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牽?；?/h1>
2023-02-15 03:58:15高慧語
北京文學(xué) 2023年2期
高慧語
竹山背后的矮牽牛花叢定是泥水坑最美的地方。葉子站在山坡上，低頭癡望谷底絢爛的花——形如漏斗，又似小碗，晨露滾下去，如同跌進(jìn)溫軟的搖籃。紫色、藍(lán)色、玫紅色，一團(tuán)一團(tuán)，嵌在綠葉里，閃爍在陽光下，像載著旖旎的夢。
眼前的景象被細(xì)碎的爭吵聲割裂成一塊又一塊，最后崩塌成一地齏粉，只余黑紗似的暗。
“葉子！你醒了！”
一個壯碩的女人，操著帶口音的塑料普通話，把赤腳從田里一抽，低頭拍拍青筋鼓起的小腿，一只黑啾啾的螞蟥便從她的腿上滑進(jìn)田里。女人看也不看那還滲著血的傷口，徑直走向葉子，赤腳“啪嗒啪嗒”地在田埂上留下一串逐漸縮小的泥腳印子。
女人是葉子的媽媽青蓮，此刻正在葉子身邊說著什么，話又碎又密，快得像打仗。葉子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但還是裝作在聽。田里還有一個細(xì)瘦的男人，草帽卷了邊，翻出幾根草芯，男人看著坐在樹下的母女倆，嚷了一句：“就這點(diǎn)太陽能暈過去！女孩子家家，就是嬌氣！”
“瞎叫啥呢！這田沒我?guī)湍愦蚶?，累不死你！”青蓮手一撐就從草地上跳起來，撿起田邊的布鞋，作勢就要往男人身上砸。男人喚作黃根，比青蓮大了整整十歲，年輕進(jìn)城做工，遇上還是大小姐的青蓮。村里人都笑青蓮被這個老貨給哄騙了，嫁進(jìn)來當(dāng)免費(fèi)的勞力。起先青蓮還只是笑笑，如今自己心底也滿是怨言，把人罵跑就接著把氣撒到黃根身上，黃根就“兇婆娘兇婆娘”地嚷嚷——他是村里難得不敢打老婆的，被其他男人包一樣地笑。黃根臉上掛不住，但到底不忍心朝自家堂客下手，興許是害怕打不過。
一入夏，天氣就變得炎熱。葉子討厭夏天，渾身總是黏黏的。黃根早就脫了上衣，汗涔涔的背被太陽照得晶瑩發(fā)亮，燙得黑里透紅，像極了一塊抹了油的臘肉。葉子就坐在路邊的樹陰里，觀望著那塊臘肉在熱浪里沉沉浮浮，每沉浮一下，就有一茬秧苗被整齊地插進(jìn)了地里。黃根希望葉子能下田里幫忙，但青蓮不許，只要葉子好好讀書。
葉子明年就要去市里參加高考。她成績一向好，說不定能考上大學(xué)?？即髮W(xué)——在這個小村子里可是件稀罕事。起初人們見到葉子，還會上前調(diào)侃一句：“妹垛，打算考到哪個去？”葉子不答，露出怯怯的神色，揣崽兒似的抱著自己的書，轉(zhuǎn)頭就往家里跑。人們也就沒再跟葉子搭話，說葉子心氣傲，識得幾個字便要瞧不起人。
村里的小孩也道葉子是個怪人：她總是安安靜靜的，似乎先天淚腺與笑肌不發(fā)達(dá)，更不像其他孩子一樣愛耍又貪嘴。最重要的是，葉子不會說方言——這簡直是天底下最怪的事情。葉子時常抱著書坐在家門口的柚子樹下，小孩們就遠(yuǎn)遠(yuǎn)地瞪著眼瞧，像是在觀望什么新奇的玩意兒。青蓮常告誡葉子，莫跟那些鄉(xiāng)里娃混在一塊兒。葉子自然不敢同那幫灰頭土臉的孩子們“廝混”，也就跟村頭王家的大兒子熟絡(luò)點(diǎn)——畢竟那王大喜和葉子，是村里難得兩個有望考上大學(xué)的孩子。
葉子拖著腳往回走，忽地聽到身后一陣輕快又迅疾的腳步聲。葉子不用想也知道來人是李卅，他總愛陰魂不散地跟在自己身后。葉子一激靈想跑，但是李卅慌忙揪住葉子的辮子，喊道：“妹幾，干嗎一見我就跑？”李卅講話口音很重，舌頭像是跟上顎黏在了一起。葉子愣是聽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
“嘿！葉妹幾！我告訴你，我在村后邊的山上發(fā)現(xiàn)了個好地方！那里可漂亮了！”葉子聽完也只是狠瞪了李卅一眼，李卅這小子倒是會看人眼色，嘿嘿一笑，說道：“那你得答應(yīng)我，我放開你，你可別跑?。 比~子朝李卅點(diǎn)點(diǎn)頭，李卅便猶豫著放開了葉子，見葉子老實站著，得意又害羞地?fù)蠐夏X袋，朝葉子大手一指：“看那邊的山頭！就滿是竹子的那座，你知道那山背后有啥不？是……”“矮牽牛花叢?！薄把剑∧阏χ篮筮呌欣然?？”李卅又傻愣愣地?fù)狭藫夏X袋。葉子不想搭理李卅，青蓮時常告誡她離眼前這個“小混子”遠(yuǎn)點(diǎn)。李卅見狀，依舊不依不饒地在葉子耳邊嘰嘰喳喳夸耀著那花多么多么好看，聽得葉子是又氣又好笑，難得轉(zhuǎn)頭朝李卅說：“這用得著你說？你要是敢把這地方告訴別人，我……我就讓你好看！”說完，自己都覺得強(qiáng)詞奪理。先前的憤怒轉(zhuǎn)變成莫名的悲傷與不知所措，窘得葉子撂下一臉愕然的李卅便跑了。
日落西山，把葉子的影子拖得老長，油燈的燈芯被點(diǎn)燃時，夜幕也隨之降臨，它把太陽吞進(jìn)肚子里，像極了吞掉一顆煮熟的蛋黃。白天的余熱散去，正是家家戶戶最為閑適的時刻：把藤椅和板凳拿出來，往門前的地坪上一放，趿著拖鞋，搖著蒲扇，浸潤在月的光華里。吹著清爽的、竹子味的晚風(fēng)——閉上眼睛，可以聽見層層疊疊，隱沒于草叢中的蟲鳴。偶爾雞鳴狗吠，就摻雜在那枝葉摩挲的響動里。葉子最愛這段難得安靜又溫馨的時光，今天的她卻托著臉坐在家門前，遙望著遠(yuǎn)處那些青翠的小山包，總覺得不安又煩悶。
“呀，黃老倌子！恰飯了么咯？”美好的傍晚被不和諧的人聲入侵，葉子抬眼一看，是王大喜他爹王金果——收錄在青蓮的“每日一罵”名單里，被喚作厚臉皮的“長舌男”?！吧徝脦?，你和黃老倌就打算養(yǎng)葉子這一個女孩啦？”果然，長舌男一發(fā)話，青蓮就拿鼻孔瞅他。也不知王金果是不是真那么沒眼色，還是自顧自地說：“我家大喜不也和葉子一樣上高中？高中以后就是大學(xué)，到時候可要花不少錢吶！我家是個兒子，讀完書出來會光耀門楣的！你家就這么個女兒，總是要嫁出去的……要不再生個兒子吧，不然你家?guī)桩€地都沒人接了，黃家得斷香火咯——”
“娘個逼！你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兒！”青蓮可聽不得這話，站起來就罵。村里人深知青蓮的脾氣，都不敢招惹她。也就王金果每天跑來找樂子。每回兩人對上，黃根就會跳出來當(dāng)和事佬。“怪不得你怕老婆，換我我也怕！”王金果沖黃根嘻嘻一笑，依舊優(yōu)哉游哉地走。青蓮回回吵不過王金果，只好轉(zhuǎn)身沖自家老倌撒火。黃根大氣也不敢出，硬著頭皮板著起皺的老臉，詞窮地嘟囔著“惡婆娘”。葉子縮在一旁瞧，打她記事起，父母就這樣，動輒吵吵嚷嚷?！澳阋灿X得那忒貨講得賊有理是不是？”青蓮氣得渾身哆嗦，黃根沒敢答應(yīng)。葉子看青蓮憤恨地抹把臉，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黃根還是沉默，扭頭望向葉子，葉子便對上黃根的眼睛——她讀不透那目光。黃根的眼神躲閃著，俯身提起他那根油膩發(fā)黃的煙槍，像根老拐杖似的走下坡去。葉子還是坐在原地瞧，她的臉上沒有喜怒哀樂，但她心里不是滋味，像有一團(tuán)打濕的棉花塞進(jìn)了她的胃。
天上忽地飄起雨絲，綿綿的，葉子抬起頭，借著月光可以隱約瞥見雨絲下落的軌跡。夏季里下雨倒也是常事，葉子默默起身把板凳和藤椅都收進(jìn)屋里。
推開門的時候，葉子看見青蓮正坐在自己床前——她在田里忙活出了一雙粗糙寬厚的、男人一樣的手，擔(dān)擔(dān)子擔(dān)出了一個熊一般的背，但她高傲地仰著下巴，像昔日的大小姐那般蹺著腿坐著。
“你想留在泥水坑嗎？”青蓮依舊是一口帶著口音的普通話，她從不在家里和葉子說當(dāng)?shù)氐耐猎?，如同她從不贊成讓葉子像其他的農(nóng)村娃一樣下田上山。
葉子站著，她發(fā)現(xiàn)此刻的自己可以俯視母親。但葉子知道那不是一句詢問，她察覺到青蓮的話里滲著涼意。葉子搖搖頭，青蓮便松了口氣，背也不再挺得如先前一般僵直。她把葉子拉近些，用糙厚的掌心撫摸葉子柔順的黑色長發(fā)——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讓葉子很不習(xí)慣。
“葉子，泥水坑，是一個坑??！”青蓮的聲音顫抖著，“當(dāng)初我被那死老頭哄來這兒，這兒有個屁的詩意田園，這里只有操不完的心、干不完的活和受不完的罪！娘家人笑我是個哈寶，這些鄉(xiāng)巴佬也敢笑我！你說我天天受這些氣圖啥？還不都是為了你！”青蓮的語氣突然變得激昂了起來，她咬牙切齒的，想到了那些令她憤恨的人和事，但很快又迫使自己冷靜了下來，用盡量柔和的語調(diào)對葉子說：“葉子，媽媽只有你！媽媽拼死拼活就是為了供你讀書，離開這里，別重蹈我的覆轍！你要聽媽媽的話，以后有點(diǎn)出息，去大城市里！別叫人看不起咱們！你跟那群小混子不一樣，你不屬于這里！”葉子被摁在青蓮的懷里，猶豫著，最后還是乖順地點(diǎn)點(diǎn)頭。
把燈吹滅，躺上床去，青蓮回自個兒屋了。一切又陷入冗長的寂靜，只有屋外的雨聲，變得愈加喧鬧。厚重的木門發(fā)出一聲拖長調(diào)的詠嘆，接著又輕輕被磕上，大抵是黃根回來了吧。
葉子的腦子很亂，被屋外越下越歡快的雨聲沖得如同屋后的泥潭，思緒像泥巴一樣攪在一起，亂成了糊糊。
葉子不屬于泥水坑。
那她屬于哪里呢？
葉子瞪著沒被砌平整的天花板，想。
她想到有磁吸扣的鉛筆盒，刻著名字的英雄牌鋼筆，還有揣在口袋里的雪花膏——這些她都沒有，她甚至舍不得抽出一張缺角的毛票，去學(xué)校門口的地攤上買一只裝在泡沫箱里的糖水冰棍。她又想到追在自己身后的李卅，笑嘻嘻地扯著她的辮子，把她的書拋到天上，她就這么仰頭望著，看著那本書像折了翅膀的鳥兒一樣掉下來。
對泥水坑里的人，葉子稱不上喜歡；對泥水坑外的世界，葉子談不上了解，更別提向往。
葉子想到家門前的柚子樹，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鉆進(jìn)來；想到地坪上的藤椅，披著霞光，像仙人的胡須一般晃悠；想到家里養(yǎng)的小雞仔，總是將她冰冷的腳腕圍??；想到河對頭那戶人家小狗，上次見還沒睜開眼，改天看到便能跌跌撞撞地跑了……最后的最后，她想到了竹山，想到了背后的矮牽?；ǎd著葉子全部美好的矮牽?；ā~子不想一走了之。
第二天睜開眼，屋外照舊陰沉沉的，雨勢一點(diǎn)也沒小，還是嘩啦啦下，唱歌兒似的下。黃根叼著煙槍，站在屋檐下。雞仔們準(zhǔn)時被放出籠，可是跑不到地坪上去，只是擠在墻根嘰嘰咯咯地一通亂叫。黃根呼出一口煙，煙向上飄著，半路就被雨給沖散了，“這雨咋放勢下個沒完了……”說完他就猛地?fù)u頭，把那煙槍塞進(jìn)嘴里狠吸一口，背著手走回了屋里。
葉子倒沒覺得這雨有什么不好，她把書拿出來，在大門后的小板凳上坐下。雨珠串成簾，像要把葉子隔進(jìn)另一個次元?？諝馐浅钡?，小雞們團(tuán)在葉子腳邊，合著眼，垂著腦袋，倒是一副安詳?shù)哪印?/p>
一道驚雷猛地炸醒小雞仔們的美夢，它們驚叫著，推推搡搡地往廳堂里躲。葉子抬起頭，雨更大了，像是從天上被潑灑下來，狂風(fēng)隨著雷聲而至，把雨滴吹得亂了方向，濺到了葉子的身上。葉子皺眉，站起身，把書護(hù)在胸口，想把雞們趕回雞籠里。她剛站起身，就發(fā)覺雨幕里有個人影，葉子瞇起眼努力辨認(rèn)著來人，但沒等她看出這人是誰，來者便已跑到了她跟前——王大喜此時正戴著斗笠，可惜雨勢已經(jīng)大到斗笠形同虛設(shè)。他渾身濕透，衣服濕答答地沾在身上。沒等葉子開口問，王大喜就朝里屋大喊：“黃伯！蓮姨幾！這雨太大了！村頭有些地方已經(jīng)被淹了！把門窗關(guān)緊，順帶收拾一下東西，指不定要撤到山上去！”青蓮聽見這話趕忙從屋里探出頭來，王大喜已經(jīng)匆匆忙忙地鉆回雨幕里了?！稗Z隆——”又是一聲炸雷，嚇得青蓮一哆嗦，愣在了原地。葉子抬眼看看母親，喚了聲媽。青蓮?fù)蝗幌氲绞裁?，跌跌撞撞地跑回屋里。葉子趕忙把雞趕回籠，看見青蓮正翻箱倒柜找著什么。黃根表情呆滯地杵在屋子里，挨了晴天霹靂一般。
青蓮從柜子的深處翻出一個紅布袋，上面還印著供銷社的黑字。她用顫抖的手指把布袋撥開，里面放著一磚頭紅紅綠綠的錢。青蓮看著那些錢，像吃了顆定心丸，她深吸幾口氣，又恢復(fù)了神志，把塑料袋小心地纏好，揣進(jìn)懷里。她扯扯黃根的衣角，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黃根這才顫顫巍巍地進(jìn)屋里收拾東西。葉子也跟著瞧了一圈，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她最寶貝的也就幾本書，尤其是暑假作業(yè)，丟了可是會被老師罵的，葉子特別鄭重地把作業(yè)收進(jìn)了書包。
狂風(fēng)大作，電閃雷鳴之間還夾雜著樹枝斷裂的“咔嚓”聲。黃家三口人無言地坐在窗下，眼巴巴望著屋外。住村頭的王金果和他老婆茯苓，此時推著手推車上來了，身后還跟著小女兒王二丫和大黃狗?！八噙M(jìn)屋子里頭了，黃老倌子，借你家落個腳咯！”青蓮倒是沒像之前那般嫌王金果，趕忙把一家人迎進(jìn)屋。王金果把汗衫一脫，擰出一地的水，憤恨地說道：“這雨放勢下個沒完咯，剛插下去的秧苗要這么澇死在田里咯！”沒過多久，王大喜跑回來了，像條泥鰍，泥巴從褲管一直爬到了腰。
那夜葉子和二丫鉆一個被窩，王家其他人在廳里打鋪蓋睡了。正當(dāng)葉子迷迷糊糊要睡著時，一個人突然撞開房門把葉子和二丫嚇得從床上彈起來。闖進(jìn)來還喘著氣的青蓮，嘴巴一張一合，在大喊著什么，和四周亂七八糟的噪聲混在一起——人聲、動物的叫聲和雨聲、雷聲交織著，吵成了一團(tuán)。葉子的腦子渾渾噩噩的，只覺得混亂，青蓮的聲音竄進(jìn)腦子里，又飛快地竄了出去。門“嘭——”的一聲又重重地砸上了，一切都好像是葉子在做夢。直到葉子站起身，腳底傳來的寒意令葉子瞬間困意全無，她驚恐地瞪大雙眼，注視著水從門縫里滲進(jìn)來。
葉子一推門出來，青蓮就把蓑衣往葉子身上套，葉子低頭——平日手腳麻利的青蓮此刻卻連一個結(jié)都打不好。
黃根正把雞們往雨里趕，但是它們總是四散逃開，往屋子深處躲，連一滴水珠都不想沾?！耙揽?！尋死的玩意兒！”黃根抬起腳往那雞身上踹，可惜腳尖撲了個空，他重心不穩(wěn)跌坐在雨里，淌了一屁股泥。葉子站在屋里，通過大開的門扉注視著家里的半根頂梁柱，此刻正敞開腿坐在地上，像幼崽一樣嗚咽。青蓮紅著眼眶跑出門去，往黃根屁股上踢了一腳，吼道：“死老倌你哭莫子！大男人一個，這么沒用！”說罷，就拎蛇皮口袋似的把黃根從地上提了起來，“這天還沒塌呢！骨頭就先斷了！”王金果難得笑不出來了，苦著臉上前去扶黃根，兩個莊稼人對望一眼，都是認(rèn)命地低下頭去，無言地站在雨里。
“水淹上來了！我去通知鄉(xiāng)親們！讓大家朝河的兩側(cè)高里走！”王大喜把斗笠往腦袋上一扣，沒等王金果回話就再度沖進(jìn)雨里。
蜿蜒的河流曾滋養(yǎng)過泥水坑連片的沃田，此時卻一改往日的溫和，怒不可遏地發(fā)著瘋。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泥土和碎石，一股腦撞上田埂，沖進(jìn)田里，鏟起松軟的泥土，把幼嫩的青苗連根拔起。
葉子牽著青蓮的手往高處走，暴雨在斗笠的邊沿織出了水幕，寒氣從濕透的衣服滲進(jìn)身體，凍得葉子直哆嗦。雨水沖刷著坡地的泥土，在腳尖處分成了兩條小小的泥流。一道白光照亮了整個泥水坑，閃電從暗紫色的云層中破出，轉(zhuǎn)瞬即逝，隨之便滾過一陣炸雷。
王金果朝黃家夫婦說道：“再往上走就進(jìn)林子里了，不安全，先待在這里，看看這水還往不往上漲……”王金果說幾個字就要抹把臉，好阻止雨水灌進(jìn)嘴里。大風(fēng)讓雨彈傾斜著胡亂掃射。雨下得地動山搖，青蓮摸著風(fēng)向，用身體幫葉子擋住飛來的雨珠。葉子埋在青蓮的懷里，汲取著母親身上的溫暖，哆嗦著，覺得冷得刺骨。
泥水坑的村民們浩浩蕩蕩地爬向通往竹林的坡地，像極了十一月挖冬筍時的陣仗。可惜人們都緘默著，在雨中弓身佇立，如同地上拼命抓住土壤的野草。
“姆媽——”不知是誰家的小孩帶著哭腔的喊聲，一時間寂靜的人們在雨里爆發(fā)出了一陣低低的啜泣，但很快又被雷聲和雨聲所掩埋。
浸泡在雨中的世界，似乎正在經(jīng)歷等不來黎明的永夜……
葉子渾身又冷又熱，腦袋昏昏沉沉的，她扭頭，從坡上往下看——被竹山環(huán)繞的泥水坑此時真的變成了泥水坑——沃田被暴雨化為池塘，來年豐收的美夢被雨水沖進(jìn)了地里。被水填滿的村落像一個黑漆漆的窟窿，灰蒙蒙的東西零落灑在水面上，不知是誰家的屋頂，還有沒能逃走的動物的尸體。
這是葉子記憶中，最大的一場雨。
“……俺們的家……沒了嗎？”
一個小小的聲音輕輕問道。
黑夜中沒有人回答。
王大喜還矜持地穿著一身濕衣服坐著，平日里咋咋呼呼的李卅早就脫得只剩條褲衩子，此刻難得安靜地站著，一臉深沉——葉子這才想起，雖然李卅個子不高，瘦猴子似的，行為也幼稚得像個三歲小孩，但他的確是村里年紀(jì)最大的孩子。葉子穿著濕衣服，屈腿坐在地上——下這么大雨，書包里的作業(yè)肯定濕透了……希望開學(xué)和老師解釋以后不會挨罵……葉子這么想著，頭越來越沉，還伴隨著隱隱疼痛，似乎有火焰從尾椎骨順著脊髓直躥腦門，每一條神經(jīng)都被它點(diǎn)燃了。葉子側(cè)頭把臉貼上冰涼的膝蓋，感覺好了些。她微微嘆息，眼前一黑，便向一側(cè)栽倒下去，撞進(jìn)青蓮懷里?！叭~子！”青蓮懷抱著葉子，用手掌輕輕拍打著葉子的臉頰，但是沒有反應(yīng)?！包S根！葉子昏了！怎么辦？怎么辦??！”青蓮扯著黃根的衣領(lǐng)吼道，黃根的臉因為恐慌而扭曲在一起，本就沒什么肉的腦門上，青筋從薄薄的一層皮下鼓起來，像枯葉上的脈絡(luò)。他伸出手，貼上葉子的腦門，被燙得瑟縮了一下。黃根難得底氣十足地朝青蓮吼了回去：“你問我有什么用！我怎么知道怎么辦！”“你這沒用的東西！”青蓮狠狠地甩開黃根的領(lǐng)子，趕忙把葉子的濕衣服褪下來，抱緊渾身滾燙的葉子，默默流淚。
雨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一行人就這么坐著，被烏云遮蔽的世界，昏暗得讓人摸不清時辰。年紀(jì)小的孩子們窩在父母溫暖的懷里，驚恐地望著飄搖的世界，父母們就弓著腰，用身體擋住那些飄下來的雨。
雨最終還是停了，日光銀白色的爪子伸向灰紫的天空深處。有人抬起頭，驚叫：“出太陽咯！”人們紛紛抬頭，難得在臉上綻放出笑容?？上矏偛]有持續(xù)多久，經(jīng)過一夜，又有幾個孩子開始發(fā)燒，二丫也像葉子一樣昏迷不醒。幾個被背上山的老人此時也不堪折磨，半朽的身體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人們愈發(fā)恐懼與焦躁。污濁的水面上漂著爛泥和動物尸體，幾家地勢高的，房子還露了點(diǎn)頂兒，其余的房子不知道是浸在水里還是被沖垮漂走了。水面上有些地方凹了下去，臟水打著旋兒，卻只是在那兒轉(zhuǎn)轉(zhuǎn)悠悠，沒有要往下流的意思了——這河流的口子估計被什么給堵住了。
“哪個有通訊的玩意兒？”王金果瞅了眼四周，問道?！八憧?，這山溝溝里頭，都莫得信號?！辈恢钦l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王金果聽著，像個泄了氣的球。
“這么坐著也不是個辦法，要不派個人去縣里叫人吧！”有人提議。
“是得去找人來……但是誰去呢？”
話一出，人們都沉默了。青棗縣城離泥水坑并不算遠(yuǎn)，趕集那會兒搭拖拉機(jī)，在山道上顛簸個把小時就到了。只是山道原本就不好走，現(xiàn)在暴雨一過，有路段垮塌的，也有被淹的，怕是容易出意外。
“要不我去縣里找人吧?！崩钬φ酒饋?，提議道，“我游泳、跑步都是村里最快的……”李卅話沒能說完，就被他爸李全一把掐住了后頸，“你個毛都沒長齊的，出來逞什么英雄？”李卅反手揪住李全的手腕，抬眼道：“我也老大不小了，這里離縣城又不遠(yuǎn)，我現(xiàn)在去，下午就回來了?！崩钊€是抓著李卅的脖梗不撒手，扯得李卅頭皮都緊了，兩個男人就這么你瞪我我瞪你的較勁?！跋肴ゾ妥屗h，看這天也不會下雨了，卅兒速度最快，肯定早早就回來了。”坐在不遠(yuǎn)處的王金果沒忍住插嘴。李全瞪了王金果一眼，“少在那兒唆使人。”“什么唆使？你也不看看之前是哪個叫大家往山上逃的？沒有我，你們早淹死哩！”王金果嚷道。李全冷笑一聲，對王金果說：“老子眼睛還好使，看得清是哪個跑到咱家門前的！”隨后便放開李卅，轉(zhuǎn)身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布包，看也不看地往李卅懷里一拋，李卅輕巧地接住那個布包，打開是兩個脹了水的玉米窩窩。
“走吧，是爺兒倆就一塊兒去?！崩钊f道，便邁開大步，率先出發(fā)了。
王大喜此刻也有點(diǎn)坐不住，想站起來，但又被王金果摁著肩膀壓了回去?！澳愀蓡崛?？”王金果壓低聲問道。王大喜看了眼王金果，一臉正氣地說：“我跟卅哥一塊兒……”王大喜話說一半就被王金果敲了腦袋，王金果做賊似的把王大喜拉到一邊，小聲說：“人家有他爹陪著，你去湊什么熱鬧？”“我不想什么都不做，就在這兒干坐著。”王大喜低下頭去，盯著自己的腳指頭，指甲蓋里卡了不少泥?！澳闵笛剑磕阋詾榭h城這么好去的？”王金果咬牙切齒地看著頂著榆木腦袋的兒子，他拽著王大喜，抬手指了指水面，壓低聲說道：“那水里漂了多少死雞死狗，你敢下去？指不定染上什么病！”王大喜抬起頭，瞪著自己的親爹，表情有了一絲裂縫，“難道卅哥就不怕得病？”“噓噓噓！”王金果忙捂上王大喜的嘴，狠狠刮了對方一眼，用只有二人能聽到的氣流聲說：“人家李家有三個伢子呢，李卅死了還有李肆李伍，咱家可就你一個伢了系幾，比不得，比不得……”
“二丫昏了你就一點(diǎn)兒不急嗎？”王大喜忍不住攥緊雙拳。
王金果皺著眉，扭頭去瞥了眼茯苓懷里正緊閉雙眼的二丫，轉(zhuǎn)回頭說道：“黃家那根獨(dú)苗不也昏了？你看人家黃老倌急嗎？”
“你總不能讓一個五十幾歲的人跑那么遠(yuǎn)吧！”
“給我閉嘴！你是我爹還是我是你爹？乖乖給我坐好！”王金果臉色一變，陡然起了怒意，他大力地摁著王大喜的肩膀，王大喜倔著不肯坐，但僵持一陣還是敗下陣來，怯怯地縮到母親身邊。茯苓依舊乖順地坐在地上，抱緊王二丫，仰頭張著那雙綿羊似的眼睛，恐懼地注視著王金果。大黃狗伏在二丫膝頭，耳朵耷拉著，時不時用鼻子拱拱二丫的腿。王金果居高臨下地掃視三人一狗，最后聚焦在王大喜身上，嘁了一聲：“瞧你那沒出息的樣！”
葉子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四周總有嘈雜的聲音，中途還隱約聽見一陣歡呼。腦海中的景象變換著：黃根背上的汗、青蓮的掌紋、在地上翻飛的皮筋、蹦出老遠(yuǎn)的彈珠，還有竹筍殼上的毛刺、牽牛花上的露珠……最后變成了一場雨，黑漆漆的雨。
葉子勉強(qiáng)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有個人影鉆進(jìn)視野，對方似乎在說話，腦袋不安分地轉(zhuǎn)著。清晰的話語慢慢傳入葉子的耳朵：“護(hù)士！她醒了！她醒了！”葉子閉上眼，再度睜開，青蓮朝自己露出一個疲憊但寬慰的笑?！靶褋砭秃?，醒來了就好……”青蓮哆哆嗦嗦地握住葉子的手——她的掌心是溫?zé)岬模挠|碰是有力的，葉子能透過她的掌心感受到生命的脈動——葉子這才感覺自己真正活了過來。
葉子只在醫(yī)院待了一天，就被青蓮領(lǐng)上鄉(xiāng)村巴士，匆匆趕回了泥水坑。
暴雨退卻，但它留下的傷痕還在，蒙蒙細(xì)雨也依舊斷斷續(xù)續(xù)地下著?；厝サ穆飞锨嗌徱恢痹谀钸度~子昏過去后發(fā)生的事情，聲音很大，惹得巴士上的人頻頻側(cè)目，很快便攀談起來。原來是解放軍及時趕到，疏導(dǎo)了水流。據(jù)說軍綠色的迷彩卡車像一串綠豆粒那樣滾入人們的視野，小小的坡地上爆發(fā)出一陣歡呼，像浪似的滾下坡來。
“今年夏天不好過啊……長江這塊都發(fā)大水了，泥水坑算好的，好多地方的暴雨到現(xiàn)在還沒?！?/p>
“你說我們今年該怎么辦，收成不好，僅有的那點(diǎn)積蓄也打了水漂，政府補(bǔ)貼的錢哪夠我們挨過冬天？”
“還能怎么辦，田是種不下去啦，早點(diǎn)去城里打工吧！”說話那人啐了一口。
葉子朝窗外看去，滿地的積水與斷枝，巴士行進(jìn)得比往日更加緩慢且顛簸。劃分界限的田埂或被沖垮，或被掩埋，黃泥拌著綠，也不知是野草還是秧苗，就一坨一坨地堆在田里。偶爾能瞧見幾張長方形的黃紙，隨風(fēng)跑著，沒幾步就爛在了泥里，猶如它所祭奠之人的身軀。
母女倆在村頭下車，葉子一眼就看到了王金果掛在家門口的錦旗，應(yīng)當(dāng)是解放軍頒給他的，葉子突然憤憤不平起來：那旗子上當(dāng)寫王大喜的名字。
沿著再度溫順的河流向上走一段，便到了自己的家。葉子的家在這場災(zāi)難里挺了過來，依舊完好。最先入眼的是門前的柚子樹，樹枝上正掛著她的書包和書籍，書頁被人細(xì)致地攤開，在陽光的烘烤下舒展著蜷縮的身體。葉子收回視線，看見黃根光著腳丫，端著兩個搪瓷碗，他的膝蓋和脊背都微屈著，埋頭從灶臺前走過，燃盡的草木灰隨著他的走動飛揚(yáng)起來又輕輕落下。他注意到母女倆回來了，卻也沒什么特別的表示，如往常一般招呼著：“快來吃飯?！?/p>
明明是再平常不過的光景，葉子卻不知為何鼻子泛酸，有種要流淚的沖動。
同人們談?wù)摰哪菢?，泥水坑里也有幾戶人家要走。黃根倒是對大家的打算充耳不聞，埋頭修整他的寶貝田，青蓮竟然也沒有提出離開，還是罵罵咧咧地跟在黃根后頭，兩人一如既往地在田埂上吵吵嚷嚷。
“葉子?！?/p>
葉子坐在屋檐下看書，聽見有人喚她便抬起頭——來人是王大喜。
王大喜應(yīng)當(dāng)是挨了打，方正的臉腫得老高，都快變成了圓的。眼眶下有一塊青紫，嘴角也破了一塊，顯示出不一樣的紅色。
“你要問什么問題嗎？我去屋里拿書……”葉子站起身，準(zhǔn)備去屋里拿自己的教材，卻被王大喜攔下。王大喜朝葉子苦笑著搖搖頭，“我新學(xué)期不去了，我打算輟學(xué)?！比~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她想問王叔同意了嗎？但又覺得自己不該問，只是點(diǎn)頭。王大喜頹唐地往墻根下一坐，接著說，“我爸想讓二丫出去做工，好掙錢供我上大學(xué)?！比~子微微側(cè)過臉，看著王大喜，喃喃道：“二丫才十五歲呢……”“我是不會拿著那錢去讀書的?！蓖醮笙舱f著，“這不就是賣女兒嗎？”葉子沒說話，只是靜靜合上書，陪著王大喜坐著。
“可惜我是個膽小鬼，壓根兒不敢反抗。”王大喜果斷沖進(jìn)雨里的背影又映入葉子的腦海，葉子很想告訴王大喜，他并不是膽小鬼，但王大喜卻自顧自繼續(xù)說：“我爸打我媽的時候我不敢站出來！他阻止我去縣里喊人的時候我也沒敢頂撞他！現(xiàn)在他要把二丫送走了，我還是跟窩囊廢一樣站在一邊，連個屁都不敢放！”葉子被王大喜難得的低吼給嚇到了，她只敢直愣愣地盯著地上的縫，想要出口安慰，卻又覺得一切都太過沉重，那沉重壓在葉子的嘴皮上，讓葉子笨拙地不知道該說什么。
王大喜見葉子沒有反應(yīng)，苦笑了一下，“走了?！彼泻糁~子卻依舊怔怔地點(diǎn)頭。王大喜抬腿剛跨出一步，想到了什么又轉(zhuǎn)回頭，對葉子說：“葉子，你真是泥水坑里最幸福的孩子?！比~子沒有點(diǎn)頭，也沒有反駁，只是目送王大喜離開。
臨近開學(xué)的時候，葉子去了竹山的背后——果然，矮牽牛花叢早已沒了昔日李卅夸耀的風(fēng)姿，只剩下一攤爛泥。那些載著美夢的碗狀小花都被大水和泥濘吞噬殆盡，經(jīng)過反復(fù)咀嚼，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
葉子站在山腰上注視著原本是花叢的地方。
其實也沒什么值得難過的，花兒明年還會開。葉子想著。
王大喜再也沒來找過葉子，見到葉子也不再像以前一樣爽朗地笑著打招呼，只是低著頭跟在王金果身后，他的話變少了，時常一副深沉的表情，看著倒像是“成長”了。葉子一直沒見著二丫，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被送到城里去。李卅自從水災(zāi)之后就沒了音訊，有人說他跟著軍隊走了，以后會去上軍校，說不定會當(dāng)個大官回來。也有人說李卅是在去縣城求援的路上淹死了，葉子當(dāng)然相信李卅是去了軍隊的，畢竟他可是全村水性最好的，怎么會淹死呢？
葉子一直安安靜靜地在泥水坑的路上走著，直到坐上去往學(xué)校的巴士時也依舊安安靜靜。來送葉子的照例只有青蓮，她扒著車窗朝葉子絮絮叨叨半天，無非就是說些“錢要省著點(diǎn)花”“高三更要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給家里丟臉”之類的話。臨近發(fā)車的時候，青蓮把那個印著供銷社黑字的紅布包塞進(jìn)了葉子的書包里。
葉子要離開泥水坑去考大學(xué)了，那考上大學(xué)之后呢？葉子又要去哪兒？葉子想問青蓮，但她隱約覺得青蓮不會給她答案。她很想問青蓮自己是不是非得考這個大學(xué)，但注視著青蓮的眼睛，葉子又明白自己的確是非考上不可的。
巴士開動了，葉子透過窗戶，回頭看見青蓮依舊佇立在村口，隨著泥水坑一起，被拋到身后，變得越來越小，逐漸淡出葉子的視野。
明明以后還會回來，葉子卻隱約覺得，自己可能真的不屬于這里了。
責(zé)任編輯 丁莉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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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慧語
竹山背后的矮牽牛花叢定是泥水坑最美的地方。葉子站在山坡上，低頭癡望谷底絢爛的花——形如漏斗，又似小碗，晨露滾下去，如同跌進(jìn)溫軟的搖籃。紫色、藍(lán)色、玫紅色，一團(tuán)一團(tuán)，嵌在綠葉里，閃爍在陽光下，像載著旖旎的夢。
眼前的景象被細(xì)碎的爭吵聲割裂成一塊又一塊，最后崩塌成一地齏粉，只余黑紗似的暗。
“葉子！你醒了！”
一個壯碩的女人，操著帶口音的塑料普通話，把赤腳從田里一抽，低頭拍拍青筋鼓起的小腿，一只黑啾啾的螞蟥便從她的腿上滑進(jìn)田里。女人看也不看那還滲著血的傷口，徑直走向葉子，赤腳“啪嗒啪嗒”地在田埂上留下一串逐漸縮小的泥腳印子。
女人是葉子的媽媽青蓮，此刻正在葉子身邊說著什么，話又碎又密，快得像打仗。葉子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但還是裝作在聽。田里還有一個細(xì)瘦的男人，草帽卷了邊，翻出幾根草芯，男人看著坐在樹下的母女倆，嚷了一句：“就這點(diǎn)太陽能暈過去！女孩子家家，就是嬌氣！”
“瞎叫啥呢！這田沒我?guī)湍愦蚶?，累不死你！”青蓮手一撐就從草地上跳起來，撿起田邊的布鞋，作勢就要往男人身上砸。男人喚作黃根，比青蓮大了整整十歲，年輕進(jìn)城做工，遇上還是大小姐的青蓮。村里人都笑青蓮被這個老貨給哄騙了，嫁進(jìn)來當(dāng)免費(fèi)的勞力。起先青蓮還只是笑笑，如今自己心底也滿是怨言，把人罵跑就接著把氣撒到黃根身上，黃根就“兇婆娘兇婆娘”地嚷嚷——他是村里難得不敢打老婆的，被其他男人包一樣地笑。黃根臉上掛不住，但到底不忍心朝自家堂客下手，興許是害怕打不過。
一入夏，天氣就變得炎熱。葉子討厭夏天，渾身總是黏黏的。黃根早就脫了上衣，汗涔涔的背被太陽照得晶瑩發(fā)亮，燙得黑里透紅，像極了一塊抹了油的臘肉。葉子就坐在路邊的樹陰里，觀望著那塊臘肉在熱浪里沉沉浮浮，每沉浮一下，就有一茬秧苗被整齊地插進(jìn)了地里。黃根希望葉子能下田里幫忙，但青蓮不許，只要葉子好好讀書。
葉子明年就要去市里參加高考。她成績一向好，說不定能考上大學(xué)?？即髮W(xué)——在這個小村子里可是件稀罕事。起初人們見到葉子，還會上前調(diào)侃一句：“妹垛，打算考到哪個去？”葉子不答，露出怯怯的神色，揣崽兒似的抱著自己的書，轉(zhuǎn)頭就往家里跑。人們也就沒再跟葉子搭話，說葉子心氣傲，識得幾個字便要瞧不起人。
村里的小孩也道葉子是個怪人：她總是安安靜靜的，似乎先天淚腺與笑肌不發(fā)達(dá)，更不像其他孩子一樣愛耍又貪嘴。最重要的是，葉子不會說方言——這簡直是天底下最怪的事情。葉子時常抱著書坐在家門口的柚子樹下，小孩們就遠(yuǎn)遠(yuǎn)地瞪著眼瞧，像是在觀望什么新奇的玩意兒。青蓮常告誡葉子，莫跟那些鄉(xiāng)里娃混在一塊兒。葉子自然不敢同那幫灰頭土臉的孩子們“廝混”，也就跟村頭王家的大兒子熟絡(luò)點(diǎn)——畢竟那王大喜和葉子，是村里難得兩個有望考上大學(xué)的孩子。
葉子拖著腳往回走，忽地聽到身后一陣輕快又迅疾的腳步聲。葉子不用想也知道來人是李卅，他總愛陰魂不散地跟在自己身后。葉子一激靈想跑，但是李卅慌忙揪住葉子的辮子，喊道：“妹幾，干嗎一見我就跑？”李卅講話口音很重，舌頭像是跟上顎黏在了一起。葉子愣是聽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
“嘿！葉妹幾！我告訴你，我在村后邊的山上發(fā)現(xiàn)了個好地方！那里可漂亮了！”葉子聽完也只是狠瞪了李卅一眼，李卅這小子倒是會看人眼色，嘿嘿一笑，說道：“那你得答應(yīng)我，我放開你，你可別跑?。 比~子朝李卅點(diǎn)點(diǎn)頭，李卅便猶豫著放開了葉子，見葉子老實站著，得意又害羞地?fù)蠐夏X袋，朝葉子大手一指：“看那邊的山頭！就滿是竹子的那座，你知道那山背后有啥不？是……”“矮牽牛花叢?！薄把剑∧阏χ篮筮呌欣然?？”李卅又傻愣愣地?fù)狭藫夏X袋。葉子不想搭理李卅，青蓮時常告誡她離眼前這個“小混子”遠(yuǎn)點(diǎn)。李卅見狀，依舊不依不饒地在葉子耳邊嘰嘰喳喳夸耀著那花多么多么好看，聽得葉子是又氣又好笑，難得轉(zhuǎn)頭朝李卅說：“這用得著你說？你要是敢把這地方告訴別人，我……我就讓你好看！”說完，自己都覺得強(qiáng)詞奪理。先前的憤怒轉(zhuǎn)變成莫名的悲傷與不知所措，窘得葉子撂下一臉愕然的李卅便跑了。
日落西山，把葉子的影子拖得老長，油燈的燈芯被點(diǎn)燃時，夜幕也隨之降臨，它把太陽吞進(jìn)肚子里，像極了吞掉一顆煮熟的蛋黃。白天的余熱散去，正是家家戶戶最為閑適的時刻：把藤椅和板凳拿出來，往門前的地坪上一放，趿著拖鞋，搖著蒲扇，浸潤在月的光華里。吹著清爽的、竹子味的晚風(fēng)——閉上眼睛，可以聽見層層疊疊，隱沒于草叢中的蟲鳴。偶爾雞鳴狗吠，就摻雜在那枝葉摩挲的響動里。葉子最愛這段難得安靜又溫馨的時光，今天的她卻托著臉坐在家門前，遙望著遠(yuǎn)處那些青翠的小山包，總覺得不安又煩悶。
“呀，黃老倌子！恰飯了么咯？”美好的傍晚被不和諧的人聲入侵，葉子抬眼一看，是王大喜他爹王金果——收錄在青蓮的“每日一罵”名單里，被喚作厚臉皮的“長舌男”?！吧徝脦?，你和黃老倌就打算養(yǎng)葉子這一個女孩啦？”果然，長舌男一發(fā)話，青蓮就拿鼻孔瞅他。也不知王金果是不是真那么沒眼色，還是自顧自地說：“我家大喜不也和葉子一樣上高中？高中以后就是大學(xué)，到時候可要花不少錢吶！我家是個兒子，讀完書出來會光耀門楣的！你家就這么個女兒，總是要嫁出去的……要不再生個兒子吧，不然你家?guī)桩€地都沒人接了，黃家得斷香火咯——”
“娘個逼！你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兒！”青蓮可聽不得這話，站起來就罵。村里人深知青蓮的脾氣，都不敢招惹她。也就王金果每天跑來找樂子。每回兩人對上，黃根就會跳出來當(dāng)和事佬。“怪不得你怕老婆，換我我也怕！”王金果沖黃根嘻嘻一笑，依舊優(yōu)哉游哉地走。青蓮回回吵不過王金果，只好轉(zhuǎn)身沖自家老倌撒火。黃根大氣也不敢出，硬著頭皮板著起皺的老臉，詞窮地嘟囔著“惡婆娘”。葉子縮在一旁瞧，打她記事起，父母就這樣，動輒吵吵嚷嚷?！澳阋灿X得那忒貨講得賊有理是不是？”青蓮氣得渾身哆嗦，黃根沒敢答應(yīng)。葉子看青蓮憤恨地抹把臉，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黃根還是沉默，扭頭望向葉子，葉子便對上黃根的眼睛——她讀不透那目光。黃根的眼神躲閃著，俯身提起他那根油膩發(fā)黃的煙槍，像根老拐杖似的走下坡去。葉子還是坐在原地瞧，她的臉上沒有喜怒哀樂，但她心里不是滋味，像有一團(tuán)打濕的棉花塞進(jìn)了她的胃。
天上忽地飄起雨絲，綿綿的，葉子抬起頭，借著月光可以隱約瞥見雨絲下落的軌跡。夏季里下雨倒也是常事，葉子默默起身把板凳和藤椅都收進(jìn)屋里。
推開門的時候，葉子看見青蓮正坐在自己床前——她在田里忙活出了一雙粗糙寬厚的、男人一樣的手，擔(dān)擔(dān)子擔(dān)出了一個熊一般的背，但她高傲地仰著下巴，像昔日的大小姐那般蹺著腿坐著。
“你想留在泥水坑嗎？”青蓮依舊是一口帶著口音的普通話，她從不在家里和葉子說當(dāng)?shù)氐耐猎?，如同她從不贊成讓葉子像其他的農(nóng)村娃一樣下田上山。
葉子站著，她發(fā)現(xiàn)此刻的自己可以俯視母親。但葉子知道那不是一句詢問，她察覺到青蓮的話里滲著涼意。葉子搖搖頭，青蓮便松了口氣，背也不再挺得如先前一般僵直。她把葉子拉近些，用糙厚的掌心撫摸葉子柔順的黑色長發(fā)——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讓葉子很不習(xí)慣。
“葉子，泥水坑，是一個坑??！”青蓮的聲音顫抖著，“當(dāng)初我被那死老頭哄來這兒，這兒有個屁的詩意田園，這里只有操不完的心、干不完的活和受不完的罪！娘家人笑我是個哈寶，這些鄉(xiāng)巴佬也敢笑我！你說我天天受這些氣圖啥？還不都是為了你！”青蓮的語氣突然變得激昂了起來，她咬牙切齒的，想到了那些令她憤恨的人和事，但很快又迫使自己冷靜了下來，用盡量柔和的語調(diào)對葉子說：“葉子，媽媽只有你！媽媽拼死拼活就是為了供你讀書，離開這里，別重蹈我的覆轍！你要聽媽媽的話，以后有點(diǎn)出息，去大城市里！別叫人看不起咱們！你跟那群小混子不一樣，你不屬于這里！”葉子被摁在青蓮的懷里，猶豫著，最后還是乖順地點(diǎn)點(diǎn)頭。
把燈吹滅，躺上床去，青蓮回自個兒屋了。一切又陷入冗長的寂靜，只有屋外的雨聲，變得愈加喧鬧。厚重的木門發(fā)出一聲拖長調(diào)的詠嘆，接著又輕輕被磕上，大抵是黃根回來了吧。
葉子的腦子很亂，被屋外越下越歡快的雨聲沖得如同屋后的泥潭，思緒像泥巴一樣攪在一起，亂成了糊糊。
葉子不屬于泥水坑。
那她屬于哪里呢？
葉子瞪著沒被砌平整的天花板，想。
她想到有磁吸扣的鉛筆盒，刻著名字的英雄牌鋼筆，還有揣在口袋里的雪花膏——這些她都沒有，她甚至舍不得抽出一張缺角的毛票，去學(xué)校門口的地攤上買一只裝在泡沫箱里的糖水冰棍。她又想到追在自己身后的李卅，笑嘻嘻地扯著她的辮子，把她的書拋到天上，她就這么仰頭望著，看著那本書像折了翅膀的鳥兒一樣掉下來。
對泥水坑里的人，葉子稱不上喜歡；對泥水坑外的世界，葉子談不上了解，更別提向往。
葉子想到家門前的柚子樹，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鉆進(jìn)來；想到地坪上的藤椅，披著霞光，像仙人的胡須一般晃悠；想到家里養(yǎng)的小雞仔，總是將她冰冷的腳腕圍??；想到河對頭那戶人家小狗，上次見還沒睜開眼，改天看到便能跌跌撞撞地跑了……最后的最后，她想到了竹山，想到了背后的矮牽?；ǎd著葉子全部美好的矮牽?；ā~子不想一走了之。
第二天睜開眼，屋外照舊陰沉沉的，雨勢一點(diǎn)也沒小，還是嘩啦啦下，唱歌兒似的下。黃根叼著煙槍，站在屋檐下。雞仔們準(zhǔn)時被放出籠，可是跑不到地坪上去，只是擠在墻根嘰嘰咯咯地一通亂叫。黃根呼出一口煙，煙向上飄著，半路就被雨給沖散了，“這雨咋放勢下個沒完了……”說完他就猛地?fù)u頭，把那煙槍塞進(jìn)嘴里狠吸一口，背著手走回了屋里。
葉子倒沒覺得這雨有什么不好，她把書拿出來，在大門后的小板凳上坐下。雨珠串成簾，像要把葉子隔進(jìn)另一個次元?？諝馐浅钡?，小雞們團(tuán)在葉子腳邊，合著眼，垂著腦袋，倒是一副安詳?shù)哪印?/p>
一道驚雷猛地炸醒小雞仔們的美夢，它們驚叫著，推推搡搡地往廳堂里躲。葉子抬起頭，雨更大了，像是從天上被潑灑下來，狂風(fēng)隨著雷聲而至，把雨滴吹得亂了方向，濺到了葉子的身上。葉子皺眉，站起身，把書護(hù)在胸口，想把雞們趕回雞籠里。她剛站起身，就發(fā)覺雨幕里有個人影，葉子瞇起眼努力辨認(rèn)著來人，但沒等她看出這人是誰，來者便已跑到了她跟前——王大喜此時正戴著斗笠，可惜雨勢已經(jīng)大到斗笠形同虛設(shè)。他渾身濕透，衣服濕答答地沾在身上。沒等葉子開口問，王大喜就朝里屋大喊：“黃伯！蓮姨幾！這雨太大了！村頭有些地方已經(jīng)被淹了！把門窗關(guān)緊，順帶收拾一下東西，指不定要撤到山上去！”青蓮聽見這話趕忙從屋里探出頭來，王大喜已經(jīng)匆匆忙忙地鉆回雨幕里了?！稗Z隆——”又是一聲炸雷，嚇得青蓮一哆嗦，愣在了原地。葉子抬眼看看母親，喚了聲媽。青蓮?fù)蝗幌氲绞裁?，跌跌撞撞地跑回屋里。葉子趕忙把雞趕回籠，看見青蓮正翻箱倒柜找著什么。黃根表情呆滯地杵在屋子里，挨了晴天霹靂一般。
青蓮從柜子的深處翻出一個紅布袋，上面還印著供銷社的黑字。她用顫抖的手指把布袋撥開，里面放著一磚頭紅紅綠綠的錢。青蓮看著那些錢，像吃了顆定心丸，她深吸幾口氣，又恢復(fù)了神志，把塑料袋小心地纏好，揣進(jìn)懷里。她扯扯黃根的衣角，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黃根這才顫顫巍巍地進(jìn)屋里收拾東西。葉子也跟著瞧了一圈，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她最寶貝的也就幾本書，尤其是暑假作業(yè)，丟了可是會被老師罵的，葉子特別鄭重地把作業(yè)收進(jìn)了書包。
狂風(fēng)大作，電閃雷鳴之間還夾雜著樹枝斷裂的“咔嚓”聲。黃家三口人無言地坐在窗下，眼巴巴望著屋外。住村頭的王金果和他老婆茯苓，此時推著手推車上來了，身后還跟著小女兒王二丫和大黃狗?！八噙M(jìn)屋子里頭了，黃老倌子，借你家落個腳咯！”青蓮倒是沒像之前那般嫌王金果，趕忙把一家人迎進(jìn)屋。王金果把汗衫一脫，擰出一地的水，憤恨地說道：“這雨放勢下個沒完咯，剛插下去的秧苗要這么澇死在田里咯！”沒過多久，王大喜跑回來了，像條泥鰍，泥巴從褲管一直爬到了腰。
那夜葉子和二丫鉆一個被窩，王家其他人在廳里打鋪蓋睡了。正當(dāng)葉子迷迷糊糊要睡著時，一個人突然撞開房門把葉子和二丫嚇得從床上彈起來。闖進(jìn)來還喘著氣的青蓮，嘴巴一張一合，在大喊著什么，和四周亂七八糟的噪聲混在一起——人聲、動物的叫聲和雨聲、雷聲交織著，吵成了一團(tuán)。葉子的腦子渾渾噩噩的，只覺得混亂，青蓮的聲音竄進(jìn)腦子里，又飛快地竄了出去。門“嘭——”的一聲又重重地砸上了，一切都好像是葉子在做夢。直到葉子站起身，腳底傳來的寒意令葉子瞬間困意全無，她驚恐地瞪大雙眼，注視著水從門縫里滲進(jìn)來。
葉子一推門出來，青蓮就把蓑衣往葉子身上套，葉子低頭——平日手腳麻利的青蓮此刻卻連一個結(jié)都打不好。
黃根正把雞們往雨里趕，但是它們總是四散逃開，往屋子深處躲，連一滴水珠都不想沾?！耙揽?！尋死的玩意兒！”黃根抬起腳往那雞身上踹，可惜腳尖撲了個空，他重心不穩(wěn)跌坐在雨里，淌了一屁股泥。葉子站在屋里，通過大開的門扉注視著家里的半根頂梁柱，此刻正敞開腿坐在地上，像幼崽一樣嗚咽。青蓮紅著眼眶跑出門去，往黃根屁股上踢了一腳，吼道：“死老倌你哭莫子！大男人一個，這么沒用！”說罷，就拎蛇皮口袋似的把黃根從地上提了起來，“這天還沒塌呢！骨頭就先斷了！”王金果難得笑不出來了，苦著臉上前去扶黃根，兩個莊稼人對望一眼，都是認(rèn)命地低下頭去，無言地站在雨里。
“水淹上來了！我去通知鄉(xiāng)親們！讓大家朝河的兩側(cè)高里走！”王大喜把斗笠往腦袋上一扣，沒等王金果回話就再度沖進(jìn)雨里。
蜿蜒的河流曾滋養(yǎng)過泥水坑連片的沃田，此時卻一改往日的溫和，怒不可遏地發(fā)著瘋。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泥土和碎石，一股腦撞上田埂，沖進(jìn)田里，鏟起松軟的泥土，把幼嫩的青苗連根拔起。
葉子牽著青蓮的手往高處走，暴雨在斗笠的邊沿織出了水幕，寒氣從濕透的衣服滲進(jìn)身體，凍得葉子直哆嗦。雨水沖刷著坡地的泥土，在腳尖處分成了兩條小小的泥流。一道白光照亮了整個泥水坑，閃電從暗紫色的云層中破出，轉(zhuǎn)瞬即逝，隨之便滾過一陣炸雷。
王金果朝黃家夫婦說道：“再往上走就進(jìn)林子里了，不安全，先待在這里，看看這水還往不往上漲……”王金果說幾個字就要抹把臉，好阻止雨水灌進(jìn)嘴里。大風(fēng)讓雨彈傾斜著胡亂掃射。雨下得地動山搖，青蓮摸著風(fēng)向，用身體幫葉子擋住飛來的雨珠。葉子埋在青蓮的懷里，汲取著母親身上的溫暖，哆嗦著，覺得冷得刺骨。
泥水坑的村民們浩浩蕩蕩地爬向通往竹林的坡地，像極了十一月挖冬筍時的陣仗。可惜人們都緘默著，在雨中弓身佇立，如同地上拼命抓住土壤的野草。
“姆媽——”不知是誰家的小孩帶著哭腔的喊聲，一時間寂靜的人們在雨里爆發(fā)出了一陣低低的啜泣，但很快又被雷聲和雨聲所掩埋。
浸泡在雨中的世界，似乎正在經(jīng)歷等不來黎明的永夜……
葉子渾身又冷又熱，腦袋昏昏沉沉的，她扭頭，從坡上往下看——被竹山環(huán)繞的泥水坑此時真的變成了泥水坑——沃田被暴雨化為池塘，來年豐收的美夢被雨水沖進(jìn)了地里。被水填滿的村落像一個黑漆漆的窟窿，灰蒙蒙的東西零落灑在水面上，不知是誰家的屋頂，還有沒能逃走的動物的尸體。
這是葉子記憶中，最大的一場雨。
“……俺們的家……沒了嗎？”
一個小小的聲音輕輕問道。
黑夜中沒有人回答。
王大喜還矜持地穿著一身濕衣服坐著，平日里咋咋呼呼的李卅早就脫得只剩條褲衩子，此刻難得安靜地站著，一臉深沉——葉子這才想起，雖然李卅個子不高，瘦猴子似的，行為也幼稚得像個三歲小孩，但他的確是村里年紀(jì)最大的孩子。葉子穿著濕衣服，屈腿坐在地上——下這么大雨，書包里的作業(yè)肯定濕透了……希望開學(xué)和老師解釋以后不會挨罵……葉子這么想著，頭越來越沉，還伴隨著隱隱疼痛，似乎有火焰從尾椎骨順著脊髓直躥腦門，每一條神經(jīng)都被它點(diǎn)燃了。葉子側(cè)頭把臉貼上冰涼的膝蓋，感覺好了些。她微微嘆息，眼前一黑，便向一側(cè)栽倒下去，撞進(jìn)青蓮懷里?！叭~子！”青蓮懷抱著葉子，用手掌輕輕拍打著葉子的臉頰，但是沒有反應(yīng)?！包S根！葉子昏了！怎么辦？怎么辦??！”青蓮扯著黃根的衣領(lǐng)吼道，黃根的臉因為恐慌而扭曲在一起，本就沒什么肉的腦門上，青筋從薄薄的一層皮下鼓起來，像枯葉上的脈絡(luò)。他伸出手，貼上葉子的腦門，被燙得瑟縮了一下。黃根難得底氣十足地朝青蓮吼了回去：“你問我有什么用！我怎么知道怎么辦！”“你這沒用的東西！”青蓮狠狠地甩開黃根的領(lǐng)子，趕忙把葉子的濕衣服褪下來，抱緊渾身滾燙的葉子，默默流淚。
雨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一行人就這么坐著，被烏云遮蔽的世界，昏暗得讓人摸不清時辰。年紀(jì)小的孩子們窩在父母溫暖的懷里，驚恐地望著飄搖的世界，父母們就弓著腰，用身體擋住那些飄下來的雨。
雨最終還是停了，日光銀白色的爪子伸向灰紫的天空深處。有人抬起頭，驚叫：“出太陽咯！”人們紛紛抬頭，難得在臉上綻放出笑容?？上矏偛]有持續(xù)多久，經(jīng)過一夜，又有幾個孩子開始發(fā)燒，二丫也像葉子一樣昏迷不醒。幾個被背上山的老人此時也不堪折磨，半朽的身體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人們愈發(fā)恐懼與焦躁。污濁的水面上漂著爛泥和動物尸體，幾家地勢高的，房子還露了點(diǎn)頂兒，其余的房子不知道是浸在水里還是被沖垮漂走了。水面上有些地方凹了下去，臟水打著旋兒，卻只是在那兒轉(zhuǎn)轉(zhuǎn)悠悠，沒有要往下流的意思了——這河流的口子估計被什么給堵住了。
“哪個有通訊的玩意兒？”王金果瞅了眼四周，問道?！八憧?，這山溝溝里頭，都莫得信號?！辈恢钦l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王金果聽著，像個泄了氣的球。
“這么坐著也不是個辦法，要不派個人去縣里叫人吧！”有人提議。
“是得去找人來……但是誰去呢？”
話一出，人們都沉默了。青棗縣城離泥水坑并不算遠(yuǎn)，趕集那會兒搭拖拉機(jī)，在山道上顛簸個把小時就到了。只是山道原本就不好走，現(xiàn)在暴雨一過，有路段垮塌的，也有被淹的，怕是容易出意外。
“要不我去縣里找人吧?！崩钬φ酒饋?，提議道，“我游泳、跑步都是村里最快的……”李卅話沒能說完，就被他爸李全一把掐住了后頸，“你個毛都沒長齊的，出來逞什么英雄？”李卅反手揪住李全的手腕，抬眼道：“我也老大不小了，這里離縣城又不遠(yuǎn)，我現(xiàn)在去，下午就回來了?！崩钊€是抓著李卅的脖梗不撒手，扯得李卅頭皮都緊了，兩個男人就這么你瞪我我瞪你的較勁?！跋肴ゾ妥屗h，看這天也不會下雨了，卅兒速度最快，肯定早早就回來了。”坐在不遠(yuǎn)處的王金果沒忍住插嘴。李全瞪了王金果一眼，“少在那兒唆使人。”“什么唆使？你也不看看之前是哪個叫大家往山上逃的？沒有我，你們早淹死哩！”王金果嚷道。李全冷笑一聲，對王金果說：“老子眼睛還好使，看得清是哪個跑到咱家門前的！”隨后便放開李卅，轉(zhuǎn)身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布包，看也不看地往李卅懷里一拋，李卅輕巧地接住那個布包，打開是兩個脹了水的玉米窩窩。
“走吧，是爺兒倆就一塊兒去?！崩钊f道，便邁開大步，率先出發(fā)了。
王大喜此刻也有點(diǎn)坐不住，想站起來，但又被王金果摁著肩膀壓了回去?！澳愀蓡崛?？”王金果壓低聲問道。王大喜看了眼王金果，一臉正氣地說：“我跟卅哥一塊兒……”王大喜話說一半就被王金果敲了腦袋，王金果做賊似的把王大喜拉到一邊，小聲說：“人家有他爹陪著，你去湊什么熱鬧？”“我不想什么都不做，就在這兒干坐著。”王大喜低下頭去，盯著自己的腳指頭，指甲蓋里卡了不少泥?！澳闵笛剑磕阋詾榭h城這么好去的？”王金果咬牙切齒地看著頂著榆木腦袋的兒子，他拽著王大喜，抬手指了指水面，壓低聲說道：“那水里漂了多少死雞死狗，你敢下去？指不定染上什么病！”王大喜抬起頭，瞪著自己的親爹，表情有了一絲裂縫，“難道卅哥就不怕得病？”“噓噓噓！”王金果忙捂上王大喜的嘴，狠狠刮了對方一眼，用只有二人能聽到的氣流聲說：“人家李家有三個伢子呢，李卅死了還有李肆李伍，咱家可就你一個伢了系幾，比不得，比不得……”
“二丫昏了你就一點(diǎn)兒不急嗎？”王大喜忍不住攥緊雙拳。
王金果皺著眉，扭頭去瞥了眼茯苓懷里正緊閉雙眼的二丫，轉(zhuǎn)回頭說道：“黃家那根獨(dú)苗不也昏了？你看人家黃老倌急嗎？”
“你總不能讓一個五十幾歲的人跑那么遠(yuǎn)吧！”
“給我閉嘴！你是我爹還是我是你爹？乖乖給我坐好！”王金果臉色一變，陡然起了怒意，他大力地摁著王大喜的肩膀，王大喜倔著不肯坐，但僵持一陣還是敗下陣來，怯怯地縮到母親身邊。茯苓依舊乖順地坐在地上，抱緊王二丫，仰頭張著那雙綿羊似的眼睛，恐懼地注視著王金果。大黃狗伏在二丫膝頭，耳朵耷拉著，時不時用鼻子拱拱二丫的腿。王金果居高臨下地掃視三人一狗，最后聚焦在王大喜身上，嘁了一聲：“瞧你那沒出息的樣！”
葉子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四周總有嘈雜的聲音，中途還隱約聽見一陣歡呼。腦海中的景象變換著：黃根背上的汗、青蓮的掌紋、在地上翻飛的皮筋、蹦出老遠(yuǎn)的彈珠，還有竹筍殼上的毛刺、牽牛花上的露珠……最后變成了一場雨，黑漆漆的雨。
葉子勉強(qiáng)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有個人影鉆進(jìn)視野，對方似乎在說話，腦袋不安分地轉(zhuǎn)著。清晰的話語慢慢傳入葉子的耳朵：“護(hù)士！她醒了！她醒了！”葉子閉上眼，再度睜開，青蓮朝自己露出一個疲憊但寬慰的笑?！靶褋砭秃?，醒來了就好……”青蓮哆哆嗦嗦地握住葉子的手——她的掌心是溫?zé)岬模挠|碰是有力的，葉子能透過她的掌心感受到生命的脈動——葉子這才感覺自己真正活了過來。
葉子只在醫(yī)院待了一天，就被青蓮領(lǐng)上鄉(xiāng)村巴士，匆匆趕回了泥水坑。
暴雨退卻，但它留下的傷痕還在，蒙蒙細(xì)雨也依舊斷斷續(xù)續(xù)地下著?；厝サ穆飞锨嗌徱恢痹谀钸度~子昏過去后發(fā)生的事情，聲音很大，惹得巴士上的人頻頻側(cè)目，很快便攀談起來。原來是解放軍及時趕到，疏導(dǎo)了水流。據(jù)說軍綠色的迷彩卡車像一串綠豆粒那樣滾入人們的視野，小小的坡地上爆發(fā)出一陣歡呼，像浪似的滾下坡來。
“今年夏天不好過啊……長江這塊都發(fā)大水了，泥水坑算好的，好多地方的暴雨到現(xiàn)在還沒?！?/p>
“你說我們今年該怎么辦，收成不好，僅有的那點(diǎn)積蓄也打了水漂，政府補(bǔ)貼的錢哪夠我們挨過冬天？”
“還能怎么辦，田是種不下去啦，早點(diǎn)去城里打工吧！”說話那人啐了一口。
葉子朝窗外看去，滿地的積水與斷枝，巴士行進(jìn)得比往日更加緩慢且顛簸。劃分界限的田埂或被沖垮，或被掩埋，黃泥拌著綠，也不知是野草還是秧苗，就一坨一坨地堆在田里。偶爾能瞧見幾張長方形的黃紙，隨風(fēng)跑著，沒幾步就爛在了泥里，猶如它所祭奠之人的身軀。
母女倆在村頭下車，葉子一眼就看到了王金果掛在家門口的錦旗，應(yīng)當(dāng)是解放軍頒給他的，葉子突然憤憤不平起來：那旗子上當(dāng)寫王大喜的名字。
沿著再度溫順的河流向上走一段，便到了自己的家。葉子的家在這場災(zāi)難里挺了過來，依舊完好。最先入眼的是門前的柚子樹，樹枝上正掛著她的書包和書籍，書頁被人細(xì)致地攤開，在陽光的烘烤下舒展著蜷縮的身體。葉子收回視線，看見黃根光著腳丫，端著兩個搪瓷碗，他的膝蓋和脊背都微屈著，埋頭從灶臺前走過，燃盡的草木灰隨著他的走動飛揚(yáng)起來又輕輕落下。他注意到母女倆回來了，卻也沒什么特別的表示，如往常一般招呼著：“快來吃飯?！?/p>
明明是再平常不過的光景，葉子卻不知為何鼻子泛酸，有種要流淚的沖動。
同人們談?wù)摰哪菢?，泥水坑里也有幾戶人家要走。黃根倒是對大家的打算充耳不聞，埋頭修整他的寶貝田，青蓮竟然也沒有提出離開，還是罵罵咧咧地跟在黃根后頭，兩人一如既往地在田埂上吵吵嚷嚷。
“葉子?！?/p>
葉子坐在屋檐下看書，聽見有人喚她便抬起頭——來人是王大喜。
王大喜應(yīng)當(dāng)是挨了打，方正的臉腫得老高，都快變成了圓的。眼眶下有一塊青紫，嘴角也破了一塊，顯示出不一樣的紅色。
“你要問什么問題嗎？我去屋里拿書……”葉子站起身，準(zhǔn)備去屋里拿自己的教材，卻被王大喜攔下。王大喜朝葉子苦笑著搖搖頭，“我新學(xué)期不去了，我打算輟學(xué)?！比~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她想問王叔同意了嗎？但又覺得自己不該問，只是點(diǎn)頭。王大喜頹唐地往墻根下一坐，接著說，“我爸想讓二丫出去做工，好掙錢供我上大學(xué)?！比~子微微側(cè)過臉，看著王大喜，喃喃道：“二丫才十五歲呢……”“我是不會拿著那錢去讀書的?！蓖醮笙舱f著，“這不就是賣女兒嗎？”葉子沒說話，只是靜靜合上書，陪著王大喜坐著。
“可惜我是個膽小鬼，壓根兒不敢反抗。”王大喜果斷沖進(jìn)雨里的背影又映入葉子的腦海，葉子很想告訴王大喜，他并不是膽小鬼，但王大喜卻自顧自繼續(xù)說：“我爸打我媽的時候我不敢站出來！他阻止我去縣里喊人的時候我也沒敢頂撞他！現(xiàn)在他要把二丫送走了，我還是跟窩囊廢一樣站在一邊，連個屁都不敢放！”葉子被王大喜難得的低吼給嚇到了，她只敢直愣愣地盯著地上的縫，想要出口安慰，卻又覺得一切都太過沉重，那沉重壓在葉子的嘴皮上，讓葉子笨拙地不知道該說什么。
王大喜見葉子沒有反應(yīng)，苦笑了一下，“走了?！彼泻糁~子卻依舊怔怔地點(diǎn)頭。王大喜抬腿剛跨出一步，想到了什么又轉(zhuǎn)回頭，對葉子說：“葉子，你真是泥水坑里最幸福的孩子?！比~子沒有點(diǎn)頭，也沒有反駁，只是目送王大喜離開。
臨近開學(xué)的時候，葉子去了竹山的背后——果然，矮牽牛花叢早已沒了昔日李卅夸耀的風(fēng)姿，只剩下一攤爛泥。那些載著美夢的碗狀小花都被大水和泥濘吞噬殆盡，經(jīng)過反復(fù)咀嚼，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
葉子站在山腰上注視著原本是花叢的地方。
其實也沒什么值得難過的，花兒明年還會開。葉子想著。
王大喜再也沒來找過葉子，見到葉子也不再像以前一樣爽朗地笑著打招呼，只是低著頭跟在王金果身后，他的話變少了，時常一副深沉的表情，看著倒像是“成長”了。葉子一直沒見著二丫，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被送到城里去。李卅自從水災(zāi)之后就沒了音訊，有人說他跟著軍隊走了，以后會去上軍校，說不定會當(dāng)個大官回來。也有人說李卅是在去縣城求援的路上淹死了，葉子當(dāng)然相信李卅是去了軍隊的，畢竟他可是全村水性最好的，怎么會淹死呢？
葉子一直安安靜靜地在泥水坑的路上走著，直到坐上去往學(xué)校的巴士時也依舊安安靜靜。來送葉子的照例只有青蓮，她扒著車窗朝葉子絮絮叨叨半天，無非就是說些“錢要省著點(diǎn)花”“高三更要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給家里丟臉”之類的話。臨近發(fā)車的時候，青蓮把那個印著供銷社黑字的紅布包塞進(jìn)了葉子的書包里。
葉子要離開泥水坑去考大學(xué)了，那考上大學(xué)之后呢？葉子又要去哪兒？葉子想問青蓮，但她隱約覺得青蓮不會給她答案。她很想問青蓮自己是不是非得考這個大學(xué)，但注視著青蓮的眼睛，葉子又明白自己的確是非考上不可的。
巴士開動了，葉子透過窗戶，回頭看見青蓮依舊佇立在村口，隨著泥水坑一起，被拋到身后，變得越來越小，逐漸淡出葉子的視野。
明明以后還會回來，葉子卻隱約覺得，自己可能真的不屬于這里了。
責(zé)任編輯 丁莉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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