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晚秋暮塤
他是個急性子,做事力求完美;我正好相反,性格懶散,總是安于現(xiàn)狀。
結婚30多年,吵吵鬧鬧了30多年。從吃飯穿衣到睡覺,從對孩子的教育到對父母的照顧,從買房子裝修到買什么車,我們倆的觀點就沒有一致過。如今孩子不在身邊,我們就把吵架當健身了。
他的睡相我實在不敢恭維,奇形怪狀,橫著,斜著,屁股撅得老高。有時把一條腿搭在我肚子上,多次警告無效,我只好決定:分被窩。
早晨,他起床看見我不和他一個被窩,一臉不樂意。
一天晚上,我起夜,看見他半個身子露在外面,生怕他凍著,輕輕把被子給他蓋上,他忽然一下醒了,大嚷了一聲:“你又在作什么?你不作會死嗎?”這么靜的夜,他的聲音像平空打了一個響雷!
我一驚,小聲說:“我怕你著涼!沒良心的?!蔽乙膊皇救酢?/p>
“裝!有本事,你永遠別進我的屋?!?/p>
“倔驢,我要和你離婚!”我抱著被子,睡到另一間臥室。
“離婚”這個詞我們說了快30年了。
“等兒子考上大學就離婚!”
“等兒子娶了媳婦就離婚!”
結果,兒子成家了,我們也沒有離婚。今天我一定要離!受夠氣了!
天亮了,我正謀劃怎樣離婚,忽然聽到大廳有桌椅搬動和洗涮的聲音。不用猜,一定是“犟驢”在將功折罪。每次吵架后,你別想從他嘴里聽到一句“對不起”,就是認識到自己錯了,他也不會說。就像結婚30多年,沒聽過他說一句“我愛你”一樣。他只是用行動向你認錯——默默地把家務全包了。
開房門,果然,窗明幾凈,地板可以照人影。可我的氣還沒消。
習慣地看一下掛歷:“呀,今天是情人節(jié)。”我自言自語,轉(zhuǎn)而又沮喪地嘆口氣,“情人節(jié)與我何干,啥時收到過情人節(jié)玫瑰!”
他看一下我,放下手中的活要出門。
“干啥?”我問。
“買花。”
呀,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銹鋼直男也變軟了,他會買什么花呢?是愛的激情紅玫瑰,還是愛的宣言粉玫瑰?
管他呢,只要是花就行。
他回來了,手捧一朵菜花。
他揶揄:“菜花也是花,經(jīng)濟實惠,一花兩用?!?/p>
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罵:“小氣鬼!”
這一笑,夫妻倆的怨氣都消了。
我問他:“中午吃啥?”
“隨便!”
我做了一盤他最愛吃的炒米粉,東西一上桌,他又炸了:“沒湯咋吃炒米粉??!”
“你不是說隨便嗎?這會兒又挑理!”
接著又你一言我一語地互懟……
我倆又回到吵鬧的生活。
回想30年來他對我的態(tài)度,心里實在不甘,除了吵架,他沒有讓我感覺到被愛的溫暖與驕傲。
我患子宮肌瘤,要做手術,徹夜不安,他卻輕松地說:“怕什么,我們也不再生小孩了?!?/p>
這是安撫人的話嗎?我和他吵,可他這次不懟我,我一個人對著空氣說沒意思,只好偃旗息鼓。
手術前,他握住我的手輕聲說:“別怕,只是小手術?!?/p>
從麻醉中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微笑的臉,他說:“看吧,我都說了沒事的。你啊,瞎緊張?!蔽倚闹新月杂行┦洹趺床灰娝Щ曷淦堑臉幼?,那樣,起碼說明他是在乎我的。
術后,忌口的東西很多,可我卻一點也沒虧了嘴,三餐都是他精心烹制,凡是不利康復的,一個不沾。
“你的廚藝怎么進步這么快?”我問。
“為了你早日康復,專門跟范表哥學的。為了學到手藝,我還給了他兩條中華、五只柴雞呢!”
范表哥是當?shù)睾蘸沼忻膹N子,但幾年前我們兩家為了小事大吵過一回,從此不再來往,這次他竟能親傳手藝,天知道有多難!
“為了老婆大人吃得好,我可以低下高貴的頭顱?!彼岩煌肭鍦u絲面端給我,很溫暖,卻不燙人。雞絲在面下,就像我們之間的感情。我聽護士說,在我進手術室的那一個小時里,他在樓道里不停地踱步。不知道轉(zhuǎn)了多少圈!我還未蘇醒的時候,他一直握著我的手,一眨不眨地盯著我,飯也不吃,水也不喝,直到我醒過來……
我突然明白了,真正的愛是放在心靈深處的,而不是在嘴上!
淚,從眼角無聲地流了下來。千言萬語,我竟對他說了這么一句:“我們什么時候再吵一架?。俊?/p>
他孩子般地笑了:“對,再離一次婚!”
點評:
這是我們《金山》作家班布置的同題作文。一個夫妻相愛的舊題材,但讀之卻感到很新鮮。小說有兩個值得思考的地方:一、正話反說。“愛”不是直接的渲泄、正面描寫,而是用吵架的形式反向地表現(xiàn)出來。這就讓讀者感到很特別,值得琢磨:在“吵”的背后,究竟還有多少復雜的內(nèi)容?為什么三十年來,吵架不斷,卻不離不棄?夫妻相處之道究竟應該是怎樣的?小說寫的是個案,卻令我們對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更廣闊的聯(lián)想,事件小,但內(nèi)涵深刻。二、生動鮮活的細節(jié)使小說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同時,人物的塑造也有深度。小說中的丈夫,表面上暴躁,對妻子的深情漫不經(jīng)心,甚至表現(xiàn)得有些粗暴,但實則是個有情人。他不做表面文章,不像有些人為了滿足妻子的虛榮心而假意迎和,而是實實在在為妻子做實事——他知道自己的弱點,嘴上不說,卻用實際行動改正自己的不足——這,正是兩人吵了三十年,最終沒有分手的真正原因,也使小說描寫的“吵”而不離有了讓讀者信服的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