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娟
決定退休后,我將手頭的工作進行了交接,安排好家庭事宜。在早春三月,我登上了飛往溫哥華的航班。
沒有人送我。偌大的機場,在飛機的轟鳴中震動。我敞開大衣,里面穿的是件羊毛衫,普通款,白色,脖子上戴著彩色種子的項鏈。我一邊走,一邊左右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其中,有留學(xué)生父母的叮嚀,有離別戀人的擁抱,當(dāng)然,也有像我一樣提著行李匆忙走過的旅人。細細聽來,有低語、興奮、不舍、尖叫、悲傷,它們就像一幕幕情景劇的旋渦,在我周圍流淌、纏繞。我站定下來,苦笑了一下。我們赤條條來到人間,在成長中,與他人建立了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親情、友情、愛情,還有什么可以長存心間呢?如果孤獨注定是我的果實,那我就親手摘下這生命的饋贈,將它揣在懷里慢慢品味吧。這時,廣播響了:“飛往溫哥華的旅客請注意,您乘坐的航班開始登機了,請您……”這廣播一遍又一遍,似鼓槌般敲打著我的心。我收回目光,慢慢轉(zhuǎn)過身,然后走進候機廳的洗手間,打開水龍頭,雙腳站立在祖國的土地上,沉默了一會兒,用手捧起一汪冰水,蒙住了眼睛,久久地蒙著……水滴,緩慢而有節(jié)奏地垂落,一滴,又一滴。
飛機騰的一下爬上藍天,好像吸足了能量,從東半球朝著西半球飛去。旅客們坐定,低著頭,小聲說著話。他們面容自信,身上好像洋溢著嶄新的氣息。從艙窗向外看,蒼穹浩瀚,無邊無際。懷著對新的希望和舊的眷戀,我的心也跟著飛機七上八下地起伏:臨行揣著三千加元和莫名的勇氣,一腳踏入了這個未知的世界。我在溫哥華一無所有,該在何處安家,怎樣生活呢?會不會流離失所呢?像應(yīng)景似的,飛機抖了一下。我摸了摸衣兜,腦海里不由得響起汪峰的那首《春天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天里,春天里?!?/p>
飛機搖搖晃晃,我腦袋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眼前浮現(xiàn)出自己的家,溫馨明亮,那種親密永無止境。少年宮里,女兒在跳舞,我的臉貼在窗戶上看;足球場上,兒子在奔跑,我在場邊大喊大叫。我們一起看電影,一起去堆滿蔬菜和水果的集市砍價,一起手拉手參加畢業(yè)慶典,一起去林間追逐蝴蝶。孩子們笑著,朝前跑著,他們的身影在成長;我的身影則在后面沉浸、遠離……我向他們招手呼喚,而喊聲被風(fēng)吹散。我的肩膀一下子抽緊起來,感覺如同放棄了呼吸。猛然驚醒,脖子、胸口都汗津津的。我站起來,抹了抹頭上的汗。機艙里一片黑暗,時光仿佛停止了一般。乘客們都在酣睡,表情平靜。我坐下,觸摸著那串彩色種子的項鏈,像安慰自己似的,鼻子里哼唱著,尾聲托著長調(diào),“在這春天里,春天里—”隨著我的歌聲,機身顛簸了一下。我打開小窗的一條縫,朝窗外望去。飛機已經(jīng)越過大海,來到阿拉斯加的上空。白雪皚皚的大地,寸草不生。一座座冰川險峻嶙峋,在飛機下方流過,破碎成光與影。我不禁抖擻了一下,在座位上挪了挪,調(diào)整了坐姿。眼睛牢牢地盯著窗外那隨著飛行而變幻莫測的世界。一個語言不通、環(huán)境有別、社會相異的陌生世界。夢想與親情依然緊貼著我。我疑惑著,這轉(zhuǎn)折的春光,難道就是自己向往的生活嗎?我突然明白,什么是對孩子的愛。這讓我怦然心動,就像那首名叫《春天里》的歌。
沒過多久,突然眼前一亮。遼闊的太平洋嚯地展現(xiàn)開來,四處綿延,宛如老天抖開了一面藍色的綢緞。太陽在海面上映著粼粼波光。飛機似乎暢飲著燃燒的光輝,被燦爛籠罩。這時,廣播響了,溫哥華正在靠近。不知怎的,我覺得她一直在等我,她知道我為什么要來這里。我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聽到了樹木新葉在外面擺動的聲音。隨著人流走向海關(guān),我一眼看到機場中心豎立的印第安人圖騰。它們矗立在那里,似鷹、似獸、似人,安靜地望著,神秘、離奇、遙遠,昭示著萬物之情。旁邊,一個綠色的招牌上,用黃字的中文寫著“溫哥華歡迎你”。我心頭一熱。
我將長發(fā)束起,拖著行李,邁開了大步。幾片奇妙的薄霧在空氣中飄著。飛鳥,在空中水平穿過,就像標(biāo)點符號般,回首,轉(zhuǎn)向,翱翔。溫哥華,響起了那首名叫《春天里》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