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疏木 圖/北風翼
2 8年前,我剛參加公安工作,被分配到四川一個邊遠的農村派出所——小廠派出所。那年,因為一名偷牛賊,我在所里度過了從警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
小廠派出所位于高山之上,管轄著兩個鄉(xiāng)鎮(zhèn),人口1萬多人,離縣城78公里,屬于三縣交界之地,邊貿集鎮(zhèn)。這里民風彪悍、治安復雜,尤其是每月二五八趕集日,各地扒手齊聚于此,村民深受其害。
臘月二十七,是小鎮(zhèn)趕場的日子。一大早,警校畢業(yè)才兩年的年輕“所頭兒”對僅有的兩名民警和一名聯(lián)防隊員說:“再堅持一天,守好了就放春節(jié)假,大家安心回家過年?!痹阪?zhèn)政府食堂吃過早飯,已是10點來鐘?!八^兒”換上草綠色大衣、黑色制式皮鞋,戴頂“雷鋒帽”,腰間別把錚亮的銅銬子,領著老郭和隊員威風凜凜上街巡邏去了。我則下樓打開辦公室的木門,先把鑄鐵爐子掏空,塞進報紙、玉米芯等引火柴,點燃后再倒進黑得發(fā)亮的煤炭。那時的氣溫比現(xiàn)在低,一入冬,屋里必須有煤火爐子取暖。
天已經陰沉了四五天,白茫茫的濃霧像海水一樣成卷成卷地從太平埡口涌過來,嚴嚴實實地籠罩著大大小小的山頭,遮蓋住狹窄的街道,三米開外根本看不清人臉?!八^兒”到街上逛了幾圈回來,進屋后把銅手銬“哐當”一聲丟到桌子上,一邊圍著煤爐子煨手,一邊對民警老郭說:“今天應該清凈。班車就要到了,趕快去收拾東西,擠不上車就回不了家啰?!?/p>
辦理完最后一個戶籍業(yè)務已是下午3點,是來給孩子改性別的,也不知當初村里的文書基于什么原因,把人家兒子的性別寫成了“女”。之前,所內討論春節(jié)值班人選,年齡上并不占優(yōu)勢的我為了彌補上半年犯下的過錯,主動提出春節(jié)留守。此時,所里已只剩下我一人。我戴好棉帽和手套,出門上街巡邏。街面上,不論大人小孩手中拿的、懷里抱的、背上背的都是衣裳、啤酒、白糖、鞭炮之類的年貨,每個村民都有說有笑、嘰嘰喳喳的。我磨磨蹭蹭來到供銷社門市,本想買點過年吃的東西,卻意外碰到前來給母親幫忙的初中同學。阿姨很熱情,得知我孤零零一個人留守值班,便熱情邀請我到她家過年。我爽快地答應了。
從街上回來,老遠就看見有個人影站在政府壩子,好像是在等什么人。走近了一看,是一位頭上包著一條花格子方圍巾的婦女。一見我,她快步走了過來,急促地說:“警察同志,警察同志,你們有人在?。∵€以為你們都回家過年去了,讓我好找?!?/p>
“什么事?”我的大半張臉被棉帽包裹著,腦袋懵懵的。
“偷牛賊回來了,剛剛還在趕場?!彼f。
我定睛一看,面前這個婦女好像認識。上半年她家的耕牛被人偷走了,她半夜砸開我的寢室門,來報的案。
“在哪里?跑了沒有?”我頓時就來了精神勁兒。
“估計還沒跑?!?/p>
“去盯著他!你跟遠一點,不要暴露?!蔽绎w快地轉身,跑上樓喊政府的值班人員一起出動。在樓梯處,我又跑回來對婦女說:“盯緊了,我會在核桃堡巖口等著你們?!?/p>
“小子,整整八個月,你終于現(xiàn)身了,這次別想再從我手里逃脫?!蔽以谛睦锇蛋禐樽约捍驓猓习肽昴羌屛抑两窆⒐⒂趹训耐?,又浮現(xiàn)在腦海里。
那是五月中旬的一天,失主來派出所報案,稱她家欄圏里的耕牛被人偷走了。我們經過一個多月的仔細摸排、精心布控、四處查找,終于在鄰縣將偷牛賊抓獲。帶回派出所里,偷牛賊如實交代了作案經過。我們準備第二天把他送去縣里收審。當天下午,聯(lián)防隊員曉宏找我求情,說偷牛賊是他的表弟,因一時糊涂才偷了人家的耕牛,能不能網開一面別送去縣里,怎么賠償損失都行。我讓他去跟受害者講情,只要失主原諒了就好辦。隊員一聽我這么說,估計自己難以說服失主,就說那算了,只求我多多給予關照,不要把他表弟關在候問室里,那里面比較潮濕,擔心他受涼感冒。
抹不過天天見面的情面,我便豪爽地答應了。當即把偷牛賊從候問室?guī)С鰜?,將其右手銬在桌子腿上,坐在火爐邊烤火。晚上,當我準備將他帶回候問室時,偷牛賊突然給我跪下了,說候問室里面冷,半夜鬧鬼,他怕得很。我心一軟,又把他帶回辦公室煤爐子邊坐下,深夜,我的眼皮打起架來。見我疲倦得不行,他就勸我去寢室睡覺,讓我再加一副手銬,把他左手也銬在桌子腿上,還對我賭咒發(fā)誓說絕對不會逃跑。我沒同意,將他帶到寢室里,讓他睡在床尾。睡覺之前,我把他的衣服褲子都脫光了,只剩下一條內褲。躺在床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踏實,心里總想著一個問題,半夜我睡著后他會不會逃跑?想了想,還是不放心,我起身拉了把椅子抵住木門,將他右手上的手銬與我左腳腳踝銬到一起。
第二天清晨,我在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里醒來,一伸腿,木床那一頭空蕩蕩的,只剩一件灰色的夾克衫搭在床頭。
我打開門一看,“所頭兒”驚訝地站在門口,問道:“犯人呢,到哪里去了?”
我低著頭,不敢看“所頭兒”的眼睛,指了指凌亂的木床,沒有說話,也無話可說。
“人呢?問你呢!”“所頭兒”發(fā)怒了。
我將晚上把偷牛賊帶進寢室睡覺的事講了一遍,并立即檢討自己的錯誤,保證一定親手將偷牛賊抓回來。
“所頭兒”咬著牙,鐵青著臉轉身走了,恨鐵不成鋼地對我說了句:“伙計,這樣做是要不得的!”
從核桃堡巖口把偷牛賊再次抓回來,我的內衣全都濕透了。一路上,偷牛賊根本不敢正眼瞧我,我也沒跟他說任何話。到了派出所連手銬都沒解開,直接關進了候問室,鎖上了焊得牢牢實實的大鐵門。我本想給“所頭兒”報個信,可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只好去政府文書辦公室打了個中文傳呼(當時還沒有手機,只有傳呼機),告知他這一好消息。這次,我吸取了上回的教訓,每間隔一個小時,就去候問室鐵門外瞅一眼。只要看到人在就心安了,轉回辦公室去烤火。
當天晚上,雪終于下了下來。山坡、土地、房檐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像是蓋了一床白棉絮。
第二天,我睡了個懶覺,起床后總感覺天還沒有大亮。清晨從縣城出發(fā)的班車要中午才到小鎮(zhèn),吃了早飯,再送偷牛賊去縣里收審也來得及。趁著空閑,我將陽臺欄桿上堆積的雪花捏成一小堆、一小堆的,并排擺放在欄桿上,最后組合成了個小雪人,還在雪人嘴里插了支點燃的紅梅香煙。過了中午,還沒看見班車開進政府壩子來掉頭,我開始心虛起來。眼看著再過兩天就是除夕夜了,偷牛賊送不進收審所,該怎么辦呢?難不成我要和他一起在派出所里過年?我心里很焦急,可又想不出法子來。
我踩著積雪來到街上,打聽到的是個頂壞的消息。昨晚雪下得太大,太平埡口封山了,班車上不來小鎮(zhèn),好多從外地趕回家過年的旅客都是扛著大包小包走路回來的。我的心頓時拔涼拔涼的,像屋檐上的冰雪,止不住地抱怨:“完了,完了!這下該怎么辦呢?”
除夕夜,我到同學家吃飯,面對一桌豐盛的菜肴,以及叔叔阿姨的盛情卻不敢端酒杯,完了還讓阿姨盛了一大碗飯菜端回派出所,因為候問室里還關著一個人。當大伙兒都圍著火爐、看著電視、暢談來年的打算時,我一個人坐在冰冷的辦公室一邊打盹兒,一邊豎起耳朵聽窗外傳來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歌聲。
直到正月初四,“所頭兒”才坐著班車從縣城回到小鎮(zhèn),與我一道將偷牛賊送進收審所。我那根緊繃了七天七夜的神經,終于放松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