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開趙
1
午后,炫目的陽光竄進飲品店里,泛灼起迷離恍惚。坐我對面的年輕高個子沒改口,堅稱我是他親姐,小眼睛在極力睜大,賊溜溜地盯著我。他說:“姐,我們姐弟重逢了,好事啊。我的宿舍在前面一個小區(qū),去坐坐吧?!彬_子終歸是騙子,無論微信上裝得多老實,都遮掩不住現(xiàn)場拙劣的表演。我沒胃口喝完剩余的半杯果汁了,拿起手機劃拉,悄悄刪掉高個子的微信,隨便找了個借口閃身走人。下午四點鐘,我要去見秦醫(yī)生,他在愛民路一間心理診所上班。大街堵滿車,排成望不到頭的長龍,喇叭聲接力一樣往前涌。
挨近傍晚,我拖著疲憊回來,進不去出租屋。我翻遍褪色的小背包,沒找到鑰匙,一拍腦袋,猛然想起已落在屋子里。無奈,我只好在附近靜坐,像神秘的地下工作者,瞅著神色匆匆的行人,等合租的羅俏珍下班。
老金飯館排隊要吃飯的人坐到了馬路邊。大家愿意等,不挪地,皆因老金主推的招牌菜干鍋魚頭和豬肚湯。乍一看,菜很普通,但老金用獨家秘方烹制,味道與眾不同。上個禮拜天,羅俏珍請我在老金飯館吃飯,鼓動著腮幫子,挺八卦地告訴了我。她細心吃凈一個魚頭,望下碗邊堆成小山般的骨刺,抽張紙巾抹抹嘴,說:“能人都有絕活。如果我知道秘方的話,一樣可以開飯館。老金人脈廣,你在這里找弟,他應該幫得上忙?!蔽覍辖鸬莫毤颐胤讲桓信d趣,他有人脈,這點記下了。孤身遠在異鄉(xiāng),多個朋友多條路,沒壞處。
我背著簡單的行囊,舉目無親地漂泊了三年,一座城市接一座城市,尋找二十多年前被拐走的弟弟郝童。我忘不了那個陽光詭白的冬日,寒氣肆虐,家門前的樹木晃著光禿的枝杈。弟弟郝童咿呀學語,剛會走路,我們在家門口的空地曬太陽。母親捂著肚子,起身要回屋。她對我說:“阿薇,看好弟啊,我上廁所?!笨盏赝膺吺且粭l瀝青公路,行人稀少,車輛飛馳而過。我上小學了,貪玩,根本沒顧弟弟。母親上廁所出來,不見了弟弟蹤影,慌忙沿村找一圈,臉灰白,空著手哇地哭了。她撕心裂肺的聲音持久迂蕩,震得我身體如篩子在抖動。二十多年后,母親當時的哭聲已深烙進我腦袋中,剜除不去。她打電話勸我:“不要找了,回來吧。你一個女孩子吃不了苦?!蔽乙ба勒f:“媽,我很好?!泵魈欤业萌ヒ姸?,幾個公交站的路程,一位根據(jù)線索找到的被拐潛在者。
華燈初上,羅俏珍回來了。我瞧著她,像見了什么稀奇事一樣。羅俏珍不是一個人回,她被老金攙扶著,走路一瘸一拐,懷里緊摟住那銀色的皮革女包。老金魁梧的身軀襯出她的嬌弱,活脫脫一副小鳥依人相。我詫異地問:“咋了?”羅俏珍氣鼓鼓的,說:“今天倒血霉,下班碰到飛車搶包!”隨即腔調(diào)轉(zhuǎn)柔,“好在老金路過,拉我一把。”老金皺著眉頭說:“去醫(yī)院看看吧,萬一傷著骨頭?!绷_俏珍騰出一只手,擺了擺說:“不用。擦傷點皮,上些藥就行。”她是一個單親女人,離異六年,兒子跟她生活,在老家讀小學。
出租屋兩房一廳,左右邊各有臥室,客廳在中間,逼仄,家什雜而不亂,正對著陽臺。廳東側(cè)是小廚房,連通衛(wèi)生間。我住右邊的房間,淡黃發(fā)硬的舊床墊令我想起和弟弟睡的木板床。羅俏珍睡木架床,分上下鋪,她說兒子來城里玩有地方睡。我?guī)土_俏珍找藥水,愣沒找著。老金說:“我家有一瓶藥,治外傷效果好。我去拿?!彼鋈ダ祥T,羅俏珍似忘了受傷的疼痛,眼神燃起一抹溫柔。老金折返送藥,離開時,我遞給他一張“尋人卡片”,說:“你人脈多,幫幫忙?!彼杆賿呱蠋籽?,默不作聲地收下了。我看著狹長陰晦的走廊,暗呼一口氣。
深夜里,我從睡夢中驚醒。打開燈,汗水濕透單薄的睡衣。白色的燈光像巨大的網(wǎng),無邊無際地罩著我。天花板成了一片奇幻的海,弟弟郝童露出小腦袋,不見身子。秦醫(yī)生說我敏感,心里那根弦繃得太緊了,要學會釋放。
翌日上午,按跟董加約定的地點,我準時出現(xiàn)在“春澤茶樓”。董加提前來到,叫了蒸餃、叉燒包、炸春卷等茶點。茶樓人聲鼎沸,喝早茶的顧客去了一批又來一批。我喜歡安靜些的環(huán)境,不明白董加為什么挑這里。他比相片中的要結(jié)實,圓形臉,皮膚稍黑,濃密的月牙狀眉毛下,眼睛透著清澈。我和董加在網(wǎng)上一個打拐論壇認識的,他看到我發(fā)布的尋弟消息,主動打電話聯(lián)系我。
見面后,董加給我的第一印象還行,不似心懷鬼胎的騙子。他欠了欠身,微笑一下,開口打破沉寂:“你是郝薇?”我說:“對?!倍诱f:“不知這幾樣茶點你愛不愛吃?!蔽艺f:“都可以?!闭f話能消除局促,董加起初拘謹?shù)谋砬樽匀欢嗔?。我接著說:“你幾兄弟?”他為我續(xù)上茶水,說:“我沒兄弟姐妹,媽去世了,家里就剩我和老頭子。”董加握著白瓷茶杯,嘴角抿了抿,目光落在桌面上。我喝了口清茶,說:“你確定自己小時候真的被拐?”董加露出猶豫的神色,欲言又止。大約緘默幾口煙的工夫,他說:“疑似,不確定。”我記得董加在電話中沒這樣說過,恰好截然相反,語氣肯定。前后說法相左,我腦瓜瞬間迷迷糊糊,摸不著北了。我當時答應見董加,基于他跟我弟同齡,此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相片里的樣貌與我想象的長大成人的弟弟接近。
母親告訴過我,弟弟郝童左側(cè)臀部有一塊略大于硬幣的紅色胎記。父親叮囑,不要隨便談胎記的事??礈嗜耍嗔魝€心眼,防止被“狼”帶入溝。胎記僅作辨認的參考標記,父母親的DNA 數(shù)據(jù)早已存入老家相關(guān)部門數(shù)據(jù)庫,方便比對篩查。我望向董加,說:“你爸做什么工作?”董加淡淡地說:“開了一個小加工廠。老頭子不知我偷偷調(diào)查身世?!蔽姨统鲆粡埖艿苣暧讜r的相片,他靠著墻,臉蛋白凈胖鼓,細短腿撐起敦矮的身板。我將相片移到董加面前,說:“你小時候像他嗎?”董加拿著相片手指來回摩擦,頭傾斜,目光像尖錐似地扎進去。看了好一會,他擺正頭說:“沒印象。我媽去世后,老頭子藏了一些生活物品,不清楚有沒有相片?!蔽荫R上接口說:“這相片借給你,回家找找看。”董加臉龐肌肉板了板,當即,又松弛下來。他是個奇怪的人,父親做企業(yè)老板,他背道而行,跑去當滿身汽油味的車輛修理工,實在讓人費解。
返程公交車到站了,我走過人行天橋。戴著大蓋帽的城管清理流動攤販,周邊嘈雜聲亂成一鍋粥。老金倚著飯館門前的路燈柱,瞧見我,招一招手。我停下腳步說:“有事么?”老金說:“你手頭還有多少尋人卡片,給我吧,放店里發(fā)?!逼綍r,我都是走上街發(fā),一天換一個地方。老金飯館客流量大,占據(jù)發(fā)卡片的優(yōu)勢。我呆愣地看著老金,心底淌過一股熱流,說不出話來。我一口氣跑回出租屋,裝上尋弟卡片,全提去老金飯館。老金安排店員負責,來一撥食客就發(fā)一撥,絲毫不馬虎。
羅俏珍嚷著要找機會答謝老金,說他給的外傷藥怪好用,身體恢復利索了。房間光線明亮,羅俏珍兩只手往臉上輕抺,保濕面膜遮得嚴嚴實實,眼睛眨巴眨巴地動著。我躺在她的上鋪床,聊困了,差點兒入睡。有時候,我會來她房間躺一躺。羅俏珍說:“想不到老金坐過牢。他醉酒打傷人,判了三年,老婆帶孩子走了。我說他條件不差,怎么打著光棍呢?!蔽野氩[著雙眼,說:“又哪來的八卦。”羅俏珍說:“聽老金店里的員工透露的,應該屬實?!蔽以谧聊ニf的要答謝老金的話,發(fā)尋弟卡片,老金幫了我大忙,一樣得感謝他。羅俏珍說:“你找弟弟有眉目了嗎?”我嘆一嘆氣,說:“沒有。人海茫茫,不易找。”羅俏珍背靠一把藤編躺椅,仰著頭,享受面膜帶來的滋潤。她說:“別灰心,肯定能找到?!?/p>
母親每周都和我視頻通話一次,擔心我受苦。她說:“你必須要照顧好自己?!边@是她同意我一個人出門找弟弟的前提。隔一段時間,父親就往我微信轉(zhuǎn)錢,我從來不收。一路上,我做些兼職,維持日常開銷。
此刻,房間四周俱寂,我眼皮沉得像墜著大石塊。前面荒草叢傳來弟弟脆響的笑聲,干凈透徹。我朝著笑聲的方向飛奔,烈日當空,荒草叢繁茂連綿,長得一人多高。我呼呼地跑,雜草倒伏,弟弟的笑聲轉(zhuǎn)成了幾處,忽遠忽近飄蕩過來。我駐足張望,笑聲戛然停止,荒草叢燒著了。火借風勢,濃煙裹住灼熱的火焰亂竄。我啪地坐起身,心狂跳,打量周圍,沒有荒草叢。羅俏珍不知去哪了,躺椅像孤獨的木偶晃呀晃。
2
依我觀察,羅俏珍悄然發(fā)生變化,事物的改變通常伴隨著一些潛滋暗長。羅俏珍的穿著亮麗了,一身端莊得體的潮風衣裙,扭轉(zhuǎn)往日循舊沉悶的形象。她噴灑了清幽的玫瑰味香水,芬芳繞人。臉部化了淡雅的容妝,不俗氣。到了周末,羅俏珍出門頻繁。我憑直覺揣測,她可能戀愛了。沒猜錯,我碰見她和老金說說笑笑地走進一間商場,周身雀躍著親密的陽光。
國慶節(jié)假期來臨,街邊的超市打出各種促銷廣告。羅俏珍的兒子小安進城玩,孩子外向機靈,虎頭虎腦。羅俏珍叫上我,要去老金飯館吃飯。我說:“這頓飯我請。老金幫我發(fā)卡片,未感謝他?!绷_俏珍說:“一人一半?!蔽覜]接受,堅持自己掏錢請。她拗不過,作罷了。吃飯的氛圍融洽。老金夾魚頭給小安,看著他吃。羅俏珍笑盈盈地說:“他喜歡吃魚頭。金叔做得好吃嗎?”小安吐出一塊骨刺,說:“嗯。好吃?!崩辖鹫f:“慢點啊,當心魚刺?!眱叭恍腋5囊患胰恕N以谙?,弟弟郝童的生活會是什么樣。
街道熙熙攘攘。吃了飯,我們穿過人潮走一走。小安被路旁賣面具的攤位吸引了,上前翻看。老金說:“挑中哪個,我買下送給你。”面具造型豐富,有超人、葫蘆娃、豬八戒、孫悟空等。小安看看這個,瞧瞧那款,拿不定主意。老金攥起面具一個一個地試戴,耐心詢問小安:“怎么樣?”羅俏珍樂得合不攏嘴,高舉手機拍照。老金戴面具的模樣罩滿神秘,眼睛像插進山體的兩條礦道,深邃遙遠。小安挑了孫悟空面具,老金搶著掃碼付錢。沒過兩天,卻難覓老金了。飯館員工說,餐飲生意競爭激烈,老板已出差取經(jīng)。
自茶樓見面后,我發(fā)現(xiàn),董加回去沒任何動靜。我揣著他留下的單位地址,坐地鐵前往。走出站口,頭頂響起一陣轟隆隆的飛機掠過的聲音。陽光傾灑在身上,我手搭額堂仰望天空,飛機扯著漸弱的余音穿過云層,小得像弟弟郝童手里的精巧的玩具。董加上班的汽修店位于一個街岔道前面,店后邊簇擁著低矮的平房,散聳其間的住宅樓恣意地俯視,如在搜尋什么。向右拐個彎,橫著一條美食街,垂涎欲滴的味道隨風彌漫。
我走進汽修店,徑直問董加在不在。店內(nèi)職員刷刷地瞧著我,一位寸板頭員工說:“你先等一等,他外出了。”我坐下等了片刻,董加回來了。見到我,他沒流露半點驚訝,好像料定我會來。
美食街商鋪云集,我們在一家小店里吃豆腐花。董加稱,這家店豆腐花正宗,值得嘗下。他緩緩地說:“小時候上學,老頭子來接我,常在學校邊買豆腐花給我吃。到了周末,他又帶我去飲早茶。我媽曾說,追她都沒見這么大方過。”豆腐花白嫩甜滑,入口即化,董加沒推薦錯。我吃了一碗,猶如跳到另一個童年。我問董加:“能看看你父母是什么樣嗎?”他在手機上點來點去地搜著,找到了,把屏顯放我跟前。董加父母有夫妻相,男的成熟穩(wěn)重,女的清秀端雅。我將董加逐一對照他父母的臉型、眼睛、鼻子等,無論怎樣瞧,始終沒發(fā)覺相似的地方。我遞回手機,他的碗也空了,滿滿當當?shù)亩垢ū怀缘脙艄?。?jù)董加說,母親病逝后,他和父親就產(chǎn)生了隔閡。從小到大,他要無條件遵照他父親規(guī)劃好的人生路線走,指哪打哪。直至他厭煩了,不想繼續(xù)做一個依附的傀儡。董加擲地有聲:“我的生活我作主。將來,我想開一家綠色能源企業(yè),打造出環(huán)保品牌小車。你呢?說下你的愿望?!蔽一卮饒远ǎ骸罢业轿业?。不見人不撒手。”他嘴唇動了動,沒言語。我理解男人的夢想,董加志存高遠。穿過一扇敞開的心門,我看見他渾身散發(fā)著蓬勃的無畏,像極多年來幻想中成年的弟弟郝童的氣質(zhì)。
節(jié)假日,我望著喧鬧的大街,沒遺忘抓住時機發(fā)尋弟卡片。董加似預料到我會這樣做,專門趕來幫忙。街道交叉延伸,我倆提著卡片各站一個路口發(fā),宛如節(jié)日里商家招攬生意的派單員。歷經(jīng)三年,我克服了接觸陌生人的緊張與羞澀??v使人山人海,我不怯場,禮貌地看著對方,遞發(fā)卡片??吹侥贻p的小伙子,我特別留意,害怕錯過半絲潛藏的線索。沒走幾步遠,地上凌亂散落著一些我發(fā)的尋弟卡片。有的人瞥了瞥,隨手就丟棄了。我走近前蹲下身,一張一張地撿起。街道上,精致的高跟鞋和黑亮的皮鞋穿梭來往。我擦凈卡片沾的鞋印泥,疊齊放入袋,沒一張浪費掉。我去商店買來兩瓶水,叫董加休息下。坐在街邊的陰涼地,董加喝了幾口水,拿出我借給他的我弟郝童的相片,說:“找遍家里,不見以前的相片。這張我用手機拍下了,還回給你。”我收好相片,說:“多謝你幫我發(fā)卡片?!倍有σ恍Γ葡驌頂D的人行天橋。他憋著一肚心事,恍若青春期多愁善感的少年。
我連發(fā)了三天尋弟卡片,直到國慶假期結(jié)束?;氐匠鲎馕?,小安一看見我,故意躲開做飯的羅俏珍,偷摸地扯我到陽臺說:“金叔是好人嗎?”我聽懵了,不知小安想耍什么把戲。他說:“昨晚,我媽問我,覺得金叔怎么樣。哼,準瞞著我談戀愛!”人小鬼大,如今的孩子心智較早熟,刨事挖根差不離。我說:“大人的事少管,你好好讀書就行?!毙“侧僦煺f:“不行。我怕我媽找了個壞男人,被欺負?!蔽矣砍雠缘母袆?,捏一捏他肉嘟嘟的臉,說:“放心吧,金叔不會欺負你媽。”小安躍身坐上陽臺,抓著防盜網(wǎng),面向客廳,雙腿一前一后地踢動。這孩子,三分鐘熱度,易哄。
第二天,羅俏珍要在單位值班,沒空陪小安了。她慷慨地發(fā)來一個微信紅包,請我?guī)“踩ム徑挠螛穲鐾?。孩子天性向往熱鬧,用過早餐,他蹦蹦跳跳地催我出門。
游樂場人頭攢動,歡叫聲混雜著節(jié)奏明快的音樂,我感到輕微眩暈。小安東跑西鉆,像一條滑溜的泥鰍魚。他爬上艘“海盜船”,扒著船頭朝我呼喊:“開船啰!”手機響了,我在船下對小安說:“不要亂跑??!”接完電話,我眼睛瞧遍“海盜船”,小安不知去哪了。我心臟撲通撲通地加速跳動,緊張的信號順著身體擴散。目光所至,游客的臉孔千態(tài)萬狀,壓根就沒看見小安。我沖進人群,抻著脖子使勁喊他。此情景,如當年母親繞著村子找我弟郝童,叫喊聲無比焦灼。我丟了魂一樣站定,環(huán)顧游樂場,游客居然消失了,場地空曠沉寂。嘴里念著一個人的名字,我往前走,腳步笨拙虛浮。少頃,有人拽住我的手,說:“我在這,在這!”我猛地一抖,回過頭,幸虧小安出現(xiàn)了。他說:“我不叫郝童,你弄錯啦?!蔽覔е“膊凰砷_,宛同守護一件貴重的珍寶。游客沒消失,大多圍著我倆,竊語賣呆。
小安回老家上學了。周一,我推開秦醫(yī)生心理診所的門,竹筒倒豆子,向醫(yī)生傾吐了困擾。我說:“開點藥吧,禁不住幻象?!鼻蒯t(yī)生扶扶眼鏡,說:“身體對藥有依賴性。你關(guān)鍵要調(diào)整心態(tài),閉眼,深呼吸。聽些音樂,歡快的歌曲。做一做運動。”我羨慕在夜晚跳廣場舞的大媽們,扭腰晃臀,活得灑脫愜意。
3
合租以來,羅俏珍頭一回徹夜未歸。清晨涼風拂面,我下樓買早餐。手機微信一個抱團取暖專尋被拐兒童的群發(fā)出喜訊,有位父親苦找丟失的兒子近三十年,盼來了曙光。DNA 比對成功,尋到了。他在群里發(fā)語音,操著一口顫抖的河南腔,掩飾不住激動。我搶到他送出的紅包。這些年,我孤身前行,披著灰撲撲的塵埃,要沾一沾喜氣。
街道斜對過是一間普通賓館,我無意中瞄了下,瞧見羅俏珍挽住老金胳膊走出來,轉(zhuǎn)入隔壁腸粉店。我為她高興,兩人關(guān)系發(fā)展穩(wěn)定。待我穿上婚紗,弟弟郝童能親眼見證,該多好。羅俏珍下班回到出租屋,提了一袋水果,笑臉蕩著春風。她哼著流行小曲,洗凈幾串紫葡萄,招呼我吃。桌上的手機倏然響起鈴聲,羅俏珍一把抓過去,往臥室走。房門關(guān)閉了,關(guān)門的響動跳躍著熾熱。
快要到周末,我收到老金信息,他提供線索,鄰近一個小縣城可能有我要找的人,給出的地址具體到門牌號。我去飯館問老金:“哪來的消息,靠得住嗎?”老金遲疑片晌,說:“你不用知道是誰告訴的。線索的真實性無法保證,需要調(diào)查?!彼麚軇右淮恋姆鹬椋瑹o聲無息地轉(zhuǎn),眼神深沉,藏著些許憂郁。我說:“好。感謝你,老金?!彼麤]接我的話,伸一伸手掌,示意我喝茶。我暗自考慮,要不要去一趟老金說的小縣城,碰碰運氣。
查明了乘車路線,我坐上開往鄰縣的小客巴,不算遠,一個多小時到達。下了車,我留心察看一番,未入縣城,典型的城鄉(xiāng)接合地帶。我走上一條平坦的水泥小街,幾經(jīng)打聽,找到老金給的地址處。獨院獨戶,關(guān)著鐵柵門,厚院墻圍起一棟兩層高的樓房。院內(nèi)沒人走動,我在墻外徘徊靜觀,想著對策。一位過路的醬赤臉大叔搭話:“你找誰?”他或許是本地人,我趁機說:“這家人不在嗎?”大叔撇撇嘴,掏了盒香煙抖出一支叼著。他踱到路邊的樹底下抽煙,緩聲說:“搬走了。不知道搬去哪里。”
我始料未及。眼睛掃著院中的樓房,不甘心空無一人,真想劈開四方的院落,瞧一瞧。大叔說:“你是來討債的吧?!蔽翼樃投?,借故說:“朋友所托,看欠債人在不在。來之前,朋友沒細說,麻煩你介紹下這家人的情況。”大叔蹺著二郞腿,打開了話匣子。我得知,這家戶主姓洪,約五十出頭。早年在外經(jīng)商,置有房產(chǎn),過著攜妻帶子的生活。老家這房子很少住,偶爾回一次。前幾年,老洪投資房地產(chǎn)。他哥任縣政府領(lǐng)導,因貪污受賄,擼下了??可揭坏梗虾閭鶆绽p身,從此沒露過面,當?shù)厝艘暈榘嶙吡?。我問大叔:“他一個兒子?”大叔說:“對。就一個孩子,二十多歲了吧。說也奇怪,怎么不多生一個。孩子看上去不像他爸,不像?!贝笫鍝蠐项^,笑了。我笑不出,老金給的線索得上心。龜有龜路,蛇有蛇道,消息并非捕風捉影。我往回走,揣摩著老金,心底里摸不透此男人。小街一些快餐店豎立的招牌寫著“白切雞”,我想到了母親,很久沒吃過她做的白切雞了。我站住閉著眼,如同咀嚼一塊堪比珍饈的雞肉。
回來后,我直奔老金飯館。員工說,老板又出差了。羅俏珍的心情不受影響,下班買了菜,稱晚飯要做干鍋魚頭。她熟練地摳凈魚腮,把魚頭斬成小塊,用鹽、料酒、姜片腌一腌,再進行烹制。我?guī)退蛳率?,剝蔥搗蒜。羅俏珍做菜不賴,熱騰騰的干鍋魚頭端上桌,香氣飄逸。我嘗了一口,魚頭香得奔放醇正,流溢著濃烈的鮮美。老金飯館的干鍋魚頭需要細品,滋味一層裹一層,內(nèi)斂含蓄。我語帶雙關(guān)地說:“你放了老金秘制的調(diào)料?”羅俏珍咧著嘴,笑得爽朗,說:“秘制調(diào)料是他命根,哪肯給我呀。”她見招拆招,睜著柔亮的眼睛裝糊涂。
老金出差一個多星期,不見人影。下了班,羅俏珍閑著沒事,就陪我發(fā)尋弟卡片。晚上忙完活,她拿著手機在我眼前晃,讓我替她參謀購物。羅俏珍要買衣服,男性襯衣。我說:“送給誰,你爸?”羅俏珍說:“我表哥。平時,他沒少照顧我母子倆?!蔽夷X瓜轉(zhuǎn)得快,當然能聽出她的遮掩??戳藥讉€網(wǎng)店,羅俏珍都不滿意,說:“算了,我得考慮考慮?!本W(wǎng)上沒購成,她跑去商場挑揀。我碰見她跟銷售員討價還價,舉手投足之間,顯露出抑制不了的女人的自信。
孤身在外奔波尋弟,運氣與意外,很難預想到哪個會先降臨。我外出返回出租屋,夜已深。搭坐市際班車,怨路上老堵塞。街道寂寥,路燈投下昏黃的亮光。我感覺似有人尾隨跟蹤,側(cè)頭一瞥,幾個下夜班者騎著電動車過去了。我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走到拐彎不遠,一輛面包車冒了出來,停在身旁。我駭然地望著,車門打開了,胳膊倏時被一只粗壯的手鉗住,向車上拉。我耳邊飄過一句猥瑣的話:“美女,跟我走吧,帶你去玩!”恐懼襲遍我腦海,身子輕抖,我下意識抱著車門,朝后傾,奮力呼救抵抗。危急時刻,董加闖進了眼簾。他在午夜中踹開企圖拉我上車的手,動作迅猛。歹徒發(fā)怒了,抽匕首刺入董加左腿,鮮血順著褲子淌下。他痛苦的叫聲摻著我的驚喊,引來經(jīng)過的下夜班者。歹徒慌張地關(guān)閉車門,逃竄了。董加繃著身,路燈照著面上的紅潤一點點地消失。我按住他傷口,打120 急救,并報了警。
萬幸沒傷著左腿主要動脈,董加躺在醫(yī)院里,止住了血。我抹抹額角,懸掛半空的石頭落地了。我懷著歉意對董加說:“怪我,連累你受傷?!倍诱f不要記心上,小事情。他去參加朋友的生日宴,玩得晚了,碰到我這檔子事。
折騰一宿。羅俏珍在出租屋聽了我如驚險電影式的講述,瞠目結(jié)舌。她緩過神來,說:“多懸啊。人家救了你,要表示下心意?!蔽夷X海里浮現(xiàn)兩張臉孔,董加及想象中成人的弟弟郝童。兩張臉忽左忽右地交替移動,互相重疊,輪廓大小貼得合縫完美。我精心燉了一煲益血滋補的靚湯,拿保溫食盒裝好,擦凈邊沿的油漬,送去醫(yī)院。走到病房門口,我望見一個穿白襯衣的中年男人坐在董加的病床前,樣貌像董加的父親。我靠著過道一面墻,想念我的父親。上周和他網(wǎng)絡視頻,父親對我反復叮嚀,注意身體,出門在外安全第一。他不舍得摁斷視頻,頭頂夾藏著比去年要多的粗短的白發(fā)。
我隔三差五去醫(yī)院探望,董加的腿傷已基本康復。他勸我不要來了,就快出院。趁此期間,我向董加坦言了弟弟郝童左側(cè)臀部長著紅色胎記。日頭走到了下午,病房外枝葉繁茂的老樹響起清亮的鳥鳴聲,吱吱喳喳,不知是不是喜鵲。董加挺直腰,摸摸左臀,拄著木拐杖走進病房衛(wèi)生間。我放緩呼吸,改變到相對放松的狀態(tài)。病房有家屬幫痊愈的病人收拾行李,辦出院。他們說說笑笑,充溢著朝氣和歡愉。我坐不住了,起身走動,目光時而投向關(guān)著門的衛(wèi)生間。沒多久,門打開了。董加茫然地瞧我一眼,耷著腦袋拄拐出來,我視線跟隨他走。董加坐在病床邊,一言不發(fā),靜看窗外變幻的浮云,我仿佛陪著一尊時光侵蝕下的藝術(shù)雕像。病人家屬的說笑聲虛遠了,斂成隱約的低語。然后,一切歸于寂謐。我像置身在奇特的幻境,瞧著董加的嘴唇夸張地變形,一閉一合,我聽不到丁點聲音。黃昏到來了,我愛這樣坐著。晚霞層層疊疊鋪展開,染紅了天邊,眼前方的天空掛著一塊,橢扁狀,紅艷奪目,如人體巨型的胎記。
4
夜里母親找我視頻語音的次數(shù)陸續(xù)增多,只有一個目的,想方設(shè)法叫我回老家相親。她發(fā)來小伙子的生活照,大眼睛,相貌憨厚,瞧上去倒蠻精神。母親使出她纏人的韌勁,不畏挫折,對我軟磨硬泡。她像老家經(jīng)驗豐富的媒婆,力薦男方:“看,人不錯。他在鎮(zhèn)上開便利店,做正經(jīng)買賣,家里蓋了新樓?!蔽艺f:“將我嫁出去,就剩下你和爸了。我不想這樣。”視頻定住母親一臉滄桑,她頓了頓,說:“傻女,你不能因找弟,誤了終身?!蔽艺f:“媽,我不急?,F(xiàn)在的社會男多女少,你女兒有優(yōu)勢。我會把弟找回來,找不回,我陪你們?!蹦赣H捂著嘴,眼角魚尾紋細密,沾了晶亮的淚花。我夢見自己坐在寬大的木板上,隨開闊的江面漂流,頭頂飛過幾只撲棱的灰褐色水鳥。
董加的腿傷已經(jīng)康復,出院了。他說獲知了身世真相,出乎他意料。董加和現(xiàn)父母的確沒血緣關(guān)系,兩人是他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董加的養(yǎng)母不能生育,二十多年前尋到一家孤兒院,抱養(yǎng)了他,當親兒子一般疼愛。董加說:“我爸什么都知道。原以為我能瞞著他查我的身世,瞞不住。他想了很久,覺得該說出來,我有知情的權(quán)利?!苯涣髦?,我關(guān)注到一個細節(jié),董加沒稱他養(yǎng)父為“老頭子”了。他特意跑去試圖看一眼那家孤兒院,尋了幾天,見不著。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發(fā)展,城市生長成蛛網(wǎng)式的鋼筋森林。孤兒院拆了,原址矗立起刺向天空的寫字樓。董加說生意不好做,他父親的工廠面臨倒閉危機。董加考慮辭掉汽修店的工作,協(xié)助他父親打理工廠。“我欠我爸太多了,得還?!彼脑捪褚话殉潦值蔫F錘,敲擊著我。弟弟郝童被拐何償不是一筆巨債,長路漫漫,未知哪里是終點。
尋弟卡片一輪接一輪派發(fā),我?guī)缀跖鼙檫@城里繁華的地段。手機收到一堆垃圾信息,推銷各類保險、理財產(chǎn)品、流量套餐等。他們的策略跟我尋弟的心態(tài)無異,望向浸泡著悲歡的人海,有棗沒棗打三竿子。晌午,一位男人打來電話,嗓音粗獷,聲稱能提供弟弟郝童的線索,約我晚上九點在酒吧見。我說:“不好意思啊,我不喝酒。”對方說:“喝點酒,話就談開了?!蔽以囂叫缘卣f:“奶茶行嗎?”對方即時改口說:“行。”我指定了約見的奶茶店,撂下電話,痛快地把對方的號碼拉入黑名單了。我沒想過要捉弄人,遇到居心不良的獵艷者,出手小懲下,讓對方長一長記性。
心情極郁悶。我鎖了門下樓,避開人群車流的紛囂,走進老街區(qū),穿行在幽靜的青石板窄巷。陽光像一支神奇的畫筆,描長我身影。前面有人家曬菜干,我吹著風,嗅到熟悉的干菜香。巷子寂靜得令人舒適,我躲在這,如踅摸到一塊與世隔絕的隱密地。弟弟郝童被拐走幾年后,我?guī)瓦^母親曬菜干。她抓起捆綁的菜干一束束地掛上竹架,我站對面,負責竹架另一頭。母親沒瞧我,也不說話。弟弟郝童的丟失,致使活潑的母親常陷入了沉默。她嚼著日子等待奇跡,未打罵我,好像忘記了當初叫我看管弟的囑咐。熬過十幾年,我接替父親逃命般地離開家去尋弟了。轉(zhuǎn)出老街區(qū),我走到公園廣場。老金穿著藍色的運動服跑步,一群男女青年落下他,跑在前頭了。地方上要舉辦馬拉松比賽,自愿報名參加,他們?yōu)榇朔e極練習。我跟著老金跑起來,秦醫(yī)生說過應多做運動,能松緩心緒。老金看了看我,雙肘擺動加快,邁開大步朝前奔,距離逐漸拉遠。我追近一點,他又跑遠些,來來回回酷似拉鋸戰(zhàn)。我淌著汗喘粗氣,腳步放慢了。鹿死誰手尚未知。我調(diào)勻呼吸,發(fā)揮后勁,跑得穩(wěn)健利落。老金奔出了場外,癱坐在石階梯,臉青白,極像一個躲避警方追捕的嫌犯。
馬拉松比賽完畢,老金沒取得名次。羅俏珍替他捎話,說等下次出差回來,請我倆吃燒烤。老金取經(jīng)勁頭足,習慣性玩消失,再瞧見他,兩邊顴骨凸現(xiàn),人瘦了。他沒食言,請我和羅俏珍吃燒烤。不挑街邊檔口,選在他居住地的樓頂。夜色中,城市的燈火燦若星河。我?guī)屠辖鹬Ш梅阶?,看他跑前跑后地忙碌。羅俏珍現(xiàn)身了,往方桌中間擺上一盞戶外手提馬燈,橘黃的光照出深沉的靜謐。燒烤從檔口打包送上來,老金備了一箱罐裝啤酒。我們不拘束,放開懷喝。酒酣耳熱時,老金盯著我倆,像下定什么決心,抖出一段他的往事。老金說他當年坐牢的真實原因是參加了拐賣兒童團伙,共五個人,他負責開車。主犯雄哥沒露過面,躲在暗處指揮他們四個。做成頭一單不久,警方摸著線索逮住了他們,主犯雄哥逃脫了。老金被判刑五年,坐完牢,一個人跑到這里開飯館。
我拿著一串烤茄子,沒顧得吃,墜入漫天的迷霧里。帶著滿肚子疑惑,我忙說:“老金,你喝醉了。”
老金擺擺手,說:“我沒醉,幾罐啤酒放不倒我。”
我愣了下,接過話茬說:“既然隱瞞了,瞞得那么好,為什么現(xiàn)在要說出真相?”
老金瞄一瞄羅俏珍,垂頭不語。驀地,他仰起頭灌下兩口啤酒,說:“不說出來,我怕會發(fā)瘋!”
手提馬燈照著老金木然的臉,明暗迭替,宛在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里等待審判。羅俏珍雙手交叉抱臂,胸脯急劇地起伏,冷眼旁觀。老金埋著頭,開啟了怨男模式,不停訴說。我腦中閃現(xiàn)一個無人照看的幼嫩稚氣的男孩,人販子亮出幾塊糖果引誘他上了車,男孩不哭鬧,乖巧得如一只溫順的小羊羔。后來,老金甩不掉他天真純凈的眼神了。我理解老金的困擾,男孩深深扎進他心窩,似一柄閃著寒光的匕首,攪得他不能安寧。弟弟郝童被拐走,我有相似的感受。多希望那是一個荒誕的夢,我不止一次這樣想過。老金經(jīng)營著飯館,決定尋回參與拐走的孩子。
晚風微涼,老金打了個酒氣熏天的響嗝,放重口音說:“我不敢大意,得知哪里有線索,就編造借口說出差取經(jīng)學習,四處尋孩子?!?/p>
我沉吟一霎工夫,不冷不熱地說:“念一念經(jīng)吧?!?/p>
老金伸出手指頭,映著馬燈橘淺的光線,像要堅守殘存的一點倔強。他守不住,張開塞滿酸楚的哭腔說:“我找了快十年,快十年??!”
我狠聲懟他:“十年算什么,算個屁!”
羅俏珍乍然打破靜觀的態(tài)度,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句:“金耀東,你混蛋,混蛋!”
沒做什么心理準備,我著實嚇一跳。羅俏珍假如憋住不發(fā)飆,才真叫不正常。她沖老金震天式地吼嚷了,瞪大憎恨的眼睛,整張臉擠滿僵硬陰森,馬燈照著她的厚嘴唇,顯示隨時可能生吞了老金的架勢。經(jīng)過一連串狂瀉般的毫無保留的坦白,老金虛脫了,如被剝光衣服在眾目睽睽之下游街。羅俏珍一吼,徹底點燃他淚腺的導火索。老金掩面抽泣,雙肩一聳一聳地輕顫,哭聲由低沉轉(zhuǎn)向高渾。我很少看過男人哭,這需要壓抑到作為男人沒法忍耐的極限點。奶奶去世那年,我瞧見過父親紅著眼眶,無聲地淌下淚水。男人哭吧不是罪,現(xiàn)在我多少聽出老金悔罪的意思了。羅俏珍沒哭,不知什么時候放開了捆扎的丸子頭,披著幽密的散發(fā),抓起一罐啤酒咕咚咕咚地猛灌。我上前阻攔,她推開我的手,背對老金,朝著無邊的夜幕孤寂地灌啤酒。眨眼間,羅俏珍放低啤酒罐,轉(zhuǎn)身一擲,馬燈啪地摔滅了。我趕忙抱住她,試著安慰。羅俏珍貼近我耳邊說:“我沒事!”黑暗吞沒了樓頂,老金的抽泣近乎消失了。我們就這樣待著,不言不語,在寥邃的夜色里也許還相互對視,猶熬過一個漫長的世紀。
堂妹來到我所在的城市玩,邀約我見面。她嫁給一個富二代老公,做著不愁吃穿的老板娘。堂妹陪了我三天,我住在她安排的高檔酒店里。親人見面,有嘮不完的話。房間充滿清淡的月季花香氣,身子在柔滑的蠶絲被下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窩,我想回出租屋了?;氐綐窍?,房東遛狗遇到我,說羅俏珍結(jié)了這個月水電費,搬家了,不知去向。老金蹲守了幾天,胡子拉碴,越發(fā)兩目無神。我打開門,他跟著進來。羅俏珍的房間空寂冷清,行李搬走了,木架床顯眼處赫然放著一個孫悟空面具。老金抓起面具,一遍又一遍地摩挲。他眸色黯然,說:“你會恨我嗎?”我推開窗透了口氣,沒表明態(tài)度。事實上,我不知怎樣答他。老金幽幽地說:“坐完牢出來,我感覺不到自由。”窗外,晴空如洗,游云成線狀型飄浮。
隨著羅俏珍的離開,我也即將搬家。董加得知了,開車載我去城郊說見他一位老朋友。我沒想到,這老朋友是一條健壯的大黃狗,它繞著董加的腳擺動尾巴,蹦來跳去地撒歡。大黃狗叫淘淘。兩年前,董加在路邊救下這條流浪狗,給城郊一個愛狗人士代養(yǎng)。董加說:“讓淘淘陪你走吧,它能護主?!碧蕴宰哌^來觀察我,嗅了我一遍,半伏身靜候。我說:“你給了它一個家,我不能拆了?!倍诱f:“姐,我就是你弟。你在外面碰到困難,要吱聲?!?/p>
城郊的冽風一陣一陣地呼嘯,我偏過頭去,眼睛已濕漉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