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欣

1968年4月20日，深夜11點，久違的春雨來勢急遽，下得驚天動地。瓢潑大雨砸在地面上，不一會兒便匯成水流，到處亂竄。伴隨著一陣陣雷鳴，一個小男孩兒出生了。望著窗外滿院子還沒來得及流淌出去的水，孩子的姥姥說，這個孩子一出生就下大雨，鬧動靜，怕他以后命途不順，不如就給他起名叫平安吧。

一

萬泉河沿途有名字的泉眼共七十二個，一年四季，晝夜不停，老是那么翻滾著。無名的小泉眼更是多得數(shù)不清，一個個像大魚吐水般，極輕快地浮上來一串水泡。萬泉河九十九道彎，依勢建有四個水閘，用于農田灌溉。其中一號水閘面積最大，關閉閘口時仿佛就是一個中型水庫，水積滿時再流向二號、三號、四號水閘。河水綿延五公里，穿過一座古老的小鎮(zhèn)，自東往西，進入柴汶河，流入東平湖，再入黃河奔騰往東入海。萬泉河是當?shù)氐哪赣H河，養(yǎng)育了成千上萬的當?shù)厝嗣瘛?/p>

每到夏天，一號水閘里就擠滿了來洗澡的人。男人們集中在水閘閘門前，水深坡陡；女人們則在河道拐角不易被看到的地方，水淺坡緩。兩方相隔無事，盡情戲耍，這座水閘給當?shù)厝藗儙砹藷o窮的歡樂。

1978年最熱的一天，平安在水閘下面洗澡時，突然腳下一滑，瞬間被河水淹沒了。平安連喝幾口水后，努力向水面上掙扎，正一起一伏時，突然就覺得一個人拉住自己的手直往外提。那人大喝一聲，“起！”平安馬上就站了起來。起身后，平安才發(fā)現(xiàn)剛才淹沒他的河水才到他的腿彎上面一點兒?？赡苁沁^于緊張的緣故，平安起來后就覺得渾身酸軟，直接癱倒在壩梯上。平安到現(xiàn)在依然奇怪怎么會有這種感覺。而救出平安的人是平安的鄰居—三哥。

禍不單行。不久后平安在水庫邊上玩兒，不知怎的，他從邊上又滑了下去。有了上次漂浮的經驗，平安這回十分冷靜。當沉到水底時，他抓住水草，兩手交替奮力往河邊靠近，到河邊時他猛地沖出水面，順勢抓住岸邊的一塊石頭，獨自爬了上來。場面驚險萬分。平安到現(xiàn)在還佩服他當時的沉著冷靜，否則他就小命嗚呼了。

有了這兩次溺水經驗，平安學會了游泳。

有一年發(fā)大水，河道水流湍急，平安和他的一群好伙伴去水閘洗澡，平安剛一下去，就有個旋渦直接把他帶到河流的中央，當時平安拼命掙扎，可處在旋渦當中的人無論怎么使勁兒也動彈不得，平安靈機一動何不沉下去避其鋒芒。平安往下一沉，果然旋渦就把平安沖出去幾十米遠，好懸啊。從那兒以后平安就知道，不管干什么，人都不能處在旋渦中心，因為那個結果不是人能控制的。

二

1979年，平安的姐姐考上大學，成為小鎮(zhèn)升學第一人，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平安的父親看到了求學帶來的光明前途，便給平安他們弟兄仨也下了死命令，“你姐帶了個好頭兒，你仨要向你姐學習，也要給我考上大學，報效國家?！?/p>

平安是老大。天不亮時父親就去平安的房間叫醒他，讓他起床讀書。平安硬著頭皮坐起來，裝模作樣讀幾聲。不大一會兒，書就掉在床頭，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時間不長，猛然傳來父親的厲喝：“你給我滾起來！”這一聲猶如晴天霹靂，嚇得平安直打哆嗦。

1983年，平安考上了高中。他的成績勉勉強強說得過去。

上高二時，一節(jié)生物課的內容讓平安忽然聯(lián)想起了他自己，他的腿上也有很多汗毛，這是不是多毛癥呢？有了疑慮，平安便胡思亂想，聽不進去課了。為了解決汗毛多的問題，平安偷偷從郵局郵購了脫毛霜，拿到后偷偷跑到廁所抹上，毛去了再長，長了再抹，越抹越長。此事竟成了平安一塊心病，學習成績更是直線下降。

到了高三，平安更沒心思學習了，甚至發(fā)生了連鎖反應，此時的他竟然還擔心教室的房梁會不會塌下來，天天提心吊膽。平安實在待不下去，就跑到學生宿舍里逃課。除了班主任的課，其他課程他幾乎不上了。但平安還未徹底墮落，知道拿著課本去上課。要知道，老師教可能還學不會，別說讓他自學了，這終究不是長久的辦法。班主任知道平安逃課后找他談話，平安還不好意思跟老師說實話。班主任誤以為平安貪玩，不知道學習的重要性，逼著平安回教室。班主任批評得越厲害，平安心里越好受，就能忘記這個心事?？墒沁^了一段時間，這件心事又毫無征兆地冒了出來，弄得平安坐立不安。礙于班主任的情面，平安不敢再逃課，就想和同學換一下座位。平安把心事跟換座的同學一說，只見那位同學抬頭看了看房梁，二話沒說，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平安在心里就罵自己，一樣的事人家就不害怕，只有你害怕，真是膽小如鼠！

那時考大學先由學校預選，淘汰部分同學，預選上的再考大學。應屆班只有十幾個同學能過預選，也就是說寒窗苦讀三年，班里有幾十個同學連參加高考的資格都沒有。沒有怎么辦？復讀，只要你愿意上，學校就給你機會，直至你考上為止。

雙休日的自習期間，平安不是陪著這個同學打籃球，就是陪著那個同學踢足球，再累也不回教室。到了晚上，下了第一節(jié)晚自習，平安跑到操場上，獨自一人摸黑打籃球。就是課間活動時，平安也在教室里練習投籃，能把球準確地投到鐵制梁的空隙里，籃球在上面蹦跶幾下，慢慢停住，掉不下來了。

“初生牛犢不怕虎?！边@么多復習生陪著平安，即便考不上他也不覺得難過。相反，平安覺得他自己年齡小，根本就沒有多少危機感。

平安的第一個高三生活，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過去了。

平安的第二個高三生活，依然渾渾噩噩，得過且過。高考前體檢，查體的醫(yī)生看到平安時，竟端詳起來。平安擔心自己身體哪里有問題，有點兒緊張。沒想到醫(yī)生竟認出平安來，脫口道：“怎么又是你？你去年來過！”羞得平安恨不得鉆進地縫里。

出成績的那一天，知道自己又沒考上時，平安流淚了。

8月份的一天，平安下晚自習回家的路上突然遇到了大雨，被淋得如同落湯雞。蹚著沒到膝蓋的雨水，步履艱難，平安暗罵自己，你要是考上大學，還用受這個罪嗎？再這樣胡思亂想的話，你就別活了！平安大步前進，與暴風雨作斗爭。

“人挪活，樹挪死。”平安的母親堅持要給平安換個學習環(huán)境。他的父親托人求路，把平安弄到縣城高中學習。第一次離開家，平安仿佛長大了：早自習第一個到教室讀書，晚自習最后一個離開教室；上課認真聽講，課下埋頭苦學，每天都有一點點進步。

一個星期六的傍晚，同學約平安去看電影，平安忍不住誘惑跟隨同學到了電影院。快進場時，他忽然清醒過來，心想：跑這么遠到這里看電影，我來是干什么的？再考不上，還有臉回家嗎？他便毅然決然又回到學校。

平安班里四十多個住校男生擠在三間平房屋里。平安住在下鋪，床頭有個吃飯的大箱子，平日里總是招來很多老鼠。一個冬天的深夜，一只小老鼠不知怎么鉆進了平安的被窩兒，從他的腳面爬到他的胸膛，那股刺癢感把平安弄醒。平安抓起小老鼠一把扔了出去。他被驚得心臟怦怦直跳，再也睡不著了。平安索性起身去了教室，點起蠟燭苦讀起來。

高考時天氣炎熱，考場里開著吊扇，吊扇轉動時吱吱的響聲，影響了平安的發(fā)揮。特別是考物理時，他越不會，越覺得吊扇的聲音越響，越響越不會。平安感到煩躁、苦悶，可眼下也沒有其他辦法，只有努力克服。平安邊做題，邊抵擋著噪聲的干擾。想關了吊扇，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提出這個無理要求，提了，其他考生也不會答應。

“功夫不負有心人?！逼桨沧x了三個高三，終于考上了師范院校。

到了第二年的7月7日，與平安同宿舍的幾個同學，不知誰說起了今天高考，宿舍里立即安靜下來，大家都想起了黑色的7月，可怕的7月，決定一個人命運的7月。為了改變命運，不知多少人，依然奮斗在獨木橋上。

三

1990年7月，平安大學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教學。當時的農村中學鮮有全日制大學畢業(yè)生任教，平安自我感覺良好?？吹街車慕處煻加蓭煼渡兔褶k老師組成，他的優(yōu)越感就更強了。平安認為他的學歷達標，教初中生綽綽有余，便沒有了繼續(xù)進修的想法。但不到幾年的時間，文憑熱悄然興起，函授之風吹遍大江南北。學校每周日晚的例會無論刮風下雨，都雷打不動，照開不誤。每次點名點到某個人，聽到別人一句“學習去了”就可以冠冕堂皇地不來時，平安羨慕不已，也萌發(fā)了要函授學習的念頭。但他拿起高等數(shù)學的課本時就昏頭漲腦，

本來就學得不扎實，現(xiàn)在要靠他自己學習，實在是“難于上青天”。他想起來就學，學起來就忘。正所謂“無志之人常立志”，平安的函授學習時斷時續(xù)，最后他還是知難而退，終究也沒有學成，可他從來沒斷過想拿函授文憑的念頭。

1996年的春天，一次偶然的機會，平安聽說現(xiàn)在招收教育管理專業(yè)的本科生，只要有國家承認的?？茖W歷，不管文科、理科都可以報考。平安立即去鎮(zhèn)上找分管師訓工作的領導，告訴領導他自身的情況。得知情況后，領導說：“你符合條件，可以報考。”平安一聽非常高興，感覺自己的夢想終于可以實現(xiàn)了。平安求教似的問領導怎么才能考上時，領導笑著說：“正巧我這兒有本復習資料，你只要把上面的內容全記住了，就一定能考上?！闭f完領導隨手拿起一本小冊子給平安。平安一看，小冊子很薄，正反面加在一起也就五十多頁，里面有教育學、心理學、學校管理學、大學語文的復習要點。平安在手里掂了掂小冊子，信心十足。就這些，沒問題，背過它還不簡單。平安立即報名，隨后就開始了緊張的復習。

想象總是美好的，可真學起來就不是一回事了，平安各方面都不合適。首先，他負責兩個班數(shù)學課的教學，并且兼任班主任工作，工作繁重。其次，平安自己的孩子還小，需要人照顧，哪里還有時間去學習。況且所考內容枯燥無味，真正想記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說，理科出身的平安學習文科知識感覺無從下手，從哪個地方開始復習都不清楚，要書沒書，要資料只有那個小薄本。正應了那句“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但平安始終把領導的話記在心間，領導說了只要背過就能考上，平安也沒什么可質疑的。那就開始學吧。

從那兒以后，平安排除一切干擾，又拿出高考的勁頭，集中一切精力專背這本小冊子。

白天，他利用空閑時間學習，晚上下班后還背到深夜12點。平安還自己給自己出題，在他整理的試卷上，一面是問題，一面是答案，平安反復考、反復練，一遍不行就兩遍，直到背過為止。

就這樣，平安咬牙堅持，一天也未間斷。短短的二十幾天，平安就把這個小冊子背得滾瓜爛熟，甚至倒背如流?！肮Ψ虿回撚行娜恕?，平安終于如愿考上函授本科，并于1998年7月順利取得大學本科文憑。

過后回頭想想，是領導的一句話深深鼓舞了平安，讓平安鼓足勇氣，奮力拼搏。這么短的時間竟然能考上，一是領導真神奇，說話算數(shù)；二是自己的拼勁兒也了不起，這是平安值得自豪的地方。

有了這個文憑，平安脫穎而出，一順百順，最終評上正高級教師。這也再次讓他明白，只要抓住了人生關鍵的一步，就會成功。

四

2003年初冬時節(jié)，平安和一位好友騎摩托車到一所全日制學校（含小學、初中）參觀學習，受到學校領導的熱情接待。當時平安身穿比較流行的西裝皮上衣，整個人顯得威武高大、風度翩翩，頗有一副領導派頭的樣子。校長親自帶領二人參觀校園，察看教室及各功能室，所到之處無不笑臉相迎。看到校長認真的態(tài)度、專業(yè)的講解，老師們私下嘀咕，這來的是哪路神仙？校長這么重視?？粗蠋焸儺吂М吘吹纳駪B(tài)，羨慕敬仰的眼神，平安不禁飄飄然起來，在不知不覺中搖身一變，由參觀學習者變成了檢查指導者。平安暗自叮囑自己，表演一定要到位，配合一定要默契，因為老師們都看著呢?！伴_弓沒有回頭箭”，何不瀟灑走一回。平安暗下決心一定要使出渾身的解數(shù)來，一定要拿出領導的派頭來，一定要裝出領導的氣勢來，關鍵時刻不能掉鏈子，不給領導丟面子。平安走路沉穩(wěn)，不慌不忙，不茍言笑，倒背著手，踱著四方步，舉手投足間盡顯領導風范。他一會兒點頭微笑，一會兒指手畫腳，一會兒給予指導，一會兒高度評價，倒也裝得像模像樣，內心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平安在這兒真有了當領導的感覺，他以前都是誠惶誠恐、大氣也不敢出，迎接檢查的主兒，今天卻被人迎接了一回。平安此時不禁渾身輕松，容光煥發(fā)，得意揚揚，一個字概括—爽！

“檢查”完畢，一行人就到飯店就座。先是點菜，校長非讓平安點，平安謙讓一番表示：客隨主便，有什么吃什么，上什么吃什么?？伤蛔⌒ｉL一再相讓，眼看盛情難卻，平安就點了自己最愛吃的四個小菜，結了龜（方言，蟬的幼蟲）、豆腐皮、花生米、小鮮魚。其余的菜他示意校長看著點，言外之意是雞別太大了（暗指小草雞），魚別太小了（那時興大鯉魚），酒別太孬了。二人點完餐，趁著菜品上桌的空當兒開始打牌、聊天兒。平安有個多年未見面的同學也在此地工作，也被校長邀請來了。同學到后又是好一陣寒暄，他說道：“說讓來陪貴客，沒想到是你啊?！逼桨驳耐瑢W比平安年長，按年齡得叫老大哥，校長于是安排他當主賓，平安當副主賓。就位后，校長致歡迎辭，然后開喝。好大的玻璃杯，一杯能盛一兩半的酒。第一杯酒由主陪提議，“但愿人長久，友誼天長地久”，多么美好的提議，九口喝干；第二杯由副主陪祝酒，“事業(yè)發(fā)展，家庭興旺，出門發(fā)財”，多么美好的祝福，八口喝干；第三杯由三號主陪祝酒，“各位都雄起，都高升，提前發(fā)”，有誰不愿意進步呢？七口喝干；第四杯由四號主陪祝酒，“恭祝六六大順，一順百順，萬事如意，一切順利！”多么美好的愿望，六口喝干。氣氛熱烈，場面歡快，干凈利落，酣暢淋漓。

席間主賓講了個笑話：“天帝云游四海，見一伙人正在搬運大石頭，光著膀子，喊著號子，滿面紅光，一副高興無比的樣子。看來他們一定很幸福?。∷謥淼搅硪粋€地方看到一伙人喝酒，愁眉苦臉，難受萬分。看來他們一定很痛苦??！于是天帝做了一番調查，看人們是愿意從事看上去高興的工作還是愿意從事看上去痛苦的工作。結果大大出乎天帝的意料，人們都爭著要干看上去十分痛苦的工作。連天帝也上當受騙了，人就是不能看表面，不能被表象所迷惑。這就是表里不一，‘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大家聽完，一陣哈哈大笑，紛紛表示不再佯作痛苦狀了，看著痛苦實則幸福啊！主辦方祝酒過后，自然該由來賓方表示表示了。第五杯由主賓提議，“祝福在座的各位，全家無病無災，平安健康，期盼五谷豐登，年年有個好收成，有飯吃，有酒喝”，五口干掉；第六杯由副主賓發(fā)起，“喜相逢，喜酒不醉，愿我們在場的每個人，天天喜氣洋洋”，四口干掉；第七杯再由主賓發(fā)起，“從今往后‘三三不斷，常來常往，常相聚”，三口干掉。集體祝酒完成，就到了分頭找酒互敬的節(jié)目了，反正要找一圈。要和初次喝酒的喝認識酒，和喝過酒的要喝加深酒，反正只要合情合理，說出名堂，就得非喝不可。到了這個程度，都是“勸君更盡一杯酒”，都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這個時候，喝的不是酒而是感情。主賓多次催飯，主陪就是不上。服務員上酒時，一看眾人喝了這么多，好心地說：“還起（方言，打開）嗎？別起了吧。”主賓立即回答說：“別起了，起了也是喝了！”眾人沒有理會，你一言我一語，“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酒不醉人人自醉”“壯志未酬誓不休，甘灑熱血寫春秋”，耳鬢廝磨，仿佛有說不盡的悄悄話，道不完的知心語，互相敞開心扉，不設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難怪中國人好說一句“俺倆喝過酒”，就知道關系鐵不鐵，好不好了。從那個氛圍里走過來的感情，沒的說！

或許因為滿足了虛榮心，趾高氣揚；或許因為遇到了老同學，相逢是首歌；抑或因為難得的氛圍，都是“酒精”考驗的“專家”，都是“大內高手”，所以喝得格外的順暢。也許是你行、我行、全都行，爭強好勝的心態(tài)在作怪，以至于在場的人都酒性大發(fā)，一發(fā)不可收拾。杯杯滿，杯杯添，杯杯不醉。平安又一口氣干了幾杯，這頓酒席喝了多少他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有名堂的七杯，后面喝了多少，真不知道了。平安喝到最后臉不紅，話不多，舉止也從容，回家的路上連十米開外的小石頭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走過大街穿過小巷，哎，大門不遠，就在眼前，平安趕快撫平了臉上的愁容把家還，免得讓媳婦看見了，不喜歡……

五

最近平安心情煩躁，一坐上車就敲打著保險氣囊，嘴里不停地嘟囔著，一副生氣的樣子。

原來有一天晚上，平安坐車回家，車行至拐彎處時，只聽砰的一聲巨響，車撞到了不遠處的垛子。平安沒系安全帶，慣性使平安往前沖，保險氣囊向后打開，兩股力量撞擊著平安肚子左側。車內冒起了煙，所幸平安沒事。去醫(yī)院一拍X光片，平安脖子左側的骨頭有一個小裂痕，吃藥、打針、貼膏藥將近一個月，也沒有恢復好。平安因此落下了頸椎病。整個夏天，平安不敢開風扇、用空調，怕冷風。

一天，平安參加升學宴，房間開著空調。平安渾身發(fā)冷，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脖子也僵硬得就像灌了鉛一樣，十分難受，一搖頭就疼。加上腰疼，平安坐立不安。他想，這種場合人家坐著咱站著，不合適。天熱，不開空調，讓大伙兒陪著受熱，不忍心。平安只好咬牙堅持。宴席過后，平安就像得了一場大病。

這給平安出了一個難題?！叭嗽诮?，身不由己”，免不了參加一些必要的應酬。本來酒場是放松、高興、聯(lián)絡感情的場所，大家在一起說說笑笑、熱熱鬧鬧，該有多好！但這些都與平安無關了。酒場現(xiàn)在對平安來說是痛苦的煎熬，無盡的折磨。

現(xiàn)在幸虧有中央八項規(guī)定，宴席比以前少多了，否則真是難應付。要是天天沒有酒場，多好！平安一個勁兒地想。

從那兒以后，對一些酒場應酬，平安能推則推，能躲則躲，盡量不參加。當然，也有難言之隱的時候，給李魁的孩子送親就讓平安度日如年，體會著“為人不當差，當差不自在”的內涵。

李魁是企業(yè)老板，是場面上響當當?shù)娜宋?。他倆從小一塊兒長大，情同手足，關系非同一般。

半年前，李魁的女兒訂婚，平安率領龐大的隊伍不遠千里到了親家那里，受到隆重接待。賓主一

見如故，相見恨晚，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喝得豪情萬丈。平安現(xiàn)場作詩，風光無限。平安乘興而去，高興而歸，直夸李魁給女兒找到一個好人家，是孩子的福氣。

隨后雙方看了出嫁的日子。平安送親責無旁貸，非他莫屬。一是憑他倆的關系，他不去誰去；二是平安是女方介紹人，更應該去。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二人還時不時地聚在一起商議怎樣把婚事辦得更好，這是李魁家的第一樁喜事。

誰承想出了這檔子事，讓平安進退兩難。唉，都是保險氣囊惹的禍。

一天，李魁來了個同學，把平安叫去陪客。席間平安試著說了病情，含蓄地提出不能去送親了，這可把李魁媳婦急壞了?！澳愕煤煤每床?，不行我給你出錢看?！崩羁眿D臉一沉，撂下這句話。平安沒敢接話茬兒。交好一個人很難，得罪一個人很易。

終于等到酒場快結束了，有好客者又發(fā)動起了祝酒項目。平安心煩意亂，準備離去。李魁媳婦把筷子一放，說話了，“你不能走，堅持也得堅持，不堅持也得堅持?！逼桨灿脖锪讼聛恚南?，一百個好也抵不過一個孬。

為了能去，平安想盡千方百計鍛煉身體。什么騎車、慢跑、聽音樂、學跳舞……但都無濟于事，一提酒場就受不了，好像有了飯局恐懼癥。

眼看著日子臨近，平安糾結萬分。去，自己堅持不了，失了態(tài)會被親家笑話；不去，兩個人的交情會大打折扣。平安徹夜難眠，痛苦不已。

已是深夜11點，不能再耽誤了，明天全棚（地方婚禮習俗），再不說就晚了。否則，會讓主家很被動，到了送親當天讓主家找誰去？平安知道自己做得不對，沒敢給李魁打電話，而是發(fā)的短信。

“哥，我實在堅持不了，孩子出嫁，我不去送親，行嗎？”

“？？？”李魁回了短信，他做夢也想不到平安這么說。

“實在抱歉，對不起?！逼桨沧杂X理虧。

“?。?！”李魁真生氣了。

“我也是沒辦法，請你原諒?！?/p>

“好吧。”李魁既生氣又無奈。

平安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剛過一會兒，他又覺得對不住李魁，愧對之心油然而生，輾轉反側。又一個長夜漫漫！

第二天，農村風俗全棚開始了。凡是幫忙的或者親戚都在一塊兒吃飯。平安不敢面對李魁那眼神，連忙把手機關掉?！案?，親哥，對不住了?！逼桨残睦锬畹?。

怕李魁派人去叫，平安躲到田野里。中午12點18分，平安聽到震天的禮炮聲和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宴席開始了。

唉！都是保險氣囊惹的禍，讓平安里外不是人。平安面朝飯莊，默默祈福祝愿，臉上流下了兩行熱淚—那是怎樣的淚？只有平安心里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