麾 少
吳浩坐在他面前,眼睛的余光落在距他站立點四十五度之處,但吳浩仍能捕捉到他的蹤跡。吳浩的身形一動不動,他的手動了起來,吳浩的坐姿懶散疏狂,表情始終如一,吳浩知道,當對方的行動結束,自己就成為了對方的玩具。
他會把自己掛在墻上,成為時間的玩具。
吳浩打算給自己畫一幅遺像,他三十歲,生無可戀。
他卻突然停下忙碌,對吳浩說,你的狀態(tài)不對。
吳浩盯著他,等待他的答案。
他說,畫不下去了。
吳浩繼續(xù)盯著他,仍沒有說話。
他說,聽聞你是文字工作者,大概會了解那種感覺吧,人在閱讀的過程中,如果對文字產(chǎn)生了輕視,難免會對接下來的內容排斥。看到吳浩點頭,他繼續(xù)說,現(xiàn)在,你這張臉上的表情,給我?guī)淼?,就是那種感覺。
他繼續(xù)說著,語速不快,卻不止不休,后來他說了些什么,吳浩已經(jīng)聽不進去,索性把它們忘記。
吳浩有些坐不住了,在生活中,他從不接受別人跟他談及文字,無論批評還是贊美,他都羞于談說,這是他多年的堅持。說實話,作為寫作者,吳浩從文字中獲得的實際利益并不多,他寫過不少,在小范圍被稱為天才,但也只是互捧罷了。他的東西很難發(fā)表,歸其原因是他從不主動投稿,雖然勉強算是個作家,卻鮮有作品流通于市面。造成這種結果的,一方面歸咎于他的創(chuàng)作理念,語言大過故事,他堅持每一個落下的文字都要立體、好看,像藝術品,要有生命,因此無法接受一個人為了現(xiàn)實利益去寫討好別人的東西;另一方面則歸咎于他的自尊心,一旦有人對他指指點點,他就會無比敏感,在文字上,他從不委曲求全,茍且偷安。相反,他又通過文字獲得過一些什么,他的工作,看起來相當體面,那是文字換來的。這讓他多少有了點虛榮心,而虛榮心背后,是對自己無比的輕視。
他知道,讓他矛盾不安的正是那些聲音,它們無法消除,因此讓他對自我產(chǎn)生懷疑。
后來,他干脆一直寫,在真空世界,他忘記了寫作的初衷,只是寫,用文字來逃離,或者抗爭,冥冥中的神秘力量越是打壓他,不讓他發(fā)出來一個字,他越是要寫下去。
三十歲前,吳浩內向,保守,善良,溫和。
他在深夜幫助鄰居找到過丟在花園里的小狗,順手幫人助推過無法輕易挪到樓梯上的摩托車,當小男孩囿于身高無法按下電梯按鈕,他會抱著對方讓他完成。在工作中,吳浩同樣受到好評,他在冬天多準備幾個熱水瓶,早早把開水打進去,并把茶葉放在隨手可及的公共區(qū),有時,他還會冷不丁蹦出一個冷笑話,為那些疲于久坐的人分散壓力。
這是吳浩打開世界的方式,在這個世界,他成為他們的一員,從不被排斥。但吳浩知道,他離他們越近,就離另一個世界越遠。
一直如此,三十年來,人畜無害。而這一天,是吳浩三十歲后的第三個月,他接到一個久違的電話。寥寥幾句后,他轉身,跟自己相伴多年的妻子走進民政局,去辦理離婚手續(xù)。一切顯然那么自然,仿佛水流淌在水中。
回過頭來,在吳浩長度僅三十個單位的生命線上,對吳浩產(chǎn)生巨大內心動蕩的事情一共有三件。
第一件,發(fā)生在7 歲。當時吳浩讀小學,二年級,那是個傍晚。在一個丁字路口,他的父親將自行車反復砸在他的身上,引來路人層層圍觀。吳浩的幼小身軀像斷線風箏一樣被逼到角落,在人群中變成一個笑話。吳浩記得很清楚,他的父親需要他承認一句謊話,但兩人各有道理,互不退讓,這件事成為二十年來父子間無數(shù)次摩擦的導火索。因為那天,最后在武力下,他選擇了屈服。常常,站在鏡子前,他會對過去有種突如其來的恨,甚至鄙夷。
第二件,發(fā)生在12歲。吳浩已茁壯成長,在初中,他品學兼優(yōu),是被人羨慕的對象。出于班長身份,吳浩常站在門口,用中指和食指夾一支粉筆,像個憂郁寂寞的詩人,盡管那時他尚不知詩人的含義,只是覺得動作很酷。一次自習,隔壁班跑出個女孩,發(fā)絲卷起,回眸一笑,那一刻,他決定,要用生命去守護那一雙眼睛。他想起曾經(jīng)的約定,基于一部小說,一個楊姓少年和一個龍姓姑娘十六年的守候,結出相遇的果實,而現(xiàn)實的十六年后,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吳浩跟一個陌生的女人舉辦了婚禮。
第三件,發(fā)生在昨天,距現(xiàn)在還不到24個小時。昨天是周六,吳浩從來沒有午睡的習慣,但是昨天中午,一陣微風吹來,他開始感到困乏,然后窩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再然后,他做了個夢,在夢中殺了一個人,醒來后,他滿身大汗,夢里的那張臉卻已化作云煙,于是他來到浴室,把冷水打開,沖刷著肉體,但沒多久,電話響了起來,妻子大聲喊他,并把電話拿了過來,接通電話的一瞬間,他有點恨妻子,她為什么要把這個陌生的電話拿給自己。
吳浩全神貫注聽電話里的聲音,他說,喂!電話那端也說,喂!然后,他保持了沉默。
他聽到電話那端說,你還愛我嗎?在沉默中,問題像個鉤子,一下子勾起了所有往事。他知道,這個陌生號碼的另一端,是一雙清澈的眼睛。她仍在問,你還愛我嗎?吳浩走出分離區(qū),對著鏡子,說,愛。她說,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要結婚了,但是我不愛他。
吳浩繼續(xù)沉默,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她又說,我想說的是,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私奔?聲音似乎有點喘,在他聽來,那是足以讓人心碎的語言。她說,下周一是我的結婚日,我害怕,但是我想,我們有48 小時的準備時間,你現(xiàn)在去離婚,然后,我們在一起,好嗎?這一句,吳浩愣愣地對著電話,回答,好。
如果說這十幾年來吳浩一直在寫作,倒不如說他一直在通過寫作逃避現(xiàn)實,他要求自己筆下的人物達到完美,但他卻知道完美是不存在的,一個渴求完美的人無非是在制造不可抵達的借口。
這個電話,他一共只說了三個字。喂、愛、好。這三個字,卻改變了他的一生。
或者說,他這一生都沒有真正改變過,命運的導航讓他曾經(jīng)產(chǎn)生了偏離,讓他誤以為抓住了什么,此刻,他又一次回到了自己,他的面前,再一次空空蕩蕩。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組合成了他三十年來的美好與夢魘,無數(shù)個夜晚醒來,他用冷水沖刷肉體,在鏡子中看著那個冰冷可憐的自己,然后悄悄走上陽臺,想從天空中找到北極星。
此刻,吳浩又一次站在陽臺。星星越來越少,因為污染,即使凌晨,天空也常是一片朦朧,吳浩感到孤單,他覺得自己從來都不是這個城市的一員。
所有人正在被所有人遺忘,而孤單會讓一個人消失。不知何時,他心里冒出了這句話,就像一個符號,一句咒語,臺詞一樣的句子,反復懸掛在腦海,讓他在很多個寂靜的時刻坐立不安。
吳浩有時極狹隘,他能意識到這點,這種任性,在一個人的身上不可復制。吳浩沒有信仰,也不相信那些怪誕離奇的傳說,只是他覺得,盡管神話總在人的口中制造,但它們歷經(jīng)千年而不衰,便有其可貴之處。那些神秘的力量,像深藏在鐵盒子里的秘密,人類失去鑰匙而無法打開,答案永遠不可捉摸。
妻子一言不發(fā),聽完吳浩的話,陪同他走進民政局。
在柜臺前,妻子看著吳浩,問他,不愛了嗎?吳浩搖了搖頭。妻子又問,愛過嗎?吳浩依然搖了搖頭。妻子笑了笑,有點凄楚,說,那好吧,孩子歸我,剩下的你先選。吳浩說,我只有這身衣服。妻子說,不打算一塊吃個飯,跟孩子告?zhèn)€別?吳浩沉默了一下,說,不了,孩子的事,我一直知道……這個時候,妻子的身體開始抖動,眼里閃出淚光,她說,為,為什么?吳浩嘆了口氣,說,對不起。
他沒有解釋下去,只是換了個認真的表情,像一株寧靜的植物,他說,人總會帶著秘密老去。
吳浩沒有成功辦理手續(xù),進了民政局,才知道“離婚冷靜期”這個詞語,就是說,在蓋章生效之前,彼此要經(jīng)歷一個月的情緒緩沖。走出門,他給妻子叫了一輛車,目送她離開,然后給自己也叫了一輛。
接下來的路宛如盤蛇,多次峰回路轉后,出租車停在一個逼仄的巷子,吳浩下車,掃了眼周圍,指揮出租車平安倒出。
他走進一個陳舊的小區(qū),在一棟矮樓前停了下來,掏出手機,撥打電話,盯著三樓的某個位置。
吳浩等過她十六年,在此期間,他請她的家人吃飯,那時的吳浩相當內向,幾乎使用了全世界最大的勇氣完成那件事,但換來的,是她母親的阻擋。
那個中年女人微仰著頭,說,我女兒要嫁給高干的子弟,尖銳的聲音扎進耳朵,讓吳浩終生難忘。沒多久,他們就分開了。又過了幾年,吳浩買了套并不算大的房子,結婚時,她參加了婚禮,臺上臺下,兩人目光猶如短兵相接,交織的剎那,吳浩故意露出笑容,讓自己顯得幸福。
他記不得那一刻她的表情,也就是那一刻開始,他讓自己學會了忘記,后來,他沉浸在寫作中,在小說世界無堅不摧,而在現(xiàn)實世界,他常常忘記很多事,記憶也變得越來越差。
到底是何時起,開始被處處壓制呢。
電話一直沒有人接,吳浩等待著,話筒傳來留言提示。
吳浩掛斷電話,點了支煙,端詳著打火機,青銅外表已經(jīng)顯得斑駁。這么多年,他一直帶著她,仿佛懷揣秘密。她不喜歡他抽煙,卻送了他一個昂貴的四葉草Zippo。
半盒煙殆盡,電話還有半格電,這是個不好的預兆,好在此時電話回了過來。吳浩按下接聽鍵,電話那頭傳來了她的聲音。
是她。吳浩心想,你知道我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嗎?十六年后,你的一個電話,我拋妻棄子,成為眾矢之的。你可知道,這十六年來,我儲存了多少故事,多少情詩,想要把它們揉進時間,一字一句講給你聽。
但電話那頭始終沒有說出一句連貫的話。準確地講,那頭先是沉默,然后是哭泣,再然后,是一個個斷裂的句子。吳浩緊張地聽,生怕錯過每一個重要的詞語。電話里抽泣著,說,我、我媽,知道了我們的事,說絕不會,再讓我見到你。吳浩像挨了一棍,問,不是要私奔嗎,怎么會這樣?電話那頭說,她就是已經(jīng)知道了。吳浩木訥地說,那你怎么想?對話那頭說,我想我們在一起,可我媽只有一個,我爸走了,我不能再讓她傷心。吳浩用力握了握手機,說,我明白了。電話那頭說,對不起。然后是一陣沉默。吳浩說,沒關系,一個人兩次跌進了同一條河流而已。
然后,電話那頭像斷了線一樣沉默起來。
吳浩說,沒有其他要說的嗎?電話那頭說,沒,沒了。吳浩說,那就掛了吧。就在電光火花的一剎那,吳浩突然喊道,等一下。
他幾乎能順著電線感到她的緊張。
他說,我問你個問題。電話那頭說,什么?吳浩說,我要聽到真話,你愛我嗎。電話那頭猶豫了一下,說,可能愛過吧,我也不知道。吳浩笑了,說,我明白了,祝你幸福。然后,惜字如金的吳浩突然多了句嘴,他問,那個人,他有奔馳嗎,有別墅嗎?
說完這句,吳浩笑了,他感到電話那頭變了語氣,帶著憎恨,電話那頭說,有,他有,他什么都有!吳浩又笑了,說,那祝你幸福,祝你媽也幸福啊。
吳浩立刻掛斷電話,沒有給對方任何反駁的空當,他徹徹底底滿足了。
他看了看腳下,滿地的泥土,二十年前,他常常經(jīng)過這里,曾經(jīng)他每天都在渴望夜的降臨,在這條路上,穿著干凈的鞋子踩在松軟的泥土上,陪伴著另一個人,直到黑暗巷子的盡頭。
吳浩整個人變成一片空白。唯一的思想是,他對自己的單純感到羞恥。
在現(xiàn)實中,他常常想辦法去保護一種天真,作為寫作者的自戀讓他對那些天真充滿了愛護,這種行為看起來有些荒唐,但卻樂此不疲。
一陣風吹來,他想到了妻子,想到了她這些年每天準備的早餐,想到了那些掛在陽臺的內衣褲。突然,一切似乎重又變得明朗。
吳浩深深呼吸,剛剛,他還對“婚姻冷靜期”這種舉措嗤之以鼻,現(xiàn)在卻不禁有些寬慰。
他拿起手機,撥了出去,帶著某種期許。也許只用打一個電話,一切就能失而復得。而這一天,很快就將過去,一切只不過是冥冥中那股神秘力量對他的考驗罷了。
妻子的電話讓吳浩等待了更長的時間,而這種等待卻顯得踏實,他甘愿在忙音里沉睡。
但這一切,只不過印證了吳浩的可憐幻想,甚至是他身上某些文人粗鄙特征的寫照。
吳浩盯著屏幕,眼皮跳了一下,說,你在哪里?妻子說,家。吳浩說,有件事,我想解釋一下。妻子,說,什么事?吳浩說,今天的事,就當成一場玩笑,明天太陽照常升起,我們依然像往常那樣,從同一個位置出發(fā),又回到同一個位置,好嗎?妻子說,你在開玩笑?吳浩說,并沒有開玩笑,雖然很荒誕,但事實是我想回到現(xiàn)實。妻子說,可以送你一個字嗎?吳浩愣住,他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妻子嘆口氣,說,如果你要回來,我就走。
然后,妻子果斷掛掉電話。
手機變成了無窮無盡的忙音,音符圍繞著吳浩,讓他無家可歸。
他感到徹底空了。
在這個容納了70 億人的星球,他找不到一個可去之處,興許只是,這里早已失去了念想之人。這一次,他徹底孤獨了。于是他開始了漫無邊際的行程,一步一步,沒心沒肺地走,從城市的一個邊緣游蕩到另一個邊緣。
吳浩走在護城河畔,找尋童年的記憶,又把它們屏蔽。
在一家肖像館前,他駐足,觀望著掛在墻上的一幅幅照片。他突然覺得,如果一個人的肉身離開了這個星球,精神卻依附在藝術品上,那么,這算不算是一種不朽呢?
他突然想,對于那些現(xiàn)實中郁郁不得志的藝術家來說,死,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
盡管他還沒有留下曠世之作,但誰能保證他曾寫過的那些壓在箱子里的東西,不會因為一場死亡破土而出,驚動世人呢?
他認為自己的作品有這個力量。
漸漸地,吳浩恢復了力氣,平靜地走進手繪店,對里面的人說,我要畫一幅畫,我的遺像。
吳浩是一個寫作者,與其他同行的區(qū)別是,他從不配合別人。他早已適應了任性這個詞語。他只做自己喜歡的事,對于其他人提出的看法,常讓他們滾得遠遠的。他不愿把耐心用在寫作之外的地方,為此甘飲寂寞。
而現(xiàn)在,在畫室,他沉寂下來,把自己交給對面的那個人,一個看上去比自己小幾歲,卻十分頹廢的長發(fā)青年。
畫師擺弄了一會兒,開始顯得煩躁。
他揮舞著僅存的手臂,說,不畫了,不畫了,畫不進去了。
吳浩指了指付款碼,我們提前談好了價錢。
畫師說,什么狗屁價錢,千金難買我愿意,再說,你看你的五官,每個部位上都掛著一百個不情愿,眉、眼、鼻、口、耳,加起來都快一千個了,你無所謂,但我每一筆都要面對一千個別扭!
吳浩愣了愣,問,有什么不同嗎,比起那些人?他指了指照片墻,繼續(xù)說,那些,你是怎么畫出來的?
畫師撇了撇嘴,說,他們可沒你這么把自己當回事,一個人坐在這個位置,早做好了準備,隨時接受被這個世界遺忘,或者說,他們到了這兒,就已看到自己的那一天,而你坐在這里,眉目之間,全都是不甘心。
短信彈出來,吳浩循音,看了看手機,錢退了。
畫師揚了揚頭,送客。
吳浩被迫出門,內心不忿,他從未見過如此待客之道。走了幾步,他回頭,打算理論一下,或者只是想告?zhèn)€別,卻發(fā)現(xiàn)手繪店已經(jīng)關上了門。他揉了揉眼睛,那些掛在墻上的畫,不知何時也被拆除了,空蕩的墻壁,只剩下釘子的掛痕,散落著,一片蒼茫,像星星被釘在了天空,整個手繪店突然化為烏有。
吳浩把臉移向天空,此刻天還未黑,他卻看到了滿天星斗。
小時候,他喜歡在夏天的平房頂上躺下,順著大勺子尋找北極星,每次仰望群星,他都感覺有一顆星星正被繩子拉扯著,正在朝他走來。這也因此成為他心里的秘密,遲早有一天,那顆星星會來到他跟前,跟他迎面相撞,那些電光火石的灰燼,正是他失去的一切。
此刻,這種感覺越來越烈。
往事早就結束了,現(xiàn)在,青春也要徹底沉沒,未來,又是什么形狀呢……思想的錨尚未來得及拋遠,此刻,他突然看到大勺子口再往北方的那顆星星越來越亮,越來越大,像一個膨脹的火球,直挺挺地對著他砸了下來。
所以我是誰呢?
這一瞬間,吳浩忘乎所以地想到了這個問題,他既肯定自己存在過,又對自己的存在感到費解。
吳浩想過,他三十年來經(jīng)歷過的一切人生磨難,都是冥冥中那一股神秘力量對他的考驗,所謂觸底反彈,災難越極致,對他忠誠度和耐心的等級測試也就越高。
吳浩想過,假如活著是一場賭博,那么就對自己信任一些,持久一些。
盡管現(xiàn)實是,他的一生一直在觸底,在降落,從未止息過。
吳浩買彩票中過6個數(shù)字,但他只領到了三千零五元,唯一丟失的數(shù)字,在第二注彩票的同一個位置。吳浩知道,那一定是考驗,為了不讓他在十八歲前,因為天降財富而失去自我。
吳浩北漂過,他第一次投簡歷就獲得了不錯的職務,集團老板面試了他四個半小時后,把運營總監(jiān)的位置交給他,但入職前一天,一個朋友因失戀而跟他徹夜痛飲,讓他完美錯過。
吳浩工作后,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他跟初戀女友感情上升,女友的父親卻因為跟女兒吵架,引發(fā)腦溢血驟然辭世,讓女友因自責而陷入冷窟,開始對他拒之千里。
吳浩寫小說,詩歌,很快在圈子里獲得關注,并被推送到頂級刊物,而終審總是被各種奇怪的理由卡掉。
所以,吳浩常常想,我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做的一切又是為了什么?
這兩個問題像他一個人的普魯斯特問卷,常常裹挾著他。讓他痛苦不堪。
以至于,他不得不換一個方向。這一切,難道都是考驗?并非我無法獲得安穩(wěn),只因我承受的苦難還不夠,還沒有通過測試?
吳浩想,也許,正因為我是天選之子,一旦過了這關,命運便會觸發(fā)翻覆鍵。
當然,吳浩的問題始終埋在心里,他從未向人談及,自然也不會有人探索,因為找不到可挖的點。
此時此刻,吳浩面前的火球越來越大,他意識到,這不是在幻想,他真的遇到了災難,在城市的邊緣,他一個人,輕松地被拆分,妻離子散,在劫難逃……
那么接下來,他將通向何方呢?他不知道,也無法知道,他整張臉被映得通紅,于是,突然對著火球大聲喊,是我的考驗還不夠嗎?
然后,他聽到了低沉而清晰地回答:是的。
火球在吳浩的瞳孔里燃燒,焚盡了一切,吳浩昨日的生命跟著它一起榮辱,最終化為烏有。
畫師看著他,最后幾筆,不緊不慢,全部落在畫中人的眼睛里。
畫師的臉,孤寂而專注,他跟吳浩相互凝視,彼此描摹,仿佛畫盡了一生。
最終,畫師把筆摔在地上,打了個哈欠,好了,畫完了。
吳浩望去,120mm 的亞麻畫布,裝點著自己的一切。畫筆落下的,不是一個簡單的人,而是他的一生的生活。沿著深淺的色彩,過往像蟲子一樣在上面攀爬,童年的自由暢想,青春的精神環(huán)繞,成年的貼地飛行……星星點點宛若宇宙。他感受到了這幅畫的魅力。
吳浩想感謝畫師,卻被畫繼續(xù)吸引。大背景是一片星空,顏色像海洋般深邃,即使渺茫如吳浩的眼睛,也如天空之鏡般倒映如新,幾只蝴蝶抖動著翅膀落在畫中吳浩的肩膀上,動靜之間,仿佛無限延伸。
吳浩感受到一種暗藏與洶涌的生命力。
覺得怎樣?畫師問。
吳浩沒有回答,他繼續(xù)尋思,這幅畫,也許只有一點缺失,就是他的初戀,未能從上面找到相稱的符號。
吳浩想,這幅畫如果作為遺像來說,也未嘗不可,但似乎也不必這么做,做成裝點似乎更好。這種感覺,就像是距離死亡又遠了一些的感覺。
吳浩問,裝裱需要多久。畫師揚了揚眉毛,加急的話三五個小時,不加急三天,價格差一倍。
吳浩將一筆錢轉到對方賬戶,準備離去。
畫師問他,何時來???吳浩揚了揚手,下次路過的時候吧。
下次?畫師問,完成后就先掛在墻上?
可以。
吳浩打算離開,興許是坐得久了,腳步有些麻木,只好繼續(xù)保持觀看的姿態(tài)。
此刻暮色已臨,吳浩緩了緩情緒,最后把目光移向畫廊深處,像一個緩緩移動的鏡頭,在墻上踱步。眼睛走著走著,就到了另一端,那里不再是單純的人像,而是婚紗照,機械和人工的對照,粗淺與深沉的搭接。
最顯眼之處,莫過于畫師和他的愛人,照片中的主體彼此凝視,眼睛如星辰,眉宇之間皆是歡喜,似在交流,孤單會讓人從這個星球消失,好在我們遇到了彼此。
吳浩進入畫境,一時忘乎所以。
要打烊了,倘若無事,何不一塊吃個飯?畫師突然表示。
吃飯?吳浩問。
吃飯,順便聊一聊。畫師捶了捶肩膀,說,實不相瞞,我也曾是個混蛋。
畫師掏出兩支煙,吳浩擺手拒絕,他也不惱怒。繼續(xù)說,就是一念之間,一切了無意義,我太了解這種感覺,除了怨天尤人,不知道還能做什么。
他看著吳浩,像看另一個自己。不瞞你說,我的父親,曾是個酒鬼,除了酗酒和家暴,沒給我留下過什么,當然,除了這門手藝——畫畫的天賦,他擅長畫遺像,而我喜歡天馬行空,于是他一直試圖主宰我,讓我按他的意愿存活。為了擺脫困惑,我折斷了畫筆,開始漫長流浪,先是國內,東莞、深圳、武漢、鄭州,然后遠了點,云南、四川、哈爾濱、新疆,接著,整個東南亞和歐洲……人吶,一旦游走,心就野了,就不再受控制,那時的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或者說,那時的我,是所有人。對,所有人,我喜歡這個比喻。我做過郵差、快遞、洗碗工、廚師,打過世界上的一切短工,可就是不敢再提起畫筆,怕想起傷心往事。說著,畫師指著畫室的另一端——直到遇見她,他是我遇到過的最好的女人,她識破了我所有的秘密,接納了我所有的不堪,她的到來,就像漆黑的天空出現(xiàn)了星辰點點。
你們怎么認識的?吳浩問。
別著急,畫師說,在給你畫像的時候,你起碼出現(xiàn)過兩次想要離開的跡象,我從你的眼神里捕捉到了委屈和厭惡,還有不甘。
我心想,這個人曾經(jīng)吃過多少別人不懂的苦啊。
在片刻的回憶中,畫師說,但就是那一兩下走神,才讓這幅畫顯得有了生命,才更加動人。所有的藝術,真正牛逼的時候,就是那一兩下走神的地方,神來之筆,你認同嗎?
看到吳浩點頭,畫師滿意地說,我知道你能,因為我從你的眼睛里找到了熟悉的氣息,這感覺就像我們了解過同一個人,用過同一個杯子和餐具,所以,你相信我是一個好的畫師,而我確定你是個很好的速寫對象,通過這幅畫,我看到了你的過去,你隱藏的秘密——多像那年我遇見她時的感覺。
吳浩突然打了個噴嚏,畫師繼續(xù)說。
通過她的眼神,我看出她是多么傷心,這就是我再度提起畫筆的原因,我想記錄下那一刻。當我心里還有念想,就不再孤獨,你也一樣,終究會找到真正在意的人,所以你不會死,這張畫不會是你的遺像。
當然,請客吃飯興許只是一時興起的念頭吧。畫師說完,又蔫蔫的。
他狂熱的眼神恢復平靜,像在敘述一件跟自己無關的事,一切悉聽尊便。
吳浩還沒有走。
恰在此時,畫師的未婚妻到了,香味和笑容撲面而來。
吳浩愣了愣,從畫師轉移到了她這兒,似有些不知所措。吳浩看到她的裝束,和那一整排畫中一致。她看著吳浩,也愣了愣,臉上失去了表情,像水紋消失在河面。
畫師介紹,這是我未婚妻,下周我們就要結婚了。然后轉向未婚妻,說,難得遇到表情這么豐富的顧客,像遇到了知音,一塊吃個飯不介意吧。
畫師同時問兩個人,兩個人誰也沒有應聲。
畫師看著她,她卻看著吳浩。
一塊吃個飯不介意吧?畫師又重復了一遍。
她的目光落在吳浩臉上,像在等待答案。
潮水涌起,卷著昨日的一切,浪花把撫平的沙子打散,許多從心里涌出的往事再度倒流回去,吳浩不知道是否該拒絕,這場突如其來的夜宴。
他靜默著。光一點點落在黑夜的呼吸里,萬物感受著它的流動,誤以為星星在眨眼。
像有一個聲音在說,孤單會讓你從這個星球消失,而孤獨的人,最終將溶解于一場浪漫而未知的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