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玉
(淄川博物館,山東 淄博 255100)
袁世碩先生所著《蒲松齡事跡著述新考》一書對蒲松齡的生平事跡與著作情況做了較為具體細(xì)致的考察,為聊齋學(xué)研究打下了堅(jiān)實(shí)的基礎(chǔ)。其中《蒲松齡與唐夢賚》一文有這樣一個(gè)觀點(diǎn):“有可能這年(按,指康熙十二年(1673))蒲松齡亦曾與唐夢賚同游泰山。只是尚無佐證,不敢遽然論定?!保?]131后袁世碩、徐仲偉二先生合著的《蒲松齡評傳》,于第五章《文章憎命·縉紳門下》記此事與以上觀點(diǎn)又有不同,認(rèn)為唐夢賚確曾邀蒲松齡同游泰山(說見下)。后來的研究者論及唐、蒲交往,必言二人于康熙十二年(1673)同登泰山、觀日出一事,儼然已成定論。筆者的看法與袁世碩、徐仲偉先生不同,認(rèn)為唐夢賚登泰山在康熙十二年(1673)的冬天,蒲松齡登泰山則在某年的七月,康熙十二年(1673)蒲松齡與唐夢賚同游泰山之說不符合歷史事實(shí)。今據(jù)相關(guān)史料爰作考證,以就教于諸方家。
康熙十二年(1673)冬,唐夢賚因踵與釋元玉的舊約而有泰山之行。其《志壑堂詩集》卷一《登岱集》有自記云:
余己亥以前舊詠,如《環(huán)山亭稿》《廬岳游記》及長安諸什,一夜起,挑燈于酒爐邊盡焚之。庚戌奉諱以后,益復(fù)無作,故牢桑之役,未有只字……自癸丑《登岱集》以后七八年,復(fù)存稿?!保?]30
據(jù)此自記可知,唐夢賚登岱之事發(fā)生在康熙十二年癸丑(1673)。是集有《登岱同祖珍禪師》《黃華洞題壁》《宿普照蘭若贈(zèng)死菴》《泰山歌》《看日出歌》《鳳翔岡放歌》《普照寺和珍公韻》七題十首,皆作于其游泰山期間。由這一組詩作,可以知道唐夢賚游泰山不僅見到了釋元玉(字祖珍)其人,而且曾題壁黃華洞,居停普照寺,放歌鳳翔岡,并與釋元玉多有詩歌唱和。該組詩中有這樣的詩句:“落木蕭森出虎溪,諸方喔喔聽荒雞?!保ā兜轻吠嬲涠U師》)“石橋霜徑與林通,古屋寒煙禮大雄?!保ā镀照账潞驼涔崱罚脑娮魉从车臅r(shí)序來看,其登臨泰山,正當(dāng)樹葉落盡、板橋結(jié)霜、屋宇煙寒的嚴(yán)冬時(shí)節(jié)。
臺(tái)灣明復(fù)法師編《禪門逸書》續(xù)編第八冊,為釋元玉的《石堂全集》。其卷八為五言律詩,中有《癸丑冬同豹喦太史踵泰山舊約,宿翔鳳岡》三首,其一云:
昔有天門約,俄經(jīng)十五年。寒崖茲與踏,晚景倍同憐。
絕頂裾堪曳,高山調(diào)莫傳。人間憂樂事,俱付白云邊。[3]378
唐夢賚《登岱同祖珍禪師》亦有“三生支許約同登,瓢笠雖閑尚讓僧”句,《宿普照蘭若贈(zèng)死菴》有“新知看竹迷蕭寺,舊約聽泉過薜蘿”之說。從釋元玉與唐夢賚詩可知,唐夢賚此次登岱,是為踐與釋元玉十五年前的舊約無疑。
釋元玉(1628—1695),唐夢賚僧友,字祖珍,號古翁、古菊、死菴,別號石堂老人,江蘇南通人,俗姓馬氏,辭婚出家。天童嫡派臨濟(jì)宗大師釋道忞(字木陳,又作木澄,號山翁,晚號隱道人,清世祖賜號弘覺禪師)再傳弟子,為金粟釋本昇(字天岸)和尚法嗣。
唐夢賚與釋元玉記釋本昇友善,兩人之間有詩歌往來。此時(shí)釋本昇住持山東青州法慶寺,釋元玉乃本昇座前侍者。釋本昇有《天岸昇禪師語錄》(釋元玉記錄)二十卷,見于屈映光、蔡運(yùn)辰編《中華大藏經(jīng)》第二輯第一百○四冊。卷十九《偈》有《復(fù)唐夢賚太史》七言絕句五首,題下注:“次韻。”其一云:
飄飄仙客骨如梅,鶴立風(fēng)前玉一堆。
欲問生前真面目,須將心眼著寒灰。[4]43335-43336
釋元玉師祖道忞和尚曾于順治十六年(1659)入京,順治帝召于內(nèi)庭萬善殿說法,賜封弘覺禪師。其時(shí)釋本昇隨往,元玉留青州,攝法慶院事。唐夢賚此時(shí)于青州法慶院初識(shí)釋元玉。道忞南還,本昇返歸法慶寺,釋元玉始受記莂于本昇,乃辭青州法慶院事。此后次第開堂于鄒平白云寺、泰安普照寺、沂水資慶寺等禪院,立戒壇于長山於陵(今屬馬尚鎮(zhèn))之大悲庵、淄川之慈壽寺。
釋元玉與唐夢賚十五年前的“天門之約”,從康熙十二年(1673)逆推,應(yīng)在順治十八年(1661),也就是唐夢賚與釋元玉相識(shí)的第二年。唐夢賚撰《泰山普照禪寺祖珍和尚塔銘》曾記此事,見于釋元玉《石堂全集》卷首,其文曰:
世祖皇帝召天童弘覺老人于萬善殿說法,以其主青州高足天岸禪師從,留祖珍公于青攝法慶院事。余是時(shí)蓋初識(shí)祖公于弘覺翁南還。天岸師反法慶,公始受記莂于天岸師。乃辭院事物,將衣缽西往,禁足清源。久之,來往長白山之白云禪寺數(shù)載,受請住泰山之普照蘭若,遂結(jié)茅終歸老之計(jì)。[3]31
《石堂全集》卷首有張肇昌《序》,記載了他康熙十二年癸丑(1673)冬與唐夢賚、釋元玉論道事。張肇昌,字樵嵐,山西澤州人,例貢,時(shí)任泰安州同,代理知州,為泰山八散人之一。因得地利之便,張肇昌與釋元玉游處最久,并為《石堂集》作序。其《序》中有云:
泰山之陽有普照寺,荒廢且久。有五瑯釋氏祖珍禪師飛錫來,止之。荒者修,廢者舉,居然為泰山一名剎……余于庚戌夏來倅奉符,欲得可與論文之儒與之友……無何飲公方外香茗,遂過訪焉……辛亥春,余假攝郡篆……至癸丑冬,同豹巖唐太史復(fù)親道履,談多世務(wù),公(按,指釋元玉)輒津津不輟……[3]3-4
張肇昌雖是例貢出身,又是地方官員,但雅好文會(huì)。他與文僧釋元玉過從甚密,二人時(shí)?!皩ψ教茫韫暇谷铡?。唐夢賚是飽學(xué)之士,精通儒學(xué)與二氏之學(xué),并有自己獨(dú)到的見解;其“往來不離紗帽側(cè)”,滿腹治國理政之策,人稱其有救時(shí)宰相之才。唐夢賚的到來,無疑讓張肇昌非常歡喜。唐夢賚得遇張肇昌也是相見恨晚,云:“日者策杖泰岱,竊得窺其容止:翛翛玉立,士元誠非百里材也?!保?]198后來張肇昌著《囊馀錄》,唐夢賚為其作序,贊其“鏌邪利器,行且將脫穎而出”[2]198。
康熙十二年(1673)夏,清廷詔修各省通志。山東巡撫于是檄令各州縣修志呈送,以備省志采錄。是年夏,淄川知縣請?zhí)茐糍l、畢際有、袁藩共修邑志。畢際有、袁藩負(fù)責(zé)采集基礎(chǔ)材料,唐夢賚任總纂。乾隆八年《淄川縣志》卷七《藝文志·文》載畢際有《縣志舊序》云:
迨康熙癸丑之夏,邑奉上檄,索志甚急……而吾邑自癸卯以來,志未修者閱七十載。時(shí)高念東先生方謝病家居。先生海內(nèi)通儒,屈國史筆潤色邑乘,直發(fā)蒙振落耳。乃習(xí)靜避囂,不自為之,與唐太史濟(jì)武交折簡于余相勸勉。邑使者元纁再及門,余不能終辭,乃請以太史董其成,而余與袁孝廉松籬執(zhí)其役。遂同集于念東先生之候仙園,商榷討論者十日,受成命而返。已乃孝廉來就余家,相與鍵戶石隱園中,同幾共硯,字訂句考,訛者正之,闕者補(bǔ)之,凡例條目,悉為更定……其有文獻(xiàn)闕征,疑難須質(zhì),則詢之太史,赫蹄往來無虛日。孝廉有句云:“菊蕊從知今又破,藕花曾及見初開?!眲t歷時(shí)可知已……書成送邑,邑錄送省。[5]24下-25下
從畢際有《序》可知,康熙十二年(1673)奉檄修志,上官索之甚急。唐夢賚、畢際有、袁藩先在高珩候仙園商討十余日,畢際有、袁藩隨即西移到西鋪村畢氏石隱園中整理基礎(chǔ)材料,唐夢賚則在候仙園中主持纂修事宜。
袁藩《敦好堂詩集》卷三詳細(xì)記錄了修志全過程,其詩有《候仙園》《留別念東先生次原韻》《立秋夜》①按,該題接排此處不妥。是年七月二十五日立秋?!抖睾锰迷娂酚稍约壕幱?,其去世后,長子尊父遺命,將詩稿交與畢際有,請其幫助印制。彼時(shí)畢家財(cái)力不濟(jì),已無力為其刻印,只好抄錄兩份,一份自留,一份付與袁家。說見《敦好堂詩集》卷首畢際有序。該年立秋較晚,可能是畢際有覓人抄寫時(shí),按常理將《立秋夜》一詩移置于前?!妒[園雨中》《石隱園夜坐》《七夕歸途》《秋日感懷次畢載積先生韻四首》《陸硯歌為載積先生賦》《西歸雨甚》《七月望日》《挽王西樵吏部》《答唐濟(jì)武太史用來韻》《述懷時(shí)客石隱園修邑志》《修邑志成,別載積先生東還》《將赴之萊,行青州道中有感》《夜行膠東道中》《平度州宿家信我兄學(xué)署》《將入都門,過畢載積先生。雪中夜飲綽然堂,兼訂邑志》《龍山道中》諸作。
袁藩《述懷》一詩題下注“時(shí)客石隱園修邑志”,詩云:
攤書常是一床滿,為客忽驚九月來。菊蕊從知今又破,藕花曾及見初開。秋林葉落燈前雨,旅夢蟲吟石上苔。已近重陽歸未得,雁聲愁絕向人催。[6]30-364
袁藩這首詩,說他們一心埋頭修邑志,緊張得無暇他顧,連物候都忘了。還未及賞荷,轉(zhuǎn)眼已是菊花破蕊的暮秋時(shí)節(jié)了。此詩之后,即《修邑志成,別載積先生東還》《九日諸公偕妓登山,賦此寄訊》二題。這說明重陽之前,邑志初稿已成,眾人可以稍稍放松一下了。唐夢賚《志壑堂詩集》卷二《錦秋白岳集》也有《邑志成有感》七言律詩二首,其一云:
從來四十已稱翁,短鬢蕭騷綠鏡中。舊友凄涼猶我在,古人檢點(diǎn)與誰同。驚心白骨宜高臥,過眼黃花耐晚叢。碧海石龕留舊室,微名何必祀黌宮。[2]34
此后袁藩有萊州之行,月馀而返歸淄川。之后,其《敦好堂詩集》卷三有《將入都門,過畢載積先生。雪中夜飲綽然堂,兼訂邑志》一詩。據(jù)此可知,袁藩自萊州歸來后曾與畢際有修訂邑志,此時(shí)雖是初冬時(shí)節(jié),已經(jīng)降雪。此次修訂邑志,可能是唐夢賚完成編纂之后,交由袁、畢二人作最后的文字校訂。此后,袁藩便游幕京師去討生活了。邑志校完交稿,再加上行前制裝,唐夢賚的登岱之行,最早也將到仲冬了。
筆者發(fā)現(xiàn),蒲松齡游泰山在某年的盛暑七月(說見下)。而康熙十二年(1673)七月二十二日,新城王士祿卒,唐夢賚聞?dòng)嵑笤巴跹??!吨聚痔迷娂肪矶跺\湖白岳集》,有《將吊王西樵,即泛舟湖上。小憩陽春館中,聞劉嶧巄家梨園吹笛》七言律詩二首,中有“漁舟歌發(fā)蓼花時(shí),策策西風(fēng)掠鬢絲??琥Q不聞高士駕,炙雞動(dòng)與故人辭”句。王士禛《蠶尾續(xù)文》卷十三《墓志》,有《敕授征仕郎、內(nèi)翰林秘書院檢討豹喦唐公墓志銘》,中有“甚至先兄考功之喪,先生哭寢門極哀”。[7]833此可證康熙十二年(1673)七月下旬唐夢賚尚在淄川,且曾去新城吊唁王士祿。
唐夢賚出游,不同于今人旅游,因?yàn)榻煌ū憬?,可以來去匆匆;古人出游要放下纏身的俗務(wù),似閑云野鶴般隨興而為,而且往來都需要較長的時(shí)日。唐夢賚游覽淄川鄰縣的長白山尚要七日,游嶗山要月馀,游吳越要五個(gè)月,游泰山,踐十五年老友之約,或需月馀。又,淄川邑志修纂至此已歷七十馀年,其事頭緒紛繁,況且“邑奉上檄,索志甚急”,這年的七月眾人一心撲在修志上,連當(dāng)月開放的荷花都無暇去欣賞,更不用說去游覽泰山了。
袁藩的詩作按時(shí)間先后排序(《立秋夜》除外),從候仙園商討修邑志始,到邑志修訖赴京師途中,中間也沒有記載一同修志的唐夢賚出游登岱的文字。
種種跡象表明,唐夢賚登岱時(shí)在仲冬。而袁藩自膠州歸來不久就已降雪,此時(shí)從淄川去泰安,經(jīng)青石關(guān)、萊蕪一線因雪后封山已不能通行,只能走經(jīng)過濟(jì)南的官道。此條線路三百七十馀里,往返就要十一、二日(說見后文)。而泰安州州同張肇昌公務(wù)纏身,能與唐夢賚在泰安期間相處甚得,也絕非三兩日就能處得如此熟絡(luò)。假設(shè)唐夢賚在泰山駐足五六日,那么整個(gè)登岱之行前后要近二十日,若是初一啟行則可,若啟行不是初一,可能連出吊王士祿之事都會(huì)錯(cuò)過了。這年的七月,唐夢賚能放下淄川七十年一遇的修志公務(wù)去登岱訪友嗎?唐夢賚七月出游,于情于理皆不合。
以《林教頭風(fēng)雪山神廟》為例來說明。這是一篇小說,常規(guī)的教法是從小說的人物、情節(jié)、環(huán)境這三個(gè)要素講起,筆者選擇的是將小說的標(biāo)題切片。《林教頭風(fēng)雪山神廟》這一小說標(biāo)題可以切片成林教頭、風(fēng)雪、山神廟三個(gè)元素,既交代了主要人物形象及其特征(形象),高度概括了林沖風(fēng)雪之日在山神廟手刃仇人的主要事件(情節(jié)),又渲染了環(huán)境氣氛,奠定了文章的感情基調(diào)。從標(biāo)題切片分析,切口小,可供挖掘的意義卻深。
而到康熙十二年(1673)的冬天,畢際有、袁藩校訂邑志完畢,身為總纂的唐夢賚要再作最后審定,然后“書成送邑,邑錄送省”,他才能卸下修志的重?fù)?dān),有閑暇之心制裝出行。唐夢賚詩、釋元玉詩、張肇昌《序》與畢際有《序》、袁藩詩、吊王士祿事相與印證,皆可證明唐夢賚登岱一事發(fā)生在康熙十二年(1673)的冬天,而不是這年七月。
目前可以確認(rèn)的事實(shí)是,康熙十二年(1673)冬天,唐夢賚為踐與釋元玉十五年舊約而訪友泰山。期間他曾登臨泰山,宿于岱頂所設(shè)官署中。次日四更即起,至日觀峰,見“天宇穹窿,白云滿地,已而雞聲唱徹。東望白云中,火焰堆起三峰,初如紅榴乍吐,漸高云氣始赤。疊錦拖綺,變現(xiàn)萬狀;朱盤輪囷,去天漸近;白云漸消,山巒村落漸出而世界現(xiàn)矣?!保?]360唐夢賚又作《看日出歌》記述他所見到的駭人心目的日出景象,載《志壑堂詩集》卷一《登岱集》,詩云:
日觀峰頭看日出,聞雞蹴起不暇沐。凌空一杖坐單椒,但見閶闔深鎖云填谷。此時(shí)羲和睡正酣,龍宮高掛扶桑轂。少時(shí)海東散微霞,山腳明河類拖玉。赤城爛熳色漸驕,粘天橫練千層綠。同游大叫真奇絕,朱鏡誰家忽出匵。一時(shí)倏變珊瑚鉤,噴焰三角紅髻蹙。此時(shí)只在平地白云中,卻隔海天尺五六。須臾全現(xiàn)丹砂盤,虞淵一躍涌天腹。[2]31
唐夢賚和蒲松齡,在游泰山的過程中都看到了日出。那么他們看到的是同一次日出嗎?或者說,他們是一起登臨泰山看到的同一次日出嗎?
蒲松齡確曾登過泰山,這有《聊齋詩集》中的《登岱行》和《聊齋文集》里的《秦松賦》為證。
路大荒先生整理的《蒲松齡集》,在《聊齋詩集》卷一有“姑附于”康熙十二年癸丑(1673)之下的部分詩作。路先生在卷一癸丑《又寄孫樹百,兼貽魯壇》詩題之下加按語云:
按:以下各詩為張序五卷本第一卷所編訂之目次,然未注年代,茲考之亦未得其究竟,因亦不能移于他處,姑附于此。[8]495
鄒宗良先生在《二卷本〈聊齋詩集〉探考》一文中考察云:“路編《聊齋詩集》卷一‘姑附于’康熙十二年癸丑的詩作,1962 年8 月第1 版的《蒲松齡集》包括《又寄孫樹百,兼貽魯壇》在內(nèi)共收入四十一題六十一首,路大荒先生誤稱‘五十八首’;至1963 年10 月《蒲松齡集》第2 次印刷時(shí),路先生復(fù)據(jù)《聊齋偶存草》補(bǔ)入十二首,共得七十三首?!保?]260
蒲松齡的《登岱行》七古一首就包括在這七十三首“姑附于此”的詩作之中。既然路先生說其底本張序五卷本“未注年代,茲考之亦未得其究竟”,那就說明這七十馀首詩作的寫作年代并未確定,研究者是不能把這些詩作認(rèn)定為是康熙十二年(1673)的詩作的。
袁世碩先生在《蒲松齡與唐夢賚》一文中,關(guān)于蒲松齡是否與唐夢賚同登泰山一事有如下表述:
顯然,蒲松齡是登過泰山,登泰山也必凌絕頂觀日出?!兜轻沸小繁銓懙接^日出:
瑤席借寄高巖宿,雞鳴海東紅一簇。俄延五更黍半炊,洸漾明霞射秋谷。吳門白馬望依稀,滄溟一掬推琉璃。七月晨寒勝秋暮,曉月露冷天風(fēng)吹。頃刻朝暾上山觜,山頭翠碧連山尾。
與唐夢賚《雜記》之記述頗相似。在路大荒編《蒲松齡集·聊齋詩集》里,《登岱行》正系于康熙十二年。那么,有可能這年蒲松齡亦曾與唐夢賚同游泰山。只是尚無佐證,不敢遽然論定。[1]130-131
袁先生認(rèn)為蒲詩《登岱行》有明確的作期,即作于康熙十二年(1673),因而與唐夢賚登岱的時(shí)間正好是同一年,這為他們相約一同去登泰山提供了可能性。但上文的考察說明,《登岱行》恰好正是因?yàn)椴荒艽_定具體的寫作年代,才被路大荒先生“姑附于”康熙十二年(1673)之下的那七十三首詩作中的一首。因此,筆者認(rèn)為到目前為止,我們只能說《登岱行》一詩作于“某年”,而不能確認(rèn)它作于康熙十二年(1673)。也就是說,唐夢賚在康熙十二年(1673)仲冬為踐與釋元玉之約而去泰山一事是可以確認(rèn)的,但說蒲松齡在同一年也去了泰山,并且寫下了《登岱行》一詩,這究竟是不是事實(shí)卻是難以確認(rèn)的。
再者我們在上文的考察中確認(rèn),唐夢賚去泰山的時(shí)間是在這年的仲冬。但上面所引的蒲松齡《登岱行》里卻有這樣的詩句:“七月晨寒勝秋暮,曉月露冷天風(fēng)吹。”這說明蒲松齡去泰山的時(shí)間是在盛暑的七月,但因?yàn)樯碓诤0我磺灏俣嗝椎奶┥街希运l(fā)出了“七月晨寒勝秋暮”的感嘆。至于是哪一年的七月,因資料闕如,不好論定。一是在康熙十二年(1673)的仲冬時(shí)節(jié)登岱,一是在某年的七月登上泰山,就算是假設(shè)蒲松齡在同一年的七月登岱,也與唐夢賚登岱相差了四個(gè)月,“有可能這年蒲松齡亦曾與唐夢賚同游泰山”的看法肯定是不符合事實(shí)的。
正因?yàn)橥堑轻?,但唐夢賚和蒲松齡登岱的時(shí)間不同,時(shí)令有別,袁先生對于蒲松齡與唐夢賚同登泰山一事,亦因“尚無佐證,不敢遽然論定”。由于蒲松齡與唐夢賚同登泰山一事在時(shí)間上無法統(tǒng)一,難以坐實(shí),所以筆者認(rèn)為,他們兩人在康熙十二年(1673)同登泰山的說法是不能成立的。
2000 年,袁世碩、徐仲偉兩位先生合著的《蒲松齡評傳》出版。其第五章《文章憎命·縉紳門下》記蒲松齡、唐夢賚登泰山事,與袁先生《蒲松齡事跡著述新考》中的觀點(diǎn)又有不同:
康熙十一年(1672)……次年七月,唐夢賚要去登泰山,為了不感到孤寂,又邀蒲松齡相陪伴。蒲松齡那年在王家坐館,但不好拂唐大縉紳的美意,他在當(dāng)?shù)厥怯泻芨叩拿模迷谔┥骄嘧蛢H百里之遠(yuǎn),往返不過五、六天,也就征得館東的同意,隨著去了。[10]90-91
袁、徐二先生提出的康熙十二年(1673)七月唐夢賚邀蒲松齡一同登岱之說,不知其所本,亦不知因何與袁先生前說相異。袁、徐二先生認(rèn)為,唐夢賚登岱因感到寂寞,遂邀蒲松齡同往。事實(shí)是唐夢賚此行的目的不為登岱,而是訪友。因?yàn)榕f日的僧友元玉駐錫于泰山之陽的普照寺,唐夢賚踐昔年的舊約前來相訪,所以他不會(huì)感到“孤寂”。
唐夢賚會(huì)不會(huì)邀約蒲松齡與他一同登泰山呢?筆者的看法是不會(huì)。從《志壑堂集》的相關(guān)記載看,唐夢賚出行陣仗很大,不像蒲松齡那樣“一仆一騎,別無伴侶”,其隨行者有侍從、蒼頭、廚子、車夫、馬夫、保鏢等等,并且保鏢都配有火銃??滴跏辏?677)唐夢賚南游江浙,由淄川張氏家族的張紳和柳燦東(名不詳)侍從;康熙十九年(1680)南游江浙,由其外甥許靜修侍從前往;康熙二十一年唐夢賚邀友人登近在咫尺的長白山,由浙江少年才俊吳陳琰侍從。當(dāng)時(shí)蒲松齡的館東畢際有亦應(yīng)邀同往,但蒲松齡卻無緣此行,畢際有的侍從者是其妻侄王廣銓(字次公)。畢際有出游回到西鋪村,蒲松齡曾在《重陽,王次公從高少宰、唐太史游北山歸,夜中見訪。得讀兩先生佳制,次韻呈寄》詩中慨嘆“李郭仙舟望亦難”。而且,由唐夢賚發(fā)起,淄川諸多文人參與的“載酒堂唱和”“五畝園倡和”等雅集活動(dòng),蒲松齡也只能作詩遙和。以蒲松齡的身份地位,他是沒有多少機(jī)會(huì)參與到唐夢賚的社交圈子里的。唐夢賚出游,如果沒有蒲松齡的館東同行,讓蒲松齡侍從隨往,于情于理,其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的。
袁、徐兩位先生關(guān)于“泰山距淄僅百里之遠(yuǎn),往返不過五、六天”的說法同樣值得商榷。彼時(shí)淄川去泰安州有兩條路,一條是自淄川南行,經(jīng)青石關(guān)、和莊、萊蕪到泰安的小道,約二百四十馀里;另一條是出淄川西行,經(jīng)王村、明水、濟(jì)南、長清到泰安的官道,全程約三百七十余里,康熙十九年唐夢賚南游走的即此線路。這兩條路,皆不是袁、徐兩位先生所說的僅有“百里之遙”。萊蕪一路地處在群山之中,山高路險(xiǎn),行動(dòng)緩慢。特別是益都縣顏神鎮(zhèn)與萊蕪交界處的青石關(guān),關(guān)北路險(xiǎn)難行,即便是晴和天氣,也須手腳并用才能攀爬到關(guān)前??滴跏辏?673)袁藩自膠州歸來,與畢際有再次修訂邑志時(shí)天已降雪,一旦大雪封山,萊蕪一線便已不能通行。走濟(jì)南一線,全程約三百七十馀里。即便沿途唐夢賚不居停訪友,一行人每天趕路七十馀里,時(shí)值冬日,晝短夜長,積雪不化,五六天的時(shí)間,大概只夠去泰安單程。
綜上所述,袁、徐兩位先生在沒有新的文獻(xiàn)資料支持的情況下,說唐夢賚邀蒲松齡在康熙十二年(1673)七月同登泰山,所言諸事皆與事實(shí)不符,其結(jié)論是不能成立的。
值得關(guān)注的是,袁先生原來“不敢遽然論定”之事,后來竟已然成了“定論”,不少研究者言及唐夢賚與蒲松齡之間的交往,必談二人偕從登岱之事。如袁世碩先生主編的《蒲松齡志》云:“(蒲松齡)也曾隨唐夢賚等游覽山水,東去嶗山,南登泰岱。”[11]28盛偉編?!镀阉升g全集》附錄《蒲松齡年譜》云:“康熙十二年癸丑(1673),三十四歲……七月與唐夢賚等人登泰山,并作詩《登岱行》七古一首?!保?2]總3377劉秀榮、劉婷婷《聊齋俚曲論綱》云:“康熙十二年(1673),蒲松齡34 歲……是年……七月與唐夢賚等人登泰山,作《登岱行》七古一首?!保?3]14馬振方先生《〈聊齋志異〉面面觀》云:“十二年(1673)……七月又曾登游泰山,作《登岱行》?!保?4]10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當(dāng)年路大荒先生因張序《聊齋詩集》五卷本卷一沒有編年,而“考之亦未得其究竟”,將包括《登岱行》在內(nèi)的七十三首詩作“姑附于”康熙十二年(1673),后來的研究者則未作考證,因循其說,將蒲松齡登岱一事坐實(shí)為康熙十二年(1673),并明言是受唐夢賚之邀,與唐夢賚一同登泰山?,F(xiàn)在該是正本清源,撥亂反正,改正這一錯(cuò)誤結(jié)論的時(shí)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