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圓圓
元雜劇現(xiàn)存東坡劇《花間四友東坡夢》《蘇子瞻醉寫赤壁賦》及《蘇子瞻風(fēng)雪貶黃州》(以下簡稱《東坡夢》《赤壁賦》《貶黃州》)三種。劇本體現(xiàn)出強烈的“文人性”:存在大量引詩、詞、文,以及化用文人逸事或相關(guān)意象的現(xiàn)象。其中,引詩最具代表性。
一、總述
“東坡劇”即以東坡為主要角色,以東坡的生平故事、民間傳說為主要內(nèi)容的劇目。元代東坡劇存在強烈的“文人性”,體現(xiàn)在大量引詩、詞、文,以及化用文人逸事或相關(guān)意象等。具體而言,《東坡夢》《赤壁賦》《貶黃州》共引用詞作十二處、引用文章十六處。如《貶黃州》:
【駐馬聽】無常忽近,一分流水二分塵。
“一分流水二分塵”便出自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庇秩纾?/p>
〔駕云〕卿才思淵源。詩作高古。前人詩窮而后工。卿詩作必勝于前。試賦一二篇朕聽。
“詩窮而后工”出自歐陽修《梅圣俞詩集序》:“蓋世所傳詩者,多出于古窮人之辭也……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倍罹叽硇缘氖且姡鋽?shù)量相對更多且類型豐富。這些詩作的引用豐富了劇本表達的手法,增強了元雜劇的文學(xué)性,體現(xiàn)出雅化傾向。
同時,詩作至唐宋時期已成為雅化的成熟文體,最具有鮮明的文人特質(zhì),在三部東坡劇中也最能體現(xiàn)劇作的雅性。本文將以詩歌引用情況為論述的重點,試從總體數(shù)量和具體類型出發(fā),分析所引詩歌和文本的關(guān)系,并從中管窺東坡劇雅俗并存情況。
二、引詩情況
(一)唱詞的鋪陳與白描引詩
總體觀之,三劇的語言描寫,特別是唱詞中用以自我陳述或描繪他人事件的引詩,并沒有鮮明的交際效果,往往只起到塑造形象、對照心情的作用,其中一部分也推動了情節(jié)發(fā)展。
文中鋪陳或白描引詩主要起塑造形象作用,在形象搭建過程中也輔助推動情節(jié)開展。
從引詩位置來看,不同位置的詩句引用作用有別:劇作開篇陳述引詩,往往幫助人物出場定型;而位于文中的陳述引詩往往在反復(fù)皴染中使人物形象更加立體。
1.出場定型
在劇作開篇便引詩以出場定型,如吳昌齡《東坡夢》中佛印的出場。佛印和尚作為文人化的僧侶形象,上場伊始便特點鮮明:
〔正末唱〕這些時想晨鐘暮鼓,馬足車塵。細看來恰便似云影空中盡。拋離了煩冗,落得個清貧。
“晨鐘暮鼓”取自唐代李咸用《山中》中的“朝鐘暮鼓不到耳,明月孤云長掛情”。此段唱詞也有引文如“馬足車塵”,出自宋代歐陽修的《相州晝錦堂記》:“而所謂庸夫愚婦者奔走駭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車塵馬足之間?!狈鹩〕鰣鲫愂鲆?,自述人生追求,以李咸用《山中》閑散疏淡的意境,表現(xiàn)其不落凡塵的超脫與堅守內(nèi)心的自洽。
2.皴染立體
在情節(jié)開展的過程中也會出現(xiàn)非交際性質(zhì)的陳述或白描引詩,在反復(fù)的皴染中促進形象不斷立體化。如《東坡夢》:
【十二月】只待要靜巉巉幕天席地,笑吟吟倚翠偎紅。怎知道被禪師神挑鬼弄,做一場捕影拿風(fēng)。
“幕天席地”出自劉伶《酒德頌》中的“幕天席地,縱意所如”。白居易《小庭亦有月》中亦有“幕天而席地,誰奈劉伶何”。此處情節(jié)為蘇軾進一步請求松神留下一位小娘子與他飲酒作樂,松神便引詩描述東坡沉迷夢境的癡模樣,笑其流連忘返,卻不知自己早已步入佛印之局。又如《赤壁賦》:
【天下樂】起蟄龍一聲雷震響,會風(fēng)云志四方,遂功名紙半張。也是男兒當(dāng)自強。
“也是男兒當(dāng)自強”或典出北宋汪洙《神童詩》:“將相本無種,男兒當(dāng)自強。”這一表述在宋代戲文中已存在,如《小孫屠》第六出:“(凈扮朱令史上介、白)將相本無種,男兒當(dāng)自強?!贝颂幰?,結(jié)合前文蘇軾嘆學(xué)子苦讀不易、自己懷才不遇,形成反差:蘇軾超越了纏綿悱惻的愁緒,進而表達一種對于再次被重用的自信和滿腔豪情,一個自信自強的東坡形象在文中逐漸立體起來。除唱詞外,語言描寫中起鋪陳和白描作用的還有對白引詩,如無名氏《赤壁賦》王安石登場引詩,定型“腐儒”形象:
〔沖末王安石上詩云〕黃卷青燈一腐儒。九經(jīng)三史腹中居。學(xué)而第一須當(dāng)記。養(yǎng)子休教不看書。
“黃卷青燈一腐儒”出自宋丘葵《夜誦》中的“黃卷十年子,青燈一腐儒”。本劇伊始,王安石登場首句便引詩陳述,一個酸腐的王安石形象瞬間被塑造起來。綜上所述,元代東坡劇在戲曲這一通俗文體的基礎(chǔ)上,通過唱詞和少量對白引詩的運用,形成俗文學(xué)的骨骼和雅文學(xué)的血肉結(jié)合的效果。
(二)唱詞的對話與爭論引詩
在現(xiàn)存三部元代東坡劇中,語言描寫的引詩部分除了上文所述不具有交際性質(zhì)的類型外,還包括具有較強人際交往作用的引詩情況。這種引用往往出現(xiàn)于兩個角色之間的對話或爭論,多起到表明態(tài)度、證明觀點、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兼塑造形象、對照自身心情等作用,并且主要出現(xiàn)在唱詞當(dāng)中。由雜劇文本中具體的引用效果來看,唱詞中的對話和爭論引詩在三部東坡劇中主要起到表明態(tài)度和對照自身心情的作用。
1.表示態(tài)度
(1)表示尊敬與贊賞態(tài)度
在交際中,由于交際目的或交際環(huán)境、交際對象的特殊性,說話者會在語言表達中傳遞出對對方的尊敬或贊賞的態(tài)度。這種積極的態(tài)度表達,或是朋友之間無功利的真心認(rèn)可,或是帶有一定功利目的的交際場面話。如《東坡夢》:
〔唱〕俺這里怕什么騎驢沖大尹?!矕|坡云〕騎驢沖大尹。此乃賈良仙的故事。將小官比做韓文公。何以克當(dāng)。
“騎驢沖大尹”出自安锜《題賈島墓》中的“騎驢沖大尹,奪卷忤宣宗”。此句講述的是詩人賈島沖撞韓愈之事。此處佛印便以韓愈喻蘇軾,以東坡敬仰的退之作比,是對蘇軾其人的贊揚。又如《赤壁賦》唱詞【元和令】:
列金釵十二行,一個個藕絲新嫩織仙裳,玉圓搓粉頸香。
“金釵十二行”出自南朝梁武帝《河中之水歌》:“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焙笥骷ф姸?。白居易《酬思黯戲贈同用狂字》亦有“鐘乳三千兩,金釵十二行”之句。筵席上,觥籌交錯,一些唱詞具有明顯的酬贈性質(zhì)。為使主人家高興,此處蘇軾在唱詞中引用“金釵十二行”,在交流中夸贊王安石家十?dāng)?shù)個家樂侍女的美好姿儀。這與前例中友人之間的真心贊揚有所區(qū)別。
(2)表示堅定與強硬態(tài)度
在交流,特別是爭論中,說話者引詩可表堅決的態(tài)度,起強調(diào)立場之作用。如《東坡夢》:
【滿庭芳】傍修竹珮響玎,映垂楊絲飏豐茸。說甚么桃源洞,只落的胭脂淚涌。再不能勾依舊笑春風(fēng)。
上文唱詞中“再不能勾依舊笑春風(fēng)”出自崔護《題都城南莊》中的“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此處前情為蘇軾懇求松神留下一友陪他飲酒,松神擔(dān)心天機泄露,于是在二者的交談中引詩表明態(tài)度,堅決拒絕蘇軾的請求,強調(diào)自己的立場。又如《貶黃州》:
【收江南】折末受窘,也強如騎馬傍人門。
【得勝令】則愿做白發(fā)老參軍,怎消得天子重儒臣。
“騎馬傍人門”“則愿做白發(fā)老參軍”兩處都是出自同一首詩—盧秉的《題傳舍》,其中寫道:“青衫白發(fā)病參軍,旋糴黃粱置酒樽。但得有錢留客醉,也勝騎馬傍人門?!碧K軾《贈仲勉子文》詩亦有如此表述:“閑看書冊應(yīng)多味,老傍人門想更慵?!薄鞍碎T”即依傍他人門下。劇中此處是皇帝想要治楊太守的倨傲之罪,蘇軾為之求情的情節(jié),并借助引詩表達一種看透宦海沉浮和生命本真后,不愿為官的態(tài)度。
2.借詩言情
交際中的詩歌引用,往往對照說話者自身心境。所引詩歌或與說話者心情一致,引詩抒情;或心情相反,引詩為反例。
(1)引詩者借詩言相似之情
三部東坡劇中,盡管部分引詩和引詩者的情感并不全同,但所引內(nèi)容表達的情感方向與引詩者自身情感方向在總體上呈現(xiàn)出一致性。如《赤壁賦》:
【圣藥王】一枝的曲未終,韻更清,便似子規(guī)枝上月三更。
“便似子規(guī)枝上月三更”典出崔涂《春夕》中的“蝴蝶夢中家萬里,子規(guī)枝上月三更”。蘇軾被貶黃州,七月十五日夜與山谷、佛印同游赤壁,佛印吹洞簫,蘇軾有感而發(fā),在唱詞中引用表示故鄉(xiāng)萬里、思鄉(xiāng)情切的詩句,向友人表達自己的渴歸之情。又如《貶黃州》:
【三煞】漲一竿春水,帶一抹寒煙,掉一只漁舡。黑甜一枕睡,燈火對愁眠。
“黑甜一枕睡”典出蘇軾《發(fā)廣州》一詩:“朝市日已遠,此身良自如。三杯軟飽后,一枕黑甜余?!弊髡咦宰ⅲ骸八字^睡為黑甜?!薄盁艋饘Τ蠲摺背鲎蕴拼鷱埨^《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因受“烏臺詩案”影響,蘇軾在和馬正卿的交流中,表示不愿想居朝佐主之事,寧愿避世忘俗,故此處所引詩也多表達閑適的隱逸之趣和隱忍的深重愁緒。
(2)引詩者借詩言相反之情
文中引詩也存在詩句的情感方向與引詩者自身情感相反的情況。如《赤壁賦》:
【雁兒落】我則想人無再少年,元來這花有重開日。
“元來這花有重開日”出自宋末元初詩人陳著《續(xù)侄溥賞酴醾勸酒二首》其一中的“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在和朝廷使者交流中,蘇軾說明了黃州刺史的小人行徑,但此處引詩轉(zhuǎn)換了詩句原本的意涵,不同于原詩對于時光流逝的感嘆,而表示一種“雖然時間如東流水不復(fù)還,但花謝花還會再開”的充滿希望的明朗心情。又如《貶黃州》:
【圣藥王】可甚踏花歸去馬如飛。沒道理,不做美。我滿舡空載月明歸。猶自說兵機。
“可甚踏花歸去馬如飛”出自蘇軾《賞花》中的“賞花歸去馬如飛,去馬如飛酒力微。酒力微醒時已暮,醒時已暮賞花歸”。蘇軾前來求取黃州楊太守關(guān)照,楊太守發(fā)現(xiàn)來者是蘇軾時,便打了讓他進門的祗候,祗候便趕走了蘇軾。爭執(zhí)中蘇軾引詩表示現(xiàn)在生活的窘迫和需求的迫切,早已不是往日的閑情逸致。“滿舡空載月明歸”是指一種未達到目的,悵然而歸的情感;“自說兵機”為夸夸其談,有紙上談兵之意。此處為蘇軾自嘲。在此之前,黃州楊太守打了讓蘇軾進門的祗候二十大板,于是“〔祗候云〕你好不曉事!為你打了我,又敢稟哩!你快走走走。走的遲,我一頓好打!”綜上,元代東坡劇唱詞中用以交流或爭論部分的詩歌引用,使得雜劇本體具有的“俗性”在作者的加工和改造下逐漸隱身,呈現(xiàn)出更傾向雅趣的一面。
(三)心理活動引詩
前兩種引詩情況必須言出諸口,第三種引詩類型則不言諸口,只是人物的心理活動,既有塑造形象的作用,也有表明態(tài)度的作用,還起到與自身心情對照的作用。其中,最具特色的部分是引詩表明一種批判的態(tài)度。因為在各種場合中,受到環(huán)境和對象的限制,人物的反對和批判的情感并不容易直接表達出來;但人物會在心中按照某個標(biāo)準(zhǔn)對人和事作裁斷,故會通過引詩的方式,在心理活動中表達個人的傾向與立場。如《赤壁賦》:
【幺篇】也曾記周公吐哺書。
“周公吐哺”出自曹操《短歌行》中的“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楔子部分講述了黃州刺史對蘇軾的冷漠,塑造了一個市儈勢利的官員形象。蘇軾在受到冷遇后,引用曹操求賢若渴的詩句,傳達自己心中對于惡吏的批判,對任人唯賢的希冀。由于心理活動的特點即不言諸口,故人之批判與反對態(tài)度往往會借心理描寫展現(xiàn)。然而,劇中東坡以文人思維方式,將一樣的態(tài)度、情緒呈以不同形式,故在態(tài)度即內(nèi)容上具有通俗性,但引詩表達的形式又具備雅致性,可謂雅俗兼?zhèn)?。總之,元代東坡劇以及雜劇的“俗”與文人的“雅”在文中相互配合,促進了其引詩面貌最終形成。也正是這種反復(fù)的文學(xué)書寫和再創(chuàng)作,推動了東坡形象的持續(xù)建構(gòu)和東坡故事的世代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