什么話了?。?/p>
第二天,趙明秀起了個大早,去街上把男人昨晚交代要買的東西,一樣一樣全都買了來:一大塊豬肉、一條大鮮魚、一掛千子鞭炮、一瓶好酒和幾個紅包。新屋下基腳的時候,除了要吃好的 ,要放鞭炮,還要給師傅們打紅包。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
幾個修屋的師傅高興極了:“王老板,放心,我們會全心把房子修好的?!?/p>
鞭炮響起,修房子的師傅們就亮開嗓子唱和起來:
“優(yōu)雅新樓邀月近,壯觀大廈伴云高。德門吉慶新居樂,仁里和諧百載安。新修華堂連富貴,怡河涌來滾滾財。壘砌基礎磐石固,鑄澆梁柱鋼鐵堅?!?/p>
第一塊紅磚,第一鏟水泥砂漿,在泥工師傅們的手里,就規(guī)規(guī)整整地砌在了磚房的地基上了。
王建安高興得連忙把手里的紅包往師傅們的口袋里塞,連連道:“謝奉吉言?!?/p>
村里的人,也都趕來看熱鬧。祖祖輩輩,人們都是住的舊木屋。突然間,王家和郭家,比著勁修磚房子,都要看個新鮮呢。
這時,王建安就又鄭重宣布:“房子修好,還要在禾場前修一個望月臺的?!?/p>
“新鮮。門前三米是高墻,還要留出禾場,望月臺怎么修。什么叫望月臺?大白天說夢話啊?!?/p>
“望月臺也不知道。站在臺子上,看天上的月亮,看怡河的風景?!蓖踅ò惨膊挥嬢^他們說自己在說夢話,大聲道,“今天八月初八,蛾眉月兒。可我家的望月臺沒修好呢,站在門前的坡地里,是看不見月兒落進怡河的美景的。你們要有興趣,吃過晚飯,一塊兒去河灘上看看怡河里的犀牛是怎么望月的吧。在這里住了大半輩子,還真的沒注意月亮掉進怡河是什么樣子。還得人家鄒副局長和李老板來提醒?!?/p>
“好啊,夜里你去看月落怡河,看犀牛望月,我們也跟著你去看個稀罕吧?!?/p>
一團疑問,卻是堵在人們的心里。鄒副局長說的話,李老板讓人在門前三米處釘下的樁子,在他王建安那里都不作數(shù)了?莫非,他王建安要跟他們打一場官司不成?今非昔比,這可不是那時城管折斷他的秤桿那么輕巧的啊。
吃過晚飯,村里的人就三三兩兩地來到了王家。幾個修房子的師傅也不回家了,都要跟著王建安去河灘上看怡河里的月亮是個什么樣子,看犀牛是怎么望月的。
天慢慢地黑了下來。河風微微吹著,怡河已經(jīng)沒有了五月的洶涌澎湃,變得細瘦起來,流水潺潺,如細雨綿綿,又似低吟輕唱。蠶蛾般的月兒掛在廣袤的天空,幾粒星星陪伴著,顯得分外清靜與寥廓。
突然,就有人大聲地叫喊起來:“看,月兒果然落在怡河里了?!?/p>
這時,人們才看見,那塊橫亙在河灘上的巨石下面的水潭里,月兒是那般清晰,比掛在天上的月兒透亮多了,明媚多了。一尾魚兒躍起,濺起幾朵水花,使得月兒不停地搖晃起來,時而變成一堆碎銀,時而變成一彎發(fā)亮的鐮刀。
“真的不知道,月兒落在怡河里,是這般漂亮。”
“快看河灘上的那塊巨石啊,月影里,還真的像一頭牛,頭朝著水潭,是不是在看水潭里的月亮?”
一些人,卻是指著怡河上游的一座鐵路大橋說:“那座鐵路大橋剛剛修好的時候,章原市還在鐵路大橋的那邊,如今,城市的腳步卻是款款地向著鐵路大橋的這邊走來。往后,我們賣菜,就更近了,出門就是市區(qū),多好?!?/p>
“做夢吧。河灘這一大片菜地沒了,坡上的責任地也沒了,哪兒有菜賣。到那時,只怕城里那些掃大街的,背著蛇殼皮袋子拾垃圾的,都是我們城東村的人了啊。”
人們就都嘰嘰喳喳說開了,有的還罵起娘來:“因為修鐵路,占了我們的田地,占了我們的屋舍,我們才搬來這里的。日子過不下去,不去找領導是不行了?!?/p>
王建安一直沒有作聲,只是靜靜地站在河灘上,擰著眉頭,像在想什么心事,時不時,還朝著對岸的沿河村看一眼。人們問他:“磚房照修不誤,還有好心情帶著大家來怡河邊看風景,你就不著急往后的日子該怎么過?莫非,你是愿意提個蛇殼皮袋子,穿街過巷去拾垃圾了?”
王建安仍是不說話,在河灘上站一陣,自個兒回家去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王建安也沒幫著泥工師傅砌基腳,修房子,匆匆出門去了。他有點著急,兩天了,沿河村那邊怎么沒一點響動?
他去了市水務局。還沒開口說話呢,市水務局辦公室一個中年人就把一杯剛剛泡好的熱茶遞了過來。王建安有些受寵若驚,連忙站起身,兩手搖擺著說:“不渴,不麻煩您了啊。”
“從城東村來,能說不渴嗎?看這樣子,不是來城里賣菜的吧。要是賣菜,有一副菜簍子的?!?/p>
“你認得我?”王建安只得把茶杯接過來,臉上做著笑,小心地問道。
“怎么不認得?王建安啊?!?/p>
王建安的眼睛就瞪大了。坐辦公室的干部,怎么認得城東村一個整日里汗爬水流種菜賣菜的菜農(nóng)?嘴里嘀咕:“你去過城東村?”
“真的想去城東村走走的,卻是沒有時間?!敝心昴腥四樕蠋е吞@的微笑,“還記得那年跟城管局打官司的事嗎?那時,我在城管局上班。”
王建安心里不由得一沉,今天這門道是走錯了啊。茶也不喝了,站起身,就要離去。
“來了,一言不開,怎么就要走了?”中年男人攔住了他,臉上的笑容沒有退去,嘴里道,“種菜,賣菜,跟我們水務局扯不上關系的啊,不會找水務局打什么官司的吧?”
王建安卻是問他:“在城管局上班,怎么調(diào)水務局來了?”
“我讀大學的時候,讀的水利專業(yè),城管局雖也有關于水利方面的工作可做,但來水務局上班,更是學有專用了。”
“那次,城管局的官司打輸了,那個折我秤桿的城管干部還挨了處分,你們不記恨我?”
“記恨你做什么?那次之后,城管局不是連著出臺了幾項有利于農(nóng)民進城賣菜、賣農(nóng)副土產(chǎn)的規(guī)章制度嗎,還出重拳規(guī)范農(nóng)貿(mào)市場管理,整頓城管人員的工作作風和工作態(tài)度,就是對你敢于跟城管局打官司的褒獎?!?/p>
“這樣說,我今天來找水務局反映問題,是可以對你說的了?”
“當然。你說吧,我記著?!敝心昴腥藦某閷侠锬昧藗€本子出來,那樣子,是要認真記錄他說的什么問題了,“我姓吳,你就叫我老吳吧。你反映的問題,要是在我老吳這里被吞沒了,你是可以告我的啊?!?/p>
“那就好。”王建安說,“前天,房產(chǎn)局一個姓鄒的副局長,帶著一個姓李的房地產(chǎn)老板去了城東村,把村前一大片坡地和怡河灣里的河灘全都圈了起來,說是要修建望月苑,供章原市的有錢人住。河灘上,李記房地產(chǎn)的樁子釘?shù)街虚g去了,半坡上,李記房地產(chǎn)的樁子釘在了城東村各家各戶門前的三米處。你也許不知道,城東村的六十多戶人家,有五十多戶是章原市修鐵路時占了他們的房屋和田地,才搬到城東村去討吃的。他們可是對國家的建設做出過貢獻的啊。不給國家添麻煩,也不要國家的照顧,就靠著一雙手,開荒墾地,種菜賣錢養(yǎng)家糊口。沒法活下去了,他們是要來市里找領導的啊?!蓖踅ò苍秸f越激動,越說越氣憤,“房地產(chǎn)老板圈地修房子,水務局也許是管不著的??伤麄円阝訛澈訛r河修堤,你們不可能坐視不管的吧?”
老吳握筆的手,都有些顫抖了:“我們正在開會研究整治怡河的方案呢。怡河可是我們章原市的母親河,要把它整治得更加干凈、更加漂亮。怎么可能允許在怡河灣河灘修筑防洪大堤,建什么望月苑。”
老吳的話沒有說完,辦公桌上的電話卻是急促地響了起來。老吳拿起話筒喂了一聲,就大聲地道:“沒聽說啊。我問問伍工吧?!狈畔码娫?,對王建安道,“等會兒,我們再慢慢說。市政府辦還等著我回話的?!本痛舐晫χ赃叺霓k公室喊,“伍工,請您過來一下。”
從那邊辦公室過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吳主任,叫我有事?”
“市政府辦打電話,說已經(jīng)連著兩天了,沿河村有人去了市政府,堅決反對在怡河灣攔河圈地修建望月苑。”吳主任指著王建安說,“他來對我說的,也是同一個事情。你聽說過這事嗎?在怡河灣攔河圈地做房地產(chǎn),多大的事情,我們怎么不知道?”
吳主任的話沒有說完,伍工卻是罵起娘來:“真他媽的想賺錢想發(fā)瘋了。四十多年前的教訓,他們忘了啊。又想著打怡河灣那片河灘的主意。我這就去對領導說,誰要敢再去怡河灣攔河修堤,我就要讓他把牢底坐穿?!?/p>
伍工氣沖沖走了之后,吳主任對王建安說:“我來水務局上班時,就聽伍工說過,他這輩子做治理怡河的工程師,最大的遺憾,就是那陣子沒能阻攔住人們在怡河灣筑堤造田,使得沿河村十里長堤被毀,三百畝良田變成沙洲。沿河村人用了四十多年時間,才把毀了的河堤和良田修復好。沒有想到,又有人打怡河灣那片河灘的主意呀?!边@樣說的時候,吳主任又連著打了幾個電話,才拿起筆,“你接著說吧?!?/p>
“我要說的,已經(jīng)說完了。我現(xiàn)在要問你的,那個姓李的房地產(chǎn)老板,還修不修望月苑?”
“開發(fā)商要拿到一塊地皮做房地產(chǎn),談何容易。國土局、城建局、水務局、環(huán)保局、電力局、發(fā)改局、稅務局……十幾個公章,少一個公章沒蓋上,就不敢開工的。剛才,我打了幾個電話,其他部門都說沒有的事。伍工不是也說過了嘛,誰敢在怡河灣修堤圈地,他就把誰送進牢房去?;厝ブ螅摳墒裁锤墒裁?。”
從市里回來,王建安臉上的笑怎么都藏不住了。也不說話,把前天房地產(chǎn)李老板釘在屋場地基外面的幾個樁子拔起,遠遠地甩到坡坎下面去了。對著幾個修房子的泥工師傅說:“五個月,房子能修好嗎?我要在新磚房里過年呢?!?/p>
“就是加班加點,也要保證王老板一家在新房里過年的。到時候,我們一定要來討杯酒喝的啊?!?/p>
三
王建安從市水務局回來沒幾天,王東陽也回來了。王建安板著臉說:“上班,往家里跑什么?”
“星期天,也不能回來了?”
青春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王東陽還要說什么的,卻被王建安的吼聲給打斷了:“對你說的話,記住了沒?只別凈給你老子丟臉就是?!?/p>
正在棚子里給兒子煮飯炒菜的趙明秀,當然知道男人說的那個給老子丟臉是什么意思,好在,他再沒把斷不斷的話掛在嘴邊了。趙明秀說:“你盡管對著兒子吹胡子瞪眼睛吧。我說話是要算數(shù)的,到時候,兒子不回來,我就去城里跟著兒子住,這房子你一個人住吧?!?/p>
王東陽似乎并不在意父親剛才說的那話,臉上露出一種狡黠的笑:“這次回來,還真的要跟你們說個大事的。我已經(jīng)看上林科所旁邊新建小區(qū)里的一套房子了,設計不錯,周圍的環(huán)境也特別好,小區(qū)后面就是松坡森林公園。下班了,去森林公園散步多好?!?/p>
“沒一分錢給你?!边@是王建安的撒手锏,大學畢業(yè)才三年,按揭首付都拿不出,再好的房子,你就看一眼吧。
“父母靠著賣菜掙錢送我讀書,我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買房子還要你們掏錢啊。上班三年,我已經(jīng)把首付款攢夠了?!蓖鯑|陽臉上的笑,又燦爛了幾分。
王建安心里嘀咕,吹牛皮吧。三年哪能攢得幾十萬塊錢。只怕那個郭新卉又給他錢了啊。說話的聲音不由得軟了下來:“二層樓房,兩手推車。前面是犀牛望月,后面是瓜果飄香,莫非比你說的那個什么小區(qū)差?”
趙明秀卻是在求兒子了:“攢下那錢,別在外面買房子,買輛小車,回來方便。到時候,你爹爹種菜賣錢貼補家用,我給你帶孩子。你只管安安心心上班就是?!?/p>
王東陽問:“不干涉我了?”
看著男人又把眉頭擰了起來,趙明秀連忙把兒子往旁邊的棚子里推:“你爹忙呢??纯?,我給你做了好吃的。”
王東陽沒有動,道:“我還有好消息要說,也不愿聽了?”
王建安頭沒抬,嘴里道:“要說不說?!眲偛牛鷥鹤舆^招,自己輸了,心里還是有點不服氣,卻又奈何不得,誰叫自己就這么一個心肝寶貝兒子。
“這幾天,市里發(fā)生了幾件事,都與我們城東村有關。一件事,沿河村村主任去市政府找領導,說城東村前面的河灘要圍起來修望月苑,是不是又想讓沿河村回到四十多年前的樣子,堤垮田毀。分管水務、環(huán)保、城管那一塊的副市長,把電話打到有關的幾個局,才知道,是房產(chǎn)局一個姓鄒的副局長,答應給房地產(chǎn)李老板跑下城東村前面的坡地和怡河灣那一片河灘,要修建章原市最大的高檔小區(qū)。鄒副局長還在做房產(chǎn)局副科長的時候,曾經(jīng)替李老板跑下了城西郊區(qū)的一塊荒地,李老板做了一個樓盤,賺得盆滿缽滿,姓鄒的也得到了豐厚的回報。這次,又故技重演。才剛剛帶著李老板把樁子釘在城東村前的坡地和怡河灣的河灘上,口袋里揣著李老板的報告還沒蓋上一個大紅公章,自己卻是跑步進去了。新賬舊賬一塊兒算,肯定是要去西湖農(nóng)場挑幾年大糞桶的了。二件事,這次市里還真的盯上怡河灣的那片河灘了。新世紀,新氣象。水務局、城管局、環(huán)保局等幾個單位,把整治怡河的工作提上了議事日程。要認真把怡河沿岸的防洪堤壩、環(huán)境治理弄一弄的。水清魚賞月,風清花聞香。我可是帶著任務回來,城東村前的那片河灘,往后肯定是不可能種菜了。”
王建安喃喃說:“幾天前我去水務局,吳主任對我說過,他們正在研究治理怡河的事情,這么快就把方案弄出來了啊。”
一旁看著父子倆斗嘴的村民卻是著急了:“望月苑不修了,卻是又弄出別的什么幺蛾子來。往后,我們僅是靠著屋前的坡地和屋后的果園,日子也是不好過的啊?!?/p>
王東陽想說什么的,又沒有說出口,往門前的坡地去了。人們跟在后面,要看看這個從城東村走出去的年輕人,帶著什么樣的任務回來,總不能把鄉(xiāng)親鄉(xiāng)鄰和自己父母種菜討吃的地收了去,另做別的什么用的吧,那跟李老板修望月苑又有什么區(qū)別。
王東陽先是用皮尺丈量了幾畦剛剛收完莊稼的坡地,問跟來的村主任周福安:“福安伯,你記得嗎,怡河漲水,能淹到什么地方來?”
周福安對著身后一個老人看了一眼,說:“我記得的,也就四十多年前漲過的那次大洪水,先是把沿河村的防洪大堤沖垮,把防洪大堤里面的三百畝良田變成沙洲,洪水似乎還不解恨,回過頭來,又把怡河灣剛剛修好的防洪大堤連根拔起,沖得無影無蹤。那次的洪水,已經(jīng)淹到坡腳來了。伍伯,你見過怡河最大的洪水,漲到什么地方了?”
老人說:“我小的時候,是見過一次怡河漲特大洪水的,已經(jīng)淹上坡腳半桿子高了?!崩先酥钢说嘏赃呉粔K石頭道,“那塊石頭,就是我和幾個小伙伴當時埋下的。四十多年前,鄉(xiāng)里組織萬人大會戰(zhàn),要把怡河灣改造成良田,我就說,那是萬萬不可能的,水有水的走勢,河有河的通道。讓它發(fā)了脾氣,修好的堤壩,開墾出的良田,都會把你沖到洞庭湖去的。不承想,對岸的沿河村,也受到了很大的連累。”
王東陽再沒有作聲,沿著老人埋下的石頭往外面河灘丈量,一直丈量到幾天前李老板在河灘上釘下的樁子旁邊。然后,又沿著河岸一直往下游丈量開去。時而,還往本子上記錄著什么。
直到下午,王東陽才從河灘回來,對著父親道:“從現(xiàn)在起,你就一心一意陪著修房子的師傅修房子吧。河灘上的那片菜地,你就不用管了。管也管不著的啊。除了門前坡頭的那塊地仍然是我們家的責任地,河灘上的菜地,都是國家的,國家要怎么著,誰還能說什么?!?/p>
王建安眼睛瞪著兒子,想發(fā)作,卻又忍了,兒子說得沒錯,坡下的地,那是自家的責任地。河灘上的菜地,卻是河漲歸河,河淺種菜,誰挖誰種。吹胡子瞪眼睛都沒用的,他問道:“國家準備怎么整治???”
“我現(xiàn)在還不敢說,得回去認真匯報,說不定有關的領導還要帶著人來重新看過,才能回答的?!蓖鯑|陽的臉上,又露出狡黠的笑來,“自家門前的那片坡地,雖是自家的責任地,歸自家管理,但還是要認真想一想,怎么才能獲得最大的效益,仍是栽紅薯,種苞谷,可不行?!?/p>
王東陽和他老子的話還沒說完呢,那邊郭家卻是起了高腔。認真聽,才知道是郭旺財跟周福安吵架。周福安說的什么,沒有聽清楚,郭旺財吼出來的話,卻是一字一句撞進了耳朵里:“別人當干部,為鄉(xiāng)親們做好事、辦實事,他當干部,卻是要把農(nóng)民賴以生存的土地收回去,斷了大家生存的依靠。我不會退掉河灘上那塊菜地的,看他奈何得了我。了不得的啊,走路都要把頭抬老高,腰桿挺直。不過就是個跑腿的嘛?!?/p>
王建安知道,郭旺財當然是在說自己的兒子,就要過去跟郭旺財論理,卻是被女人攔住了:“我們家兒子的工作才開始呢,你就要找個對頭啊。出誰的洋相,你不知道?”
王建安想了想,對兒子說:“回去對領導說,要他們自己來。你可不要當冤大頭,得罪人?!蓖踅ò沧炖镟?,“真要按你說的那樣,全村人都會恨你的?!?/p>
“我不是說過的嗎,這樣的大事,領導當然是要親自來看看的。我只是提供初步的數(shù)據(jù)和設想,供領導參考?!蓖鯑|陽的聲音就提高了八度,“城東村是要認真想想下一步該怎么走了。按照章原市這樣的發(fā)展速度,不用多久,城市郊區(qū)的城東村就變成城中村了啊,大家還像過去那樣,靠著拋汗脫皮掙辛苦錢養(yǎng)家糊口,城東村一定是會變成章原市的貧民窟的?!?/p>
四
王東陽還真沒有說假話。沒幾天,城東村前面的河灘上,來了一群人,這里看看,那里看看,過后,就在河灘前的菜地里插了一塊牌子:治理河灘,請種菜的人家,三天內(nèi)把蔬菜收完,否則,后果自負。
那一群人走后,城東村的人就又炸鍋了。這次,可不是幾天前王東陽拿了皮尺這里量量,那里量量那么簡單。牌子上面寫著的告示,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
“好在最后一場洪水退去沒多久,地里不過才種了些蔥苗蒜苗,損失不大?!敝芨0沧龃蠹业墓ぷ髡f。
“我不會把蔥蒜扯掉的。修房子的事情稍稍消停了些,我還要在地里種蘿卜白菜的?!惫敼V弊诱f。
周福安的氣就上來了:“你郭旺財也是個明事理的人。河灘上的地,可沒給你發(fā)紅本本啊。以前,誰也沒攔著你種菜賣錢。如今,市里要著手疏理河道,整治市容市貌,加強環(huán)境保護。把河灘收回去,不讓亂挖亂種,有什么說的。人家王東陽是代表市里對大家傳話呢,你也要?他,就別跟著王家人學啊。你家修屋的工程不是停了嗎,見著王家沒停工,就又把泥水匠叫回來,接著修?!?/p>
郭旺財臉紅脖子粗:“我修屋,要跟著別人學什么。真是的?!?/p>
周福安笑著道:“話別說得那么絕對。王建安說了,新屋修好,門前要修望月臺的,日后,你家門前也修個望月臺,看你怎么說。”
“屁話。我才不修什么望月臺還是望鬼臺?!?/p>
郭旺財還在跟周福安說著賭氣的話,王東陽卻是在那邊大聲地叫喊:“福安伯,你來一下。”
周福安便匆匆過來問:“東陽,有什么事?”
“領導把綠化河灘的任務交給了我。我只得找你了啊。”
“怎么綠化,你說,我照著做就是。”周福安笑著道,“在市林科所工作了幾年,聽說技術方面能獨當一面的啊,準備在河灘上植樹造林?”
“市里這次是下了決心的。河要干凈,水要清澈,怡河兩岸,要鳥語花香。具體到城東村怡河灣這一片河灘,市領導說了,不筑堤壩,也不植樹造林,就連河灘中間那塊橫亙的巨石,也不炸掉。一切原樣。這對我們城東村可是一件大好的事情。犀牛望月,可是一景,日后是可以在這上面做點文章的啊。現(xiàn)在,我就具體說說怡河灣這片河灘怎么治理吧。經(jīng)過認真考察研究,決定在河灘上植草皮。馬鞭草,根須發(fā)達,固土性能好,還長得快,不用多久,就能把這二百畝河灘變成一片青青的綠草地。這可就成了節(jié)假日章原市的人休閑散步的好去處了啊?!蓖鯑|陽青春的臉上,早已綻出開心的笑來,“這對我們城東村,又是多大的利好呀?!?/p>
周福安笑著說:“這是你的主意吧?記得你小的時候,跟村里的孩子們在河灘上玩耍,就抱怨偌大的一片河灘,全都變成菜地了,沒有一塊像樣的草皮,供你們跑啊,跳啊,做游戲啊?!?/p>
“當然?!蓖鯑|陽說,“今后我們城東村的人,怎么利用這片芳草青青的河灘,還有犀牛望月的景觀賺錢,以后慢慢對你說?,F(xiàn)在,要跟你商量的是,馬鞭草由我們買來,請你安排勞動力,保質(zhì)保量栽植好。當然是要給你們工錢的,五百塊錢一畝。你開個群眾大會,議一議,是全村的勞動力統(tǒng)一植草皮呢,還是各家栽植各家的菜地?!?/p>
“五百塊錢一畝,不過把草皮植在種熟了的菜地里,誰不愿意。栽植草皮又不是重活兒,男女老少都可以掙這個錢的?!敝芨0蚕肓讼?,“還是村里統(tǒng)一栽植的好,往后馬鞭草長起來,才平整美觀。”
“問題是,一些人的工作還沒做通呢。不同意在自己種菜的地里栽植草皮,怎么辦?”
“賭氣的話,你也當真?”周福安眼睛盯著王東陽,笑笑地道,“要想做郭家的女婿,你還要加把勁才行的呀?!?/p>
第二天,幾輛大貨車裝來了馬鞭草皮。周福安招呼人們把草皮卸下來,挑到河灘上去。王東陽說:“大家看著,我先植一塊樣板,大家照著植就是了?!?/p>
“馬鞭草,落地生根,還要學啊?!比藗儑\嘰喳喳說。
王東陽不再說話,拿著鋤,把地刨平,然后,牽了繩,在地上畫出棋盤格,把草皮分成小塊,植進棋盤格的線上。不一會兒,畫好的棋盤格,就變成了青草蔥蔥的小方塊,格外整齊,格外漂亮。
“不用半年,棋盤格就被馬鞭草填得滿滿的了?!蓖鯑|陽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你們不知道,這草皮,可是人工培植的,運來的路程還遠,算算賬,貴得嚇人。市里是下了血本,要把這片河灘治理好。能節(jié)約,我們還得幫著節(jié)約才是?!?/p>
人們卻是樂開了花:“馬鞭草栽在棋盤格的線上,省了多少時間和力氣,錢卻是沒少給。放心吧,我們一定會保質(zhì)保量完成好的?!?/p>
一些人卻是表揚起王東陽來:“從小就去學校讀書,在家也沒下過幾天地,做起活兒來,還這么里手?!?/p>
“林科所,就是培植花草樹木,改良桃李瓜果新品種的工作,哪能不做活兒。過些日子,我還會露一手怎么栽植果樹的。到時候,還請大家多多指教。”
“栽什么果樹,栽在哪里?”
王東陽卻是笑而不答,交代周福安:“你的任務,一是檢查植草皮的質(zhì)量,二是統(tǒng)計面積,三是記工。草皮植完,驗收之后,就把錢領回來,給大家發(fā)工錢。每家每戶,應該能掙得一筆可觀的收入吧?!?/p>
“再可觀的收入,也就這一次,往后,大家就挑怡河水填肚子吧。”郭旺財早已牢騷滿腹,“不讓種菜讓栽草,出這主意的人,好像自己家富得流油。也沒見著開小車,住高樓大廈?!?/p>
王東陽不生氣,也不答話,只是對著他笑了笑,勾著頭,做活兒去了。
用了整整一個月時間,大家才把河灘全都栽上馬鞭草。王東陽先是領著有關的領導檢查質(zhì)量,丈量面積,然后帶著周福安去市里領了工錢回來分給大家,他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沒有想到,這個星期六,他又裝回來一車水蜜桃樹苗。一人高,分枝發(fā)芽,一些枝杈上還有許多花骨朵兒。十月小陽春,看來,這些水蜜桃樹苗,十月的時候,是會開出點點桃花的。
“買那么多水蜜桃樹苗回來做什么?”正在忙著修房子的王建安板著臉問兒子。他知道,這些樹苗的價錢肯定不菲的。前些年,他去林科所買葡萄苗的時候,各種果樹苗他都問過價錢的,苗子的確好,價錢卻是貴得嚇人。沒一大摞鈔票,買不來這一車水蜜桃樹苗的。
“我早就說過了,門前的坡地,得由我安排。還像過去種苞谷,栽紅薯,是養(yǎng)不活人的。”
“說的什么屁話。栽幾棵水蜜桃樹苗,就比種苞谷,栽紅薯的收入多?”王建安已經(jīng)是在吼了,“就靠著屋后山崗上那塊葡萄園,掙的錢,我和你娘喝稀飯都不夠。門前的這塊坡地,還讓你胡亂折騰,真的就得提個蛇殼皮袋子,去拾垃圾了啊?!?/p>
“愿意聽我說,我就說,不愿意聽我說,我就不說了,但這些苗子一定是要栽下的。我還有大的計劃呢?!?/p>
“還能有什么大的計劃?別凈胡思亂想就是?!?/p>
“這可不是一般的水蜜桃樹苗,這是我們林科所培植出來的水蜜蟠桃新品種樹苗?!?/p>
“什么水蜜蟠桃新品種,能結出金果還是能結出銀果?”
王東陽鼻子里哼了一聲:“種菜,我可能不如你??赡惴N了大半輩子菜,賺了多少錢?挑著一擔菜去城里賣,還讓人家折斷了秤桿,踩爛了菜簍。我栽的水蜜蟠桃樹苗,日后不結金果,也一定是要結銀果的。”
王建安氣得臉色鐵青,指著他的鼻子罵:“你他娘的,討打啊?!?/p>
王東陽卻是說得更加起勁了:“等我把話說完,你覺得我說得沒理,再打我不遲。誰叫你是我爹。你要覺得我說得在理,就得聽我的,別只抖老子的派頭。你自己說的,新磚房修好,要在禾場前修一個望月臺。告訴我,白天忙得兩腳不沾地,你有時間坐在望月臺看風景?夜里收工回家,渾身骨頭早就累得散架,你有好心情坐在望月臺上看月亮?我的大計劃,不過把你要修望月臺的想法,做一些發(fā)揮罷了。想著法子把章原市的人引來,讓他們坐在望月臺上看風景、看月亮?!?/p>
王建安聽兒子這樣說,就不作聲了,他的腦殼里面,還真的在隨著兒子說的話打轉呢。城里來看風景的人,只怕還不僅僅是在望月臺上坐坐就回去了,還要去怡河灘的馬鞭草坪玩耍的吧。累了,餓了,是一定要吃飯的啊。炒幾個可口的菜,擺在望月臺,大紅的鈔票也就賺了啊。
王東陽卻還在說他的:“不但要把水蜜蟠桃樹苗栽下去,還要栽出水平,修枝剪葉時,還要修剪出藝術范兒來。蟠桃園里,還要修一條水泥石級路,一直通往下面的河灘,中間,還要修一座賞花亭,方便游人觀花,摘果,拍照?!?/p>
“只能這樣了,走一步看一步吧。”王建安終于不再吹胡子瞪眼睛反對,四方臉,卻又布起了難色,“你說的這些,都得用錢的啊。我和你娘這些年攢下的幾十萬塊錢,房子修好,只怕就用得差不多了?!?/p>
“我不是說過的嘛,參加工作的這幾年,我存得了一點錢,準備買房子的?,F(xiàn)在,計劃改變了,你們修兩層樓的磚房,我不回來住,就兩個老人住著,多寂寞。再說了,我可不背著不孝兒的罵名。把那錢拿出來就是了。”王東陽大聲地對著修房子的師傅說,“我家的房子修好,接著做剛才我說的這些個工程。修望月臺,修水泥石級路,修賞花亭?!?/p>
師傅們在這里做一些日子的活兒了,別看著王建安對兒子吹胡子瞪眼睛,卻是把兒子疼肉里去了,兒子說的,能不算數(shù)?答應道:“放心,一定按照王技術員說的做好就是?!?/p>
王建安板著的臉,終于露出開心的笑來。兒子說不在城里買房子,要回來住,一塊石頭落地。嘴里嘟噥的還是那句話:“到時候,沒飯吃了,就提個蛇殼皮袋子拾垃圾去?!?/p>
王東陽張了張嘴,要?父親的話,卻沒有說出來。父親同意自己的計劃就行。王東陽吩咐送苗子來的同事把車上的水蜜蟠桃樹苗卸下來,一棵一棵小心地搬到坡地里:“栽兩行,一直栽到河灘馬鞭草地邊去。”
周福安什么時候來的,父子倆都沒在意。他先是站在一旁默默地聽著父子倆爭吵,后來,又看著父子倆終于取得了和解。他還張著耳朵,聽著王東陽說的每一句話,當然也就明白了王東陽的用意,心里想,要是城東村的人,都跟著王東陽學,該多好。他臉上做著笑,對王東陽道:“東陽啊,請你幫個忙,愿意不?”
“你不說,我就知道你要我?guī)褪裁疵Φ?。河灘上植草皮,是領導交給我的工作,我可以代表單位,要你組織村里的勞動力,把植草皮的任務,保質(zhì)保量完成好。栽水蜜蟠桃樹苗也好,修望月臺也好,修賞花亭也好,我沒那個號召力要大家照著做的啊。你想好了,覺得城東村下一步就該這么走,你就去對大家說吧。栽水蜜蟠桃樹苗的技術指導,以及日后水蜜蟠桃林修剪枝杈,揚花授粉,沒的說,我都會毫無保留傳授給大家的?!?/p>
“我要的,就是你的這句話。你先做出樣板來,我要大家照著做,不做自己吃虧?!?/p>
五
這邊,王東陽和他父親爭爭吵吵還沒結束,那邊,郭新卉和她父親又干上了。
郭家和王家,中間就隔著幾戶人家,王家父子吵架,郭旺財當然是要張著耳朵聽的。慢慢地,他就知道了王家父子吵架的原因,心里還在想呢,要是自己,該怎么辦。老子有老子的顧慮,兒子有兒子的想法。
這時,郭新卉回來了,一副喜笑顏開的樣子。劉如玉問女兒:“不在水果店,回來有什么事???”
這樣說著,劉如玉就忙不迭地要去屋里給女兒弄飯吃。郭家不像王家,拆舊屋,修新房,王家就近在旁邊搭了一個臨時的棚子,老兩口吃住都在棚子里,郭家卻是借的鄰居家一間房子住下來,按他們的說法,自家有個二十多歲的女兒,搭個棚子,女兒回來不方便。
郭新卉說:“八月,新鮮水果上市,店子里忙著呢,不吃飯了,對爹爹說句話,我就走?!?/p>
郭旺財正張著耳朵,聽那邊王東陽跟他父親還會吵些什么呢,聽到女兒這樣說,道:“有話快說,沒看見我正忙嗎?”
“過幾天,我買些水蜜蟠桃樹苗回來?!?/p>
郭旺財?shù)哪樉桶辶似饋?。那邊王家父子正為著栽水蜜蟠桃樹苗吵得不可開交。你跟王東陽穿的連襠褲啊,沒好氣地說:“沒聽說什么水蜜蟠桃。買那樹苗回來做什么,當柴火燒?”
“市林科所培育出來的水果新品種,個大,汁多,甜度高,品相好。買些樹苗回來栽了,明年就可掛果。擺在我的水果店里賣,供銷一條龍,才賺錢呢。”
劉如玉見著父女倆就要干上了,忙把女兒往屋里拖:“那邊王家父子的架沒吵完,你們趁著湊熱鬧啊?!?/p>
“不……”
郭旺財嘴里的行字還沒說出口,一個年輕小伙從那邊路口走了來,還打聽著郭旺財叔叔住在哪里。郭旺財收起臉上的怒火,擠出一絲笑來:“找我有什么事?”
“你就是郭叔叔啊。我叫孫明杰,是郭婆婆叫我來的?!蹦贻p人長得十分帥氣,說話也很有禮貌,沒說上三句話,已經(jīng)叫了幾聲郭叔叔了。
“在哪里工作?”
“市農(nóng)業(yè)局。”
“家住哪里?”
“環(huán)城路,跟郭婆婆一個小區(qū)。”
“父母都是做什么的?”
“中學老師?!?/p>
郭旺財?shù)哪樕弦呀?jīng)堆起笑來。孫明杰說的那個郭婆婆,是他去城里賣菜認識的一個買菜的老人,閑聊時,他說起自己有個開水果店的女兒,長得漂亮,還勤快,還賢惠,自己開店子,當然還有錢,就想找一個當干部的男朋友。郭旺財給女兒定的找男朋友的標準,一定要是國家干部,就是不想輸王家一頭。郭婆婆還真的是個熱心人,把他說的話,記心里去了。
叫了一聲女兒,沒答應,郭旺財卻聽見女兒在那邊屋里跟她娘說話。他對孫明杰說:“跟我去家里吧。來得好不如來得巧。我家女兒剛從城里回來,過一會兒又要去城里。你們自己談吧。我對郭婆婆說的話,是算數(shù)的。只要你對我女兒好就行,我不要你的彩禮,也不要求房子、車子??纯矗壹艺谛薮u房呢,兩層,前面還要修望月臺,夜里站在望月臺看犀牛望月,可是一景啊?!眲偛怕牭侥沁呁跫腋缸映臣苷f的話,他就現(xiàn)買現(xiàn)賣了。想了想,他又說道:“房子修好,就攢錢給我家女兒買車?!?/p>
孫明杰見到郭新卉的時候,啊了一聲。郭新卉當時也怔了一下,過后,眼睛就亮了,說:“來了啊?!?/p>
郭旺財問:“你們認識?”
孫明杰張了張嘴,有話還沒說出來,郭新卉卻是把話搶了過去:“不認識?!?/p>
孫明杰也就跟著說:“我們不認識的?!?/p>
郭旺財連連道:“現(xiàn)在不是認識了嗎?”心里想,看來是有戲了,不然,剛見面,兩人怎么都笑得那樣開心。
郭新卉卻是對著父母下了逐客令:“我們要說話,你們站在這里做什么?出去。”
郭旺財拉著老伴就出門去了,還不忘隨手帶了帶門。
“你怎么認識我爹爹的?”郭新卉壓低聲音問。
孫明杰就把她爹放信要給女兒找男朋友的話,對她說了一遍:“要知道是你,我怎么會來。王東陽還不恨極了我呀?!?/p>
“剛才還在跟他爹爹吵架呢。來時沒見著他?”
“我把小車停在上面路口的,一路問了來。沒見著他啊。住在哪里的?我這就去他家,多久沒見著他了啊?!?/p>
“那邊不也在修磚房嗎?那就是他的家?!惫禄苷f,“別急著走。我有話對你說?!?/p>
“王東陽不會誤會吧?”
“怎么會?!惫禄苷f,“還是你和王東陽大學畢業(yè)的時候,我們一群高中同學一塊兒聚會的,轉眼三年了,怎么還是單身?”
“去農(nóng)業(yè)局上班才幾個月,局領導就讓我到偏遠的鄉(xiāng)下搞工作隊去了,轉眼就是三年,可急壞了我的老娘,剛從鄉(xiāng)下回來,就緊鑼密鼓要給我找對象?!睂O明杰問郭新卉,“你和王東陽從中學就相好了,怎么還沒結婚?我們老同學都盼著要喝你們喜酒的?!?/p>
“要是父母同意我和王東陽結婚,你也就不會來這里相親了啊?!?/p>
“什么情況?”
“說起來好笑,兩家人的老爺爺因為爭郭家灣還是王家灣,結下了怨恨,已經(jīng)過去了幾十年,后輩人還賭著氣,誰也不服誰?!?/p>
“這樣拖著也不行的呀?!?/p>
“所以,只得委屈你幾個月,幫幫忙,我才好趁著機會辦一些事情的啊?!?/p>
“你得對王東陽說好才行的,可別誤會我?!?/p>
“怎么會誤會你。還會感謝你的。那設想,可是王東陽提出來的。他說,他是城東村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得為城東村出一把力才好,何況,又是城東村處在困難中的時候,更得挺身而出才行的啊。”
孫明杰說:“你們倆想要為城東村做點貢獻,讓城東村的人過上好日子,當然好啊。要我怎么做,我照著做就是了?!?/p>
郭新卉笑著道:“說說你談女朋友的條件吧,說不定,我能幫上你的?!?/p>
“人品好就行。別的,沒什么條件的?!?/p>
“漂亮,賢惠,勤快,善良,家里條件也不錯。只是像我一樣,沒有大學文憑,也沒有工作單位,行不?”
“當然行啊??纯茨愀鯑|陽,多好?!?/p>
“這就成了。我的水果店,是跟一個姑娘合伙開的。我牽牽線,把她介紹給你吧。她就想跟我一樣,找一個端國家飯碗的男朋友。”
“那就太感謝你了?!睂O明杰高興極了。
“待我把家里的事情處理好,過幾天吧,我給你打電話,兩人見個面。看得上,就接著談;看不上,我另外給你找。開店子的,認得的人多,給你找個女朋友,該不會很難的?!惫禄苓^后笑著道,“這些日子,你可得全力配合我,戲演得越逼真越好?!?/p>
孫明杰離開郭家的時候,一臉笑樣地跟郭旺財和劉如玉道別,還把叔啊,嬸啊叫得可甜了。
郭新卉對父親說:“現(xiàn)在,我得說說我的打算了,你不反對的吧?!?/p>
郭旺財臉上的笑,都快要溢出來了:“快說吧,我和你娘這么多年攢下的錢,修磚房用不完,給你買輛小車,兩人回來才方便。”
“不說這些?!?/p>
“不說你們倆的事,還有別的什么打算要說?”
“說栽水蜜蟠桃樹苗的事,說修望月臺的事,說修賞花亭的事?!?/p>
郭新卉的話沒說完,就被父親給打斷了:“什么狗屁打算啊,跟那邊王家小子一個樣,不要說了?!?/p>
“不管幾個樣,目的就一個,能賺到錢,家里過上好日子。”
“我不會跟著別人學的?!惫敽喼笔窃诤鹆?。
郭新卉卻是還在說她的:“我們家現(xiàn)在這樣做,還不知道是誰學誰呢,待到人家把這些都做好了,你再做,就真的是跟著別人學了。就像修房子,兩家一塊兒開工,村里人也沒說我們家學的王家啊。你說是王家學你,也沒人說不是?!惫禄軐χ赣H看了一眼,冷冷道,“要是你不愿意照著我說的做,也行,你得對郭婆婆介紹來的那個孫明杰說一聲,再別來城東村了。來了我也不會見他的。”郭新卉掏出手機,“把那個什么孫明杰的手機號碼刪掉。這才走了一會兒,就來電話了,想纏著我啊,沒門?!?/p>
郭旺財板著的臉,變戲法一樣,就換成了笑樣:“也不是不愿意照著你說的做。我就擔心這么多年我和你娘攢下的那點錢,修了房子,還不知道能剩下多少,你說了那么多,都得花錢的啊?!?/p>
郭新卉心里好笑,剛才還說,房子修好,剩下的錢,給我買小車呢:“這樣吧,我說的那些,不管要多少錢,都由我出。你們修屋剩下的錢,存著?!?/p>
劉如玉就在一旁罵男人了:“我們女兒掙的錢,要自己用的。家里這些年攢下的錢,全掏出來用了也無妨。日后新卉結婚,不是還有彩禮錢嗎?”
郭新卉說:“我們說好了,結婚不要彩禮錢的?!?/p>
郭旺財連連說:“孫家那孩子,我是看上了,彩禮不彩禮的到時候再說。就一條,不能低那邊王家一頭就成?!?/p>
“明天,我把水蜜蟠桃樹苗運回來,你們得照著我說的栽上?!惫禄苤钢T前的坡地說,“把修望月臺的地方留足,然后扯線,拉直。兩行,一直栽到河灘馬鞭草坪前。坡地中間,還要修一座賞花亭,我已經(jīng)請人把賞花亭的圖紙也繪好了。到時候,照著圖紙修就是了。”
“這樣好。我們城東村發(fā)展的方向,就是這樣的。你們兩家,先帶頭把磚房修好,把水蜜蟠桃樹苗栽好,把望月臺修好,把賞花亭修好,我就做大家的工作,照著樣子來。”
說話的,是周福安。他還要說什么的,卻被郭旺財打斷了:“你想得美?!?/p>
“當然?!敝芨0泊舐暤溃八罾习迥苄尥略?,供有錢人住,我們就不能修望月苑自己住嗎?我說了,全村六十二戶,修一樣的磚房,修一樣的望月臺,修一樣的水泥石級路,修一樣的賞花亭,栽一樣的水蜜蟠桃林。當然,還要在村口立一座漂亮的牌坊,名字就叫望月苑。俗話說,抱團取暖。我們是抱團修望月苑,抱團賺大錢過好日子?!?/p>
郭旺財沒興趣跟他探討這些,他心里還想著女兒的婚姻大事。孫明杰可是能跟王東陽比高下的好小伙,千萬得牢牢逮著才是。他問女兒:“剛才孫明杰不是給你打電話了嗎,什么時候來家里?”
“他說了,會經(jīng)常來的。他還說,望月臺修好,他就帶著單位的同事來家里吃飯,喝茶,觀賞月落犀牛潭的美景,讓我們家掙望月苑農(nóng)家樂的第一筆錢。他還說了,他就喜歡來這里玩,有山有水,風景好,空氣好,不像在城里,人多,車多,空氣里都有一股汽油味兒。只是,我們家修房子,搞基本建設,來了也幫不上忙,他有些不好意思?!?/p>
“要他幫什么忙,陪著我坐在望月臺吃飯喝酒,說白話,我就高興?!?/p>
“就想著要人家來,你才好顯擺?!惫禄苄睦锖眯?,嘴上說,“那好吧,過幾天,就星期六了,我打電話叫他來就是,到時候,我也回來,蹭好的吃?!?/p>
六
王家和郭家,比著勁修房子,比著勁修望月臺,比著勁修賞花亭,比著勁栽水蜜蟠桃樹苗,趕早趕夜,一鼓作氣。臘月底,兩家的這些建設項目,終于大功告成。王家人高興,郭家人高興,但他們都不愿意去對方那邊看看。只是從人們的談笑里知道,對方的磚房跟自家的磚房修得一個樣,對方的望月臺跟自家的望月臺修得一個樣,對方的賞花亭也跟自家修的賞花亭一個樣,就連水蜜蟠桃樹苗,也是栽得一樣多,一行三十棵,兩行,六十棵。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桃林旁的水泥石階,也都是四百八十級,從望月臺下一直延伸到河灘的馬鞭草地前。王建安和郭旺財都在心里罵,跟著老子學啊。
百年根基,當然是要擺酒席請村里人好好喝一杯的。王家把時間定在正月初八。年過得差不多了,請大家來家里吃一餐,就要開始規(guī)劃新一年的陽春了。河灘上的菜地沒了,坡地也被兒子栽了水蜜蟠桃樹苗,往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兒子說得好聽,自己心里卻是一點底都沒有,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他王建安是決不會把正月初八請客喝酒的事說出去的,那邊郭家要是知道了,提前請客,搶了風頭,多沒臉面。
郭家似乎比王家更高興,特別是郭旺財那張臉,像是吃了笑雞婆肉,怎么都收不住。當時,女兒拿著房子的設計圖紙回來,說是從城里一家房地產(chǎn)老板那里弄來的,人家城里的有錢人,就喜歡住這樣的別墅。還真的沒有說假話,美觀,大氣,住著還舒服。做農(nóng)民的,也享受住別墅的待遇了啊。還有門前的望月臺,當時,他還罵女兒,像是怡河旁邊修的吊腳樓,又像是農(nóng)家搭的瓜棚架子,前面幾根柱子撐著,不倫不類。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孫明杰說話算數(shù),望月臺修好,他真的帶著單位一群年輕人來吃飯喝酒了。把兩張桌子擺在望月臺上,一直吃到半邊月兒落在遠處的犀牛潭,才依依不舍地離去,走時,還把幾張大紅的票子塞進他的口袋里,說:“飯菜香,景色美,下個星期天,還要來的啊。”郭旺財追趕老遠,也沒能把錢退回去。
現(xiàn)在,郭旺財是特別喜歡這個望月臺了,沒事的時候,就會擺把椅子,在望月臺上坐一會兒。他覺得,坐在望月臺上,心里仿佛敞亮多了。當然,郭旺財?shù)哪X海里,時不時就會閃現(xiàn)出孫明杰塞進他口袋里的那幾張大紅的鈔票。兩桌飯菜,二十個人,除了酒呀,魚呀,肉呀各種成本,生生地凈賺了二百多。怪不得城郊許多農(nóng)民都爭著辦農(nóng)家樂啊。我郭旺財辦農(nóng)家樂,條件可是要好多了,就憑著站在望月臺看看風景,就能把城里人召喚來。賺城里人口袋里的錢,還不像是摘樹葉子呀。
郭新卉說,新屋新舍,一定是要請村里人來吃一餐的。日子定在正月初八。郭新卉還說,正月初八那天,孫明杰也是要來放鞭炮的。郭旺財腦殼點得像雞啄米。正好讓大家看看,自己未來的女婿什么角色,大學畢業(yè)生,國家單位的公務員。多體面啊。當然,一定是不能把正月初八請客的話透露出去的。王建安也在正月初八請客怎么辦?王建安在村里人的眼里,可比自己的威望高。要是兩家同一天請客,說不定自己家的客人就沒王家多。在未來女婿面前,還不出丑了。郭旺財還一再地交代女兒,一定要把他的話說給孫明杰聽:“正月初八來喝酒,我歡迎,放鞭炮,我也喜歡,但不要隨禮。破費。那錢得留著,日后你們倆好好過日子?!碑斎?,他還有話沒有說出來,“往后星期天,帶點客人來吃農(nóng)家樂,賺了錢,讓王家人眼紅去吧?!?/p>
轉眼就是正月初八了。王家、郭家,早就鉚足了勁,請來做席面的廚師,一個晚上都在忙碌著,蒸,烤,煮,炒,煎,燉,燜,渾身的本領,全都使了出來。清早,兩家?guī)缀跬瑫r響起了鞭炮,過后,就有祝賀華堂落成的呼聲響起。這時,王建安和郭旺財也才知道,原來,對方請客的日子,是在同一天啊。
還是周福安想得周到,去市里做匾的店子做了兩塊匾:新居萬福。規(guī)格、大小、字體、顏色、材質(zhì),一模一樣,把村委干部分作兩撥,抬著匾去王家、郭家喝喜酒。各家各戶,也都把家里人分成兩撥,一撥人去王家,一撥人去郭家。鞭炮炸響,道賀聲不斷。整個村子,全都沉浸在酒肉飯香和歡聲笑語里。
王東陽卻沒有回來。郭新卉和孫明杰也沒有回來。郭旺財和劉如玉夫婦倆,時不時地抬頭朝著那邊路口張望。昨天,郭旺財給女兒打了電話的,叮囑她一定要把孫明杰一塊兒帶回來。她也答應了的,怎么變卦了?
這時,有人悄悄告訴郭旺財,說那邊王東陽也沒有回來。國家單位,正月初七上班,上班的第二天,怎么好意思請假。郭旺財有點失望,掏出手機,想打個電話問問女兒,又不敢,女兒生氣了,只怕她自己都不回來了。
流水席。酒醇飯菜香。人們吃飽喝足,卻是不肯散去。先是圍著新修的磚房前看后看,上看下看,后來,又站在望月臺上看藍天曠遠,看怡水東流,看不遠處章原市的車水馬龍、高樓大廈。再后來,就沿著望月臺前的水泥石階往下走,一直去了河灘上。這才過了多久,河灘上栽植的馬鞭草,趁著初春的陽光雨露,已經(jīng)長得十分茂盛了,一塊一塊四方的棋盤格,都快要被馬鞭草填滿。人們這時才發(fā)現(xiàn),栽上馬鞭草的河灘,比先前種菜的河灘,要漂亮多了,似地毯一般,一些跟去的小孩,禁不住就在草地上追逐著,打鬧著。有的說,這樣的草地,多好的足球場啊;有的說,弄點吃的來,在河灘上搞野炊,又是另一種風味。
一輩子把心思全都撲在田地里,風里雨里,趕早趕夜,汗爬水流,從來沒有這般休閑過。原來,做農(nóng)民的,跟城里人一樣,面對大自然之美,面對初春盎然的風景,也想唱歌,也想?yún)群?,也想深深地呼吸這帶著正月香甜味兒的空氣。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我也要動工修磚房的,借用王家、郭家的圖紙,修兩家一樣的磚房。還有望月臺,還有賞花亭,還有節(jié)節(jié)攀登的水泥臺階,都照著兩家的樣子來。當然,還要栽水蜜蟠桃樹苗的,兩行,每行三十棵,扯著墨線,栽出藝術范兒來。”
就有人算起賬來:“去年臘月,郭家辦了兩桌飯菜接待城里人吃,凈賺了兩百多塊錢呢。要是來吃飯的城里人多,比種菜賣菜賺的錢,可是要多了去了?!?/p>
話音未落,引來眾口一詞,都說的一句同樣的話:“一切都照著王家和郭家的樣子來就好?!?/p>
中午的時候,村口的路上傳來一聲小車的喇叭響,從小車里走出兩對青年男女,兩個年輕小伙是王東陽和孫明杰,兩個姑娘是郭新卉和與她一塊兒開水果店的伙伴趙小敏。王東陽和孫明杰手里都提著一大卷鞭炮,兩個姑娘也不空著手,各人拿著一個紅包。四個人有說有笑,從村口走來。早就有人向王家和郭家通風報信去了。郭旺財也不管堂屋里有許多客人在喝酒,拉著女人站在堂前的望月臺上,他要用最高的規(guī)格,迎接未來的女婿。
鞭炮炸響。當然是孫明杰點燃的鞭炮,孫明杰牽著趙小敏的手,來到郭旺財和劉如玉面前,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郭叔叔,劉阿姨,祝賀啊?!?/p>
趙小敏連忙把手里的紅包遞了過去:“祝賀華堂新居,人丁興旺,添福添壽?!?/p>
郭旺財使勁地揉著眼睛,生怕自己看錯人了。可是,站在面前的姑娘,的確不是自己的女兒。扭頭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女人,劉如玉也是一臉的蒙樣。
孫明杰笑著道:“郭新卉在那邊呢,一會兒就會回來的?!边^后,指著自己身邊的姑娘說,“我的女朋友趙小敏,郭新卉水果店的合伙人。感謝我的老同學郭新卉,給我介紹了這樣一個漂亮又賢惠的好姑娘?!?/p>
此時,王建安新磚房的堂前,王東陽和郭新卉不是站著,而是跪著。王東陽說:“爹,娘,我?guī)е銈兊膬合被貋砹税 !?/p>
接著,就是郭新卉親切地叫爹叫娘的聲音:“爹,娘,我會像你們的女兒一樣,好好侍候你們的?!彼咽掷锏募t包高高地舉過頭頂,“兒媳的一點心意,還請爹娘笑納?!?/p>
正在吃飯喝酒的人們,也都放下了碗筷,一齊大聲地叫喊起來:“快給紅包啊,兒媳第一次上門來,把爹娘叫得多甜,紅包給小了還不行的呀。這樣好的兒媳,百里挑一?!?/p>
首先是趙明秀嗯地答應了一聲,把郭新卉手里的紅包接過來,遞給王建安,自己忙著從房里取來兩個紅包,一個紅包塞在了郭新卉的手里,一個紅包遞給了王建安,還對著跪著的郭新卉努了努嘴。
王建安那張板著的臉,已經(jīng)換上了笑容。郭新卉跟自己兒子同年同月出生,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啊,但他從來沒有拿正眼看過她一下?,F(xiàn)在,就跪在自己的面前,眉目清秀,容貌端莊,言語貼心。想一想,這么多年來,郭家王家,雞犬相聞,卻不相往來,為的什么?什么也不為的啊。他把手里的紅包遞給郭新卉,說:“快起來吧。去見你爹你娘啊。他們都盼著的?!边^后交代王東陽,“你也去,伯父伯母要叫得甜一些?!?/p>
王東陽說:“昨天,我和新卉已經(jīng)領了結婚證了,新卉才跪著拜見公公婆婆呢?!?/p>
王建安臉上的笑容就更加燦爛了,連忙叫趙明秀去準備一個大紅包:“我要跟著兒子兒媳去見他們的爹娘,趁著也好跟親家商量給兒子兒媳操辦喜酒的大事。”
那邊郭旺財還在生氣,責備孫明杰不該騙了他。門前突然就響起了鞭炮聲。
“爹,娘,我?guī)е鴸|陽回來了啊。”
王東陽嗵的一聲,就跪在了郭旺財和劉如玉的面前:“爹,娘,女婿王東陽失禮了,還請兩位老人原諒。”
郭新卉也跪了下來,兩個年輕人,并排跪在了郭旺財和劉如玉的面前。
王建安上前一步,帶著歉意說:“我王建安教子無方,東陽跟新卉談朋友不告訴我們,昨天兩人去民政局領結婚證,也不告訴我們。做公公婆婆的,一點表示也沒有啊。還請旺財兄和如玉嫂嫂原諒才好。”
郭旺財聽說女兒已經(jīng)和王東陽領結婚證了,氣得正要發(fā)作,卻是被劉如玉攔住了,她一手挽一個,把郭新卉和王東陽扶起來,連連說:“好,兩家住一塊兒,你們有了孩子,兩家一塊兒帶,日后我們老了,照顧也才方便?!?/p>
郭旺財?shù)哪樔允前逯模踅ò采爝^手,就把他的手給握住了:“我記得,你比我大半歲,你二月生,我八月生。小時候,我們一塊兒上學讀書,別人欺負我,你還幫我呢。后來,長大了,卻是不再說話,看見了,也要把頭扭一邊去,形同路人。不過就因為我們倆的爺爺為著郭家灣還是王家灣,賭著氣的嘛。今天,我要代表王家,對你們郭家真誠地說一聲對不起。郭家先來這里落腳生根,王家就不該爭那個王家灣的名。”
“還翻多少年前的老皇歷啊。如今,這里可是叫的城東村了。也許,過不久,城東村還會被別的什么名字替代呢。周福安說了,待城東村的人都修了磚房,齊心協(xié)力把坡地上的水蜜蟠桃園建好,他就會在村口立一座牌坊的——望月苑。”
站在一旁的周福安臉上的笑容比誰都燦爛,說話的聲音也高了八度:“選日子,不如撞日子。今天正月初八,多好。要想發(fā),不離八呢。給王東陽和郭新卉舉辦婚禮。我做證婚人?!?/p>
孫明杰笑著道:“我們早就商量好了,我和趙小敏是伴郎和伴娘呢。”
郭旺財說:“不可,嫁妝沒有準備,我怎么嫁女?”
“不用給女兒嫁妝的?!蓖踅ò舱f著,從口袋里掏出趙明秀剛才給他準備的那個大紅包,“別人家娶媳婦,彩禮重呀,我們家修房子,這些年攢下的錢,已經(jīng)用得差不多了,別嫌少啊?!?/p>
郭旺財卻不接:“對我女兒好,我就高興了?!?/p>
王建安把手里的紅包塞進他的口袋,連連說:“手板手心都是肉。隔得又近,日后他們在你家住,在我家住,都成?!?/p>
趙明秀拉著劉如玉的手道:“日后得了孫子,我們兩個一塊兒帶?!?/p>
周福安在一旁高興道:“這就對了,兒女一樣親,孫子外孫也一樣親?!?/p>
七
轉眼,二十年過去。望月苑也建成二十年了。望月苑的風景和農(nóng)家樂,成了章原市人最喜歡的打卡地。春天,看水蜜蟠桃園里艷紅的桃花,看怡河灣的馬鞭草如錦似緞;夏天,看水蜜蟠桃初始時,藏在枝葉縫間帶露還羞的模樣,看端陽水澎湃東去的怡河;秋天,看滿坡紅透的水蜜蟠桃,看消瘦的怡河浪打犀牛巖的奇觀;冬天,看雪花紛飛,漫天皆白,又是另一種景象。但不管春夏還是秋冬,人們看了風景,吃了農(nóng)家樂,仍是不愿意離去的,一字排開的望月臺,擺上茶點水果,他們要看月掛夜空的浩瀚、月落犀牛潭的寧靜。
人們說,望月苑能有今天,全靠王東陽呢。結婚之后,王東陽就沒去市林科所上班了。城東村換屆選舉,周福安說他年紀大了,得讓位給有理想、有作為的年輕人啊。人們便用手里的選票,要把王東陽召喚回來。市里也就順應民意,做了特別的安排:把王東陽作為派往城東村的大學生村官,除了村里日常的工作,他還把所學的栽培果木花草的技藝,全都傳授給了村里的群眾。
郭新卉當然也是不甘示弱的。跟王東陽結婚之后,再沒去水果店賣水果了,回到村里,利用這些年做水果買賣的經(jīng)驗,做起了電商生意,村里各家各戶的水蜜蟠桃摘下來,屋后山坡上葡萄園里的葡萄摘下來,板栗園里的板栗收了,就連一些人家培植出來的名貴花卉,全都交給她,等著數(shù)錢就是了。人們就又有了說法:好手不敵雙拳。王東陽這個大學生村官,離不開郭新卉這個賢內(nèi)助??纯闯菛|村人幸福的日子吧,看看望月苑的漂亮、熱鬧和興旺,就知道夫妻倆為此付出的辛勞和努力了。
王東陽卻是另有話說:“可別忘了我家老子和郭新卉她爹啊。兩個老人,就是村委會的編外干部。村里的事,無大小,無巨細,兩個老人都會幫著的。如今,他們又在打他們孫子的主意了。他們的孫子在農(nóng)業(yè)大學經(jīng)濟管理專業(yè)讀書,還沒畢業(yè)呢,兩個老人就盤算著怎么才能把他弄回來,為著望月苑下一步的發(fā)展,再出一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