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晗[昆明理工大學津橋?qū)W院,昆明 650102]
兒童觀是指社會以及社會群體對兒童的地位、特性、價值、意義以及兒童生長、兒童發(fā)展、兒童教育等問題的看法和觀點。不同時代、不同社會群體具有不同的兒童觀,中興三大詩人對于這些問題的總體看法和態(tài)度觀念即為中興三大詩人的兒童觀。
南宋中興三大詩人,即楊萬里、范成大、陸游,是中國古代詩歌發(fā)展史中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人物,他們自成一派的詩歌寫作成就了宋詩的第二個繁榮局面。筆者通過對《楊萬里集箋?!贰斗冻纱蠹贰秳δ显姼逍Wⅰ愤M行全面的搜集,共整理出265首(其中楊萬里58首,范成大37首,陸游170首)涉及兒童形象描寫、兒童情趣表現(xiàn)、兒童生活反映的詩歌,在此統(tǒng)稱為“涉兒詩”?!吧鎯涸姟敝袑和膬r值與意義的集中表現(xiàn)是中興三大詩人關(guān)于兒童意義的看法,即中興三大詩人關(guān)于兒童意義的兒童觀——兒童的情感代償價值。
代償,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是人的一種心理防御機制,即因在現(xiàn)實中得不到實體的滿足而有某種缺失,便通過想象或是另一物件來代替補償這種缺失所造成的遺憾或挫折。當人處于困境或是面臨挫折時,內(nèi)心的期望已無法達成或是堅定的信念和動力已缺失,則將情感期許或是精神寄托的需要轉(zhuǎn)向其他對象以及事物,力求以此擺脫困頓、失意、厄運,以滿足個體心理上的一種平衡,便是人的一種代償心理。
當中興三大詩人的詩中感慨人生遲暮、仕途失意或是抒懷辭官閑居時,詩中密集出現(xiàn)兒童形象,兒童作為中興三大詩人的一種情感代償,在詩人嘆息人生遲暮和仕途坎坷以及抒懷閑居的時段中重復出現(xiàn)。
在中興三大詩人感慨人生遲暮、歲月蹉跎的詩中,常常寫到兒童。如:
在上述題為《老境》《老甚自詠》《分歲詞》《明日自和》《早衰不寐》等詩中都有出現(xiàn)兒童的形象,詩題中的“老”“早衰”“明日”對時間易逝、人生遲暮的感慨十分明顯,詩句中“鬢成絲”“憔悴如枯荷”的“衰容”著實體現(xiàn)出“先生老多病”“衰翁老可憐”,而“殘年叢百憂”“殘年數(shù)期頤”“殘生似蒲柳”的多重慨嘆以及“晚景只消如此過”“浮生不了悲歡事”的無可奈何更潤飾了人生遲暮的多愁、短暫、無力、悲戚之感,生命永恒的愿景在現(xiàn)實中已無法達成。為化解這一人生遲暮的困境,中興三大詩人將兒童作為一種情感代償,在與兒童的對比和比喻中彌補生命的短促和衰退。
首先是與兒童的對比?!袄隙嗖 钡南壬c“喜時節(jié)”的兒童、“兀坐”的老叟與“佳眠”的群兒、“但喜新年至”的小兒與“把杯心茫然”的老翁、“憔悴如枯荷”的老者與“呼喚舞且歌”的兒童,無論是容貌動作,還是精神狀態(tài),抑或是人生經(jīng)歷都形成鮮明對比。其次是化身為兒童。陸游常把暮年的自己比喻成兒童:
老翁垂七十,其實似童兒。山果啼呼覓,鄉(xiāng)儺喜笑隨。(《書適二首·其一》)
世念秋毫盡,渾如學語兒。得床眠易熟,有飯食無時。(《自嘲老態(tài)》)
老翁白首如小兒,鼓腹擊壤相從嬉。(《夜聞蟋蟀》)
耋老卻如童稚日,早眠晏起食無時。(《雜感》)
陸游化身兒童、中興三大詩人在感慨人生遲暮的詩中常與兒童進行對比,即是把對生命自由、長久、健碩、喜悅的美好愿景轉(zhuǎn)向兒童,力求以此削減人生遲暮的多愁短暫和無力悲戚,兒童是詩人的一種情感代償。
兒童作為一種情感代償也出現(xiàn)在中興三大詩人仕途坎坷或辭官閑居時寫作的詩歌中,這可以通過中興三大詩人的仕宦經(jīng)歷與其“涉兒詩”數(shù)量的關(guān)系上見出,如:
表:中興三大詩人仕宦經(jīng)歷與其“涉兒詩”數(shù)量統(tǒng)計 單位:首
由上表統(tǒng)計可以看出,中興三大詩人的大部分涉兒詩創(chuàng)作于他們辭官歸鄉(xiāng)以后。特別是陸游“罷官”、楊萬里“憤而求退”以及輾轉(zhuǎn)各地就職,是其仕途遭遇坎坷,極為艱難時,這一階段也集中出現(xiàn)涉兒詩。中興三大詩人在辭官閑居以及仕途坎坷時寫作的涉兒詩均占其涉兒詩總數(shù)的一半以上,詩中這樣表達他們對兒童的觀點看法:
稚子有素約,杖屨從我戲。(《行圃》)
偶見群兒聊與戲,布衫青底捉將來。(《與伯勤、子文、幼楚同登南溪奇觀,戲道旁群兒》)
閑攜小兒女,橋上看芙蕖。(《休日》)
閑隨稚子作兒嬉,金沙玉礫磊細陂。(《南溪細陂》)
以上詩句節(jié)選自《楊萬里集箋校》卷七至卷一六以及卷三四至卷四一,按每卷卷首批注,此部分詩皆為楊萬里于淳熙元年(1174)至淳熙八年(1181)以及紹熙三年(1192)至嘉泰三年(1203)間所寫。詩中詩人對稚子“閑攜”“閑隨”以及稚子對詩人“從我戲”“聊與戲”,可謂是詩人與稚子形影不離的真實寫照。兒童代替官職、仕途成為詩人閑居時嬉戲的陪伴,彌補了詩人罷官閑居時的衰退與孤寂,是詩人的一種情感代償。這在陸游詩中也有體現(xiàn):
堪笑放翁頭白盡,坐消長日事兒嬉。(《愛閑》)
不如掃盡書生事,閑伴兒童竹馬嬉。(《紙墨皆漸竭戲作》)
余習可憐除未盡,移花引水伴兒嬉。(《幽事》)
花前自笑童心在,更伴群兒竹馬嬉。(《園中作二首·其一》)
仕途失意之際的陸游對兒童別有一番特殊的關(guān)照,他將兒童視為仕途失意時調(diào)和身心的選擇以及孤愁人生中安撫心靈的陪伴。對“陪伴兒童”這一心態(tài)堅定且執(zhí)著的表達,寄寓著陸游對閑適自由生活的向往。正因為兒童的陪伴與傾聽,才讓歷經(jīng)坎坷的陸游不因人生多艱而趨于消極,亦不因孤寂愁苦而陷入絕望。陸游在兒童陪伴的情感代償中沖淡了仕途坎坷的失意與多艱,兒童是詩人的一種情感代償。
兒童也在范成大閑居時,進入了他的詩材。淳熙十三年(1186),也就是范成大辭官歸鄉(xiāng)的第三年,他寫作了《四時田園雜興》組詩共六十首,這組描寫吳中田園風物的組詩,其中關(guān)于兒童的記錄,既有膾炙人口的“青枝滿地花狼藉,知是兒孫斗草來”“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也有知之甚少的“種園得果廑賞勞,不奈兒童鳥雀搔”“小童一棹舟如葉,獨自編闌鴨陣歸”等。兒童在詩人閑居時得到了更多的關(guān)注。范成大對兒童以及童年時光的關(guān)注還延續(xù)至其夢境中,其《夢覺作》一詩中說道:
忽作少年夢,嬌癡逐兒嬉。覺來一惘然,形骸乃爾衰。夢中觀河見,只似三歲時。方悟夢良是,卻疑覺為非。
此詩寫于范成大辭官歸鄉(xiāng)家居時,是范成大最后一首涉兒詩,詩中寫“忽作少年夢”,詩人夢見自己回到了三歲時,像個嬌癡的孩子在追逐玩耍。盡享童年歲月的純真與美好在現(xiàn)實已不可達成,范成大通過夢境幻想回到童年,來替代和補償這種缺失和美好,兒童是詩人的一種情感代償。
中興三大詩人將兒童作為一種情感代償,削減人生遲暮的多愁短暫,沖淡仕途坎坷的失意多艱,補償童年歲月的缺失和美好,這一兒童觀源自以下原因。
王水照在其《宋代文學通論》中這樣評價宋代士人:“從其政治心態(tài)而言,則大都富有對政治、社會的關(guān)注熱情,懷有‘以天下為己任’的社會感和使命感,努力于經(jīng)世濟時的功業(yè)建樹中,實現(xiàn)自我的生命價值。這是宋代士人,尤其是杰出精英們的一致追求?!雹贄钊f里、范成大、陸游作為宋代杰出的精英,無論是對政治、社會的高度熱情,還是對自我生命價值的執(zhí)著追求,都與宋代士人的人格品質(zhì)高度契合。翻閱他們的詩文、年譜,隨處可見他們心系家國、關(guān)心民生的拳拳之心?!敖┡P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是陸游高漲的愛國主義。范成大于乾道六年(1170)出使金國,因請求金人歸還陵寢之地并改正受書禮儀而陷于險境,然不卑不亢,應對有禮。楊萬里雖與陸游和范成大積極抗金的觀點和做法有所差距,但其仍關(guān)心國家的興衰與內(nèi)政的凋敝,他的憂患意識集中體現(xiàn)在上書《千慮策》。
中興三大詩人作為宋代士人的代表,一生志向皆在于事功。國家、政治、責任占據(jù)了他們?nèi)松硐氲闹饕糠郑斀üαI(yè)的人生理想已完成或是由于中途受挫、遲暮已至而無法繼續(xù)完成,即“閑”下來或者“老”了的時候,強烈的代償心理便愈加突出。他們需要一種事物、一個對象來代替建功立業(yè)時的豪情壯志和充實忙碌,來補償因年老體衰而事業(yè)未竟的遺憾和惋惜。兒童作為生命初始和自由無拘的代表,因其與詩人的年老形成鮮明的反差,與詩人追求閑適的愿景最大限度地貼合,所以成為詩人感慨人生遲暮時最艷羨的年齡階段或辭官閑居時最渴慕的生活狀態(tài)。在詩人建功立業(yè)的理想消退了的時候,兒童作為一種情感代償出現(xiàn)在中興三大詩人的詩中。
中興三大詩人所處的南宋社會,故土淪喪,南北分裂,統(tǒng)治者在主戰(zhàn)與議和的斗爭中猶豫不決,憤恨雪恥、統(tǒng)一國家的主戰(zhàn)派與忍辱偷安、保守觀望的議和派始終格格不入,政治格局的動蕩使得宋代士人宦海浮沉,時為重用,而又屢屢罷歸,這在陸游和楊萬里的仕途經(jīng)歷中尤為突出。陸游一生四次遇貶。至于楊萬里,辛更儒評價其“仕途偃蹇,官況闌珊……不僅在未第時備受挫折,即使在仕途中間,亦歷盡坎坷”②。淳熙元年(1174)至淳熙八年(1181),楊萬里輾轉(zhuǎn)各地任職。直至淳熙九年(1182),時已五十多歲的楊萬里,才逐漸受到時人的重視。
仕途遇貶是宋代士人的一種常態(tài)經(jīng)歷。當才高志大的詩人仕途坎坷,歷經(jīng)貶謫,即“困(困頓)”了的時候,強烈的代償心理便愈加突出,他們需要一種事物、一個對象來撫慰仕途困頓的“不平”“憂患”和“愁苦”。兒童,作為世事未知和純真快樂的代表,與詩人仕途遇貶的憂愁以及飽經(jīng)世事的險惡形成鮮明的反差,成為詩人排遣抑郁心志的一種選擇。在詩人歷經(jīng)坎坷時,兒童作為一種情感代償出現(xiàn)在中興三大詩人的詩中。
人生暮年難繼生命恒久,仕途失意易感挫敗困頓,詩人將這樣一種遺憾、失落轉(zhuǎn)向兒童,在兒童的世事未知和自由活潑中尋求情感的陪伴和精神的安慰。兒童在中興三大詩人的詩中具有一種代償?shù)膬r值,詩人選擇兒童、陪伴兒童以及想象自己是一個兒童或是幻想自己回到了童年時代,都是詩人將兒童作為一種代償物,作為詩人人生暮年情感陪伴的替代和仕途失意時精神慰藉的補償。
①王水照:《宋代文學通論》,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3頁。
②〔宋〕楊萬里:《楊萬里集箋?!罚粮骞{校,中華書局出版社2007年版,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