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夢早晚得來。

連著幾年，我把事業(yè)看作夢的一部分，想做大，卻沒有根。事業(yè)就像海上遇風(fēng)的船，飄忽著，駛離海岸線。我想，也許駛離，正是為了回歸。

有一天，我恍然發(fā)現(xiàn)，大海其實是一面塵世的凹凸鏡，照見歪的斜的方的圓的丑的美的一切一切。

毛茸茸的雪舔著海面，遁形于一片汪藍(lán)。初冬已至，半島的碼頭趕著年尾，人流再一次涌入。早在凌晨兩點，我把車頭掉轉(zhuǎn)方向，挺進(jìn)車場。叮，自動落鎖，邁著九分像的一字步，走出80后汽車職業(yè)經(jīng)理人應(yīng)有的氣場。

在挺進(jìn)車場之前，林董電話批我工作態(tài)度有問題，應(yīng)提前幾天住進(jìn)漁人碼頭，適應(yīng)環(huán)境。我像往常一樣反駁他，重復(fù)著對選美的看法?！拔覀円氖擒嚹５木C合素質(zhì)，知識含量排第一?！彼f。我說，“那個夏貝貝是怎么回事？”鵝蛋臉、黑漆漆的大眼睛、飽滿的嘴唇。他讓我說得具體點。我竟然無言以對，勾起頭，像受氣的奴才，從后視鏡確定這張臉的低廉后，不自覺地打開火機(jī)，藍(lán)紅色的焰苗幽幽地綻開，我又一次玩火?；鹂镜侥樕蠒r，我再次告訴自己你情我愿，美事一樁，后視鏡里的臉?biāo)查g高貴起來，頭也不那么重了，火光把座駕照得慘紅。

自林董第一次付諸行動后，我就看到了空前的銷售規(guī)模，以及由此帶來的聲譽和金滿箱銀滿箱。這一個月來，我等著這些車模提前給我電話。我知道來參賽的車模中早已成名的也巴望這天，比如那個叫珍妮的混血女孩兒，就算耽擱搞電影和出國游學(xué)也得來享受享受。青黃不接的嫩模更是急得提前收拾行李，恨不能插上雙翅單飛港城。他們?yōu)榱艘慌e奪魁橫沖直撞地把我當(dāng)?shù)谝话校榈梦覝喩聿皇娣?，待射過幾次后，又把我當(dāng)寶藏挖，沒完沒了地問東問西。

所以快到漁人碼頭時，我不禁加快了步伐，希望早早接到他們，好正式進(jìn)入工作流程。

林董又來電話了，脾氣聽起來很大，“為什么叫劉部長？”我說，“新車下線，他來助陣有臉。”這回賽格車放在港城首發(fā)，我比誰吆喝得都賣力，第一個就請了劉部長。劉部長負(fù)責(zé)亞洲本品牌營銷，常各國選店巡回指導(dǎo)。港城建店時，他也參與了剪彩儀式，并且親臨督導(dǎo)過我的工作。

林董咕嚕著，“以后別請這些不中用的。時代在發(fā)展，有些東西得變通。”林董對劉部長有看法，源于他們做事風(fēng)格不同。林董的風(fēng)格，我暫時不好講，他是上司，能把調(diào)車優(yōu)先權(quán)給到我，還給我發(fā)銀子。

“那個姓桂的怎么非得半推半就，嗯？”林董在問我，我沒吱聲，他接著說，“裝吧，裝吧，裝不了多久得蹦著高兒來。看他能玩出幾宗大單子?！绷侄挥帽闹邇簛?，X品牌董事長身份一直滋兒得很。

我想讓林董也早些過來，省著一遍一遍地來電。林董那頭哼哼哧哧，半天沒聽清他說了些什么。我撂下電話，腳底一滑，險些摔倒。碼頭式的建筑搶入眼簾，這是一座用混凝土、舊磚堆砌的縮小版的碼頭。下三層，上八層，高端大氣，引得我目光流涎，灼灼不止，這時，林董又把電話打來，風(fēng)大，聽不清，我摁了。轉(zhuǎn)臉便見游輪朝這邊慢騰騰地駛來，我翻出望遠(yuǎn)鏡，對準(zhǔn)焦距，鏡頭下的姑娘們，時尚拉風(fēng)，挽著手，在船板上跳得像醉酒。船上的彩綢很多，呼啦啦地飛舞，在有燈塔的海上，斑斕無限，令人神往。

我的心卻布滿苦汁，眼眶泛著莫名的痛。放下望遠(yuǎn)鏡，塞回包中，拿起手機(jī)，想拍個相片，發(fā)林董。剛才按了電話，止不定清醒過來，會怨我越來越目無領(lǐng)導(dǎo)。嘀嘀，林董的信息沒談相片，竟寫著“鄰市有動靜，擔(dān)心三年前的事情卷土重來，耽擱本次活動首發(fā)”。

他一慌，我也著慌，在錢面前，我經(jīng)常代表同事先失了主心骨。此刻，恨不能耳朵里長腳，跑過去面對面地把事商量。我迅速把電話撥了過去，他卻說，“翻來覆去那點事兒，推測沒啥具體影響。”電話那頭還亢奮一小會兒，又說，“心揣肚子里，活動結(jié)束，等拿紅包。拜拜。”我剛要掛電話，他補充令人膈應(yīng)的話：“他們?nèi)裟馨崞鹗^砸自己腳最好不過?！迸?，電話掛斷。我的心情突然壞到散架兒，一股無名火撐痛雙肋。這時，游輪來電說臨時調(diào)整兩小時。唉，這群姑娘八成以為碼頭有記者，要在背人的地方一番“刮膩子，上染料”。

我只得朝建筑走去。暗光烘照，“漁人碼頭”四個魔幻大字輪番撲向我，音樂與海潮雜糅，耳朵仿佛住進(jìn)交響樂團(tuán)。我對五光十色煩透了，更喜見百搭的灰色。我灰著臉走進(jìn)電梯，光閃的數(shù)字鍵一滅，負(fù)一層到了。一路的綠色格子甬道，一邊是大規(guī)模的咖啡廳，一邊是裝束室。我往裝束室走，瀨口水、鹽膏、發(fā)油、香水、飾品、假發(fā)，一應(yīng)俱全。含住鹽膏，從舌尖滾到舌根，厚垢掉了不少，口氣比平時芬芳，精神也振奮多了。我往七樓姑娘們房間去了一趟，房間里什么都有，她們也不怎么挑剔，畢竟隨身箱子里應(yīng)有盡有。

從七樓下來時，林董最后說的那些話在心里已然涼了半截，雙肋不再脹氣，也許室內(nèi)的溫度好。隨后，我化了淡妝，把夏貝貝的簡歷默背一遍。有人敲門，我立起身子，來人是侍者。

我問他，“什么時候到的？”他說，“早來了。”我問他，“有事嗎？”他說，“沒事兒。”我繼續(xù)看簡歷，他湊過來跟著我的節(jié)奏一起看。我有些厭棄，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在漁人碼頭，他就是個助手，更確切地講不過一個后勤類人物。他看出我的不耐煩后，不自覺地往后避了避，還是沒有走的意思。片刻，林董電話說，“你休息吧，讓侍者去接?！蔽肄D(zhuǎn)告后，他迅速照鏡簡單整理，氣息積極而努力，連聲招呼也沒打，像風(fēng)一樣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我不知所措，合上簡歷，微嘆一口氣。

當(dāng)聽到嚓嚓聲、耳語聲、陣陣踢踏聲，我便護(hù)著職業(yè)裙微翹的圓邊兒，奔往負(fù)三層。這里是活動場地，有數(shù)十座形狀各異的花崗巖臺面。平均每座長五十米、寬三米、高一米，英氣十足。兩旁是海神話藝術(shù)鏡面。以海洋生物生成的鏡面，每回都令林董振奮，說，“美！真美！”他摩拳擦掌，特像打了氧的魚。

“三個泳池放上水嘛。”他說。

他用大手撫摸著一處造景峭壁，身后是巨幅寫意的汪洋大海圖，有帆船，海鷗，陽光下如指肚兒大小的螃蟹，魚兒蹦跳，貝唇緊閉，各種渤海生物在圖景中各謀其位。若是三個泳池注上水，與海洋鏡面映像，這幅圖就“活”了。

“頭天晚上注水，更新鮮?！蔽艺f。

“真美哇?！彼仲潎@。

我飛出一枚響指，以眼神對答，心中暗忖：還他媽的泳池，跳到水里不清不渾，泛起的水紋是最好的膠片。林董略頷首，頗為躊躇樣兒，一看又是裝出來的。我更要裝得滴水不漏，畢竟承受了恩澤。我指向球形臺，展示臺，錦鯉池，玫瑰塘，水滴灣，絮叨個沒完。

一時想起大人物桂總給出的意見：“爛果園子算什么，野猴子待的地方?！彼囊馑嘉叶?，人造果園搞不好就成了花果山，沒了興致是小，影響簽單就大了。這話還是林董轉(zhuǎn)述的，我沒見過桂總。桂總是南方搞油業(yè)的，大買賣人。不讓造就不造。先砌幾個泳池是費錢，可也大氣，視覺效果更能翻倍。方案由我重改的，正反，一筆不菲的收入要進(jìn)賬，不想別的。

在侍者的指揮下，姑娘們已排好隊。個個面帶喜悅，笑得很甜。剛才一番捯飭，真是光彩照人。

“一律按照合同履行義務(wù)，現(xiàn)在想離隊的請走開！”我嚴(yán)厲地向前一掃，刮著每張面孔。和電話里聊天的聲音，截然不同。

姑娘們聽罷，瞳孔快速收放，鼻翼微微震顫，依舊喜笑顏開。于她們這話沒有生硬感，沒有居高臨下的陣勢，反倒像擁有一張王牌，襲了自以為是的身份。尤其在林董的微笑中，她們淋漓展示腰肢的弧度，似變形的拋物線，差一步就可以取點做題了。唉，凡這行當(dāng)，沒一個不認(rèn)為自個兒漂亮地可以沖出亞洲，沒能出人頭地是老天閉眼睡著了。一番骨頭到皮的打磨，就算不出精品，那贗品也是精品，一般人難識真假。

林董為了他們，今夜無眠，正恰到好處地掃描著。嚇我一跳，這是誰的聲音？林董背著人可見下了功夫，會把聲帶擠得磁性十足，說，“認(rèn)真走臺，創(chuàng)新pose?！?/p>

還沒出名的姑娘，弱得像群嫩雞崽兒，一個勁兒地點頭稱，“是。是?！彼齻兛此颇抗鈭远?，可再細(xì)一看，會發(fā)現(xiàn)手心倒汗，抻搓衣角，不斷吁氣，個別人沒控制好氣息，竟發(fā)出屬于自個兒的聲音。一瞬間，我起了彷徨，深吸一口氣，再次掃視她們。

“好，立正！一點要求，把嘴巴閉緊?！蔽覔粽迫抡f了這些。

夏貝貝朝我丟來一個眼色，我反倒冷冷的，開始調(diào)整隊形，據(jù)通話及剛才的觀察、簡歷特色，把幾個能獻(xiàn)殷勤的，此類人常亂方寸，挪后面。神態(tài)無所謂的，此類人厚積薄發(fā)，放前面。這樣搭排，隊伍不會失重。行內(nèi)規(guī)矩多，沒有誰手把手教，懂得哪個賽道都不虧才能把場子撐下去，姑娘們心中有數(shù)，一陣嬉笑，又相互認(rèn)識一遍。她們幾乎對通往彼岸有絕對的敏感度，最怕熟路的鉆了空子，憧憬落空。

有備而來的夏貝貝不怕熟路的，卻怕桂總的行當(dāng)后勁兒沒指望。有一次她說，“想攀個行當(dāng)穩(wěn)妥的大買賣人，將來才不至于窮酸?！迸说陌凶?，始終瞄準(zhǔn)銀子，名表名包名鉆名車，配著心情搭，場合用。再說了，凡與藝術(shù)沾點邊的，哪個不想國際化，代言品牌，參與大片拍攝，前期眾星捧月，后期警車護(hù)航，羽化在銀子和掌聲中。

她也算勤奮，把臨場發(fā)揮的題目，熟背在心，比如，賽格車始于哪個年代，最早的設(shè)計者是誰，油泵的工作原理……另外，她要展示舞蹈《湘雨》，劉部長愛看。她是在某財經(jīng)雜志的個人訪談欄中找到這則消息。“訪談不可信?！蔽覍λf。她急了，把帶子扔了一地，左踢一腳，右踢一腳，發(fā)起精神質(zhì)。我怕燒了情緒，連忙改口說，“看客能樂得直鼓巴掌，指不準(zhǔn)還得備上藥棉和紗布，鼻血這玩意兒，何時光臨誰也沒譜兒?！惫媚飩兌紣勐犨@話兒，恨不得這些金滿箱銀滿箱的男人為他們神魂顛倒，要月亮不摘星星，要什么給什么。只是夏貝貝的樣子，不受林董待見。

碼頭鐘聲轟鳴八下，姑娘們縮著頭，用眼睛和耳畔尋著余音，樣子蠻可愛的。

“當(dāng)初設(shè)計者吃啥長大，非得鬧海嘯才算罷。”混血女孩珍妮的中文很標(biāo)準(zhǔn)。我瞟她一眼，她神氣未變，卻閉上嘴巴。確定我沒下文后，又朝我噘著小嘴巴撒嬌，像我多喜歡她似的。

事實上，我對所有的姑娘都不嚴(yán)厲。雖然，我從心底厭棄，不愿理睬，可我不想毀了她們的心情。她們是踩著路來的，我們又是鋪路人，哪好給人臉色，說該說的，做該做的，有些必要的時候還得給她們打氣。

從一早到現(xiàn)在，站了兩個多小時，姑娘們累得眼神暗下來，微笑卻依舊，可比哭還難看。有的臉上開始掉妝，有的因整容急于回去打營養(yǎng)，我想讓她們回去。我看了林董一眼，他正等著我這一眼。

“花出多少銀子包場子哪，便宜這個女人。二十一世紀(jì)還審這種美？”林董因夏貝貝不是錐子臉，而大為惱火?？雌饋硪蚕裱b出的火氣。

網(wǎng)紅臉沒啥稀罕，我替夏貝貝平反，“上回，有個車模剛做了下頜來培訓(xùn)，睡覺磕回原位，醒來尖叫，拇指食指上下左右齊開動，葵花子兒小臉蛋立馬呈現(xiàn)?！绷侄瓝溥暌恍Γ薏坏眠@些女人整得符合快餐世道。笑罷，我突然發(fā)現(xiàn)林董的眼神柔情萬種，原是抓人眼球的好鞍晃來晃去，現(xiàn)在穿這么惹眼，待桂總來，她要怎樣搭配。夏貝貝一身幾何式布條亂搭的透視裝，超前打造著理性的性感。

估量話訓(xùn)得差不多，我擅自做主分了房卡，讓她們回去休息，并再次叮囑十天內(nèi)不許離開漁人碼頭，否則，費用清零。

侍者把姑娘們送到七層后，回來站在電梯口向我賠禮。禮節(jié)性的道歉，多此一舉。想想我也不煩他，他有好處，尤其是看到的擱心里，聽到的悶?zāi)X子里，唯獨不放口中亂嚼。

他雙手遞來配餐表，我瀏覽一遍，說，“龍蝦換對蝦，貝類不要，參鮑替上，二兩肉熬粥，水果酸奶，其余的全不要，越簡單越好。”侍者立馬用手臺出單，我簽了字。侍者躬身退下。

午后，夏貝貝輸送一條短信：“藍(lán)總好！我是夏貝貝。桂總讓您照顧我。”

“負(fù)一層咖啡廳見?！蔽一匦?。

她來了，低胸羽毛衫無緣無故地萌生野性，巴掌大的黑格子裙齊著臀垂兒，濕漉漉的發(fā)卷兒，擎一支腮紅棒，口中打著輕哨兒，兩團(tuán)紅暈乍一看像晚霞。我們相視一笑，貝貝就問，“你看劉部長會不會喜歡我？”在她心里，我已然是信人。我哪里了解他，但我可以肯定一點，他欣賞我的工作作風(fēng)，更愛港城風(fēng)光。我無所謂地?fù)u搖頭，說，“我不了解?！必愗惏炎齑揭С砂朐卵罓睿凵癜档瓱o光，剛才那團(tuán)霞光也失色不少。我有些過意不去，讓她喝咖啡。

“他的位子挺高的，我心里沒底?！必愗惻跗鹂Х龋瑵M眼忐忑，看向別處，“藍(lán)總，你就好人做到底吧?！?/p>

我覺得貝貝是個聰明女孩兒，便說，“別要求太高。你已經(jīng)和別的姑娘不一樣了。你應(yīng)該高興，比她們幸運。”

貝貝挺善良的，讓我挨個兒見見。

我說，“明知道給不了有效信息，何必去裝模作樣，這樣的事兒，我做不來。”

說著，我打開手機(jī)，一一刪除別的姑娘給我的約見信息。于她們裝作看不見，是最良性的表達(dá)。貝貝把咖啡一口喝凈，侍者撤去舊杯，換新杯，而后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

“藍(lán)姐，你給我估個價兒吧。就我這樣，你看看?！闭f著，她站起身子，給我走上一段兒，幾個動作很嫻熟，她笑起來，有兩枚深酒窩兒。我笑了笑，“快坐著，我也不是考評官?！?/p>

“藍(lán)姐，你就給我估個價兒吧。”貝貝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說。

我吸著上嘴唇兒，說，“各地房產(chǎn)，各國首飾名表，出國票根滿天飛，紅得發(fā)紫，有一個名正言順地做了福布斯富豪的女主人……”

我腦袋跟不上嘴皮兒，亂七八糟講了一拖拉，又意猶未盡誨人不倦：“沿海城市是個撈金地，就看自個兒怎么處了?！彼馗鸱脜柡Γ频臎坝?。

“求你給我設(shè)計一下吧！我知道你在行。”她急切地哀求我。

什么？一個準(zhǔn)備晉升高級職業(yè)經(jīng)理人的優(yōu)秀管理者，竟被她用語言，篡改成皮條商人。哦，剛才那群嫩雞崽兒也應(yīng)算我一個。我沉默不語，心里暗嘆。

此時，碼頭廣播滾音播放各品牌的價格戰(zhàn)，口水戰(zhàn)。X品牌劉部長再次聲明市場的前拓性，保有數(shù)量居世界高分比。他方發(fā)言人拿捏著小調(diào)兒，火力十足，見縫插針地游說其他品牌，以求共贏。貝貝罵了一句，“媽的，開個車，也能打起來，吃飽撐的?！蔽艺f，“端哪碗飯，哪碗飯不容易，現(xiàn)在鄰市又開始搞動靜，兩市近，怕影響首發(fā)?！?/p>

這堆剪來的新聞，是林董要求算在課程內(nèi)的，貝貝挺上心，列出話題，不斷追問。

“姐，當(dāng)?shù)赜羞^實體戰(zhàn)嗎？你給說說?！彼苷J(rèn)真地等我回話，像我有多大能耐，竟公然地捧我。

我不語，腦仁兒疼。

“姐，別小看了，什么事岔子，也能掀起大風(fēng)浪?！彼f。

這話切中我的要害。

“姐，你怎么不說話？”貝貝胸前的絨毛晃動著，摳弄指甲避免尷尬。透明的黑晶鑲在十枚金色甲片上，嫩里冒著神秘。我輕笑，抿一口咖啡。

“送的是平層嗎？”她問起預(yù)期的房子。

一無所有，滾蛋回家的車模也大有人在。我沒講出來，不能把天兒聊死，不是嗎？我咬著杯口，遞給遠(yuǎn)方說不清的神色。

林董把沏好的茶重新?lián)Q過一回，腳步越來越重。我參照《名模》畫泳裝樣式，拿不定主意的，索引頁鉤對號。林董瞧我一絲不茍，轉(zhuǎn)過身，說，“別被桂總老小子耍了，錢砸光的事兒，也不是沒有過?！绷侄谑装l(fā)團(tuán)購中吃過虧，現(xiàn)在他總愿意大膽懷疑一切，在否定中收獲肯定，或是當(dāng)頭一棒，或是喜笑顏開。不知林董談桂總用的是哪一計，總之，林董會呵呵一笑，“油業(yè)有錢，花不完?！?/p>

電話連唱，林董撲向桌子“歡迎光臨”說個不停，放下電話后，說，“負(fù)一層?！蔽冶鸩牧锨巴?，侍者跟在我身后。

咖啡廳靠窗處立著一位小眼睛男人，他口唇松弛，做著某種拉伸運動，樣子滑稽油膩。就他？大人物？有空來捧人？牽線更多大人物？我沒進(jìn)門，在外打量，趕來的林董看出我的不屑，不動聲色地掏手機(jī)，發(fā)信：“網(wǎng)眼小，兜大魚?！?/p>

剛坐定不久，林董眨著鏡片后面細(xì)長的眼睛，一步到位提簽單。

“你們的車不好賣嘍，”桂總剛落座時，屁股像是盛了水能攤出好多面積，現(xiàn)在又說這話。

林董臉色一變，說，“老桂，每條線說好了解決2000臺車，他們什么時候到？”

桂總用肥胖的手指把紅板臺彈得嘣嘣響，不大一會兒，便泡在煙圈里，自顧自地說：“企業(yè)現(xiàn)在可不是大當(dāng)家能一手遮天嘍，何況鄰市又搞動靜?！?/p>

林董吸著鼻子笑了笑。

“老桂！”林董摘下眼鏡，兩只鼻筒直冒煙。

“都躲起來啦，”桂總一指林董鼻子，“老兄經(jīng)驗得很哪，吊我胃口。”林董假意沖我吼，“累也不能休息，把夏貝貝喊出來?！?/p>

“夏貝貝有些累，讓她們休息吧，排練好，再上場，看得您心花怒放?！蔽覍鹂傉f。

桂總一手舉煙，一手敲得板臺更響了，腿腳顛著，那樣子活像一個快放完電的胖玩偶。

林董瞪我一眼。我回瞪一眼。

“這個貝貝鴨蛋臉，別的那些，媽的，套用一個臉?！惫鹂傔吙冗呅?，肚子上的肉一鼓一鼓，像只蛤蟆。

他拒絕扯大鋸，直呼讓夏貝貝出來。拗不過他的脾氣，我讓侍者盡快在咖啡廳布置一場酒會。我不想單叫貝貝，活動前，我有保護(hù)他們?nèi)魏稳说牧x務(wù)是其一；控制好局，別亂了幾天后的活動是其二。聽說是油業(yè)大亨，姑娘們?nèi)杠S極了，提著最美的行頭，高顏值，高氣場嘻嘻哈哈地來了。他們不聽紀(jì)律，個個削尖了腦袋，你灌我也灌，一副不能落后的架勢，把桂總當(dāng)作第二靶展開轟炸式的敬酒。貝貝靦腆，擠不進(jìn)去。桂總狗爬一通，和她們玩起了捉迷藏，一身肥肉亂顫，到后來，被桌子卡住了。林董正待發(fā)作，負(fù)一層的手鈴響了，侍者把亂滾一氣的桂總扶去七樓。姑娘們頓時空虛起來，相互不再溫柔，充滿地道的槍藥味兒，有的甚至丟下杯子，掃蕩所有的食品。林董讓我半小時后去找他。

我瞥見一雙淚眼，說，“惡狼嗎，誰見了不怕?！?/p>

我的聲音冰冷得要命，我恨鐵不成鋼，說，“技術(shù)不好沒事兒，臺風(fēng)得好，臺風(fēng)哪里去了？”

姑娘們雙手交疊，貼于小腹，靜靜地低下頭。貝貝不哭了，看起來多了心思。她想什么，我知道。我噓了一口氣，指著餐臺一片狼藉，有脫落的仿真甲片兒泡在流出的酒水中，正熠熠生輝，也有幾件綠不綠黑不黑的裙子，絞成硬痂兒軟結(jié)兒，活像一坨漚了半年的墩布，一枚鞋跟歪倒在吧臺下，幾只光腳丫子剛才跑得最歡實……我越看越氣，品牌形象全讓他們毀了。

林董一句一個不樂觀，一句一個糟糕透頂，搞得我想罵人。他把茶水潑了，說，“可惜港城這個地方了，活脫一些沒見過男人沒見過女人的人摩擦起電了?！蔽液吡艘宦暎粗麣饧睌牡哪?，順手給劉部長發(fā)了一個問候行程的信息，也是想提早跟他見面。劉部長發(fā)信說，“用不著來回跑，我在鄰市，過幾天就見到了?！彼麜ム徥?，我挺吃驚的，八成有什么熱鬧被他關(guān)注了。想也白想，理不出頭緒，只得聽著林董牢騷，聽著聽著，我掩嘴笑了，他的嘴巴成O形，像極了蒼蠅入喉，不得不咽。

夜里，貝貝把我領(lǐng)進(jìn)房間，介紹一種洗液，另有一個透明軟痂。我推開她，她還不停地說，“這些生錢的東西早有了，我也不是第一個用，有錢的男人更認(rèn)。”媽的，一群騙子！我摔門而去。

漁人碼頭的霓虹撐破夜空，炫出琉璃色，連年來積攢的空虛，有備闖入，捫心自問，越問腦袋越疼，整片腦殼竟輕起來。海風(fēng)輕輕地?fù)u著我的發(fā)絲，我散開綰在頭頂?shù)镊僮樱缙俸诎l(fā)融入黑夜。我抬起眼，岸上鋪滿薄薄一層冰，白亮亮的，大海接著雪花，我接著大海，可惜我用的是不爭氣的眼睛。直起身子后，我抹了把臉，發(fā)現(xiàn)是大海接著雪中的我。要干就好好干，不干就滾蛋。我不能滾，活動之前，我放不下的事情太多了，活動之后，等著我的事情也會很多。

現(xiàn)在等我的，一定是那些女孩。她們想約到我，仍不斷地發(fā)信息，有的已經(jīng)近乎哀求。我抬眼打量七樓的燈光，正斷斷續(xù)續(xù)地灼燒，姑娘們不曾合眼，在等待某天能有鮮花紅毯和锃明彩燈的俯首，在光圈中盡情地游弋成一條錦鋰的尾巴，就像灌酒，不，要比灌酒多出百倍千倍的爭先恐后，只為使出渾身解數(shù)。咸風(fēng)苦了嘴唇，我又一次陷入空虛，甚至有些絕望。

“藍(lán)藍(lán)，桂總在港城的5000單任務(wù)交給你了，我看讓珍妮上吧，她還是有名氣的?！绷侄瓉硇耪f。

“桂總答應(yīng)夏貝貝了。”我回復(fù)。

“男人的心思你不懂?！绷侄賮硇?。

“我為什么要懂他們的心思。賣車，修車，老帶新，形成閉環(huán)，是廠家考核我個人的指標(biāo)?！蔽覜_著大海咆哮如雷。

想到指標(biāo)，我主動稀釋了絕望，匆匆跑回房間，繼續(xù)畫圖。猛然，明閃閃的玻璃鏡面隱現(xiàn)一張剛熟悉過的臉。海潮震得耳膜又硬又疼，誰把窗戶敞開了，疾入的冷風(fēng)吹動兩杯綠色的果酒，清波蕩漾，如精致的田野。

“今晚，就今晚！”那個肥不嘰的聲音，油乎乎地冒出來。一并想抓住我的手。

“回家找你媽！”我狠狠地踹過去說。桂總佝起圓身子，踉蹌出門后，跑得飛快。

十天后，姑娘們起得很早，從內(nèi)到外一番打理，然后，跑去造型師那里，比照氣質(zhì)、妝相，服裝抓弄一款合適的發(fā)型。負(fù)一層炸了鍋，音量一迭高過一迭。侍者搖動手鈴，也就安靜了一小會兒，音量再次四起。我把耳朵捂住，使勁晃著頭，知道她們那點可憐的興奮，全是因為要沖向終點。安靜再次來臨——她們突然緊張起來，有默默祈禱的，臨陣修改簡介的，觀摩別人裝束重捯飭的，暗自垂淚的。

珍妮微閉雙眸，陶醉于一身艷麗的裝束，張開雙臂高調(diào)展示藍(lán)色眼睛和雪白肌膚，她說：“我國遍地是金子?！闭淠葸f林董咖啡，林董微笑相饋。而夏貝貝捂著小腹，抹著眼睛，一副沒出息的樣兒，也沒個笑臉。

梅花隊形一張一合，一前一后，一收一縮，自高階向下，一派冰凌花怒放。而后，三三兩兩地踩著節(jié)拍，后踏步散開，走向花崗巖展示臺，左手迎前，右手搭臀；十指屈成葉芽狀，身體釋放料峭春意；貼肩扮酷射擊，自帶音效；現(xiàn)場跳勁舞的有些別扭，但珍妮勢必想猛一回，林董批準(zhǔn)，那杯咖啡奏效了。擅水的翻拍著水花兒，沉水的鎬石發(fā)箍清冽無比，我不禁打了幾個寒戰(zhàn)，仿佛凍住了。是貝貝令我暖和起來，一身藍(lán)色斗篷，蟠桃形的胸襟，收腹提臀，臉蛋前傾，肥嘟嘟的雙頰，像帶著仙氣兒的新生兒。桂總一邊一口一個質(zhì)量好高標(biāo)配，一邊往泳池去，放手進(jìn)去，眼睛小得有些忙不過來。我拉他一把，叮囑別濕了鞋。他微微一怔，離開泳池。我慶幸姑娘們并沒全穿泳衣上場。

慶幸之余，我不敢看林董，他像是要吃人。哪回活動也沒如此光涼，我們像光著屁股磨磨的驢子，正轉(zhuǎn)著圈兒丟人。一股參與的遞減感，正油然而生，人越來越少，簡直成了獨舞。我心頭恍過那副冰涼的銬子，它像一筆沒有交付的諷刺，朝我明晃晃地宣誓。

林董朝我走來，我朝他走去，他問，“劉部長呢？”我說，“不知道。”我問林董，“別的線呢？”林董擰碎了香煙，他也是吉時到時，才知道就桂總一人，其余全是演員。

我們用目光對耗了一會兒，覺得意義不大，各自朝反方向走去。好容易挨到展示結(jié)束，之前大動干戈的競賽便開始了。

我迅疾讓桂總簽單。桂總乘興簽罷停筆后，笑道，“就怕形勢比人強(qiáng)。”我直截了當(dāng)?shù)貑?，“他們怎么沒來？”林董說過，桂總答應(yīng)牽出其他幾條線，我特急于問到情況。

“誰？”他沉浸在興奮中，聲音很嘹亮。

“您答應(yīng)的一條線2000臺車。一條線也沒來?！彼土侄勥^的。

“做守法公民去了?！彼梅傻拙€壓我。

“那您呢？”我一時無語，好容易憋出這話。

“我到這兒奉公?！彼呀?jīng)無暇回答我的話，我拿著簽好的單子心涼了一半，腳板子抖得要命。桂總笑得很得意，喘一口氣，冒一層汗。林董閑我多嘴，我卻瞧不起他此時化不開的眼神。

12號搶答成功，12號搶答正確。題目繽紛雜亂，從常人不知的天文地理，到耳熟能詳?shù)墓瞎嫣?，十幾雙漂亮的大眼睛盯著屏幕水紋，貝貝水紋最高。球形領(lǐng)獎臺展開雙翼，一枚碩大的汽車logo在汽笛聲中冉冉升起。貝貝舞動《湘雨》，桂總賊得令人發(fā)昏。若不為簽單，滾他爹個蛋子去。

一切順其自然，貝貝得了“賽格寶貝”。賽格車是今年X品牌主推。此刻，錦鯉池、玫瑰塘，水滴灣與生物鏡面成對角，折射巨幅大海浩浩蕩蕩，魚兒蹦跳，貝唇微張，蝦飛蟹舞，美女如云，蔚為大觀。

貝貝興奮地舞著雙手，跳著雙腳，發(fā)出“啊——”的聲音，隨著旋律，像海浪一樣舞動。姑娘們跑到巨幅面前，抓那些靜止的東西，無果，四維成像翻天覆地，大海與科技迸射出的美，把港城美再次推到高潮。

除了珍妮，其余幾位姑娘像泄氣的皮球，把所有的問號掛在臉上。不管怎樣，封閉式的活動基本完成，明天將會把專門為貝貝采樣的相片，塑封打包用于后期制作。

此時，珍妮轉(zhuǎn)動著藍(lán)眼珠，甩過長發(fā)，登上球形領(lǐng)獎臺與貝貝合影，并揚手招呼十四位姑娘。這些姑娘繼續(xù)360度展示全能性誘惑的美，已然沒什么效果。她們今晚就要離開了，趕往下一個海選或是重新躺回手術(shù)臺。珍妮留下等機(jī)會， 10000元辛苦費，于名氣不算小的她算不得錢，她要房子、車子、票子、翡翠、黃金。她羨慕貝貝的身份和房卡，貝貝卻一臉的不情愿，猛發(fā)短信，要劉部長的電話。我拒絕了。

次日清晨，我站在建筑外，有人招呼我，是桂總。看樣子從建筑里剛出來。我說，“您那些人脈盡快?！惫鹂偤俸僖恍?，指指天，說，“我說得不算嘍?！?/p>

他轉(zhuǎn)臉說到劉部長，“那個老頑固懂什么？”我劃著指甲，原地踱步，他竟然吃我吐出的白汽。我丟過去一道目光。他朝我略帶俯視意味地笑笑，走得很快。我把目光脧向桂總遠(yuǎn)去的車影，又轉(zhuǎn)向漁人碼頭。這些當(dāng)官的靠著位置相互調(diào)動積極性，來這兒呼風(fēng)喚雨，起早貪黑。

我發(fā)著抖進(jìn)了建筑，侍者連忙遞來小烤爐，幾個寒戰(zhàn)連著一氣噴嚏，手不聽使喚。他又端來熱咖啡，安排我坐在電熱毯上。我睜大眼睛， 海風(fēng)呼嘯著，灰色的海潮裂變不止，地面被疾雪洇得濕乎乎?；秀遍g，幾束卷浪飛成一個筒兒，吸著建筑，建筑的肚腹里坐著我。我扭頭看侍者，他也在看我，他的優(yōu)點正變成缺點。我問他，“有什么事兒嗎？”他從口袋里取出十幾頁紙，第一張是貝貝的相片，第二張往后是珍妮和其他幾個姑娘。男人愛漂亮女人，也屬人之常情?？伤孟癫]流露出應(yīng)有的神色。

我試著再往下翻，看見一些熟悉的文字 。

夏貝貝，生于潮州某村，全家務(wù)農(nóng)。初中畢業(yè)，在啤酒廠工作，曾獲當(dāng)?shù)仄【票〗惴Q號。后來去了北京，參加過幾次民辦選秀比賽，最好成績第八名。

珍妮，生于上海，混血兒。知名車模。父親服裝設(shè)計師，母親攝影師常年定居國外。美術(shù)院校畢業(yè)。做過人體模特兒。喜歡旅游、繪畫、攝影。

這些我都知道。他從哪里打聽來的？我問他，他不說，像個聾子。我起身，又抖了一下，推開窗戶，風(fēng)聲浪聲齊鳴。他低頭說，“還開窗？”我說，“開著。桂總一直沒走？”他指著樹下一只僵死的鳥兒，那樣子像是“啪”摔下來的姿勢。他學(xué)起它的叫聲。我覺得他越來越像個精神病，他繼續(xù)鼓嘴，雙掌彎抱成團(tuán)兒，吹起《便有警察》，哨音猶似洞簫。我心跳得厲害。往回開車時，差點把油門當(dāng)剎車。

林董神色匆匆地拉住我，說，“鄰市鬧得厲害，形勢緊張了，有夜里砸新車的。姜總已經(jīng)報案了?！?

“警察一來就沒事了?！蔽覔钢讣灼?，磨著甲尖兒，向上看了一眼今天的太陽才說出這話。

“心臟病要犯了?！彼桓辈唤?jīng)意的樣子，與剛才匆忙的神色判若兩人。

“后悔搞這場了？”我想我的心思。

“我們不搞，其他品牌也得搞?！彼憩F(xiàn)得很輕松。

“那就靜觀其變吧。”我說。同時為港城捏把汗。

正在這時，貝貝電話說，“桂總小氣的帶鎖，送國產(chǎn)賽格?！币淮且?，像是哭過，也可能是受涼感冒了。她向我繼續(xù)要劉部長的電話，想從他那里要一臺進(jìn)口賽格。我支棱著頭一邊聽電話，一邊看珍妮大步大搖地走進(jìn)展廳。

珍妮是最后一個離開漁人碼頭，住了就近的如家。她說很不適應(yīng)黃色的墻壁、棕色的地毯、橙色的墻，大白天跑來我店換換氣兒。我放下電話，去了一條信息，建議貝貝哄著桂總多買點不值錢的精品。他們說來就來，珍妮第一個迎上去，拉著貝貝的胳膊，時而埋怨，時而親昵，那樣子讓人無處尋思。看樣子貝貝不舒服，綠不拉嘰的臉色幸好有濃妝蓋著，她的貓步在巴掌大的4S店施展起來可笑，我替她先出了一頭汗。后來她的汗更多，尤其站在賽格車前面時，上唇升騰起一排密密的汗珠，臉蛋兒通紅，目光微冷。桂總和貝貝有一定距離，情緒也不高。

幾十雙目光脧著貝貝，有客戶、有員工。貝貝這才輕撇嘴角活泛起來，用鑲著金甲片的中指和食指夾起一支香煙，另一只手不厭其煩地打合著嶄新的駕照，沉浸在拉風(fēng)中。

林董穿過展區(qū)，珍妮歡快地跑過去，硬拉林董照合影。合影處掛著開心鑼。這鑼由上好的銅制成，鑼架子上擎一支鑼槌，鑼架子是大紅色的，開心鑼的額頂也系著紅綢花兒。鑼槌震鑼，余音悠揚，像古琴。我取下鑼槌，遞給貝貝，貝貝欲拿不拿，眼眶頓時布滿血絲，一輪紅色月牙印子浮動著。珍妮替她敲了三下，接著再次招呼合影。

合影上的珍妮，噘著紅唇，手里還拿著鑼槌。貝貝沒看珍妮，甩開一身紫貂大衣，走得沸沸揚揚，張開的毛面兒活像一座散養(yǎng)區(qū)。我想和她說幾句，她卻躲進(jìn)洗手間，好久不出來。我知道他們不會選精品了。

林董拉桂總上樓坐坐，桂總拒絕，林董拐住桂總的胖胳膊就上了樓。珍妮丟下鑼槌，也跟著去了二樓。

我等來貝貝，領(lǐng)她進(jìn)了洽談室，她伏著胳膊哭起來，哭累了，她說，“那幾本雜志封面全是我，內(nèi)頁的采訪從何而來？”我并不奇怪，如果現(xiàn)場找貝貝，還得往上砸銀子。

我勸了幾句，她仍然抽泣，說，“姐，你給我劉部長的電話吧，求你了?！蔽艺f，“不方便啊?！彼郧笪遥筒钕鹿蛄?。我說，“上去看看林董吧?！彼龘u頭，表示不想?yún)⑴c他們。

“我也不想?yún)⑴c?！蔽艺f。她問我，“是鄰城嗎？需要挪車嗎？”我說，“不用?！苯又愗悘陌锩鲂萝囪€匙，說，“便宜賣了，到時一塊兒挪了吧，這車開著掃價兒。”隨手又一指雜志P圖，“世界頂級原裝賽格?！蔽艺f，“這臺車你摸不到?！笨粗鴵碛械倪@點毛毛雨成了終點，貝貝的臉蛋紅一塊白一塊，仿佛瞬間長了癬，車模培訓(xùn)時修煉的那點仙氣兒驟然消退。

外面又下起雪，薄薄的雪搭在車身上、房檐上，珍妮尖叫著從二樓沖下來，站在未落滿雪的地上跳圈兒舞，看樣子不夠過癮，迅速揉了幾個小雪球，朝天上連環(huán)拋去，再驚訝于雪球落地時的粉身碎骨。

貝貝問我，“搞這么大陣勢，一層層選下來，就為了幾張圖、幾篇字？”

我已經(jīng)給不到她有效溝通，便劃開林董不斷發(fā)來的信息。

他倆在樓上大吵一架，起因還是那句話，“簽單是個意向，買不買還要看形勢?！迸瓪怆y散，林董打開窗戶，風(fēng)夾雪吹了進(jìn)來，他把頭探出去，喊了一聲，“打雪仗嗎？”珍妮說，“不打雪仗，要打仗?！闭f完，又往天上扔雪球，再次驚訝于雪球落地的粉身碎骨。

林董回臉問起幾條線的事兒，桂總說，“你得逼死我呀，現(xiàn)在企業(yè)不好干，有點紕漏，就有人往上告，這回?fù)蝹€媒體面兒，已算是給足面子了。”林董說，“不行！這賬得清?！惫鹂偫湫σ宦暎f，“沒門兒！”說著，隨手關(guān)上窗戶。二人一開一關(guān)，胖子有勁兒，瘦子機(jī)靈，在搶勁兒過程中，桂總擠了手，一會兒工夫腫得通紅。他推了林董，說，“惡極生瘋。”

珍妮跑到洽談室喊我上二樓，與擎著手指的桂總錯肩而過，正趕上林董把剩茶潑了一地，說，“沒門兒打窗給我出去。”林董收了收脾氣， 說，“訂票吧，從早劉部長就說你能耐大?！蔽覜]接話。

這天，我一邊盯著本年度業(yè)績量，另一邊把耽擱好久的事兒補上——給其他幾位車模寫感謝信，這是業(yè)內(nèi)要求，凡參賽的車模，舉辦方要把屬于她們展示的影像及場域copy入盤，然后寄一個鑲有汽車logo的限量包到每人手中，作為她們再次踏入選拔的履歷。

忙到很晚，正打算熄燈離開，見珍妮敞著咖啡色的羊絨大衣，披著水淋淋的卷發(fā)，蹬著白色過膝長靴，把地板踩得啪啪響，飛速一閃朝林董方向去。

為此，我話里話外針對過林董?！暗降资钦l在搞破壞？”林董朝我擺手，對著話筒說，“一定要把苗頭摁進(jìn)其他品牌?！苯偟穆曇簦皟晒闪α吭隰[事。”林董臉色一變，眼角的褶子摞成許多方片子，說，“你就做個完美受害人吧?！苯傉f，“眼見著過年，這么折騰，賺不到錢，留不住員工了?！绷侄瓗缀鹾鹌饋砹?，“你做得不好啊，彈丸之地搞得沒了市場！”這話真夠姜總腿肚子哆嗦的，哪個不怕丟飯碗。姜總說，“下濫招兒，告這些品牌去?！绷侄戳宋乙谎?，說，“看著辦吧?！毕袷且步o了我答案。

明早，林董就要返程了。我翻身下床，就著白水硬吞了幾片點心，到車行珍妮還在。她笑嘻嘻地說我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林董又在電話。收線后，說，“落井下石的坯子?！闭淠葑叩煤每?，只聽得輕輕合門聲。我屏住呼吸，不愿感受多余的氣息。他問我，“有什么事兒？”我說，“今天的票，您該走了。”他猶豫了一會兒，隨我上車。

路上，他聯(lián)系劉部長，對方無應(yīng)答，他讓我停車，氣得把手機(jī)摔了個跟頭，說，“姓劉的到底來干什么？”“不知道?！蔽覔u下車窗?！靶談⒌南热チ肃徥?？”林董上火，口里的化學(xué)反應(yīng)極強(qiáng)?！班??！蔽野衍囬_得很慢?！盀槭裁床辉绺嬖V我？”他吼我。我說，“專注賽格寶貝了。”“姓桂的那邊兒綹掉了，這回是假不了了。”他往外噴話。為了不迎接紛飛的口水，我把臉挪成九十度大轉(zhuǎn)彎。

“平時裝大爺，現(xiàn)在個個變臉成孫子了，迎合誰？”林董盯著后視鏡說，“全都學(xué)著搞地震，今年沒賺頭兒，全成了涮鍋底料?！?/p>

“林董，今年能干過其他品牌?！蔽覍χ巴夂茏孕诺卣f。

林董劃上手機(jī)說，“不回去了，等等看，說不定東邊不亮西邊亮?！蔽覈u了一口氣：哪個是西邊，難道押了好多寶？

眼看著展廳賣不動車，銷售顧問個個耷拉著腦袋，拿著保底月薪，埋怨碼頭活動下血本，導(dǎo)致血本無歸。隨后而來的是餐標(biāo)極速下降，我拿著餐盤，最后一個去食堂，揪了幾下饅頭，對年底沖量開始不抱希望。

林董把碼頭方案砸向夏貝貝的簡歷，把一切的結(jié)果歸于她，足足謾罵一上午，或許是嘴罵疼了，他一屁股墩在椅子上，把鍵盤鼓搗得咚咚直響，抖著這幾天瘦下去的手指，迅猛地按壓鼠標(biāo)。關(guān)于夏貝貝的消息霸屏了。這個看起來相貌一般的女子，如今被各大網(wǎng)絡(luò)媒體統(tǒng)稱為“賽格寶貝”，網(wǎng)上對她的點擊量噌噌直長。當(dāng)初的相片，不知又經(jīng)過多少次拉伸、變形，被“網(wǎng)紅了”——錐子臉，錐得像葫蘆娃上的蛇精?，F(xiàn)在追捧她的人很多，她有些忘乎所以，開通微博，與“賽粉”互動，掛上的語言放肆極了。她的相片被制作成卡片，一時流通市場。她不認(rèn)為是侵權(quán)，她要的就是這種效應(yīng)，可以涮到財大氣粗人的眼球。忙不過來的時候，甩桂總好幾趟街，可桂總現(xiàn)在更黏她，這類男人極愿往紅極一時的女人身上砸錢，作為他們某一段旅程的行頭?！肮鹂偪坎蛔。挠蟹劢z的效應(yīng)大?！彼恿宋业碾娫捳f道。

我問貝貝，“桂總最近干什么？”電話那頭，她有些支吾。我說，“簽單別放心上了?！彼芭丁绷艘宦?，說，“劉部長……”我沒吱聲，她說，“起碼讓我見一面，死了這條心。若是他們先見了，我不甘心?！蔽艺f，“沒人問我?！彼f，“那是他們夠不上。再說了，他們跟了誰走，還得告訴你啊?！苯又曇糗浟?，甜甜地說，“與‘賽粉’互動呢，說不定釣個大金龜呢。”我安靜地聽著她敲字和滑動鼠標(biāo)的聲音，沒想到，后來這串聲音竟和鄰市姜總的車行突發(fā)火情，一起奔向耳郭。不管消息是否屬實，我立馬掛了電話，通知各部門負(fù)責(zé)人，最終決定先保護(hù)新車。

林董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只顧打著呵欠，說，“誰燒的誰賠，這些爛家伙太不像話了?！彼鹆松恚谵k公室轉(zhuǎn)了個圈兒，又坐下了，說，“我要留下坐鎮(zhèn)?！?/p>

兵分兩路，從子夜開始，我們把漁人碼頭地上庫車全部撤往地下——這些本打算用于搶購的新款賽格，混得如此狼狽。由于人手不夠，最后兩臺車還是夏貝貝和珍妮送的。珍妮說，“地下太潮了，早晚報廢?！毕呢愗惱业氖?，說，“姐，你別上火，這些車會安全的?！蔽矣X得她有話說。我問她，“那邊的事兒，你知道多少，與桂總有關(guān)系嗎？”夏貝貝搖搖頭。

回去后，我直接找林董。他確實在坐鎮(zhèn)，手機(jī)和座機(jī)不停地響，各地聽說著火了，第一時間找廠家討意見。林董不緊不慢地回答著，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話。

我沖過去，把電話摁了。

“林董，收手吧?！蔽艺f。

“誰的手？”他問

“從玩火，到失火，這火越來越大，能把自己燒個干凈?！蔽矣旨庇只牛抡娴囊话l(fā)不可收拾——有一撥力量，正從不同方向撥著幾個虛長的根。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等他發(fā)話。等他告訴我下一步廠家準(zhǔn)備做點什么。他不說話，也不接來電了。

我開始指東罵西，“是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車模隊伍全成了地盤，又反手糟蹋自己。”氣得肝兒疼，越來越不明白，一個當(dāng)家人怎么從一開始就搞得像個自稱會觀天象的騙子。

好容易挨到天亮，我一腳油門兒去了漁人碼頭，拜托侍者多注意周邊情況，尤其看好車輛安置地。他說好。開出幾十米后，他追上我，說，“和前年不一樣，不用擔(dān)心?！蔽衣牭盟剖嵌?。

一路沮喪透頂。更讓我沮喪的是展廳幾十個手持家伙的又罵又叫。傳染病也沒這么快。我打了110。110把他們驅(qū)逐到一個角落，抱頭蹲好。這時，夏貝貝開著賽格也到了，桂總擠著小眼睛，嘀咕著，“這車挺好，這車挺好?！蔽艺僬f什么，夏貝貝拼命地擺手。110把幾十個人帶走了。臨了丟給我一句話，“收拾一下，關(guān)店歇業(yè)幾天，方便調(diào)查，別迎著風(fēng)頭上?！?/p>

快過年了，我們四面楚歌，弄得渾身上下只?！坝绣X沒錢回家過年”。比起姜總，我們算好的，電話一圈兒下來，各地經(jīng)銷商肯使銀子接濟(jì)姜總店的很少，還有的直接頂撞林董，說廠家應(yīng)該負(fù)責(zé)到底。“一遇事就躲，人吶?！绷侄瓝u著頭，看我，而我更，一地之遙，從不敢問姜總情況，過去怕他跟我套近乎，現(xiàn)在怕他跟我挪錢用。

林董冷笑一聲。問我，姓劉的走了嗎？我說，“恐怕走了吧?！睋芡娫?，才知沒走，他像是等著和林董見上一面。和林董說話，劉部長客氣許多，他說姜總的店做得很扎實，還有其他店也很好，他感謝我們對品牌文化的打造，并說亞洲每年銷量領(lǐng)跑其他品牌，我們貢獻(xiàn)很大，林董擅長做大。后面幾句話聽起來諷刺無比。到最后，劉部長才說，“保有量不變，銷售市場就沒了，后市場起來，4S店就得趴下，哪能把心思放在獨出心裁？”劉部長又說，“車模文化就算做到世界，對國內(nèi)銷售益處在哪兒？車模要有，怎么有，是主要還是附帶，要想好。”

林董不語，重新沏茶。劉部長看出氣氛，收口，喝茶，說，“明兒啟程?！比缓螅岢隹纯椿顒蝇F(xiàn)場。海洋生物再次令林董振奮，劉部長看了他一眼，說，“港城人的福地?！眳⒂^到上午，劉部長拒絕吃飯，讓我送他回去。

路上，我想起貝貝的事兒，小心翼翼地再提。劉部長問，“她有事嗎？”又問，“想混文藝圈兒？”

我說，“應(yīng)該不是?！?/p>

劉部長給我一張名片。

收起名片，我舒了一口氣，總算和貝貝有個交代，但也沒心思馬上告訴貝貝。我得給員工放假。過年七天假才如此關(guān)門大吉。

貼了紅色封條后，林董上車借了我的火，煙圈把我們罩在一起。林董說，“最近睡不著，去買點藥吧?！蔽议_到藥房，他進(jìn)去又出來，說，“不用買了?！弊剀嚿?，仰起頭，看車頂，說珍妮教給他一個保健操，接著自個兒把自個兒按睡了。

我聞不了濃重的呼吸味兒，和夢語不斷，剛要打開車門。林董醒了，問，“姓劉的來這趟到底要干什么，他媽的?！?/p>

“他媽的有用，都他媽的了。”我說這話時聲音高了八度。

“你手里有錢，先拿出點給姜總?！绷侄f。

我說，“沒錢。”

“在港城可辦了好幾場新車下線。”林董直視我。

“今年返利徹底虧空，員工口袋癟下來得靠自留地?！蔽艺f。

“你招招手，錢就來了，商家對你器重的日子在后面?！彼Φ醚燮ぷ又倍丁?/p>

“什么意思？”我問。

林董吸吸鼻子，排出聲響嚇人的噴嚏，湊了過來，問，“那晚，怎么回事兒？”我把桂總從房間趕出去的那個很短的時刻，或許林董清楚，當(dāng)下，他在試探后來的情況。我一陣惡心，想第一時間要監(jiān)控下的分分秒秒。我面無表情地凝視他，冷風(fēng)灌耳，忽似千軍萬馬鼓角爭鳴，搖上車窗，一腳油門去了碼頭。

我讓侍者調(diào)出我住過那間房外的走廊情況。他說監(jiān)控壞了，一身往后退。我向后攔，他愣了一下，微微搖頭指向門鎖兒，我看見一道銀色的凹痕，彎彎的。我沖著侍者質(zhì)問碼頭職責(zé)，數(shù)上十條責(zé)任，音階高得嚇人，他沒理睬我的一番歇斯底里，匆匆走了。我怕自己再次失去控制，便去了裝束室，想休息一陣兒。

裝束室里的東西依舊一應(yīng)俱全。我吞了一塊鹽膏，整條喉嚨一陣痙攣。十幾位姑娘的模樣兒躍然鏡前。我重重地?fù)u了一下頭，他們又消失了。夏貝貝沒消失，她等著劉部長的聯(lián)系方式。我坐在鏡前，把消息發(fā)了過去。夏貝貝立馬來電說，“桂總能找新關(guān)系買車，汽車銷售的事兒，包在我身上?！碧柖纹鹆俗饔谩Ｐ那樯院命c，我又折回七樓，侍者也回來了，正在那間房里徘徊。房間里，兩只酒杯沾了灰，房間外，一條向左右延伸的走廊，他一定有整條走廊的影像，每回活動的錄音影像，全是他一手交到我手上。但是關(guān)于非工作的，他從沒交過。

我又朝著侍者一頓亂吼，要他調(diào)視頻。他照舊沒理我，鎖著眉頭，打量我。我聲音軟了，他還在打量我。

我拖著沉重的身子，往外走。他沒讓路，我蹭著他過去了。回頭看時，他站得筆直，完全不像我的侍者?；顒咏Y(jié)束了，他的身份也結(jié)束了。他還在這里。過去，他在不在我并不知道。因為哪一次，也沒像這次，血本無歸，連家都回不去，跑這兒周旋寄生。

林董住下了。在七樓他住過的那間房里電話姜總，讓他寫檢查，完整上報事情經(jīng)過。我咂著舌，“沒人幫他一把?！?/p>

“你找點錢，幫幫他。”林董又來這一套。

“貝貝和珍妮挺仗義。”我由衷地說，相比之下，感覺自己不夠仁義。

“我們這是花錢辦事兒，你以為不給珍妮錢，她會這么賣命?！绷侄嬷p手說。

“給錢不辦事兒的多了去了?！蔽艺f。

林董問我，“和侍者吵什么？”我又被點著了，再去找他。他見我要犯沖動，同意了我的請求。我發(fā)現(xiàn)，他在漁人碼頭沒有上司，獨斷獨行。他指著一間房，說，“有時候他們還會來這里，監(jiān)控給到你，作用不大，連看也不用看，放這里吧。”我壓住脾氣，一動不動表示反抗。他說，“珍妮要交車，你去看看。”我疑惑著，跑出建筑。

果然，珍妮穿得很颯，站在海邊繪畫，一排巨浪卷裂大海，幾灣?？谧硬⒑虾蟮瓜褚粡垷o邊際的油布，她真會找地方。畫個車，畫個海天一色，建筑也好，一同往筆下趕。她不停地擺造型，我第一次見畫著畫兒還能跳舞的人，見我后，則彈出雙食指指向新款賽格，收了舞姿。

她說：“大海是鑼，巨浪是槌，比貝貝的響得多，我才是賽格寶貝。”她要以巨浪為背景，讓我?guī)兔ε恼眨ξ遗牡檬痔?。珍妮怕我撤退，飛快又袒出半個肩膀、半面胸脯，站在畫架前不厭其煩地說，“來一張，來一張，對，這個位置，向左，向右，微前?！弊彀蜕戏戮?，一刻不停，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我凍得直哆嗦，說，“回去吧?！闭淠莶桓桑f，“全部入冊，和貝貝一個標(biāo)準(zhǔn)，后期，我自己來搞大?！蔽胰酉滤白撸吹垢蟻?，挽住我的手，笑得花枝亂顫，說，“桂總那兒我也去，不能白來一趟。是不是？”她笑得很嘹亮。

珍妮拿走一臺價值60萬的車，林董答應(yīng)的100萬，尚差40萬無法兌現(xiàn)，一氣之下，跑到網(wǎng)上爆料“賽格寶貝”的暗箱操作近乎飽和。這條消息，沒引起反響，誰混成名模，其余人照舊吃飯，不過閑暇談?wù)摰呐瞬煌T了。

交車不到一周，珍妮便通過郵箱把一套大平層的全景圖發(fā)給我看，問我這個位置值多少錢。她想倒手賣掉。“這區(qū)域的房子值錢。”我氣哼哼地說，“賣就趁早。”又說，“行業(yè)有規(guī)則，不要去攪亂別人的生活?！彼龤獾冒l(fā)信說，“夏貝貝也是個整過的，不信你問林董。我整得比她少，要原生態(tài)，就數(shù)我了?！焙莺莸貟炝穗娫挕?/p>

我不信。跑去問林董。

“老桂一直找原生態(tài)，夏貝貝就是個整過的?！闭f著，林董鼓著掌嘶嘶笑起來。本次首發(fā)能邀到桂總，不用再猜，答案來得措手不及。夏貝貝是打造的，遠(yuǎn)處的餡餅足以讓她如牽線木偶。

“收起你的嘴，我們是一條船上的?！绷侄訋紫峦怪嘟畹牟弊樱l(fā)出軸承未上油的鈍銼聲。

我說，“整容、洗液、泄題、牽線，到底為了什么！”他攤開手，擎著一瓶貝貝給我看過的可以漂洗身體的洗液，然后摔到地上，說，“廣告材料罷了。”貝貝的一切廣告材料出自我們的賬，并要加倍還給我們。我用腳來回蹂躪洗液，直到噗的一聲。

五

我想翻牌，想開業(yè)，想做個老實的生意人。又起方案。這方案的落地要與兩位車模談。珍妮那邊我沒底兒，她已經(jīng)好久不聯(lián)系我了。我決定先找貝貝。

夏貝貝住在郊區(qū)的三層獨棟，一米多長的鳳凰展翅吊燈被煙圈彌漫，吊床上鋪著錦緞，一只音樂盒歪躺在上面。她說音樂盒是粉絲送的，不值錢。

我挨著她往沙發(fā)上坐。她指著我的黑色羽絨服，說，“還穿這個，換了吧，我去了幾趟國外，買回幾件世界牌子的，你選選去。”說完這話，她臉紅了。

我擱開她的話，問，“有什么打算？”

“我？”她指著實木墻壁下一個大行李箱，說，“想走好幾回了?！彼褵煹匐S手一扔，我連忙拍去火星子。

她手一揮，說，“怎么樣，夠驚訝吧?！?/p>

我說，“就算有人送你航母，也在預(yù)料中?！?/p>

“男人離不開有名氣的女人，想不到粉絲量能積聚出井水效應(yīng)，越挖越有?！彼巡恢獜哪膬撼囊欢卧捳f得拖腔拉調(diào)，階段性的滿足聲張得淋漓盡致，她跑上樓，腳力很重，回來時，抓著一把首飾，說，“你挑幾件，挑幾件?！?/p>

“留著換錢用吧?！庇捎谪愗愐恢毕氚奄惛褴嚦鍪?，我才故意說出這話。

她咯咯笑起來。把首飾攏到腿上。

“我知道藍(lán)總每月都來銀子，穿衣打扮不需要向人證明什么，不像我們，用著別人的，還要證明給別人看?！必愗惏杨^扭到一邊，忽地傷感起來。

我扳過她的肩頭。問她，“這些東西有林董的嗎？”

她仰起頭，看我好一陣子，說，“沒有?！比缓螅踔罪椧撇降铰涞卮扒?，“只有我欠他，沒有他欠我?！币患卦陉柟庀抡罩?。

我走過去，提出明年五月大篷車展請她站臺，她說，“有什么盡管提出來，我都給你做。只是銷售簽單的事兒……”這些早已亂成麻的局，早該甩開了，因此，我沒接話，只要貝貝同意助力車展，比什么都實在。

貝貝話鋒一轉(zhuǎn)，說，“我沒撥劉部長的電話，他和他們不一樣?！?我說，“是的?！彼畔率罪?，抓過我的手，說，“天下是不是無難事？”我聽著硌腦子。

她說起珍妮，想找誰一準(zhǔn)能成，要什么來什么?！八∧膬?，還是如家嗎？”我得避開知道桂總送珍妮大平層的事兒。貝貝愣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說“四居屋，大平層”。然后發(fā)了一個位置給我，“林董肯定知道。”她說。林董也找不到她，態(tài)度誠懇得不容置疑，他沒必要藏一個女人，早把那段互惠互助的階段性時光忘卻了。若哪天，利益之光重現(xiàn)，這條鏈子會自動接續(xù)。

珍妮見到我，并不驚訝，笑嘻嘻的，話里話外，實在令人不舒服。我略微低頭，抿嘴笑。她把我讓進(jìn)屋子，這確是一套四居室的大平層。珍妮快人快語，說，“貝貝名氣大，靠著大臉盤子住了獨棟?？鞄臀艺胰速u了，分你50萬。”她高興地點著頭，像在數(shù)錢。我說，“等等吧，這樣的房子別著急賣?！彼f，“上回說賣房趁早，這回讓我等，就會敷衍我?！彼淖彀涂?，我可不想打嘴巴官司。我被她安排在椅子上看她跳舞，右手五指上揚合攏，似開弓，左腳尖點地，撐起整個身子，問，“比《湘雨》好吧，桂總說好。哪個像貝貝，厚厚的臉蛋，前面腫著，后面腫著，活像一只笨鵝，作弊也做個好的呀?！彼痔饋恚行┩跛?，累出一身汗后，脫下身上的家居服往沙發(fā)上一擲，底衣和底褲緊緊箍住纖薄的身體，粗實的小腿，微胸，微臀，我覺得她現(xiàn)在更適合表演花樣游泳和體操項目。

未等我開口，她便開始了新一輪的問東問西，就像未入住漁人碼頭前的那通電話，那時她的語調(diào)謙卑，凡事賠笑，三句話離不開贊揚。而這幾問，倒像是我專門來答辯，由她考評。其實，我知道她并不滿意，她始終代表著其他未選中的車模。

她噘起紅唇，腳丫點地，優(yōu)雅得像只白鶴，也拿出一些值錢的東西，比貝貝給我看的還要多出幾倍。趁著她高興，我把想法說了一半，就被她打斷了。

我笑得有些勉強(qiáng)，說，“不來就不來吧。你得賺錢?！?/p>

“你若不是為了錢，又何苦跑我這兒?！闭淠萁又f，“你們把算盤打得啪啪地響。”

我坐回沙發(fā)，無言以對。把珍妮教給林董的按摩操做了一遍，說，“人不能為錢，把自己賣了。買的人瞧不起賣的人，賣的人也沒看上買的人。”腦子被門擠了，說這番話給自個兒挖坑兒。

“那你們搭什么平臺，簡直皮條客！”她的眼神冒火。

我的臉在下火。

珍妮端來兩杯咖啡，遞我一杯，我抿了一口，繼續(xù)做按摩操。她說這套按摩操是瞎編來哄林董的，火在眼神里少多了，我又提車展，她吸了吸鼻子，說，“開業(yè)吧，鄰市不是那么回事兒。就是這事兒鬧大了?！?/p>

我問她怎么看林董，她回頭沖我一笑，說，“他們一樣。”后來，我又去了兩次，繼續(xù)提車展，還是話到一半，掃興而歸。珍妮每回迎我進(jìn)門到揮手送別，熱情萬分。最后一次，她說，“你再別來了，趕緊開業(yè)吧，我們中國講究年，過年包紅包?！蔽倚念^一熱。走出很遠(yuǎn)，她又電話說，“往后也別指望著那些線了，早斷得沒影了?！蔽覇?，“為什么？”珍妮說，“團(tuán)購會越來越少的。”

“這些靠不住的女人?！绷侄至R道，“跟著她們都得栽跟頭?！?/p>

接著林董說起貝貝的發(fā)圈消息，不斷地冷笑，“她也好不到哪里?！?/p>

我怕一些事情對貝貝不利。林董看出我的心思說，“獨棟里處處監(jiān)控。桂總看見你了?！蹦切α钊瞬缓酢?/p>

被監(jiān)控是遲早的事兒，除非不進(jìn)入陌生領(lǐng)地。貝貝倒是吃了一驚，說她的什么房屋所有權(quán)、隱私權(quán)、名譽權(quán)之類的話題，我顧不得聽，一心問她一對窮不稀的黑眼圈兒，幾片淤青布滿大臉盤子是怎么回事。她說，“開窗戶力太大，捅臉上了。”我問，“眼睛呢？”她說，“沒睡好?！?/p>

實木墻邊又多了幾個箱子，她要搬家了，讓我?guī)退曳孔?。我說，“把車賣了吧。”她指了指窗外那臺車，搖頭說，“我只有這臺車了?！?/p>

我“哦”了一聲。

桂總知道貝貝整容后，說她欺詐，收回了所有的東西，唯獨剩下車。

我問，“圈粉后，一直沒有額外收入嗎？”

她搖頭，說，“名聲上的好聽，抵不過人后凄涼?！?/p>

我問，“打算去哪兒嗎？”

她說，“把《湘雨》的帶子寄給劉部長，那邊沒動靜，電話也不接，沒戲了?！?/p>

我說，“找個工作干吧。”

她尖著嗓子，喊，“我不干，累一身汗，沒名沒錢，我不干。整這張臉，你知道多少錢嗎？林董的錢，我還沒還上。”

“姐，我就是不明白，不明白……”貝貝像個回音壁。

“為什么給我的還要拿回去。有的人拿多少都不用還。為什么要監(jiān)控我，為什么？”貝貝咧著嘴，沒哭，看得見的痛苦全部掛在臉上。半點不像通往二樓的藝術(shù)墻——擺放各類放大的、剪影的、立體的、布藝的、絨線的“賽格寶貝”圖片，很摩登、很拉風(fēng)，時尚味足。

? 我看著窗外，幾塊云彩拼接聚攏，一把云傘映入眼簾。

“姐，活動后有幾個車模返回來了，她們傍著桂總，要了幾個老總的聯(lián)系方式，享福去了。桂總耽擱了我?！必愗愓f著，一臉的不服氣。

這都是什么和什么。這事兒還競爭上崗，我撫著欲裂的頭，想起那副銬子，恨得牙齒亂晃。

貝貝垂下頭，也讓我開業(yè)，合了幾下嘴唇，癟出一條線。

營業(yè)后，確實沒有再來搞事情的。地下庫車重見陽光，同時，我把“家底”的一部分拿出來過年，埋怨聲漸少。這時，侍者來電，我匆忙趕去。他說漁人碼頭監(jiān)控到了，讓我不要三天兩頭兒找他要東西。我一驚，跑得比兔子都快?；厝ズ?，我鄭重地告訴林董漁人碼頭有更多的監(jiān)控。林董第一次用真情實感罵了我。我算了算他的年齡，快退休了，能不能熬住，拿不準(zhǔn)。

貝貝熬不住了，在我離開的幾天，她的發(fā)圈兒更是語無倫次，像是被什么嚇著了。晌午時，我和她通了電話，“放心吧，漁人碼頭監(jiān)控到了?！?/p>

“什么？”貝貝問，“監(jiān)控在哪兒，在哪兒？”她尖叫著。

“嗯，就在身邊?！蔽艺麄€人看似平靜，其實，在她的嘶鳴中已然全身癱軟。

“桂總干那些事兒，”貝貝急切地說，“他們會追究我嗎？我什么也沒做，我不想坐牢！”

我說，“放心吧?！?/p>

“我怕還不清賬，我怕受連累，我沒有朋友……”貝貝嗚嗚哭起來，“放不下這些東西?！甭暵曊鸲?，感覺她房里的枝形吊燈會一下子全亮了。

我不語，喝干身邊的茶。想起侍者接船時，敏健的身影。

我發(fā)了一條消息給林董，說得挺決絕的。林董沒回話，也在意料中。他是代表不了廠家的，像我港城的買賣不是我的。即便這樣劃清，我還是越來越怕，成天心底沒著落，身體的水分像是被時光抽干，剩下的一具軀殼脆得要命。我還是硬撐著，白天正常工作，夜里數(shù)星星。

一個午后，桂總突然來電，說要給我牽線大客戶，覺得欠我一筆。他請我到漁人碼頭吃飯，明晃晃地舉著語言大旗說懷念一下舊時光。我開車前往，中途又回店，因為珍妮來了，她有話和我說。我們?nèi)チ饲⒄勈?，她先說貝貝輸了，她贏了。我冷哼一聲。她再說林董不配做企業(yè)家，從現(xiàn)在起別給他干了，這形勢。

我沒吱聲，她的話還早著呢。

珍妮搖著杯子，一眼不眨地看著我，說，“別不信?！?/p>

“信什么？”我問

我看珍妮，珍妮不看我。

珍妮又說，“剛是不是桂總找你？你也去？你瘋了。他‘降’你后，陸續(xù)地還會有其他人。”

“聽不懂?！蔽椅丝跉庹f。不禁想起過去市面上一些搭銷活動，又是喇叭喊，又是踩鼓點兒跳操。如今，卻移用到人身上了。我清楚得很，誰的腦瓜子也不是瓢做的。

“我?guī)缀醵家娏?，‘降’我容易，有錢就行。”她笑得有些不自然。

我沒心思聽。我等的就是這天。我早把他的“降”置頂，把接他的電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終于來了。他說我也懂得抱大腿了。由于爽約，我和珍妮談話期間，便和桂總信息互動。直到下班，珍妮還坐在洽談區(qū)，從林董數(shù)落到桂總，從桂總數(shù)落到其他幾條陌生的線，然后就是參賽車模這幾個月的花邊新聞?！斑@個圈子沒有秘密，誰的床上沒有一把脫落的毛發(fā)?！彼菂⑴c者，也同樣一臉的不屑。我讓她走，她不走。我諷刺了一句，說，“林董不在這里?！?/p>

珍妮好像為等這句話，曾付出太多的激情，說，“他媽的太自以為是了，現(xiàn)在倒像夾著尾巴的狼。”珍妮睜大眼睛，眼白一閃一閃的，“說好了一百萬。讓我冒充其他品牌前去挑釁 ，我去了，沒喊出聲，我一看那情形，簡直狗屁不通?！蔽倚Φ貌硪魞?，這一年來，還不如四腿一伸要著吃撿著吃有味兒。珍妮說，“那場火之前，林董哪里知道桂總會搞事情。能過去就好了。就當(dāng)吃個啞巴虧，起碼可以狠整別的品牌一下子?！?

珍妮怕我不信，說，“他醉了就說，我耳朵起繭子了?！?/p>

“你們還來往？”我問。

“好久前的事了。別看你培訓(xùn)我們，現(xiàn)在不也像個睜眼瞎子嗎？”珍妮快言快語，把目光脧?fù)鶟O人碼頭方向，“現(xiàn)在可不敢了?！?/p>

我的手心滿是汗，斷頭臺下狂舞。珍妮還是不停地說，當(dāng)說到貝貝會有大動作，我抬起了頭。她說我臉上壓了好多紅印子，像被人打了，接著咯咯笑起來。我只管撥貝貝電話，無人接聽。我問珍妮，她說不知道，分明不想告訴我。

或許她倆剛聯(lián)系過。珍妮從車行走后，貝貝就來了，提到桂總反復(fù)揍她，她實在待不住了。貝貝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沒上妝，也像上了妝。

“他就是原生態(tài)嗎？貪污，玩女人，翹關(guān)系?！睔獾梦蚁雸蟀?，全扯出來算了。

“他喜歡大臉盤子，濃眉大眼，寬鼻子?！必愗愓f罷，抓起煙灰缸，往桌上蹾了兩下，聲音巨響。

“你的指甲一直很好看。”我說，又見那道嫩黃。

貝貝力氣錯位，扯出半厘米長的縫隙，黃甲連著真甲脫落大半，滲著血，眼里沒有淚，卻拖出哭腔，說，“假的就是假的，保不住?！?/p>

嘀嘀，我劃開屏幕。她靠近我，眼淚終于奪眶而出，哆嗦的嘴唇欲言又止，而后用袖子使勁揩去淚水，眼皮上下一片通紅。她給我攪拌咖啡。濺出的幾滴，我用紙巾擦了，回手捂住口，包在嘴唇里的牙齒咯嘣作響。我注意到這回她沒穿名牌衣服，普通長衫和牛仔褲倒是很合身兒。

第二天，我第一次穿上性感的短裙，唇膏在我發(fā)青的臉蛋上，看起來像一團(tuán)熱烈的火。我在藝術(shù)鏡里游弋，海星體的鏡面，使我更似一只即將面對殺戮癟掉的海星，真想在巨幅中找個位置，就此躺下。胃又在下火，侍者說我力量小，性子急，視頻放在漁人碼頭最安全，清者自清，不要再折騰事兒了。這話，像一枚鈍器拉得心上疼。他不看我，眼神垂著，一股光砸向地面，從我的腳面打量到脖頸，說，“活動時那件職業(yè)裙裝就特好?！彼脑捳娑?，卻不容更改。我拐去負(fù)一層，換上那日培訓(xùn)車模時的職業(yè)裙裝，臉色照樣泛著青色。按住數(shù)字“7”，電梯上行。

兩杯紅酒，是暖燈下未切割的紅寶石，我不敢確定哪杯放過藥。桂總笑著，已經(jīng)微醉，聲聲稱，“我的土地，原生態(tài)的。”我往后退了一步，他撲了空。我迅速取出一沓簡歷，和簽過的單子，丟了過去。他在臺燈下一一碼開，隨后，推到一邊，輕松地張開短而肥胖的雙臂，肆無忌憚地笑。我拿出預(yù)備好的火機(jī)，沖著床單，他表示不想玩了，“這算什么？我他媽的不是缺女人?！毖婷玎徉嶂鄙?，桂總灰黃參半的臉，像一張完整的虛鏡頭，沒有半點真實。他隨后說，“什么珍妮、貝貝，還有那幾個很無趣的?！蔽倚睦锪R道，豎不起的桿子，打不趴下的嘴。接著把火機(jī)扔在他腳下，肥胖的身軀一陣亂彈，我冷笑，邁著標(biāo)準(zhǔn)的一字步走出房門。

出了漁人碼頭，我漫無目標(biāo)地向前走，滿眼濕氣，海風(fēng)吹不干，反而越來越潮。一個浪花砸起，侍者打出的水漂兒連成一氣，我看著他的手，像是有功夫的人。

一股莫名的意識油生。我靠近他，指著遠(yuǎn)處的白帆。他也指了指，目光很堅定。他問，“那是打魚的嗎？”我流著眼淚搖搖頭，“不知道?！彼f，“是時候收網(wǎng)了?！?/p>

我的心一驚。他沒看我。

“大事不好？”淚水立馬憋了回去，仍舊一臉青色。

“這邊事小，那邊事大?！笔陶咦旖俏⑻幔W角見白。

“那邊是哪邊？”我問。

白帆離我們越來越近，他又吹起《便衣警察》。我丟下他，糊里糊涂地開回店。

我摸出早已備好的救心丸往口里填，在有病亂投醫(yī)的情緒中，檢點與侍者接觸的點點滴滴，心里七上八下。這晚，林董來電。支支吾吾，他沒裝，是真的變了調(diào)子。

他具體要說什么，我搞不明白。只聽得電話那頭呼吸很重，他喘他的，當(dāng)喘得讓人煩時，我說，“珍妮沒走，還問起你。”電話瞬間掛斷。

兩天后，侍者用固話來電，漁人碼頭被封了。我問：“誰封的？”他說：“上面檢查。”我問：“是工商嗎？”他說，“不清楚?！?/p>

放下電話后。林董立馬來信說，漁人碼頭封了……我沒回復(fù)。他也沒有下話兒。一條電話線的兩頭，氣氛凝得不輕。我叼過救心丸，在辦公室眨了一夜： 外地商人，瞅準(zhǔn)靠海寶地，混著噱頭廣告，往里砸錢做活動。從一開始，我就有種劇烈的斷層感，越搞得歡，越?jīng)]了位置，剩下的只是某幾個人的名氣，和滿屏的數(shù)字。林董這一年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自以為聰明。把他們都網(wǎng)走吧，連我一起。

想著這些，清晨時分我竟然睡了。丸藥在口里敞開它的苦澀。再醒來時，夜幕降臨。一整天沒人找我，我覺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這個丑聞，所以才如此安靜。

就這樣又干瞪了一晚。

清晨，我驅(qū)車去海邊，在碼頭車場掉轉(zhuǎn)方向，叮，落鎖，撥固話。對方是超市。

回頭。目光透過后車窗，魔幻大字失去絢麗，獨守著我向往的灰色，似有很深的傾訴在漸漸地凝固。遠(yuǎn)處傳來周邊孩子的笑聲，和情侶的蜜語。一種互為底色感把我封住。一陣歡呼，巨型浪沖天翻卷，與漁人碼頭互為鏡頭。漁人碼頭已不是建筑，而是標(biāo)尺。它的肚腹里，藏著歡喜哀愁。

桂總來電，也問我漁人碼頭的事兒。他很急，呼哧得比林董重。問東問西，沒個邏輯。我說得很慢，我越慢，他越急，他的話把我淹得發(fā)不出聲。最后一聲吼叫，我覺得他碎了。

但珍妮精神抖擻，一身輕松。穿著初夏的背帶裙裝，笑彎了眼，說，“我去大篷車展，你要不要？”

“你想好了？”我問。

她說，“就算賣吆喝，我也去?！?/p>

我問她，“費用怎么算？”

她扭了幾下白皙如雪的脖子，露出一排玉米粒小白牙，說，“我住如家了，你愿意，可以找我?！?/p>

“房子呢？”我問

“收了。”她說。一臉調(diào)皮。

當(dāng)晚，我聯(lián)系夏貝貝，她絮叨別墅的事兒用去兩個鐘頭，沉默好一陣子，才記起我的話頭兒。

“我去?！彼f。

我問她車展后有什么打算。

她沒說，就說珍妮也有很多好處，又說終于弄明白為什么花大錢談大商戶。各行業(yè)龍頭參與，帶動龐雜銷量，圈子效應(yīng)提升產(chǎn)品品質(zhì)，就算花再多的租賃費，后續(xù)市場的大鏈條一抖就是錢，能用幾年，甚至更久。車模不過是衍生品，不是主打，包裝過度過輕，對品牌無關(guān)痛癢。

我有些激動，沒表態(tài)。

車展那天，貝貝和珍妮在展臺兩側(cè)，一個尖下巴，一個鵝蛋臉，一個挽髻子，一個披肩發(fā)，一個藍(lán)眼睛，一個黑眼睛，一個高鼻梁，一個寬鼻骨，二人掐腰左右各轉(zhuǎn)25度，嘴角微提，精致的透明妝很美。

往來看客看車模，不看車。音樂響起，二人合跳《湘雨》幾個簡單動作，節(jié)奏很慢，慢下來的氣氛很美。車模夠漂亮，沒人關(guān)注車了。我店的工作人員焦慮萬分。

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邁向展臺，用大手撫摸車身，用指甲輕彈輪轂，和銷售顧問親切地攀談。陸續(xù)的，幾名客戶登上臺子，靠近汽車，咨詢試駕，有的還與珍妮貝貝握手、合影。我看著侍者，他不看我，也沒看珍妮和貝貝。

我漸漸地淡出展區(qū)，車展連續(xù)三日，明天會不會絡(luò)繹不絕。

自代步工具成為構(gòu)筑生活一個不可或缺的元素，老百姓關(guān)注車展，尤其在第三天免票可進(jìn)時，拖家?guī)Э趤砗嫌傲裟畹膱鼍爸鼐硇念^，他們熱愛生活，節(jié)約財物。

車展中，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那個聲音說，“這倆娘兒們，干起大事了?！避囌购螅愗惻c珍妮就神秘地消失了。她們把包在信封里的銀行卡原路返還。我暫時無暇關(guān)注這些，因為銷量狠狠地回暖了，即便車展那天直搖頭也回來了，站在開心鑼前，抱著鑼槌合不攏嘴。

廠家第一時間發(fā)來賀電，兄弟店向我們?nèi)〗?jīng)。通過視頻一番交流后，我店把高調(diào)的氣焰準(zhǔn)時澆滅，就像我店生來拒絕廣宣一樣。做好一個客戶，等于做好五個客戶，五個客戶擴(kuò)散這個“好”，便形成我們龐大的客戶群，才是真正的廣宣。

開心了沒幾日，沉重感又席卷周身。我太渴望過去的就過去了。為了驅(qū)散焦慮，我只得趴在桌上給兩個姑娘寫感謝信，以分散注意力。

這晚，我接到珍妮電話，她結(jié)結(jié)巴巴的，像是喉嚨打了結(jié)，只會咽口水。我直接讓她轉(zhuǎn)告貝貝，她的損失車行給，不要亂來。電話線斷了，我擎著電話的手直到發(fā)麻，才恍過神。

我太怕出事故了，車模一事，連累車行近在咫尺，打工者的飯碗不能砸在我手里，何況，我更是個名副其實的打工者?？?，這根藤蔓羅布很久了。

一月后，視頻流出的同時，漁人碼頭解封了。我呼哧呼哧地樓上樓下跑著找侍者，被一名保安攔住，他說這里要裝修，閑人不能進(jìn)。我解釋一通，保安說那個桑先生早走了。我拿起手機(jī)剛要撥打，停了好一會兒，才收起難看的笑容，這么多年，互相沒留過電話。

在視頻流出之前，桂總就出事了。他沒有具體工作可干，伏在一張桌子上寫材料。他起先不承認(rèn)，后來聽說哭得很兇。他真是壞事干盡，就在貝貝和珍妮離開港城那條路上，他還想找人搞點事兒，別人供出他，又罪加一等。桂總貪污巨大，火燒鄰市車行屬實，車模一事兒算小，另有幾位，不知是不是未露面的，聽說在他市合伙出了大事。

該品牌換了當(dāng)家人。我沒和林董聯(lián)系，姜總也沒有。自從姜總得我店支援的五百萬，和我真成了割頭換頸的兄弟。姜總說，“那人腦子不夠使，品牌做得風(fēng)生水起，非得搬起石頭砸自己腳。”

“你說林董？”我問。

“這樣的人不該做領(lǐng)導(dǎo)。買人滋事兒禍害自己人，心術(shù)不正啊?！苯傆盅a充。

我讓他別說了。

“不就為了幾個女人嗎？”姜總吞著口水，“你怎么樣？”

姜總不知道我被約談后，回家反而睡著了，像夢里的味道，溫吞吞的。

夏天到了。集餐飲、旅游、洽談、療養(yǎng)于一體的漁人碼頭，重新開業(yè)時我去過。負(fù)三層的海洋鏡面，依舊鮮亮，有二十幾個三四歲的孩子站在展臺上扭屁股，相互逗得咯咯笑。三個池子放著數(shù)艘手工帆船，大小各異，一會兒要啟動維度鏡像，與巨幅輝映。不會像當(dāng)初，把女人輝映得仔細(xì)。

有人喊我，是劉部長。他招呼我到負(fù)一層咖啡廳。透過窗戶，那株大樹枝葉繁茂，三兩只小鳥兒撲棱著翅膀，上囀下啼。我垂著頭，像只水鳥兒。他一直看著窗外，喝過兩大杯咖啡后，伸過一只手，我把手送過去，他的手依然有力量把我握疼了。我抬起頭看著他。他說，“要好好干！”我又垂下頭，可以說是滿臉通紅。他松了手，我反而要求再握一會兒。他說走就走。

這些日子，我時常想起夏貝貝，哪怕以后擦肩而過，我也不會認(rèn)出她。整容醫(yī)院會接待一位客戶，取出多余的墊襯，做最真實的自己。珍妮，我就更不用惦著了。

這個秋天，當(dāng)我撿起一片吹黃的葉子，不，應(yīng)該是黃里透著紅，我仿佛看到了黃色皮膚的貝貝，身邊圈著一簇簇彩虹。

一年后，我接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我剛下船，在漁人碼頭等你?！?/p>

緊接著一個浪頭打來。

王銘嬋，山東煙臺人。已出版長篇小說《西洋表》，中篇小說集《千紙鶴》等。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等刊物轉(zhuǎn)載。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36屆高研班學(xué)員?，F(xiàn)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生班就讀。曾從事編輯，法律工作者，汽車職業(yè)經(jīng)理人。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