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塊
電話鈴響起的時候,我正在房間里修理一張椅子。那是一張旋轉(zhuǎn)座椅,針織靠背的邊緣處有一條起固定作用的橡皮脫落出來了,如果不把它按回原處,很有可能使得整塊靠背從椅子的外架上剝離。但是這個活不太好干,盡管橡皮本身并未斷裂,只是從原來的嵌縫里耷拉出來,我卻很難把它塞回原處。上面嵌進去了,下面就不夠長,總是感覺缺了幾厘米。我正忙得滿頭大汗,這時電話在客廳里響了起來。我放下手中的活,走到客廳的茶幾前,電話一直在響,屏幕上顯示的來電者讓我頗感意外。
放下電話后,我看見秀秀正在廚房里忙活著晚飯。我走進廚房,秀秀彎著腰在水槽里擺弄著一條死魚。她拿著一把剪子,想從魚鰓處將魚的腦袋鉸下來。不過,魚皮很堅韌,剪子一時鉸不動。秀秀放開魚頭,兩只手握住剪子用力,死魚的腦袋隨著剪子的發(fā)力而左右亂晃,兩只瞪著的灰白眼珠四處掃描,像是在進行絕望的掙扎。我說,我不在家吃飯了。
秀秀沒有放棄,仍然憋足了勁鉸著魚頭,從嘴巴里艱難地蹦出幾個字,誰來的電話?
我猶豫了一下,是曲奇。
魚皮終于被鉸出了一道小口子,接下來就可以順著開口的地方切入,輕松一點。秀秀將魚和剪子都扔進了水槽里,雙手撐著水槽的邊緣,大口喘著氣,像是劇烈運動后的體力透支,過了一會兒才平靜下來,他出來了?
是的,說是前天出來的。
她再次拿起剪刀和魚,背對著我繼續(xù)自己的工作,他找你干什么?
不知道,他沒具體說,也許是想找我聊一聊吧。
我站在廚房門口等了一會兒,秀秀似乎已經(jīng)忘了這件事,忙著手里的活計,過了一會兒才說,哦,那你去吧,早點回來。
我點了點頭,知道了。然后回到房間里換衣服。
等到出了門,走在街燈亮起的馬路上,空氣里散發(fā)著食物的香味,我才想起秀秀跟我說話時始終沒回過頭看過我,我猜她其實并不想讓我去見曲奇。
我們在一家小飯館里見了面,我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坐在里面了,這很符合曲奇的風格。我在他對面坐下,我們互相打量了一番,曲奇先笑了,顯露出寂寞和滄桑來,你還是老樣子。
我說,你也沒什么變,把頭發(fā)理一理,胡子刮一刮,就跟以前一樣了。
他從口袋里摸出香煙,遞給我一支,我說我已經(jīng)戒了。他似乎愣了一下,把煙塞進嘴里,用打火機點燃,這次在里面待了這么久,就算外表沒變,人也肯定不一樣了。我們先不說這些了,你沒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菜都點了,你要是不喜歡可以再點別的。
我從桌上拿起筷子,不用,我的口味你很清楚。
我們喝了一會兒酒。我問他,這次你是因為什么進去的?
曲奇想了想,夾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咽下去之后說,之前香港那邊有宗生意,別人請我去幫忙。本來事情進行得很順利,但是由于我以前的記錄問題,其實我并沒有獲得去香港的許可。所以我就自己偽造了一份,沒想到回來的時候被邊檢查了出來,就連著把香港的那樁生意也牽了出來。
我沒有說話,那件事情我曾經(jīng)在新聞上看到過,他們盜竊了一家香港的著名金鋪,涉案金額巨大,我只是沒想到曲奇會和這個案子扯上了關(guān)系,他之前從來沒有干過這么大的案子。當然,我知道他的專長是開各種類型的智能鎖和保險柜,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事后分三成所得,這也是他最終能夠出獄的原因。
曲奇喝了一口酒,聽說秀秀和你在一起了?
我心中一緊,隨即“嗯”了一聲,自從接到他的電話之后這個問題就一直在我的心里縈繞,我很難猜測他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盡管我們的關(guān)系不一般,但是正是這一點或許會讓他更加難以承受,沒想到他就這么平平淡淡地問了出來。我多少有些尷尬,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好,是不是該說話。曲奇一手端著酒杯,目光斜向下,出神地看著地上鋪著的米黃色塑料地板,似乎陷入了沉思,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舉起杯子又喝了口酒,聲音陰沉而又嘶啞,哦,那也挺好的,我進去之后她一直在照顧我的母親,我非常感謝她,只能怪我自己……他說到一半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停下不說了。
我等了一會兒,決定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既然已經(jīng)出來了,將來有什么打算?
曲奇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眼下我倒是有件事,想找你幫個忙,這也是今天約你出來的原因。
我趕緊說,你說吧,什么事?
從前雖然錢來得快,但是去得也快,沒剩下什么。這會兒剛出來,手頭有點緊了。
是需要錢嗎?要多少?
曲奇的嘴角輕輕抽動了兩下,我不是來找你借錢的,你那點錢要養(yǎng)活你和秀秀兩個人已經(jīng)夠吃緊的了。我打算把我的那輛車賣掉,先弄點錢安頓下來,再慢慢找條生路。
可是賣車你該找中介啊,我對這方面一竅不通。
當初我那輛車上的是外地牌照,在這里不好賣,必須回原籍地才能交易。中介我已經(jīng)找到了,但是需要把車子開過去。路程有點遠,我一個人開怕頂不下來,想來想去,也沒有什么朋友了,只能找你幫忙陪我走一趟。
是在哪兒?
哈爾濱。
哈爾濱?我吃了一驚,頭腦中浮現(xiàn)出那座遙遠的城市被冰雪覆蓋的掠影。
曲奇又往嘴里塞了一塊肉片,我知道有點遠,要不然我也就自己去了。
你打算什么時候動身?
最快的話后天。
我定了定神,好,我跟你去。
曲奇瞇著眼睛看著我,你考慮清楚再決定吧,要出趟遠門也不容易。何況現(xiàn)在你不是一個人了,你回去和秀秀商量商量吧。
我笑了笑,不用,這事我自己做主就行了。
曲奇舉起酒杯伸向我,我也拿起杯子和他碰了碰,沉悶的撞擊聲讓人心頭一緊,那就這么說定了,他對我說。
吃完飯回到家里,秀秀已經(jīng)睡下了。我洗完澡,感到酒勁還沒有散去,于是掀開被子,一只手扼住秀秀的脖子,另一只手脫掉她的內(nèi)褲。她起初有些抗拒,似乎是被弄醒了很不高興,但是我死死地摁住了她的手,壓在她身上讓她無法動彈,摟緊她瘦弱的身軀拼命發(fā)泄了一頓。完事之后我放開她,翻過身仰面躺在床上,瞪著眼睛看著黑暗的房間。過了一會兒,秀秀問我,曲奇跟你說了什么,讓你這么興奮?
我想了想,他想讓我陪他去趟哈爾濱。
哈爾濱?這么遠,他要去哈爾濱做什么?
他說他想把車子賣了先換點錢,然后再考慮重新開始生活。他的車上的是哈爾濱的牌照,所以必須要去跑一趟。
他干嗎要你跟他一塊兒去?
路程太長,一個人開車又累又悶。兩個人的話可以換換手,聊聊天,輕松一點。
可是馬上要入冬了,北方風雪大,你又沒什么經(jīng)驗,會不會太危險了?
我把手伸過去,尋找到她結(jié)實的乳房,輕輕撫摸,沒事,我們慢一點開,最多三天也就到了,回來的時候就可以坐火車了。
黑暗中秀秀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我不想讓你跟他一起去,你忘了他連累你被警察叫去問話的事情了嗎?
我躺在床上,感受到了一種從內(nèi)心里生出來的疲憊感?;叵肫鹉翘焱砩?,下著濛濛細雨,夜色特別濃,散發(fā)著生銹的氣味。我正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喝啤酒一邊看電視,曲奇忽然來找我,我和他一起坐在沙發(fā)上喝酒。那天他顯得很不同,一改平時沉穩(wěn)的性格,似乎有什么壓抑不住的興奮在他身體里燃燒,他滔滔不絕地和我說了許多不相干的話,眼神閃爍不定,就像是一頭獅子第一次捕獲獵物時那種殘忍的光亮。我一度以為是他和秀秀決定要結(jié)婚了,但是那天晚上他一句也沒提秀秀。他喝了兩瓶啤酒之后就告辭了,直到后來警察找上門來,把我的家里翻了個底朝天,并把我?guī)チ伺沙鏊也胖滥翘焱砩纤闪耸裁础?/p>
他跑到我這兒來分享他成功的喜悅,我卻被警察當成是他銷贓的同案犯旁敲側(cè)擊地盤問了很久,尋找我言語中的破綻。不過,我從來沒有參與過那些不光彩的行動,警察最后也實在查不出什么,只能把我放了。
不過,這件事我并不怪曲奇,他什么都沒跟我說,只是想找個朋友分享一下他不可告人的快感。但是他知道分寸,要是跟我說了就會讓我陷入出賣朋友或者知情不報的兩難境地,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又保護了我。
你說話呀。秀秀在被子下用膝蓋頂了頂我的腿。
那只是一場誤會,警察后來搞清楚了不就沒事了?更何況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了。
你必須反悔,我不同意你去。
那怎么行,答應(yīng)的事情怎么能反悔?我突然感到煩躁起來,對即將展開的幾千公里的路程生出一種莫名的擔憂。
你不想去就讓我去跟他說。
你別說傻話了。
房間里安靜了一會兒,我以為她已經(jīng)睡著了,但是她忽然像是對著天花板在自言自語,可他是個罪犯。
你還在恨他?這句話讓我自己也深感驚訝,并且從內(nèi)心彌漫出一種刺痛感。
秀秀猛然從床上坐起來,對著黑暗的房間大聲喊,他是個罪犯。
我掀開被子跳了起來,在窗簾縫隙漏進的微弱光線中反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聲音清脆響亮,倒是有點像酒杯碰撞發(fā)出的聲響。秀秀抓住我的手,用力地咬了一口,我感到痛徹心扉。趕緊把手拽了回來,感覺到已經(jīng)被咬出了血。我在床頭柜抽了一張紙巾,按壓在咬痕上。秀秀已經(jīng)躺下了,裹著被子背對著我。我本來還想再給她一點教訓,但是想到剛才那一記重重的耳光,心情稍微平復了一點。我躺了下來,隱約聽見她在被子里的哭泣聲。我沒有理她,翻過身也背對著她,慢慢睡著了。
第二天,秀秀一如往常,家里該做的事情一件都沒有落下,只是沒有跟我說話。吃飯的時候我看見她一邊的臉有些紅腫,多少也感到有些歉疚。我問她臉上還疼不疼,她直接站起來把碗收進廚房了。一整天我們都沒有交流,到了晚上,我在臥室里開始收拾行李,秀秀進來拿過幾次東西,還是沒有理我。一直到我快把東西整理好了,她忽然走進房間,從衣櫥里拿出幾件內(nèi)衣,扔在我的行李上,又走了出去。我把衣服塞進行李箱,也出了門,看見她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緊挨著她坐下,她往邊上挪了挪。我又靠了過去,順勢摟住她的肩膀。這次秀秀沒有再躲閃,僵直地坐著看電視,但是仍然一言不發(fā)。事實上經(jīng)過這一整天我也已經(jīng)萌生了退意,哈爾濱過于遙遠,尤其是要和曲奇單獨相處好幾天,我們還是當初那樣心無芥蒂的朋友嗎?我心里無限向往和秀秀平靜而又安寧地待在家里,只不過說出去的話實在不好反悔。我后來仔細想了想,我當時那么爽快地就答應(yīng)了他,除去酒精的作用,可能還是因為曲奇提到了我和秀秀的事情,我出于一種道德上的天然負罪感立即答應(yīng)了,不過,曲奇究竟是有意利用了我的心理還是無意為之,我就不知道了。
晚上睡覺時,我試圖伸手過去撩撥她,但是被她打開了,她翻過身,像昨天一樣,背對著我睡著了。我瞪著眼睛在黑暗中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很快就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和曲奇到了哈爾濱,但是卻被一場前所未見的大雪困住了。漫天的飛雪把一切都掩蓋住了,我們站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所有的建筑都是一模一樣的,沒有門牌號碼也沒有招牌,一切都像是鏡像的反射,宛如一個巨大的迷宮。我們頂著風雪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在一個拐角處看見了一個人影,我感覺那是秀秀。于是踩著厚重的積雪艱難地奔跑起來,可是等到了那里人影早就消失了。我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曲奇也不見了,一座空城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想大聲呼喊,但是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一陣莫名的恐懼涌來,一著急,我就醒了過來。
天已經(jīng)亮了,秀秀還在睡覺。我看看床頭柜上的鬧鐘,離約定的時間不遠了。我輕手輕腳地從床上起來,穿好衣服,走進衛(wèi)生間里洗漱完畢??纯磿r間剛剛好,便回到臥室里拿行李箱。這時,我聽見秀秀躺在床上說,你自己小心點。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我走過去,彎下腰,在她還微微腫脹的臉上親吻了一下,我辦完事很快就回來了。她又翻過身去睡了。
我出了門,在小區(qū)門口等了一會兒,曲奇開著他的車過來了。那是一輛早就停產(chǎn)的大眾汽車,而且由于長期缺乏有效的保養(yǎng),車子開動的時候像是在渾身發(fā)顫??吹竭@輛車的時候我開始變得更擔心了,不知道這樣的車子是不是能夠挺過這漫長的距離。即便是到了目的地,這樣的車況也不知道能賣多少錢。根據(jù)我的判斷,直接讓它報廢似乎是更為合理的選擇。
車子在我面前停下,曲奇下了車,打開后備箱,我把行李箱扔了進去,然后我們回到車里。曲奇問我,你可以導航嗎?
我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可以啊,你給我一個具體地址吧。
曲奇看了一眼我的手機,這手機殼是秀秀給你買的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
曲奇沒有回答,先不用具體地址,你就模糊定位,我們先開到哈爾濱,到時候我聯(lián)系中介。
我在地圖上隨便找了一個哈爾濱的地址,我們就開著車出發(fā)了。這輛車子的狀況實在是不容樂觀,一旦時速超過80 公里,發(fā)動機便會產(chǎn)生震動,握著方向盤就能感覺得到。儀表盤上經(jīng)常亮起一些符號,過一會兒又熄滅,很難讓人相信這是機器恢復了正常而不是儀表盤本身壞了。我時刻處于緊張狀態(tài),不知道什么時候這輛車就會在高速公路上拋錨,甚至是散了架也有可能。但是曲奇卻毫不在意,似乎對車況已經(jīng)習以為常。他和我說起一些以前的事情,既為了安撫我的情緒,也可以打發(fā)無聊的時光。不過,他沒有再跟我提過關(guān)于秀秀的話題,我無端猜測他其實很清楚秀秀對他的態(tài)度,所以盡量避免在我面前提起她。
有一個晚上,曲奇握著方向盤,眼睛直視著前方的車流說,我潛到一幢別墅里,這種房子門窗很多,要進去一點都不困難。我在地下室里找到一個保險箱,這個箱子的鎖有點意思,花了我不少時間才把它打開??墒谴蜷_之后我發(fā)現(xiàn)里面藏的既不是現(xiàn)金,也不是珠寶首飾,你能猜到里面是什么嗎?
他似乎料定我是不可能猜到結(jié)果的,所以根本沒有等我回答就直接說了下去,是牙齒,有好幾顆。
我也很奇怪,牙齒?難道他自己掉落的牙齒舍不得扔,當作舍利子收藏起來?
曲奇搖搖頭,雖然我不是牙醫(yī),但是我還是能分辨出這些牙齒并不是一個人的。起初我還以為這個人有怪癖,可能把貴金屬打造成牙齒的樣子收藏起來,但是我把這些牙齒拿到手上看過,都是貨真價實的高度鈣化組織。這些牙齒有些顏色深黃,有些潔白,大小形狀各不相同,不可能是同一個人的;而且每一枚牙齒上都綁了一根線,線的下方有一塊小小的吊牌,這一點倒是和珠寶店里展示的首飾相似,只是這些吊牌上面寫的不是成分和價格,而是日期。我看了一下,從最早的到最近的,跨度有十幾年。
那后來呢?
后來我把這些牙齒放回原處,關(guān)上保險箱,從原路出來了。我回到室外,再次從夜色中觀察這幢別墅詭異的剪影,感到不寒而栗,也許是我運氣好。他說著話轉(zhuǎn)過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總會有預料不到的危險。
我心中一悸,想了想說,你還是找份穩(wěn)定點的工作吧,還有很長的日子要過,你真打算一直這么干下去?
曲奇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下定了什么決心,先把眼下的事情辦完,到時候再好好打算吧。
到了黃昏時分,我們把車開出高速公路,在一座小城市里找了一家旅館住下。吃過晚飯,我們又在房間里喝了一會兒酒。曲奇的話不多,似乎有什么心事。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問我,秀秀是不是不同意讓你跟我一起來?
我一怔,沒有的事,她怎么會不同意呢?
他認真地看著我,也許你真該聽她的,現(xiàn)在回去也不晚。
有一瞬間我很想馬上答應(yīng),但是朝他笑了笑,你說什么呢,走了一半再回去?你別多想,秀秀真的沒有意見。
曲奇躺在床上看著骯臟斑駁的天花板,到處都是已經(jīng)殘破的蜘蛛網(wǎng),像是在感嘆,又像是在咀嚼,那就好,那就好??!
你到底怎么了?
沒事,睡覺吧。他拉過被子蓋在了身上,翻過身去面向著墻壁,不一會兒就鼾聲四起。
我坐在床上,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這時,秀秀發(fā)來了消息,問我們的行程怎么樣了。我告訴她我們在一家旅館里休息,明天要繼續(xù)趕路。她沒多說什么,只是讓我路上小心,然后道了晚安,也許還在生我的氣。我放下手機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一樁陳年往事來,我對自己竟然能記得那樣一件小事感到吃驚的同時,又對自己突然回憶起許多年前微不足道的事情這件事本身所隱含的喻義感到憂慮,一直持續(xù)到后半夜才沉睡過去。
第二天下午,在一個休息站吃了午飯后,由于昨天晚上我沒有睡好,這會兒感到有些困倦。曲奇接過了方向盤,繼續(xù)趕路。天氣不太好,云層濃厚,黑壓壓的,不知道裹挾而來的是雨水還是雪花。我坐在副駕駛上,聽著收音機里傳來的歌曲聲,忽然之間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對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興趣。無論是在前方等待我們的哈爾濱,還是留在家里的秀秀,好像都是那么遙不可及。我疲倦而又沮喪,就像是在重復一部看過幾百次的電影,每一個橋段都無法再掀起波瀾;又或者是一杯淡而無味的白開水不能激起一個并不口渴的人的任何欲望那樣。我裹緊了衣服,對曲奇說,你慢點開,我睡一會兒。
曲奇盯著道路前方,你睡吧。
幾個小時后我從昏睡中醒了過來,已經(jīng)身處一座繁華的城市。我四下張望,城市里高樓林立,車流滾滾,一片嘈雜。我們正行駛在一條蜿蜒的馬路上,右手邊能看見冰冷的海水和人煙稀少的沙灘。曲奇看我醒了,便對我說,我們到了。
我不太相信,哈爾濱靠海嗎?
這里是青島。
青島?從青島能到哈爾濱?
我們要先接個人,我跟你說過我找了中介。
我疑惑地看著他,你去哈爾濱賣車,卻找了一個青島的中介?
我在網(wǎng)上找的,曲奇把車靠邊停下,然后對我說,你先坐到后排吧,我們接上他讓他來安排。
我下了車,換到后排座椅,感覺到事情變得有些古怪。曲奇打了個電話,聽著電話里的聲音,不時應(yīng)答幾聲。然后掛斷電話,繼續(xù)開車。離開沿海公路又往前行駛了三公里左右,路邊出現(xiàn)了一座加油站。他把車開了進去,但是并沒有加油,直接繞過了加油箱開到出口的地方。那里站了一個人,中等身高,顯得很消瘦。曲奇在這個人邊上停下,搖下窗戶,和他打了聲招呼,那個人拉開副駕駛的門坐了上來。曲奇回過頭跟我說,這位是老秋。
我看了看他,留著寸頭,面孔狹長,一雙三角眼里閃著捉摸不定的眼光,滿臉兇相。我說了聲,你好!
老秋看了看我,并沒有搭理我,而是轉(zhuǎn)向了曲奇,這人是誰?
我朋友,我怕路上開車太累,就讓他來搭把手。
老秋似乎很不滿意,低頭沉默不語,像是要發(fā)火,但最終還是忍住了,我們走吧。
曲奇重新開動車子,在老秋的指引下穿梭在青島的大街小巷里,最后停在了一家連鎖酒店的停車場里。車子熄了火,老秋什么話也沒說,直接開門下了車。我看著天色已暗,問曲奇,我們今天就住這兒嗎?
是的,今天就先住這兒,老秋已經(jīng)訂好房間了。
我下了車,從后備箱里拿上了行李,跟著曲奇走進了酒店。這是一家經(jīng)濟型酒店,裝修風格簡單又不失整潔。酒店大堂里還有個池子,養(yǎng)著幾尾錦鯉魚,池子里有座微型假山,山上有水流不斷墜落,形成了一個人工瀑布。池子邊上還有幾張沙發(fā),我把身份證交給曲奇讓他去辦理入住手續(xù),就在沙發(fā)上坐下,看著池子里的魚。忽然覺得這里的景觀雖然挺巧妙,讓人看了舒適,但是對魚來說卻未必有好處。幾條魚成天就在這樣大小的一個池子里游來游去,無異于是一種監(jiān)禁。它們的體型也受到魚缸的限制,永遠沒有機會發(fā)育成熟了,就好像是人造侏儒一樣殘忍。
這時,曲奇已經(jīng)把手續(xù)都辦好了,我們的房間在三樓,老秋和我們一起上了樓。打開房門后,我吃了一驚,這是一間套房。我看了看曲奇,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今晚老秋和我們一起住。
我皺了皺眉,感到有些不快,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曲奇為什么這么信任他?那晚上怎么睡?
曲奇說,你住外面這間,我和老秋住里面那間。
我想,這會兒即便反對也沒有什么作用,何況我也沒有更好的方案,老秋要和我們同住已經(jīng)是一個事實了,好吧,那就這么著。
曲奇點點頭,先休息一下,等會兒我們一起去吃飯。
他和老秋走進了里間,我放下行李,到衛(wèi)生間里洗了把臉。出來之后聽見里面的房間傳來一些聲響,我湊過去仔細聽,曲奇和老秋似乎是在爭執(zhí)。老秋在質(zhì)問曲奇為什么帶著我一起,而曲奇則向他闡述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且保證不會對交易產(chǎn)生任何影響。
但是老秋還是很不滿意,幾次表達出了中止交易的想法,而曲奇一再向他保證事情正在按照計劃進行。
我感到很尷尬,同時又很驚訝。一次二手車的交易老秋為什么如此在意參與的人員?這和車輛買賣本身并無關(guān)聯(lián)。這時,他們的談話告一段落,曲奇似乎說服了老秋,房間里安靜下來。我聽見有腳步聲向房門走來,趕緊回到椅子上坐下。曲奇開了門,在我邊上坐下,又遞給我一支煙,這次我沒有拒絕,接了過來,他自己也點了一支,深吸了一口,然后把煙從鼻子里噴了出來,你在大堂里看見那些魚了?
看見了。
你覺得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那些魚啊。
哦,挺好的,吃喝不愁,也不用擔心危險。
是嗎?你是這么看的?
我點了點頭。曲奇看著地板說,世界上有兩種魚,池子里的和江湖里的。各有各的好處吧,池子里的安心,江湖里的自由。它們的優(yōu)點也正是對方的缺點,所以無論選擇成為哪種魚,都是對的,也都是錯的。但是一旦選擇了就不能再改變,盡管是同一物種,彼此都不能適應(yīng)對方的環(huán)境。他看著我,面無表情,但眼光深邃,所以問題是,你想要成為哪種魚?
我掐滅了煙,笑著說,你今天說話怎么神神叨叨的,聽起來像是個哲學家。
曲奇頓了一下,也把煙在煙缸里摁滅,走吧,去吃飯了。
我們一起下了樓,曲奇開車,老秋現(xiàn)在占據(jù)了副駕駛的位置,我坐在后排。在老秋的指引下,曲奇把車開進了市區(qū)。開了一會兒,我覺得有些不對勁,曲奇的車速很慢,他不時把頭轉(zhuǎn)向兩邊的窗外,仿佛是在慢慢尋找飯店,但是馬路兩旁的店面大門緊閉,看上去都是下了班的銀行和當鋪,根本沒有飯店,這條街可能是當?shù)氐慕鹑诮帧S诌^了一會兒,盡管身處一個陌生的城市,但我還是意識到我們在兜圈子,車子圍著這塊區(qū)域已經(jīng)轉(zhuǎn)了三圈了。天已經(jīng)很晚了,我感到很餓,腸胃一直在發(fā)出響聲,我對曲奇說,這里不像是有飯店的地方,要不我們打開導航看一看。
老秋從副駕駛的位置上回過頭瞪了我一眼,目露兇光。曲奇似乎也失去了耐心,可能是搞錯了,我們再開過去一點看看。
這次終于在一條街邊找到一家不起眼的飯店。
曲奇把車停在路邊,我們進了店。飯店很小,幾乎供應(yīng)不了什么像樣的菜,只能提供一些熟食和點心,曲奇和老秋顯然對晚飯心不在焉。我們要了一盤牛肉,每個人點了一份餃子。我和老秋還要了啤酒,曲奇要開車,只喝白水。幾杯酒下去,我問老秋,曲奇這輛車倒騰到哈爾濱能賣幾個錢?
老秋冷冷地看著我,我也盯著他,不知道,差不多三萬吧。
三萬?那你能賺多少?
他橫了我一眼,關(guān)你什么事?
這輛車才值幾個錢?你還要陪我們到哈爾濱去跑一圈,中介費都不夠你回來的車票吧。說起來我好像在電視上看見過你,十二頻道上。
老秋霍地站了起來,你說什么?
曲奇陰沉著臉,目光閃爍不定,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都是自己人,坐下,坐下!老秋在他獅子般明亮而又無情的眼神下勉強坐下,沒有再跟我說話。我們快速吃完了飯,然后又開車回去。
到了酒店里,曲奇和老秋一頭鉆進他們的房間,把門關(guān)得死死的,不知道在商量什么。我湊過去聽了一會兒,這次他們似乎很警覺,壓低了聲音,什么都沒有聽見。我只能放棄,先去洗了個澡,然后躺在床上,給秀秀發(fā)消息。她問我們在青島干什么,我把經(jīng)過都告訴了她。過了一會兒,她回復消息,他們不是有什么危險的計劃吧?我有點害怕,你還是回來吧。
我也很猶豫,可走到半途我怎么回來?
我不管,這事聽著不大對勁,你這樣我晚上覺都睡不著。你現(xiàn)在就整理好東西出門,買張機票趕緊回來。
你是說逃跑?那怎么行?也許是我們想多了,其實什么事也沒有,就這么莫名其妙地跑了,以后還怎么相處?
你編個理由吧,就說我生病了,你必須馬上回來。
我想了想,算了,這種借口太拙劣了,明天再看看情況吧,真有可能是我們想多了,不會有事的。
那這樣吧,你隨時和我保持聯(lián)系,有事情就及時告訴我,不行我就報警。
好的,不早了,你先睡吧。
盡管安慰了秀秀,事實上我自己也不太相信眼下的事情是在按照事先預定的方向發(fā)展,只是我并沒有太多好的方法來改變局面。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我仍然需要維持住目前脆弱的局面。
早上,曲奇出來告訴我他感到有些不舒服,想今天在青島休息一天,問我有沒有意見。我看著他發(fā)紅的眼睛,你晚上沒睡好?
他揉了揉眼睛,不是,可能有點發(fā)炎。
只要你不著急,我沒意見。
過了一會兒,老秋也出來了,我們到樓下餐廳吃了早飯。老秋忽然改變了對我的惡劣態(tài)度,竟然提議今天可以帶我們在市內(nèi)逛一逛,看看著名的八大關(guān)景區(qū)。
我不反對這個意見,三個人一天都悶在房間里更無聊。我看了看曲奇,可是他身體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吃得消。
曲奇說,我不要緊,只是有點累,到風景區(qū)看看也好,能夠放松一下心情。
吃過飯我們開著車前往八大關(guān)。這里其實是一片別墅區(qū),路邊上停滿了汽車,各國風格的建筑都有。現(xiàn)在不是旅游的季節(jié),景區(qū)里顯得很安靜,游客不多。道路兩旁栽種了各種行道樹,梧桐、銀杏、龍柏都有。眼下正是深秋時節(jié),落葉掉了一地,風一吹便帶動一片,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我沿著人行道行走,邊上一輛汽車停在了馬路排水口上,我往下望了一眼,透過金屬柵條的縫隙看到下面也堆滿了落葉,一滴水也沒有。盡管這個城市靠海,但是這個季節(jié)卻非常干燥。
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曲奇和老秋在前面走著,不停地說著話,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而我被遠遠地落在后面,我想他們顯然不是專程來看風景的。又走了一陣,他們在一幢別墅前站住了腳步,似乎在等著我。我往前趕了一會兒,曲奇說,這幢別墅挺有名的,我們進去參觀一下吧。
我看了看外面的銘牌,這棟建筑叫花石樓,正面是圓形和多角形組合而成,朝著大海,是一幢混合式風格的房子。在買票進入景區(qū)之后,我們又一次散開,我獨自一人游蕩在別墅的庭院里。現(xiàn)在,我不得不迫使自己思考一些必要的問題。曲奇的車最終不會去到哈爾濱,這點我已經(jīng)非常肯定了。問題是如果他想要實施什么計劃,那么帶上我究竟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呢?是想讓我一起參與他危險的行動,還是到時候指望我能給予他一些意料不到的幫助?不管哪一種我都應(yīng)該置身事外,我還有秀秀,她之前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情,現(xiàn)在我要給她平靜的生活,而又有什么方法能讓事情回到正軌,可以挽救我岌岌可危的生活呢?
順著圓形的樓梯,我上到二樓,從窗戶上可以看到不斷拍打沙灘的海水。有幾個人在海岸上,玩著愚蠢的游戲,他們翻起石頭尋找藏身在下面的螃蟹,把它們找出來然后又扔回海里,似乎發(fā)現(xiàn)這些八只腳的生物是他們唯一的樂趣。我離開窗口踩著深紅色的地毯繼續(xù)往上走,行進到一半的時候我聽見樓上有人在說話,于是停下了腳步。
老秋說,你都已經(jīng)看過了?結(jié)構(gòu)基本一樣。
曲奇說,是的。
老秋說,那邊已經(jīng)說好了。
沉默了一會兒,曲奇說,那好吧。
你是不是還在猶豫?
曲奇沉默了更長時間,怎么說呢……
我很緊張,腦袋里閃現(xiàn)出一幅可怕的畫面。出于一種奇怪的想法,我害怕聽到他們直接說出什么無法挽回的話來。我深呼吸了一口走了上去,腿腳酸軟。
他們看見我,立即停止了交談。曲奇對我說,這兒的風景不錯。
我走到窗口往外看去,和二樓看到的沒什么兩樣,的確很美,原先建造這幢樓的人挺會享受的。不過,我有點累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曲奇說,這么快就累了?你臉色的確不好,現(xiàn)在體力這么差了嗎?
我朝他笑笑,是年紀大了。
我們回到停車的地方,把車開回了酒店。沒想到今天酒店的入住率相當高,停車場已經(jīng)停滿了。工作人員指揮我們把車沿馬路???,并且保證這里是安全區(qū)域,不會被警察處罰。下了車,老秋先進了酒店,我和曲奇在外面抽了一支煙。秋風冰冷,五彩繽紛的樹葉落滿了一地,我問他,你打算什么時候行動?
曲奇愣了一下,多少有點吃驚地看著我,然后說,你覺得呢?
要不明天吧。
他想了想,要和老秋商量一下。然后把煙頭扔了,轉(zhuǎn)身向酒店走去。
我們回到房間里,他們兩個人依舊緊閉房門在里面不知道干什么。我打開電視機,看著屏幕,完全沒有注意到節(jié)目播放的內(nèi)容。時間顯得越來越緊迫,陽光在玻璃窗上一寸一寸地移動。過了一會兒,我似乎聽到外面?zhèn)鱽硪恍┼须s的聲響,聽不太真切,聲音微弱而又紛亂,好像是一群人在吵架。外面忽然刮起了一陣風,風勢很大,連窗框在陽光下的投影都被吹得扭曲起來。這時,門外有人按門鈴,我起身開了門,外面站著一個中年警察,他問我,你是叫曲奇嗎?
這時,曲奇和老秋也從里面開門出來了,看到警察都顯得很吃驚。曲奇回答,我是。
警察說,你身份證出示一下。
曲奇把身份證都交給了警察,他拿出儀器掃描了一下,然后又還給他,警惕地打量著他,才剛剛出獄,你們來青島做什么?
我有輛車要到哈爾濱去賣掉,曲奇指著我,這是我朋友,我請他陪著我;又指了指老秋,他是中介,哈爾濱那方面的下家是他聯(lián)系的。
警察看著我們,你們把身份證也出示一下。我和老秋都把證件給了他,他查了一下,把證件還給老秋的時候說,還真是個中介,不過用不著了。語氣里多少有些嘲諷,但是放松了不少,他又對曲奇說,酒店門口馬路上那輛大眾汽車就是你打算賣的車吧?
是的。
那輛車著火了,現(xiàn)在火已經(jīng)撲滅了,但是車也基本報廢了,你趕緊聯(lián)系你的保險公司吧。
曲奇和老秋都很震驚,燒了?怎么燒的?
初步懷疑是你的車正好停在排水口上,有人把沒有熄滅的煙蒂扔到了排水口里,點燃了里面的落葉,火勢起來把你的車燒著了。我們會深入調(diào)查的,你要跟我回去報個案,做個筆錄。
曲奇將目光轉(zhuǎn)向我,緊緊盯著我看,不用了,那個煙頭是我自己扔的,這輛車不值幾個錢,本來就快報廢了,燒了就燒了,也省得我再到哈爾濱去跑一趟了。
警察搖搖頭,不管是不是你自己扔的,你都得跟我去做個筆錄,追不追究是你的事。走吧。
曲奇穿好衣服,在出門前對我說,本來想弄點錢的,不過……他做了一個表示惋惜的手勢,然后跟著警察下樓了。曲奇走了之后老秋也離開了,出門的時候看了我一眼,眼神復雜。我躺在床上,如夢初醒,給秀秀發(fā)了條消息,我準備坐晚上的火車回來。
秀秀問,事情怎么樣了?
我告訴她,哈爾濱是去不了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然后把手機扔到一邊。
電視上正在播放天氣預報,主持人說一股冷空氣已經(jīng)到達東北地區(qū),那里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鏡頭切換到哈爾濱,那座到處都是巴洛克式建筑、充滿異國情調(diào)、我始終都無法到達的遙遠的夢中城市,眼下正被漫天降下的大雪覆蓋,變成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