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人

一

老賈是在那個女人跳河之前報警的。

那天正是千家縣一年一度的端午節(jié)，城關附近十幾個村子的人聚集在千家河觀看龍舟競賽，河兩岸和千家風雨橋上全是黑壓壓的人頭，變成了黑螞蟻世界。

龍舟賽熱鬧得快煮成粥了，一輛警車忽然沿濱江路旱船似的分開人浪滑過來，停在風雨橋頭。兩警察跳下車，直奔橋上。開始，人們以為警察是來維持秩序的，沒在意，后來聽到警察煞有介事問：“是哪個人跳河了？”

警察是來救人的？沒有人跳河啊，幾萬只眼睛都聚焦在鏡子一樣亮的河面上，哪怕是掉一根頭發(fā)落一顆灰塵下去，也會被看得清清楚楚。

“沒有。沒人跳河啊?！?/p>

“是哪個亂報警？看見鬼了吧?！?/p>

凡被警察問到的人，都搖頭擺手否認，往后退，生怕觸霉頭招惹麻煩。

“是屈原跳河了啊?！庇腥苏{侃，“你看那么多船趕著去救他呢?！?/p>

警察懷疑他們被人耍了，頓時火冒三丈：“報警的人站出來？”

老賈這時露面了：“是我?！?/p>

警察立即將目光鎖定他：五十左右，禿頭，戴一副窄邊眼鏡，干干瘦瘦無精打采。但那對魚泡眼特別亮，像兩個小燈泡，時不時眨一下。

“賈神仙，你又開啥玩笑？”一警察認識他，放緩了口氣說。

“原來是賈神仙，真人呀。”

“他又發(fā)現新大陸了？”

既然有人出來擔責，其他人也就不怕了。大概看龍舟看膩了，有部分人就被吸引過來看這新發(fā)生的熱鬧。看樣子很多人都熟悉老賈的名字，有人還對他透著崇拜。

“我……我沒開玩笑?！崩腺Z用手推了一下滑到鼻梁的眼鏡，使勁眨了一下眼睛，有幾分緊張。

“那跳河的人在哪里？”警察的神情倒是放松下來，甚至還笑了一下。

“我真的……看……看到有……有……有人要跳河?！崩腺Z說，他除了緊張之外，還有口吃，“所以我……我就報警了。”

“那你……你也得等到……那人真……真的跳河了再報警呀?！本鞌偭艘幌率?，學著老賈的語氣說，“你這不是害……害我們白跑一趟嗎？”

人們炸了鍋似的哄笑。

“我……我……這是預……預……預報嘛。”老賈越發(fā)緊張，“要……要……要是等到她跳……跳河時才報警，你們還來救……救……救個鳥。”

嘩嘩嘩——笑聲比敲龍舟鼓還響：“呵呵，只知道有天氣預報，還從沒聽說過有跳河預報呢?！?/p>

“我見過六月天下冰雹，李子樹開桃花，今天又見一怪事：跳河預報?！?/p>

“現如今世道變了，什么事都沒常規(guī)了，天氣預報講明天有雨，明天卻曬死了老王八；講后天出太陽，后天卻下雨發(fā)大水沖了龍王廟?！庇腥俗I笑，“跳河預報？你腦袋進水了吧？”

“那跳河的人呢？”警察身子晃了一下傾向觀眾這邊，“跳河人在哪里？是不是已經跳下去了？”

“對呀，她……她……她到哪里去了？”老賈好像才想起有這個人，摳著頭皮眨著魚泡眼東張西望，“我……我……我剛才還看到她呢?！?/p>

“哈哈哈?！庇腥诵覟臉返?，“還神仙呢，盡鬼話連篇。”

“別看我，我是不會跳河的?！?/p>

“你看到哪個人跳河了？你莫是看到鬼了吧？”

人們紛紛躲開老賈的目光，避瘟疫一樣后退。

這時，忽聽有人驚叫：“有人跳河啦！”

橋上大亂，怕事的人往橋頭跑，膽大好事的卻往有人跳河的地方圍過去：“亂了，亂了，真他媽亂了。預報跳河時沒人跳，不預報時卻有人跳了?！?/p>

兩個警察丟下老賈，分開人群沖到橋圍欄旁，果真看到一個女人已經從橋上跳下河里。湍急的河水已經把女人大半個身子吞噬，只剩下在浪花中亂舞的兩只手臂和漂浮在水面上的烏黑亂發(fā)。那個和老賈說話的警察快速脫掉警鞋，來不及脫衣，只把警帽摘下來往另一個警察手里一塞，飛身躍過橋欄，像只黑色老鳥撲向河面，濺起的河水開成一朵喇叭花迎接了他。

人們像炸窩的馬蜂嗡嗡飛下風雨橋，沿著濱江路往下游奔跑，老賈也夾在人群中。

河中的警察飛快游向那個女人。恰好，一只救生艇開了過來，艇上人在接近那個女人時飛快拋出一個連心結形狀系著繩子的救生圈，大叫：“抓?。】熳プ　?/p>

一個浪花恰好把女人托出水面，求生欲望促使她死死抓住“連心結”。警察飛快游到她身邊，又推又拽把她弄上了救生艇。

二

次日，《千家日報》在頭版頭條位置刊登了一則新聞：《洪水無情人有情，警民合救落水者》，還配了圖片，卻只字未提老賈。

“你這是何苦來著？”老婆把報紙丟在老賈面前，“羊肉沒吃到惹身臊，還被人笑話神經病，活該?！?/p>

老賈說：“吃吃啥羊肉？我壓根就沒想出風頭?！?/p>

“那你報啥警？”

“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浮屠嘛?！?/p>

“猴頭？還猴腳呢?！崩掀牌擦艘幌伦?，“你怎么就曉得那個女人要跳河？”

“感覺?！崩腺Z普通話講不標準，把jué念成了jiào。

“趕覺？你不會早就認識和她睡覺了吧？”老婆瞪大眼睛，“現在好，差點惹出人命。”

“你亂呱個啥？”老賈急了，“我怎么認識她？我就是預感她要跳河才報警嘛?！?/p>

老賈老婆知道自己聽別了音誤會了，咬住嘴皮才沒有笑出來。老夫老妻幾十年了，她知道男人除了平時愛呱那些她聽不懂的預感之外，并沒有其它不良愛好，所以她相信老賈不認識那個女人，但她不相信老賈預先知道她要跳河：“她要是不跳呢？你就等著受報假警的處罰吧?！?/p>

“這……”老賈頓了一下，瞪了老婆一眼，“這……這是觀察，預……預……測，你……你不懂的。”老賈做好了準備，要是老婆死揪住這事不放，他就拉她去找那個跳河的女人對證。

“好個觀察預測?！崩掀鸥赂麓笮?，“你怎么不去預測佩洛西訪臺？怎么不去預測烏俄戰(zhàn)爭？怎么不去預測水災大旱？”

“那……那我怎么管得了？”老賈說，“我……我只是觀察預測……我身邊即將發(fā)生的事……事情。去年環(huán)城路山……山體滑坡，要不是我……我及時發(fā)出預警，那……那將會造成多大損失啊?！?/p>

“好，你能。你是諸葛亮，你是賈神仙，你是千家縣大功臣?！崩掀咆Q了一下大拇指，掛上圍裙進廚房去了。

好險，老賈抹了一把額上冷汗，要是那個跳河女人死了，老婆為這事發(fā)飆，豈不要掀起一場比劃龍舟的水浪還要大的桃色事件？那跳河的人就要多他老賈一個了。下不為例，下不為例，他狠狠告誡自己，以后這樣的閑事還是少管為好。

話說回來，老賈說的預報環(huán)城路山體滑坡事件，還真為他爭了一回臉。

那是去年秋天的一個早晨，老賈早跑經過環(huán)城路一處名叫落石坡的路段，聽到山上草樹突然發(fā)出細微的唰唰響聲，并有泥土和石頭滾下來，樹上鳥雀被驚起吱吱嚓嚓噪叫著往天空亂飛。老賈停止了跑步，站在原地瞪起眼睛張開耳朵仔細觀察和傾聽。每天早上來環(huán)城路鍛煉的人很多，男女老少都有。有跑步的，有競走的，有拄拐杖的，有徐行的，有騎自行車的，有坐輪椅的。這些人鍛煉的姿勢也五花八門：有張開雙臂像鳥一樣作飛行狀的；有倒退著走的；有邊跑邊呵呵喊叫的。老賈每天早跑都要經過這里，而且保持他觀察的習慣：這是一段幾年前截去半邊山體劈出來的環(huán)城路。為防止山體滑坡，有關部門對山體進行了加固，在山腳砌了石頭護坡，在山坡上移植了草樹，后來就成了植被茂盛的自然山體。再后來，老賈發(fā)現了異?，F象，有人在石頭護坡下開地種菜。石頭護坡墻被他們窮挖亂拆，已經連同山體下沉。老賈大驚，問一個種菜的人：“你你沒有看到這是一段容易滑坡的山……山體嗎？”

那人說：“看到了，怎么啦？”

“看到了你還在這里挖地種菜？”

“我樂意。”那人手指千家河兩岸說，“為啥別人能種我不能種？”

老賈啞言。確實，開地種菜在千家河兩岸已成亂象。老賈往江面看去，寬闊的河面上有五六個劃竹排的人在收放捕魚地籠，他們身后河堤上寫著猩紅大字：“禁止電魚毒魚炸魚和地籠捕魚。”字體被雨水沖刷，往下流出一條條紅色痕跡。老賈想，那到底是淚還是血呢？再看濱江路護坡下面，到處都是牛皮癬一樣的菜地。河兩岸，只要有一點帶泥土的空地就被人開出來種了青菜。有人甚至還把護坡上的草皮和桂花樹挖掉開成菜地。幾場大水過去，種下的菜和泥土一起被洗走，只剩下千瘡百孔齜牙咧嘴的防洪堤護坡。種菜人不死心，又收集泥沙整出新菜地，如此反復。開始，老賈以為是郊區(qū)農民或進城務工人員所為。后來一調查，郊區(qū)農民都有自己的菜地，不會舍近求遠跑到城區(qū)開地種菜；進城務工人員一天到晚累個半死，哪有時間開地種菜？這都是那些退休人員干的。這些人為了鍛煉身體打發(fā)無聊時間，整天遛鳥釣魚找樹根玩石頭，在江邊開地種菜。老賈很納悶，政府部門為啥不干涉制止？后來，終于出現險象。春天陰雨連綿，山體受潮剝離，已經往下墜落，只是由于泥土黏性和草樹根莖牽制才沒有塌下來。種菜人被嚇跑了，有關部門趕快在危險路段兩端豎了“山體滑坡，注意安全”的牌子，鍛煉的人也好長時間不敢從這里經過，可是山體一直沒有塌下來。雨季過后，長時間干旱，總算是過了山體滑坡危險期，人們又開始從這里經過?，F在，老賈站在原地，感覺到山體下面的地層也出現了震動。他意識到危險即將發(fā)生，馬上把手圈成喇叭狀大喊：“要崩山了，快快快跑啊——啊——”

很多人不相信，大眼瞪小眼看老賈。老賈還在喊，聲嘶力竭，跳腳，揮手，表演街舞一樣。他眼鏡掉在地上了，彎腰亂摸。一個人跑來幫他撿起。老賈把眼鏡胡亂套在臉上，使勁推那人：“快跑快跑！要……要……要……崩山了！”說著他自己也跟在那人后面鬼追似的跑出危險區(qū)。

看到老賈這模樣，鍛煉的人半信半疑。跑過去的遠遠站著往回看，剛剛跑到這里的急忙掉頭往回跑。恰巧，一輛載重貨車呼嘯而過。轟隆隆，山崩地裂，泥塵騰空而起，一大段山坡崩天倒地塌下來，泥石流夾雜著斷樹亂草把一段環(huán)城路堵死了。事后，有人問老賈，為啥別人看不出險情你能看出？老賈說，這是由于雨后高溫干旱，山體冷縮熱脹，剝離層劇烈膨脹，已經掙脫開草樹根系的牽扯，再加上大貨車引起震蕩，鐵定要崩下來。

事后有人議論，按常規(guī)崩山現象應該是在雨季山洪爆發(fā)時才會發(fā)生的，天干物燥季節(jié)也會？要是那山不崩，老賈自己可就要崩了。

三

跳水事件發(fā)生后第二天，老賈到單位上班，同事們都比往日熱情，拍他肩膀，朝他豎大拇哥：“老賈，行啊，又出彩了?！?/p>

“那幫報社記者太不是東西了?！庇腥颂胬腺Z抱不平，“我們賈神仙這么大個幕后功臣他們都不宣傳，真是睜眼瞎?！?/p>

老賈推了推眼鏡吭哧：“人……人家宣傳的是救……救……救人英雄，又不是報……報……報警的群眾?！?/p>

同事被他逗笑了。老賈的單位屬于科協(xié)，平時上班也沒有啥要事，同事們都很清閑，愛聽老賈擺龍門陣扯他那些預測板路，順便拿老賈開心，所以他在單位人緣很好，個個喜歡他。

“我們老賈才不會小肚雞腸呢?！蓖吕蟿⑴闹腺Z肩膀說，“老賈屬于科學天才，預測家，應該受到重視才對?！?/p>

同事老馬遞給老賈一根煙：“老賈，給我們講講你是怎樣成為預測家的吧。”

老賈不好意思笑道：“我哪是預……預測家？我只不過從小就……就愛好天文地理，喜歡觀……觀……觀察自然現象。再說，我……我……預……預測也不一定準的，只是給……給人們提個醒罷……罷了?！崩腺Z說他小時就喜歡聽老人講民間諺語“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東絳呼嚕西絳雨”“樹穿羅裙山戴帽，螞蟻搬家蛇擋道”“月亮生毛，大雨飄飄”。他經過觀察發(fā)現，如果自然界出現這些現象，還十有八九真會應驗。上學之后，他閱讀了很多有關預測自然災害的書籍，并結合自然現象做筆記。老賈后來考上大學，專門學習地理與環(huán)境科學，更是把筆記本隨身帶著，一發(fā)現啥就記下來。說著他在辦公桌抽屜里拿出幾本厚厚的筆記，并翻到一首預言地震的民謠念給大家聽：

牛羊騾馬不進廄，豬不吃食狗亂咬。

鴨不下水岸上鬧，雞飛上樹高聲叫。

冰天雪地蛇出洞，大鼠叼著小鼠跑。

兔子豎耳蹦又撞，魚躍水面惶惶跳。

蜜蜂群遷鬧轟轟，鴿子驚飛不回巢。

同事們驚訝不已。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原來這個“賈神仙”不是浪得虛名。也有人不以為然：“現在有些災難是毫無預兆突然降臨，即使有預兆也很詭異，往往給人們造成聲東擊西撲朔迷離的假象，就好像拳擊手嘴上說要打你胸口，卻一記勾拳揍在了你臉上，讓人措手不及。”

老賈對這個“不以為然”很感興趣，連說：“請舉例，請舉例。”

那人說：“例子多得很，比如熱帶雨林的豬籠花，花枝招展引誘昆蟲去投懷送抱；坦桑尼亞的鈣化湖，波清水亮引誘動物進去變成化石。都是災難的假象之源啊?！?/p>

啊喲，科協(xié)這個平時水波不驚的小池子，原來藏龍臥虎啊。老賈豎起大拇指連說佩服佩服。

“你怎么就曉得那個女人要跳河？”有人又繞回到端午節(jié)跳河事件上，好奇問老賈。

老賈笑笑，心說別以為我就只觀察天文地理，我還研究周易和僧道儒文化，研究風水學，研究面相學和唇語學。預測是一門綜合性學問，天文地理人鬼草木飛禽走獸都要涉獵，復雜得很呢。他推推眼鏡，眨巴著眼睛回憶那天的情景：“我……我也是無意中看……看……看到那個女……女人的。我……我第一眼看……看……看到她面帶愁容眼角含淚，心……心里就……就……就吃了一驚，預感到有不幸要發(fā)生。再看她神……神情沮喪，一直站……站在橋欄邊不看龍舟，抬頭看天，嘴里喃喃自語，一副沮喪悲凄樣。我心里一急，就撥電話報了警?？删靵砹?，她卻不見了，那時我真恨不得自己跳下河去算了。”

老賈的敘述里一點也沒悲傷氣氛，同事們哈哈大笑：“肯定是那個女人很性感吧，要不你為啥?？此豢磩e的女人呢？”

“幸虧她跳河了，要不然就是你跳呢。”

頭從局長室過來，陰著臉說：“開茶館??？還想不想在這混了？”

大家吐吐舌頭，趕快噤聲。

頭走到老賈身邊。老賈以為頭要拿他開刀，趕快低下腦袋等著。頭說：“老賈，你跟我去縣政府開會?！?/p>

老賈頗感意外。他是退居二線科員，平時也只參加局里的會議，從沒參加過縣政府級別會議。他抬頭推了推下滑的眼鏡問：“啥會啊，我能參加？”

頭說：“別問那么多，叫你去就去唄?！?/p>

四

老賈參加的是一個部局以上級別的干部會議，縣委書記坐鎮(zhèn)，縣長主持。參加會議的有宣傳部、科委、科技局、廣電局、司法局、氣象局、應急局、地震局、環(huán)保局、自然資源局、水電局、電信局、民政局、農業(yè)局、教育局、交通局等單位主要領導。老賈一走進會議室，就有好些陌生眼光看他，看得他臉上螞蟻咬一樣癢。他低聲嘀咕：“都……都是領……領導，我來干……干啥？”

頭說：“等會你就知道了，這個會缺你不可。”

會議開始了，主題是“千家縣預防自然災害工作會議”?？h委書記講話：“為啥要召開這個會議？”他自問自答，“原因是由于近年來受溫室效應和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的影響，世界各地特別是我國地震、干旱、洪澇、冰凍災害頻發(fā)，損失慘重。而且，人們在自然災害到來之前不能進行有效預防，總是處于手忙腳亂的被動狀態(tài)。為此，國務院辦公廳下發(fā)了關于《國家自然災害預防救助應急預案的通知》，省市兩級政府也相繼下發(fā)了關于自然災害的預防和應對緊急通知。為了響應中央和省市指示精神，本縣也出臺了《關于認真做好自然災害防范應對工作的通知》。希望大家用心學習，認真貫徹落實，把我縣自然災害防范應對工作做實做好?！?/p>

書記說完，縣長接著宣讀了通知內容，特別強調，縣氣象、水務和自然資源等部門要密切監(jiān)視天氣、雨情、汛情、地質災害險情、震情和森林火險的變化，做好預測預報預防工作，著力提高短時強降雨、局地山洪、突發(fā)地質災害、地震災害的預測預報準確性和時效性。對重點區(qū)域、重點時段、重點工程、重點部位、重大隱患要加密監(jiān)測，落實群專結合的監(jiān)測措施。要加強分析會商，全面準確掌握各類險情、災情的發(fā)生發(fā)展趨勢。一旦出現異常天氣、汛情、地質災害險情和震情，要及時發(fā)布預警信息。

會議另一項內容是成立千家縣自然災害防范應對工作組，由自然資源局和應急局聯合牽頭，對各地防災救災工作及安全隱患進行排查整治，也就是要集中力量對各類危險建（構）筑物、地質災害隱患點、在建工程、工礦企業(yè)進行一次拉網式檢查。對檢查中發(fā)現的問題，要立即出臺整治措施，落實整治責任，迅速消除安全隱患。

縣長最后說，本次會議專門邀請了本縣科協(xié)在預測自然災害方面有豐富經驗的專家賈先才同志參加?？h長這一說，那些頭頭腦腦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到老賈身上，會場響起嘰嘰喳喳的議論。

“那不是科協(xié)的賈神仙嗎？聽說那天那個女人跳河就是他報的警?！?/p>

“他平時好搞個預測啥的，成專家了？”

“現在教授滿街走，專家多如狗，有啥奇怪的？”

老賈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那天，他被任命為千家縣預防自然災害工作組技術顧問，隨工作組下基層調研。工作組成員由應急、自然資源、民政、環(huán)保、科技、司法、氣象、地震、移民、土管、水務、農業(yè)、教育、交通等部門各派一名技術骨干組成，應急局一名分管減災救災的副局長帶隊，負責協(xié)調具體工作，宣傳部派了一名宣傳干事跟蹤宣傳報道。

五

工作組第一站來到野梅嶺鄉(xiāng)。

野梅嶺是千家縣西部高寒山區(qū)，鄉(xiāng)政府建在山外鎮(zhèn)上。那天，書記和鄉(xiāng)長早就在鄉(xiāng)政府等著了。工作組一到，瘦成猴子樣的鄉(xiāng)長緊握應急局張副局長的胖手感激涕零：“這個……這個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把您們這個……這個盼來了。”

張副局長一頭霧水：“侯鄉(xiāng)長此話怎講？”

真逗，猴子鄉(xiāng)長姓侯。老賈想笑。這個鄉(xiāng)屬瑤族鄉(xiāng)，按照慣例歷屆鄉(xiāng)長都是本鄉(xiāng)瑤族人，俗稱瑤王，威望要比書記大。侯鄉(xiāng)長和張副局長寒喧，書記在一旁微笑。

“這個……這個你們不是來防災抗災的嗎？”侯鄉(xiāng)長攤了一下手，“我這里早已是這個……這個千瘡百孔災連著災，就等著這個……這個挖土填坑舀水滅火了?！?/p>

張副局長明白了侯鄉(xiāng)長意思，正色說：“老侯你別誤會，我們不是來給你送錢送米的。等檢查完了，整改方案出來，你自己到縣里跑去吧?！?/p>

侯鄉(xiāng)長還想說啥，書記插嘴了：“時候不早了，還是先填肚子吧?！?/p>

“吃飯？”張副局長警惕起來，“去啥地方吃飯？”

書記苦笑一下：“還能去啥地方？食堂，吃工作餐?！?/p>

張副局長釋懷一笑：“也是，人是鐵飯是鋼，吃飽喝足才有力氣干活呢?！?/p>

一行人進了鄉(xiāng)政府食堂。老賈眼前一亮，大餐廳里擺著兩個火鍋盆，煮了滿滿兩大鍋雞鴨魚肉，香氣撲鼻。好家伙，侯鄉(xiāng)長剛才不還哭窮嗎？這像窮的樣子？老賈正在疑惑，張副局長代他說了出來：“老侯啊，你這都肥得流油了還哭窮呢？”

“這個再窮也要吃飯啊?！焙钹l(xiāng)長訕笑,“這只是工作餐，大家這個請不要多心。”

書記在一旁補充道：“中午隨便填一下肚子，晚上到野梅嶺去吃野豬肉?！?/p>

大家會心笑了。所有人都依次入席，侯鄉(xiāng)長和書記陪領導們坐上席，司機和工作人員坐下席。老賈剛在下席坐定，張副局長就把他拉了起來：“老賈，你可不能坐這里。”

老賈惶然：“我坐哪里？”

張副局長把老賈拉到上席介紹給侯鄉(xiāng)長：“這是我們賈科長，預測專家賈神仙?！?/p>

侯鄉(xiāng)長和書記都瞪大眼睛看外星人一樣，看得老賈臉冷心跳頭皮發(fā)麻。侯鄉(xiāng)長比書記動作快，一把握住老賈的手：“哎呀，久仰大名，這個……這個歡迎……歡迎賈專家賈神仙到鄙鄉(xiāng)檢查指導工作?！?/p>

書記趕快把手疊在他們二人手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p>

老賈被鬧了個大紅臉：“鄉(xiāng)長好，書記好，謝謝?！卑蛋凳箘?，才把手抽出來。

寒喧畢，侯鄉(xiāng)長說：“這個……這個因為眾所周知原因，我們就這個……這個以茶代酒感謝各位了。”說著端起玻璃杯向大家示意。

老賈瞧了一眼玻璃杯，里面果然是琥珀色茶液。他平時不擅飲酒，喜歡喝茶，正合他意。再加上一路走來，早已口干舌燥。看到大家都端起了杯子，他也不客氣喝了一大口。啊呸！老賈差點把喝進嘴里的茶吐出來。這哪里是茶？分明是酒，勁酒。老賈把酒含在嘴里，吐不出，咽不下，臉憋成了豬肝色，趕快裝著方便跑到洗手間吐了出來。他心里感慨萬千，這些基層干部啊，真是用心良苦。

回到餐廳，老賈再也不敢碰那玻璃杯?？雌渌?，都談笑風生若無其事，好像真在喝茶一樣。侯鄉(xiāng)長見老賈氣色不佳，明白他不擅飲酒，靈機一動：“這個……這個賈科長是喝不慣我們山里這個……這個野山茶吧？那就委屈你喝白開水算了?！闭f著替老賈換了一只裝白開水的玻璃杯。

“謝謝?！崩腺Z不好意思說，“今天身體有點不適，抱歉了?！?/p>

書記善解人意夾了一塊雞肉放到老賈碗里：“可能是餓了，先吃東西吧?！闭f著舉起筷子對大家示意：“都隨便吃，別客氣，先把肚子填飽再說?！?/p>

六

吃完飯，老賈他們開始向真正的野梅嶺進發(fā)。

車隊像蛇一樣在盤山公路上爬行。說是公路，其實就是一條泥巴山路。山路一邊是劈去了半邊山體的山坡，一邊是懸崖峭壁。峭壁上到處都是砍伐后留下的斷樹殘竹，被火燒過一遍，泥土和石頭都是黑黢黢的。老賈幾年前到野梅嶺來過。那時這一路懸崖峭壁旁都是密密麻麻的松樹和竹子，看不到懸崖下面的深谷?，F在變成了光禿禿萬丈深淵，人都不敢睜眼往下看，看了頭暈目眩心驚膽戰(zhàn)。這些都是山民的勞動成果。近年林權下放到戶，山民都把亂樹雜草砍了，刀耕火種經濟價值高的杉松木。據說杉松木要十五年以后才能成材，那么這些山坡就還要受許多年風雨剝蝕，誰敢說在這段時間內不會有災難降臨？放眼看去，深谷兩面的山都是同樣狀況。沒有了植被保護的山體，到處都有泥石流下滑。深谷里有溪水，時斷時續(xù)，好像是被兩面山擠出的淚水?！皽I水”被紅色泥石流一染，就成了血漿。老賈閉上眼睛暗暗喟嘆。

再往山里走，就看到了村寨，零零散散土豆樣散在溪谷兩邊山窩里。老賈心里又多了一層擔憂，這些“土豆”說不定在某時某刻就會被突然崩下來的泥石流埋了。真的土豆埋在地里會發(fā)芽，這些村寨和人被埋了，他們會發(fā)芽嗎？

車隊到了一處山間盆地停下。這個山間盆地有十幾個籃球場那么寬，被山團團圍住。與一路上所見的饅頭山不同，這些山上松竹茂盛，綠樹成蔭。老賈想，這倒是一處難得的風水寶地。盆地靠山地方，起了一棟兩層小樓房。門口掛著一塊牌子：“野梅嶺鄉(xiāng)野梅嶺村民委員會”，原來是村委辦公樓。

樓里走出幾個男人，看樣子是村委班子成員。其中一個扎黑頭巾的黑臉矮壯漢扎煞著兩手跑過來，嘴里一疊聲嚷嚷：“哎呀呀俺的大領導們呀，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們給盼來啦。”

兩幫人握手、寒喧，像電影里兩路人馬會師。侯鄉(xiāng)長拍著那個矮壯漢介紹：“這是我們野梅嶺村海主任，外號黑老鴉?！?/p>

大家都笑了。老賈瞄一眼海主任，這個外號倒和他挺般配，不知道工作干得怎么樣。

海主任不滿地嘟噥：“俺的個大鄉(xiāng)長，哪有您這樣介紹同志的？”

書記在一旁幫侯鄉(xiāng)長說話：“哪個讓你管不住自個老鴉嘴，整天呱呱呱的？”

另一個村干部在一旁打圓場：“大家別打嘴仗了。都跑了半天山路，肚子也快餓癟了，先吃飯吧，野豬肉都煮成爛南瓜了?！?/p>

侯鄉(xiāng)長瞪了他一眼：“吃啥吃？先匯報工作。”

海主任苦著臉說：“工作俺已經向你們匯報得比樹葉都要多了，俺現在是和尚腦袋——沒發(fā)（法）?！?/p>

侯鄉(xiāng)長給他使了個眼色：“工作組這次是來解決實際問題的，你把困難向他們反映一下嘛。”

老賈皺了一下眉，這兩人在唱雙簧，把皮球踢向工作組。他已聽侯鄉(xiāng)長介紹過野梅嶺村情況，這個村有六十多戶人家，散住在各處山旮旯，隨時都有遭受泥石流侵襲的危險，是千家縣面臨自然災害情況最嚴重的村，也是千家縣有名的深度貧困村。為此，野梅嶺鄉(xiāng)黨委政府擬定了一個易地扶貧搬遷安置計劃上報給縣委縣政府審核。計劃內容是建設移民搬遷安置新村，將各地村民集體遷居，選址在村委會所在地。工作組這次到野梅嶺村來就是實地調查了解這個移民搬遷安置計劃的可行性。

聽侯鄉(xiāng)長和海主任這樣說，張副局長就代表工作組說話了：“我們這次來是調查了解具體情況的，我們會把你們的困難向上面匯報，相信上面一定會有解決困難的方案?！?/p>

海主任說：“要講困難還真不比樹葉少。有村民給我提了一個要求，非要我把一個啥賈神仙請來。他們不信天不信地，就信那個賈神仙，說如果賈神仙叫他們遷他們就遷。您們講這是啥狗屁要求？我是孫悟空?。课业侥睦锶フ埳墩嫔裣少Z神仙？”

張副局長繃著臉忍住笑：“他們真要你請賈神仙？”

“千真萬確?！?/p>

侯鄉(xiāng)長插了一句：“那你就去給他們請啊?！?/p>

海主任頂了一句：“那您給我架天梯，我上玉皇大帝那里請去啰。”

“我有辦法給你請來。”張副局長說。

海主任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張副局長說：“不過你得給我一個保證?！?/p>

“啥保證？”

“我給你請來賈神仙，你得保證村民同意搬遷?！?/p>

“沒問題?！?/p>

張副局長把老賈往海主任面前一推：“你看好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他?！?/p>

海主任瞪大眼睛看老賈：“這……您就是賈神仙？”

老賈紅著臉說：“我……我……我不是神仙，我是……是凡人。”

張副局長哈哈大笑：“哪里有啥神仙？村民找的就是老賈，是人?！?/p>

看海主任一臉困惑，侯鄉(xiāng)長介紹說：“這是我們縣科協(xié)賈科長，環(huán)保預測專家，人稱‘賈神仙’，好多老百姓都把他當神仙拜呢?！?/p>

老賈連連搖手：“不敢不敢，鄉(xiāng)長謬贊了。”

海主任恍然大悟，抓救命稻草似的緊緊握著老賈的手說：“哎喲，真是有眼無珠呢。神仙到此，請恕俺不敬之罪。這樣吧，馬上召開村民大會，動員大家搬家，移民?！?/p>

七

千家縣自然災害防范應對工作組通過對全縣各地地質環(huán)境情況檢查，結合本地氣候和其它自然環(huán)境情況，由老賈執(zhí)筆起草了一份《千家縣近期自然災害預測和防范措施匯報》，上報縣委縣政府。真是奇怪，文件一落地，國家權威環(huán)保和氣象部門同時發(fā)布災情和汛情預報，稱一段時間內北方將發(fā)生大面積干旱，南方將發(fā)生大范圍降雨。一時間，千家縣馬上啟動應急防范措施，調動人力物力投入到第一線，等著抗洪救災。

一天晚上，老賈身體不適，剛要休息，老婆突然在客廳叫：“老賈，快看。”

老賈不知老婆叫啥，披衣出來。老婆指著電視說：“快看，北方發(fā)生雨災了。”

老賈一看，電視里正在播報北方多省突降暴雨引發(fā)水災和泥石流現場實況；鏡頭一轉：南部地區(qū)發(fā)生旱災，大面積農作物因干旱歉收，高山地區(qū)發(fā)生大面積山火……

老賈腦袋嗡嗡響，腿一軟，跌坐在沙發(f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