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娜
大約十年前,我和幾位朋友驅(qū)車在中國西部的土地上漫游。說是漫游,其實就是要經(jīng)常忍受數(shù)個小時連綿不斷的戈壁、荒野和沙漠。祖國遼闊,那久久不變、似乎被凝固于一隅的風景讓人疲倦,甚至絕望。為了避免司機開車時犯困,我們輪流陪他聊天、唱歌。想起那些用腳步丈量大地的古人在“看山跑死馬”的山峰前,該是以什么樣的心境才能生發(fā)“生平只負云小夢,一步能登天下山”(徐霞客詩)的感慨?
當車駛?cè)胄陆畮燔嚳h時,烈日的炙烤讓經(jīng)年沉積的泥土散發(fā)出一種令人窒息的干燥氣息。很久沒有下過雨的村子,低矮的土墻上趴著蔫頭耷腦的葡萄藤,撲閃著大眼睛的孩子們好奇地看著遠方來客,在揚起塵土的道路上相互追逐、奔跑。很難想象,兩千多年前,西域人就在這黃土之上建立了輝煌的古龜茲國。漢唐之際,龜茲是西域三十六國中的大國之一,幅員遼闊,人口眾多,擁有許多綠洲和民族。當車子緩緩穿過那些人煙寥寥的村子和土路時,我恍惚感到自己正穿過一匹重磅的絲綢,縱使歲月讓它蒙塵。這曾是“古印度、希臘、羅馬、波斯、漢唐文明在世界上唯一交匯的地方”(季羨林語),是世界文明最耀眼的珠玉。也許,我的腳下就是當年人們歌之舞之的殿堂,是眾多商人熙來攘往的街市……當一陣又一陣強烈的顛簸襲來,爬過一個個土丘,我看到了鳩摩羅什的塑像。我們要找的克孜爾千佛洞就在眼前。
千佛洞規(guī)模宏大,單是已編號的洞窟就有236個。光線昏暗的洞窟里,向?qū)Т蛑蛛娭敢覀冄鲱^看窟頂,看洞窟里還保留著切割完整、編上號碼,還沒有來得及帶走的壁畫。我陷入了一種夢游般的不真實感。
寫下《龜茲古國》這樣的詩作,于我,不再是尋找也不再是相逢,它只是一種單純的心念和愿望。那么多乘千年光陰而來的面孔帶給我的感動,足以讓我內(nèi)心重建一座龜茲古城,重塑無數(shù)個克孜爾千佛洞。那神佛共存的世界,其實是一個個鮮活的人在祝禱、在歌唱、在舞蹈。他們是面壁多年而領悟的覺者,也是佝僂而目盲的老嫗;是趕牛牽羊的外鄉(xiāng)人,也是牙牙學語的稚童。他們可能每天都在與我們錯身、相遇,他們就是我們其中的一個。在這“一個”之中,我們便可以領悟大千世界的廣闊與幽微。
壁畫銘刻了那些千年前的存在。我,一個詩人,同樣用漢語記錄了我所存在的時空以及我對遙遠時空的回應。至于那些失落、失傳的部分,只是被損毀的壁畫,它們的碎片在另一種時空也許會被彌合,也許不會。消失的,不代表沒有存在過,仿佛是那些未說出的話——當年在克孜爾的洞窟中、在柏林的博物館里、在一首詩的標點中。它們就像浩茫時空中的暗物質(zhì),肉眼不可及之處,我們將其稱之為“消失”。一個詩人,則等待著下一次的相逢。
馮 娜:女。參加第二十九屆青春詩會,首都師范大學第十二屆駐校詩人。著有詩文集十余部,作品被譯為英語、俄語、韓語等多國文字。曾獲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