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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莢在崩裂

        2023-02-11 18:52:05李姍秀
        伊犁河 2023年6期

        李姍秀

        好好的日子像誰突然卡住了脖子。核磁檢查一出來,他眼前立刻出現(xiàn)了那個雪夜……一條長滿了荒草的幽暗小徑上,有個看不見的幽靈在雪夜里一直走,走了二十八年,走得地老天荒,終于一把逮住了兒子……他渾身一哆嗦,身子向前一晃,像誰在后腦勺打了一下。這個東西是跟著他的發(fā)小——現(xiàn)在的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在那個雪夜帶來他家的。部長還不知道呢。想把這一切說給他,到底還是不敢啊,不是人家有權(quán),而是他自己……怎么說呢?說不出口……這好好的兒子,咋得了這樣的怪???患病率是五萬分之一。造了啥孽?

        他的手機在空曠而寒冷的空氣中響了。他一哆嗦,這段時間,最怕這東西響。手迅速伸向羽絨服口袋里,想立刻滅掉這刺耳的鈴聲,又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呀,怎么是部長的?這么巧。幾年沒有聯(lián)系了,這幾天一門心思想找他,這下一定要說,再不能猶豫了。電話那頭的聲音圓潤、斯文、不急不躁,永遠是那樣有修養(yǎng)。

        “寶琛,你好!陽過了嗎?”

        “嗯,我過了。大為你陽過了嗎?”

        “我過了。寶琛,我想過完春節(jié),疫情過后,老家老房子由你負責整個重新改造翻修……”

        電話這頭,藍色口罩上面,萬寶琛不斷地眨眼睛,黑色的大眼睛像雷雨前的天空,急劇變化著,腦子里卻小心地斟酌著詞句。瞬間之后,猛一看,他像一只把頭埋進翅膀里悶悶的、呆呆的、衰老不堪的大鳥站立在寒風中。

        “寶琛,有啥事兒嗎?你今天沒精神?!?/p>

        寒冷中,萬寶琛又眨了眨眼,頓了一下說:“小運……小運病了,是……”

        電話那頭的部長依然斯文儒雅:“哦,小運陽了嗎?重不?”

        萬寶琛揚起下巴向空中舒了一口長氣,瞇縫著眼睛,嘲諷似的嘟噥道:“一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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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面的樓上,冬日橘黃色的夕陽像是爬在灰色的半墻上。夕陽的影子匍匐在院子里的墻根下,躲在樹的一側(cè),樹梢在金色的光線里顫動著。西邊遠處的樓群被粉紅色的夕陽染紅。惱人的黃昏來了,從窗口里悄悄爬進來,在病房里縮頭縮腦地晃蕩著,所到之處,疲倦不堪又空虛。身穿藍白豎條病號服的小運似乎看見有什么東西爬上他的床,大模大樣地撩起潔白的被子,嘲諷他模糊又凄涼的病腿。小運想拉上窗簾,攔住這惱人的黃昏。他看了一眼病房里其他幾個和他一樣的病人。“不,我的情況最糟糕。他們被輪椅推進來,術(shù)后,有人就能自己去衛(wèi)生間了。和我同一天入院的,有人走出病房了。我才二十八歲,是一顛一顛走進病房里來的。術(shù)后,站起來卻很困難了。穿一雙拖鞋需要十分鐘,和踢一場足球流的汗一樣多。我的小腿腫脹得跟水桶一樣粗,雙腳腫脹得皮膚青紫又光又亮。我常常忘記了它們是我的一部分,左看右看,以為是山里的大石頭。我打算把這光又亮的大石頭,搬到我們的文化廣場上,把那座緊縮著尾巴、脊梁挺成了一張弓的老黃牛塑像的底座給修好,因為它右蹄子下的底座有個豁口,仿佛牛一不留神就陷下去了。大家都朝底座的豁口看,表情莊重肅穆,然后走開。我站在豁口好久,終于走了。那豁口一直豁著。我一想起來就不舒服。我和朋友聊天,聊著聊著,突兀地說起那個豁口,大家看著我,就像看一塊毫不相干的石頭或者枯樹枝什么的。驀然發(fā)現(xiàn),兩塊石頭是帶我走了一小半人生的山山水水的雙腳時,我流下了熱辣辣的眼淚?!币魂団g痛像鐵錘打在他腰上,小腿的腓腸肌肉突然火燒火燎地一陣抽搐性的疼痛向肩膀放射。他咬著細密而堅實的牙齒,閉著眼睛,待那腰腿上黑色幽靈一樣的東西在他線條分明、俊朗又堅毅的尖下巴上掠過。他似乎聽見腫瘤細胞在他的腰部像成熟的干豆莢,在寧靜的黃昏里有恃無恐地崩裂、燃燒。他身體里有個聲音突然說:“我會在你的烈火中涅槃。你囂張的火焰不久會死的——在大自然里萬物皆可轉(zhuǎn)換。”一眨眼,樓頂上金色的光芒如白駒過隙,不見了。

        窗外,已是濃烈的黃昏,一切影影綽綽了。一個遲歸的鳥影飛過窗前。黃昏時光輕拂著他棱角分明又顯出戰(zhàn)斗后疲憊的臉。思念如水一般襲來,比黃昏更濃更稠密。白色的窗簾動了動,像有個人影一晃,掠過一陣醉人的氣息?!鞍。『?,我知道是你——雖然我們結(jié)婚三個月,我感覺才幾個小時,足夠我回憶幾世了。你最懂我。感激蒼天,把你送給我。你瀑布一樣的長發(fā),你蜜桃一樣的嘴唇,你太陽一樣明亮的眼睛在我的熱血里微微顫抖,你寬闊的胸懷我一輩子也走不出頭,你善良而高貴的心靈撐起我靈魂的大廈,你溫柔又熱切的話語如夏日的甘露……”一晃,她像他濕手中的一條魚兒滑脫了。不是夢。他的唇齒間還有她霞光似的味兒。

        疼痛歇著的時候,他在網(wǎng)上讀《靜靜的頓河》,數(shù)不清的大英雄在時代的洪流下互相殘殺。本丘克,多好的人啊,螞蟻一樣死了。波喬爾科夫和克里沃什雷科夫視死如歸。萬小運流下激動的淚水。歷史的塵埃落到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慶幸自己遇上了一個好時代??吹礁鹄锔呃趹?zhàn)場上追他父親:“站??!狗崽子!……站住,我砍了你!”小運笑出了眼淚。他放下了手機,掩卷長思:“死——就那么回事,遲早的事。”葛利高里他們和時代無法抗爭。命運這玩意翻了臉就六親不認。唯一遺憾的是他的死和壯烈沒沾上邊。他羞于和人說“死得有意義”這樣的話題。他怕人笑話。疫情防控期間,病礙著他,沒嘗到火線和壯烈的滋味。但有一件事他永遠忘不了,那也許和壯烈沾點邊吧。他忘不了那個早晨的陽光。他在河堤上背書,聽見堤下的花草小徑上有吵架聲,越來越激烈。陽光在堤上的沙粒間閃著細碎的金光,來回晃動。小金點一閃一閃,像在召喚著他。他猛站起來,差點栽了跟頭,幾步跑下河堤,到了小徑上。只見有兩個人,撕扯在一起,有刀光。穿不穿衣服,臉什么樣兒,沒看見。他的手在哆嗦,站在離兩個人一米之外的地方,沒頭沒尾,聲音顫抖了又異常鎮(zhèn)靜地說:“不劃算!”再說了一遍:“你們這樣都不劃算!”奇怪的是,兩雙忙碌的手從對方身上松開了,紅磚砌的小徑上落下一把殺豬刀,正好把一棵從磚縫里長出來的車前草給斬斷了。兩片斷裂的葉子躺在小徑上,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擰了一把大腿,眼睛離開受傷的葉子。他發(fā)現(xiàn)扭在一起的兩個人、兩雙眼睛已松開對方的身體,共同射向他。他用緊張而僵硬的笑和友善的目光接住了兩雙不再兇狠、滿是疑惑的眼神。他希望他們看見地上受傷的車前草,不要看他。兩個人像狗一樣離開了。他突然不知什么原因又有點得意,但看著小徑上受傷的車前草又失意了。

        一夜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眼前浮現(xiàn)著一個個小說里鮮活的人。手機視頻怎么黑了?天亮了,他趕緊借了手機給結(jié)婚三個月就跟著他踏上了漫漫求醫(yī)路的妻子小荷打電話。沒啥都行,沒有小荷的聲音,五分鐘他就覺得天昏地暗。他不想住院了,一刻也不想住下去了,可是傷口上的線沒有拆,在等待靶向藥物。沒有什么治療方案,只有小荷才是唯一的精神療法。掛完液體,就是黃昏了,他想隔著街道遠遠地看一眼小荷。

        嚴寒緊緊地擁抱著大地,嚴寒更緊緊地擁抱著一間離醫(yī)院不遠的出租房。小運的父母和妻子小荷就住在這里。父親萬寶琛原來是一個脾氣暴躁又熱心的人,誰家辦紅白事總有他的身影,策劃跑腿,吃得嘴油汪汪的。他的眼珠子像貓眼發(fā)黃,高顴骨,臂膀堅實,健壯得像黃土地的溝溝峁峁,也像黃土地里生長著的蓬蒿。他看起來咋咋呼呼的,愛張揚,人人都知道他有個發(fā)小是組織部部長。有人鄙視這點,他兒子小運非常厭惡這一點,虛榮。自兒子的病理報告出來后,他整晚整晚地失眠。兒媳和他隔著一個墻,不敢說話。二十八前那個雪夜的情景一會兒非常清晰,一會兒像半崖上洞里的麻雀,只露出一個尾巴梢。他不斷地拿眼珠子錐子一樣地剜苦瓜一樣妻子的后背。妻子坐在地上,穿著草綠色的高領(lǐng)羊毛衫在洗衣服,轉(zhuǎn)過頭來用委屈、氣憤又夾雜著無奈的眼神看他。兒媳出去了。他壓低嗓門咬牙切齒地對著妻子的后背嘟囔:“就壞在你手里……”

        “怪我?”劉蓮擰著身子歪著腦袋驚恐地說。

        “那個雪夜……”

        “你好意思怪我!你愛人家的錢,還倒打一耙,怪我。”

        “你當時雖然沒開口,你騷情可笑的樣子和開口一樣。”

        “我看見大為懷里的孩子可憐,想給他吃口奶?!?/p>

        “不要把自己說得像個菩薩?!?/p>

        劉蓮氣得雙手哆嗦著,嘴唇由青變得蒼白,眼淚直流,半天才說:“你不是人,有了事情只會抱怨。”

        似乎戳到了男人的痛處,男人又不好發(fā)作,感覺嗓子眼有啥東西堵著,一把扯住了自己的v型領(lǐng)藏青羊毛衫領(lǐng)口。兒子成了那樣,女人還不饒人,兩行淚孤獨無依掛在他的寬臉上?!皨專撕觅F呀!”媳婦買菜回來了。兩口子慌慌張張地抹去各自臉上的淚,裂開嘴笑著。那笑像浮在水面波紋上的柴草。

        北京的黃昏比家鄉(xiāng)早半小時。昨天五點過十分太陽落下去了,今天五點過九分太陽落下。小運老早做準備,想和小荷隔街相望。他不想打擾護工,他的行動像繡花一樣慢,人家急著。四點二十分,他終于站在病房的陽臺上,靜靜地望著醫(yī)院外面一百米遠處的馬路邊。他們電話上約好了,她穿紅羽絨服,顯眼,而且是他最喜歡的。馬路上行人稀少,有一點一點流動著的紅,都不是他所熟悉和希望的。四點半還沒有她的影子,不知什么原因。他急得揚起下巴,張著嘴巴朝著天空望,仿佛她是一個翅膀很強健的鳥。果然,淺藍色的天幕上,一只鷹張大了鐵弓般的翅膀,在不遠處的樓頂上盤旋著。那鷹靜得像貼在空中,異常生動,像似把人的心用一根看不見的帶鉤的細絲線從胸腔里鉤到了空中。一轉(zhuǎn)眼,鷹成了小黑點。一切都是透明的、靜寂的,樓群像大地神話一樣在暮色中閃著淡淡的紫色光芒。啊,這不會是夢吧!從西邊帶著84消毒液味兒的風吹來。樓下一排烏黑的干樹枝在風中亂顫抖著,風在一條鵝暖石鋪的路上輕歌曼舞著,吹亂了他一個多月沒理的頭發(fā)?!拔矣H愛的,我尚熱愛白天的太陽、晚上的月亮、腳下的大地,就連這凜冽的寒風也是我愛的。我怎么瞧不見你。”他的眉毛抖動著。城市的燈像夜空的繁星浩瀚明亮起來。十字路口的大樹下,依然沒有他熟悉的那團紅。他急出了一身冷汗。莫非,她……真的離他而去?他分分秒秒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她有一百條理由可以離開他。她的青春歲月不能在他的一片荒蕪中度過。他哆嗦著取下眼鏡,呵了一口氣,在胸前的羽絨服上來回擦,又哆嗦著手指揉了揉眼睛,再戴上眼鏡,還是望不見他熟悉的那團紅。啊,不可能,不可能,什么事耽擱了一下。她會來的。突然,他眼前一黑,身子向后一仰,向著星空轟然倒下。

        護工發(fā)現(xiàn)六床病人還沒回來。一轉(zhuǎn)眼,看見病人像風中的蠟燭一晃倒在陽臺上。眨眼之間,護士醫(yī)生圍著小運,經(jīng)檢查,說:“沒事兒,情緒失控引起的?!?/p>

        萬寶琛呆呆地坐在陳舊的灰沙發(fā)上,還是那樣,像把頭埋進翅膀里的大鳥,悶悶的,呆呆的,灰撲撲的。眼前又出現(xiàn)長滿了荒草的小徑,時不時感覺這小徑在他頭頂上一直向遠方伸展,伸向二十八年前的那個雪夜。他縮了縮脖子,正好中午十二點,大為可能在電視里。他不愿看見風光無限的大為,對他突然提出負責修老宅的要求哼哼哈哈。原來感覺欠人家一條命,沒想到命運出現(xiàn)急轉(zhuǎn)彎。誰究竟欠誰的?想得他腦瓜子疼。突然,他想起一件事。他從沙發(fā)上憤憤地站起來,在窄小的客廳里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踱著小步子。小運十歲的那個夏天,他有個擺不平的事,大熱天從老遠跑到省城。大為帶他到一個忘記了啥名的豪華酒店吃了一頓火鍋,住了一次豪華的酒店,說讓他見見世面。第三天他就回來了。他是個啥樣的人???他萬寶琛在緊急關(guān)頭伸出了手。二十八年了,他們之間從沒有提到過那個雪夜,好像沒有那會兒事,肚子里各有各的咕咕鳥?,F(xiàn)在,這個咕咕鳥長大了,大得他肚子里裝不下了,撐得他呼吸都困難了,正在啄他的肚臍,快飛出來了。飛出來,大為的天會變的。如果大為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他萬寶琛反而一身的不是。人家怎么說都像,他有口難辯,而且對娃娃是莫大的刺激,這是他最怕的。造了啥孽?如果他念及骨肉親情,不會不管吧。那時,他兩口子至少經(jīng)濟上精神上都有所依靠。不說了,不說了,扯不清。他誰的情都欠了。他對不起兒子小運。一個青春年少的孩子,怎么就得了這樣可怕的?。≌f來說去,他惱火妻子,怎么就把一個鮮活的小生命給捂死。“爸,媽,我出去一下。”兒媳從里間走出來。妻子劉蓮濕著手從廚房出來,給小荷從嘴角擠出一絲微笑,點頭答應著。兩個月時間,她的一頭黑發(fā)花白了,鼻子兩旁的雀斑長了一臉,單眼皮瘦成了雙眼皮,高挑的個子有點駝背了。等著遠處的腳步聲消失了,妻子對著站在窗前丈夫的背影沒頭沒腦地說:“咱自己扛得住還是扛不住給誰也別說,不起任何作用,越說越亂,還抬不起頭。斷了二十八年,孩子活成這樣,誰也無法接受,他會崩潰,他的家就亂了。人家還會每每數(shù)落咱,對小運也是刺激。”她的喉頭像堵著一團棉花,眼淚汪汪,說不出來了。她轉(zhuǎn)過身抹了一會眼淚,又轉(zhuǎn)過來給男人說:“傳出去,滿街沸沸揚揚,被唾沫淹死了。別說了?!?/p>

        “就你事情多,不是你睡得像個死豬,哪有今兒的難處?”男人生氣道。

        “就說,要不是你愛錢……”女人鄙視道。

        “悄悄著。天天幾句爛話惡心人……你比我還愛錢?!蹦腥顺爸S道。

        女人哭了。她的電話響了,小運打來的。

        “媽,小荷哪去了?”

        “小荷出去好一會了?!?/p>

        “急死人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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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拆線后的第二天,醫(yī)生查房,說:“你住在這里,沒有任何治療的辦法,靶向藥物暫時沒有,回去和親人在一起,比在這里還要好一點?!?/p>

        終于回家了。他是那么地想家,想那個不算寬敞的窄長院子,他長大的地方,樸實無華卻魂牽夢繞。鄰家高高的房背是他家的院墻,幾十年習慣了?,F(xiàn)在,墻更高了,成了樓房的后背,就連上房前的幾層光滑的水泥臺階、伸出來的屋檐都覺得是那么親切,那么叫人思念。上房里藏著幾代人的記憶和命運。高鐵在飛馳,不斷變換著的田野、閃閃發(fā)亮的河流、拔地而起的樓群,讓人心曠神怡,情不自禁地浮現(xiàn)出美妙絕倫的幻想。這一切親切地撲面而來,又擦肩而過,被甩在身后,有種丟了什么東西的惆悵,眼前又展開了新的什么。在宏大的世界里,自身如塵埃一般,有什么辦法呢?他艱難地倒在出租車上,到了能望得見縣城輪廓時,正值夕陽靠近西山頂,雄偉壯觀的南河大橋從南山腳下橫跨到城邊。和外面的精彩相比,家鄉(xiāng)的色彩淡了,樓低了、稀疏了。寬闊的河床正在沉睡中,遠處有紫色的暮靄籠罩著。家鄉(xiāng)的溫馨和樸實散發(fā)著饅頭一樣的麥香味兒,像一幅朦朧的水彩畫。他想打開車門跳下去,赤腳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高高的電線桿,縱橫交錯的電線不再那樣刻板教條,而是帶著情切切意濃濃撲面而來。有鳥兒站在低處的電線上張望,圓圓的腦袋、白色的胸部,黑腦袋,眼睛里是驚喜和好奇,車開過南河大橋,他高中學校的鐵柵欄和伸出柵欄外面的綠樹一晃而過。他的眼睛濕潤了,心里生出一種愧疚之情:“老師和書,什么知識都教我了,就沒教我生一場大病,輾轉(zhuǎn)幾個省……”

        “家。??!到了?!蹦赣H神色凝重地說,“等一等?!避嚴^續(xù)前行,母親生氣道:“師傅,快停,快停!”小眼睛薄嘴唇的司機也生氣了,怒沖沖地喊:“這個女人,瘋子一樣,你睜大眼睛看看,有停車的地方嗎?”母親面色蒼白,緊張地望著家門口方向。車終于停下來了,停在家門口街道的另一側(cè)路邊。看著母親機警而急切的眼睛,瞅著門口幾個鄰居站在電線桿下說笑,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腰部像是鐵錘在一下兩下不斷地擊打著,疼得他想大喊,但忍住了。一個濃妝艷抹的鄰居仰著頭笑,一個臉色暗黃的中年女人手捂著肚子笑,一個手捂著一口大牙在哧哧地笑……她們一向是和和氣氣的,至于背地里怎樣不知道。疼痛使他焦躁。小眼睛司機不高興地說:“到了,你們怎么不下車?”父親靠在座位的后背上睡著了,才醒過來。母親用眼神給父親示意著電線桿下的幾個人,父親一下子醒悟過來。父親和母親一臉焦急和擔憂,一齊看了他一眼,又看著街道對過電線桿下。她們一點也沒有離開的樣子,母親急得想哭。

        父親說:“走后門?!?/p>

        “不行?!币幌蛉崛醯哪赣H突然很堅定果斷。

        他頓悟了母親的心思。知道后門有親房,他們平常很和諧的。不知是她的神色傳染了他,還是怎么的,他也莫名其妙地隱隱擔憂什么。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沖垮了一家人的精神大堤。令他煩惱的是這些奇怪的腫瘤細胞怎么來的,誰招惹的,他沒有絲毫的精神準備。一家人的臉像蒙著蜘蛛網(wǎng)一樣,癢癢的難受,自信心自尊心不知什么時候都跑掉了。才明白過來,有人生大病住院了,在走廊里猛然遇見,匆忙中他停下腳步,張開口想打招呼,那人卻頭一低過去了。他尷尬地合上嘴,像偷窺了人家的隱私一樣。再遇見朋友熟人,他就悄悄地站在一邊,見風使舵。他不喜歡有事藏著掖著。父親和鄰居因為院子邊界線吵過架,他不想?yún)⑴c,也沒有問具體情況。

        他懷疑父親占了上風,母親是幫兇。因為,他的鄰居是一個儒雅小有成就的人,剛剛退休。是不是父親就因為鄰居退休而占了上風?鄰居曾經(jīng)是多么風光啊,門前車水馬龍,讓他家黯然失色。這經(jīng)年累月的對比,誰的精神受得了?父親嘴唇烏青,四十多歲,背駝了,沒有天長地久的榮光。鄰居從神壇上下來了,父親的說話聲大了,走過兩家人共同的門前時不再低著頭躡手躡腳,偶爾咳嗽一聲還肆意地咳,不像從前捂著嘴巴咳嗽了。從前,鄰居猛然一個猝不及防的噴嚏都會讓父親膽戰(zhàn)心驚。

        鄰居閑來無事,看見商鋪火了,就動了心思,把先人留下的老院子修成商鋪。拆的時候平安無事,架墻的時候問題來了,上下院子里的分界線是斜的,就差三寸,鄰居和父親有了爭執(zhí),而且都認為自己秉持公道,沒一點兒私心。父親認為:“你現(xiàn)在也是平頭老百姓,我和你平等,我就是不讓。”鄰居認為:“我不可能眼睜著讓你多占去……”一來二去,父親平日里積壓已久的東西都釋放了,原始的生命的意義和心理需要一股腦兒都掙出來了。院墻終于高高地矗立,兩家成了仇人。父親急得釋放了具體啥東西,他不知道。從父母的眼神里看,肯定賭了咒,發(fā)了誓。對方肯定說了關(guān)于子子孫孫因果報應的話。他瞪了父親一眼之后,失落地垂下了眼睛。

        他的腰又像鐵錘在一下、兩下、三下……被擊打著。他聽見了腰部的腫瘤細胞像成熟的干豆莢崩裂的增生聲。不久,它們像野火一樣燃遍了全身。他瞥了一眼和父親一起坐在后排的母親。她目光直直的,正在焦慮地凝視著他。她的臉像洪水沖刷過的河床,也是坑坑洼洼、蕭索荒涼。他能想象到數(shù)次鄰里之間的爭吵中,母親站在父親身后,梗著紅脖子,脹著臉,順著父親的話冒出一句“就是的……”之類的話。

        他仿佛看見父母兩個人臉上各有一張標簽一樣的東西?!八麄?yōu)槭裁淳推俏业母改福皇莿e人的父母。按著希望來,這會兒我正在一蹦三尺,不管貧窮還是富有,只要有一張干凈的臉,我就能像鳥兒一樣自由。話說也奇怪,我的父母之間不斷爆發(fā)大小規(guī)模的沖突,只要一看見我,立馬風平浪靜,客客氣氣。在一個雨天的下午,我提前放學了,進了院子大門,我聽見激烈的爭吵。父親說雪夜,母親也說雪夜,還說大為。具體什么的聽不清。天空晴朗明凈,我推開房門,兩個人一下子呆若木雞,很快裝作沒事一樣恢復了平靜。母親討好似地說:‘你想吃啥,我趕緊給你一個人做……父親唯唯諾諾地說:‘體育用品商行賣一款新運動衣,吃了飯有時間,給你一套……我又高興又納悶兒,他們之間有什么秘密躲著我。現(xiàn)在我猜,是不是與標簽有什么關(guān)系。如今,我不得不深思。我才二十八歲,醫(yī)學院畢業(yè)工作三年,日子過去了不少,但實在沒有值得我記住的日子。我感覺生命的履歷還是一張白紙。”

        “干脆直接去清云。”他焦躁地說。父母親異口同聲的說:“好?!薄八緳C,去青云市?!北緛硭麄兿耄诶霞乙贿呎疹櫸?,一邊又能照顧生意。幾個鄰居站在那兒,一切都亂了。他的工作單位和小荷的家在清云。車到了北橋上,暮色下,遼闊的河床,一線彎彎的河水結(jié)了冰,白花花的。這也是他童年的樂處,長大后每天走過的地方,比幾個鄰居親切得多。他激動地擰著疼痛的腰,靠近窗前?!鞍?,我親愛的河,你可想起過我,我夢里都在你胸口上奔跑,你知道嗎?我就是你的一塊最可愛的石頭。而且,我病了,腰里長了好些奇奇怪怪的腫瘤細胞。我親愛的河,你能告訴我為什么長腫瘤細胞的偏偏是我?這個病患病率是五萬分之一……”

        開了門,暗夜,靜寂,藏起來的冬日里的太陽味兒一股腦兒親切地撲來。燈“嘩”一下亮了,像自由之神的花朵開遍了屋子,芬芳迷人。他坐在母親一把擦干凈了的沙發(fā)上,鼻翼翕動著,激動地呼吸著帶著灰塵的自由而親切的空氣。忽然,眼前浮現(xiàn)出那三個鄰居浪笑的樣子,白白的牙齒、粉紅色的牙床、瞇縫著的眼睛本來是模糊的,這會兒是那么清晰,使他感到窒息一樣的痛苦。他厭惡那三個鄰居,更加厭惡自己的父母親。水嘩嘩流著,是父親弓著身子在拖地。到了他面前,他斜了斜身子,想和父親保持某種距離,而父親偏偏要小荷挪一下他的腳。他閉著眼睛痛苦地說:“你拖不干凈——不干凈?!辈恢裁丛?,他憤憤地又重復了后面三個字。父親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喘息著,脖子青筋暴起,臉突然脹得通紅。父親猛一個轉(zhuǎn)身,逃跑一樣離去??墒?,父親臉上標簽的怪味兒我還是聞到了,像多年前腐爛的老鼠死尸,已經(jīng)干癟了,味兒還在。這味兒隨著他的呼吸入血,在全身擴散。為了迎合,他腰部的腫瘤細胞發(fā)出噼啪噼啪像成熟的豆莢一樣的爆裂聲。標簽他媽的鬼東西,真厲害。就感覺你靈魂不干凈,一個人一旦靈魂不干凈,上天就代表正義和真理來懲罰,讓人生病,讓人失去信心和力量,讓人有路不敢走,好像把人身子上的什么東西給抽走了。這病應該是父親或者母親得才是啊,怎么是兒子呢?他明白了,兒子病了,打倒的是一家人。他脊背上涼嗖嗖,兩個肩膀怕冷似的縮了縮,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想哭。母親瞥了一眼他,哆嗦著手拿了濕毛巾慌慌張張地擦沙發(fā)上的灰塵。父親彎著腰,愧疚似的把滿腔軟弱的憤怒用在拖把上,歪著腦袋一下一下憤怒地像涂抹著什么一樣。他越看越覺得父親的臉上像有一張標簽,母親臉上也像有一張標簽。兩張一模一樣,都模糊不清地寫著幾行歪歪斜斜的字。

        離家一個多月,暖氣一直開著,窗子一直不開,幾條魚兒漂在水面上,幾盆花兒干枯了,頗有蕭索之感。父母親快速地打掃了臥室,換了干凈的床單被套。他上床了,窗簾上隱隱透出一輪月亮,他心里一下子像月亮一樣澄澈明亮起來,眼睛里莫名其妙熱辣辣的,一抹,竟然是淚。天,很快亮了。母親在廚房切得案板響,父親在給做早飯的母親悄悄地說著什么。他就聽清了一句“大為……”,一聽就生氣。

        3

        讓父親引以為豪的大為叔叔來過家里一次,拿了一盒茶和什么的,就這一次父親吹噓了多少年。記得是春節(jié)后的一天中午,我和表哥在街道上看打臺球回來,聽見上房里有人,撩起四角各繡著一朵紅花的白門簾,走進門,眼前著實一亮,那種亮很奇異,讓人心曠神怡,正墻上掛著的一張竹子畫,畫里的竹子活了一樣,清瘦的葉子窸窸窣窣響,墨綠的竹桿兒散發(fā)出醉人的清香,屋子里好亮。父親笑著。那種笑讓父親不像個父親,像秦腔舞臺上白眼窩,很沒勁,讓父親平日里魁梧的身材變得干干巴巴的。那笑似乎用粘性不好的糨糊糊上去的。父親說:“這是你大為叔叔?!蔽也抛⒁曋t木頭沙發(fā)上坐著一個人,戴著白色的樹脂材料眼鏡。眼鏡后面的眼睛像夏夜里最明麗最深邃動人的一顆大星星。他笑得很親切,那笑在他的圓臉上就像花園里開著一朵花兒。大為叔叔站起來,給了我一張一百元的嶄新鈔票。我不知該拿還是不該拿,拿眼睛詢問父親。父親說:“拿著?!贝鬄槭迨迥坎晦D(zhuǎn)睛地盯著我看。我撩起門簾出了上房門,叔叔還斜著眼睛看著我。到現(xiàn)在我的脊背上還有叔叔目光的感覺,熱乎乎的,怪怪的。其實我想坐在叔叔身旁。父親說:“你要像叔叔一樣好好讀書,在大學里工作?!蹦菚r,叔叔還是一個大學里的副教授,沒有行政職務(wù)。當時我不想走的原因是上房里的那親切溫暖夾雜著春天的味道,可是,我又不好意思坐下來。

        家里總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虎視眈眈盯著我們。它吞食著快樂和生命的樂趣,就連飯碗里都是寂寞和孤獨。不遠處,有什么秘密的陰謀在步步靠近我。只有小荷下班了休息在家,那東西才稍稍收斂一點。但,總擔心小荷會突然離我而去,我不斷琢磨小荷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琢磨,讓人很累,很焦躁。在夢中,我喊:“小荷,小荷,你在哪里?”拼命地跑著找她。醒來,卻緊緊抓著她的手,驚慌失措地喊:“快開燈!”燈光下,小荷的一只手背上,三個蒼白的指頭印整齊地排列著,我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仔細地辨認著,證實著。幾乎每晚都這樣。她在機關(guān)工作,離家步行十分鐘時間。每天十二點,望著窗外天涯一樣的回家路,總疑心她有一雙翅膀,撲啦一下展開,從我面前飛走。只有鑰匙插進鎖孔,一陣轉(zhuǎn)動,我才一陣歡喜,長出一口氣??善袝r……我們就爭吵,吵成一鍋粥。小荷流著淚謙讓了。過后,我后悔得腸子都疼,貪婪地想把她連骨帶肉吸進骨髓里。

        父母的躲躲閃閃、卑微、膽怯、慌亂,一切含義皆因此出現(xiàn)。看來,鄰居的話真像標簽貼在父母的臉上了。是我抓住了這些意義,還是這些意義抓住了我,我耿耿于懷。我看著飛過窗前的鳥兒,總給自己講道理,隱隱約約的標簽貼在臉上,道理像在我口里,上傳不到我的腦子里。他們忙啊忙,我都不愿意看見他們忙了。那忙像一根干草棍戳在我心里。吃飯時,母親總是說:“飽著,飽著?!蔽覅挓8赣H圍著我,唯唯諾諾。我鄙視。我安靜的時候,他們嘴角常常浮出一抹微笑,好像黑暗中看見了遠處的燈光一樣,不敢直面疾病和生死,不敢直面流言,不敢走自己的路。這些,更確鑿地證實了標簽的存在。越是討厭的東西,越會緊緊咬住你不放。他們的情緒或多或少感染了我,不知不覺我也抹自己的臉,抹過就喊:“媽,把毛巾給我?!?/p>

        “你忘了嗎?臉你剛擦過了。”

        “你不懂?!?/p>

        媽順從地把毛巾遞過來。我是一個大學生,受的教育呢?我渾身一哆嗦。怎么和兩個農(nóng)民一樣呢,教育體現(xiàn)在哪呢?我的前身是蝌蚪,現(xiàn)在成了青蛙,還在水里。我鄙夷地看著被我吸干了血汗的父母,他們臉色蒼白,兩鬢斑白,頭發(fā)干枯,腰身微微駝背。我又驚出了一身冷汗——我的良心讓狗吃了。我漸漸平靜下來。天父降雨給好人也給壞人。思想的進步太慢了。我終于失控地喊:“至少那東西不代表我!”莫名其妙,我自己也糊涂了,究竟什么不代表什么?我陷入了混亂的概念里。父母睜大了眼睛,詫異道:“你說啥標簽?”父母在我面前越來越小心翼翼,越來越沉默了。

        病,怎么藏都藏不住。春節(jié)過后,大伯一家浩浩蕩蕩地開著兩輛車要來看我,而且已經(jīng)在路上。母親面對著廚房窗口,瘦削的肩膀在寬大的白底綠花薄保暖內(nèi)衣里哆嗦,她帶著哭腔說:“能攔住他們不?你大媽常常和幾個鄰居一起聊天,誰知道他們聊的啥。你大媽也不是省油的燈……”父親坐在沙發(fā)上,像一截燒火棍杵在那兒,眼神癡呆呆的,眼前一片褐色的霧,好像如臨大敵。我這個文化人莫名其妙地煩躁不安,好像大伯一家來審判我們一家人的靈魂。時間帶著重量,緩慢而遲疑地在我們頭上走,一分一秒仿佛留下了痕跡,歪歪斜斜。門開了,正午的暖陽混合著一種血濃于水的親切撲面而來。瘦削的大伯走在最前面,有幾根長長的眉毛向花白的鬢角伸展出去。比大伯更清瘦的大媽一臉淡淡的雀斑,穿著合身的黑呢子,后身看挺年輕。哥哥卻腆著肚子。姐姐一張漂亮的瓜子臉,穿著大開領(lǐng)紅呢子,高高的個兒。大家魚貫而入,他們還沒有走進門,我的淚水稀里嘩啦。

        大伯大媽看著輪椅上的我,手捂著嘴巴,眼圈紅了,淚“嘩”地下來,抽噎著靠近了我,蹲下來??粗彝耙粯幽[脹得發(fā)亮的雙腿,大媽哆嗦著用幾個手指在我的腫腿上由下向上撫摸著,勞動了一輩子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手背上青筋樹根一樣在我荒蕪的腫腿上仔細撫摸著。大媽濺在我腳面上的眼淚像夏夜的晚風,涼爽寧靜,留下癢酥酥的感覺,由那個點入血,我周身寧靜涼爽。

        大伯大媽走了,留下了半地花花綠綠吃的東西,是我近半個月的工資。母親像一塊表面上融化了的冰,沉默著。父親像沒睡醒似的……我的電話響了:“小運,我是……已在你家樓下?!蔽也粮裳蹨I,渾身一哆嗦。

        我的父親從門口驚慌地轉(zhuǎn)過頭,母親猛地抬起頭,像誰踢了一腳,身子晃了晃,異口同聲問:“誰?”我理直氣壯地瞪了一眼他們,心里說:“沒有人來審判。”

        掛掉電話,王翡像一個夢,從門里進來了??佳心悄?,離考試還有三天,我們在學校的一個坡地草坪上的一棵茂密的楊樹下看書,頭頂上蜻蜓飛來飛去,把我?guī)雺羿l(xiāng)。一覺醒來,書在臉上,藍天上是潔白如羊的一片云彩,天幕下是莊嚴肅穆誓言一樣高的教學樓,右側(cè)是一片沸騰的花海,前方是一條鋪著彩色碎石的小路,兩邊長著年輕的白楊樹。王翡屁股上背著拿書的手,瞇著眼睛,頭背在肩膀上,在細碎的光斑里來回踱著,面前飛過兩只的蜻蜓?!拔覈鐣髁x……生產(chǎn)關(guān)系……保障人權(quán)……”蜻蜓和句子仿佛都出自王翡不斷微微開啟著的紅光閃爍的嘴唇里。

        三天后的政治考題中,偏偏出現(xiàn)了這道題。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王翡潔白的牙齒和幾個蜻蜓、生產(chǎn)關(guān)系和人權(quán)什么的,模模糊糊。我惱火地揮著手撲打著眼前沒有色彩的蜻蜓,招來年輕的監(jiān)考老師警覺的腳步和嚴厲的目光。我的鼻尖上嚇出了一層細密密的汗。王翡高出我一分,被正式錄取。我名落孫山。我為什么要睡那么一覺?沒有那個草坪,沒有飛來飛去的蜻蜓,我或許就不睡了;為啥偏偏那個下午就去了草坪,草坪上還有夢幻一樣的蜻蜓。我抱怨王翡:“兄弟,你為啥不叫醒我,為啥不……”我問了一連串的“為什么”,王翡斜著眼睛看遠處的幾只鳥。如果我考上研究生,也許我不會得這個病。為什么是我病了,從深夜我問到東方發(fā)白。奶奶對我說過一件事,或許,考研前草坪上的這一覺早在二十八年前就定了。

        那個夏天,雨格外多。好不容易有一個萬里無云的中午,天藍得人想擁抱一下。奶奶準備了好多吃的喝的。大家上了地頭割麥子。割了一頓飯的時間,爸爸在新割過的麥地上用六捆麥子搭了一個窩,像烏龜一樣脖子一縮鉆進了窩,大張著口呼吸著新鮮麥香,做起黃粱大夢。五彩繽紛的蜻蜓繞著黃粱大夢飛。奶奶生氣也不管用。鐮刀下,金黃的麥穗一波連著一波翻得更緊了。醉人的天空突然飄來一塊黑云,一聲不響一下子包裹了南邊的山頭。老天爺一個噴嚏,黑云把整個川道全包裹起來。一朵更兇猛的黑云追著奶奶來,揪住了奶奶后衣衫,嚇得奶奶一哆嗦,回頭一看,那個雨大得奶奶沒見過。奶奶一把揪住爸爸的腳把他拽了出來,逃到麥田附近村莊的屋檐下避冷雨。一地麥子讓白花花的冰雹打得顆粒無收。父親的這一覺和兒子考研之前的這一覺,有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我覺得有。任何事情的發(fā)生,都有它的偶然性和必然性。我的這一覺看起來是偶然的,其實是必然的,二十八年前麥地里的蜻蜓闖入父親的夢里作證。

        我把自己腫脹的雙腿和雙腳躲在小被子里,心情復雜又激動。王翡一進我的屋子,目光直直地停在小花被子下。我的目光亂了,被子掉在地上。王翡淚奔。我又說起了草坪上睡覺的事。王翡總結(jié)道:”你不睡一覺,也許我們會打個顛倒。平常你成績比我好一點?!蔽蚁胄Γ樕蠀s掛著淚。

        王翡給我遞過來紙巾,說:“小運,我想問你一件事。”

        “你神秘兮兮的,快說。”

        “我家里的情況你知道,咱們一起上學時,生活費一月接不上一月?!?/p>

        “我不知道啊,怎么了?”

        “記得我每次沒錢吃飯了,你神機妙算,搶著買飯?!?/p>

        “真有這回事兒?!?/p>

        “別裝!”

        “王翡,我真的忘了?!?/p>

        我們更多的是沉默,王翡以為我累了,便告辭了。

        期間,父親進來兩次,端了水果什么的。寒暄幾句后,父親笑著看王翡,眼神熱情又復雜,想說什么,看了一眼我,欲言又止地離開了。其實,我知道父親要說什么,他那點破事就連親戚都知道,只是離題太遠了,八桿子打不著。

        到了晚上,王翡在電話里說,他提的奶箱里有二千塊錢,請我不要見笑,買點營養(yǎng)品。父母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家里的空氣頓時熱活起來。

        我吃了藥睡了,迷迷糊糊地聽到父親好像在打電話。

        “大為,你讓我看著修老宅子的事,我考慮過了。天一暖和就開始,我已經(jīng)在找工隊了?!?/p>

        “太好了,寶琛,我感覺你做事我放心。有什么困難盡管說。”

        4

        二十五年前深冬的一個晚上,天地間只有白茫茫的雪,街道、房屋、人和鳥都不見了。萬寶琛結(jié)婚一年,生下兒子才三天。剛剛吃過飯,大門咯吱響了一聲,閃進一個雪人,踏著碎步努力不想弄出什么動靜,可是怎么縮手縮腳,腳底下的雪還是咯吱咯吱響。他兩條胳膊緊緊抱在胸前的長大衣隆起處,神色慌張,看了看上院子,在屋子門前蹭了蹭腳底的雪,挑起灰棉布門簾進去了??活^垂著花床單搭的帳子,一看就是坐月子的,霧騰騰的眼鏡下眼睛里閃過一絲欣慰。坐在爐子旁洗尿布的人穿著黑棉衣,外面罩著藍制服,顴骨突出,大眼睛,高鼻梁,大個兒,他頭一抬,手濕漉漉的,猛地站起來,驚訝道:“大為,你……”

        “寶琛,我遇到難事了。”大為語氣悲傷低沉,說著迅速解開滿是雪花的大衣上的黑紐扣,露出一個花被子,放在炕上沒有帳子的一角,接著用手拂去了前額及頭上的雪,輕輕地拍打身上的雪花。此時,才能看清地上站著的兩個人有點像,大個頭,大眼睛,但是來人十分英俊,爐子邊上的萬寶琛粗俗了些,明顯一個躬耕壟上,一個在書桌邊。炕上伸出一只手,撩起了帳子,露出一張包裹著藍方圍巾虛腫著的臉,但面容依然姣好的女人。她詫異地看著炕角花被子小包裹。

        “大為,你這是……”女人抬眼又看了大為一眼。

        來人把花被子包裹鄭重地轉(zhuǎn)給女人,他仿佛被山一樣的愁壓扁了,但良好的修養(yǎng)讓他保持著眉宇間的優(yōu)雅,說:“看在我們一起喝一個井里的水、一起在河灣里嬉水的份上,把這個孩子收留下。我不會再回頭看的。多余的話我暫時不想說了?!彼穆曇粝袷菑幕囊袄锏娘L中發(fā)出的,他的目光卻緊緊盯著爐子邊的萬寶琛。這時,女人顫抖的手已揭開包裹,里面一個粉團一樣的小嬰兒只有一只鞋底般大,腫脹著的小臉上眼睛閉成了一條縫兒,沒有歡樂沒有痛苦。屋子里散發(fā)出一股月子里女人的腥味,混合著嬰兒的尿臊味。大為見寶琛發(fā)愣,轉(zhuǎn)過頭盯著炕上侍弄小嬰兒的女人。屋外的雪地上,雪已填平了剛剛的一串腳印。從厚實的棉門簾的縫隙里透出一線黃光,映在雪地上,大為緊張得手心里濕漉漉的??簧系呐税欀碱^說:“孩子究竟是哪兒來的?”大為舔了舔緊張得干裂了的嘴唇,艱難地說:“是我和校長女兒的孩子。她說只要我對她好,她父親可以讓我們雙雙留校。不小心有了孩子。校長罵丟人現(xiàn)眼,不處理掉孩子,女兒也滾出家門。期間還有更加蹊蹺的事情。拖到今天,我實在走投無路了,來找你兩口子收留下。”女人劉蓮嘴唇動了動,想說:“行”,卻看著地上的男人,欲言又止。這時,大為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二千元:“我咋忘了這個?!睂氳《⒅贿吷系囊化B錢,眉毛抖了抖,目光里蕩起水波,彎下腰坐在小板凳上繼續(xù)洗盆里的嬰兒尿布??贿吷戏胖钳B粉紅色的錢。大為抱來的孩子貓娃一樣地哭了。寶琛擦干了微微顫抖的大手,敏捷地走到炕邊,口里呢喃著:“爸爸的寶貝兒,不哭,不哭?!贝鬄槁犚娪执绦挠址判?,眼睛濕潤了,站起來撲向門口,挑起棉門簾,一頭扎進院子里白茫茫的雪,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腳印。

        父親隔著屋子打電話,開頭的話悶悶的,說著說著一股脂粉味兒,讓我煩躁。電話掛了,一屋子的靜,我仿佛聽見窗外蜘蛛在結(jié)網(wǎng)。月亮升起來了,在前面兩棟樓之間的縫隙里探頭探腦的。多希望月亮一直這樣一動不動,讓我看個夠。讓父親諂媚去,讓豆莢爆裂去。一會兒,月亮躲進了一片厚厚的黑云里,我想起來一件事。

        我家是一個窄溜溜院。三年前的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母親在上房里看完電視,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出來去墊大門準備睡覺,經(jīng)過廈房時,發(fā)現(xiàn)門開著,黑洞洞的,莫名其妙有點害怕。于是走進去,黑暗中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她更加害怕了。床上一個長長的黑影,開了燈,枕頭上一個毛茸茸的頭,嚇死人啦。母親全身哆嗦,氣也不敢出。一個陌生男人滿臉是血,蓋著我家的大紅新被子。父親也進來了,沒有大喊大叫,臉色鐵青,梗著脖子,兩個大巴掌攥得咯吧咯吧響。他疑心睡著的人和母親有一腿,想撲上去卡住脖子,卻忍住了。那人從容地揭開被子,滿身血污,一身酒氣,說:“我要喝水。”母親哆哆嗦嗦給了一杯水,那人喝了水,說:“再給一杯。”語氣像自己家人一樣。放下杯子若無其事地離開了床,順手在我父親的手里拿了一只煙。父親不知什么原因,“吧嗒”一聲給了他火。這“吧嗒”聲讓母親不害怕了。月亮下,她認出是父親的老朋友。她閂好了大門,身子還沒有轉(zhuǎn)過來,父親一把揪住了母親的頭發(fā),惡狠狠地吼道:“說清楚,干了幾年婊子?保密呀!”兩個人噼里啪啦在月光下干了一架。母親癱坐在凳子上,看著血污的床,沒力氣收拾。父親站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抽煙,火光在朦朧的月光中一明一滅。

        再也沒有那人的任何消息。我母親一直以為那是一個夢。

        人們常說血污是不祥的。難道,那個陌生人是專門帶給我們噩運的?他受傷了,走不動了,歇息在我家。為啥偏偏是我家?和父母親臉上那模模糊糊的標簽有什么瓜葛嗎?其中深奧得像一個復雜的方程式?;钪?,吃,穿。簡單,也難。

        死,離我很近了。我說:“我死了,把我埋到我奶奶身邊?!蹦赣H用奇怪而驚恐的眼神看著我。奶奶和親愛的大地是我最后的歸宿。她對我的提前到來不知如何想。她和鄰居的關(guān)系好嗎?她有仇人嗎?我的脊背上涼颼颼的。奶奶現(xiàn)在的鄰居都是新來的,他們不知道我的前世今生。想到這里,我出了一口氣。唯一讓我放心的是親愛的大地和奶奶。我知道他們是不講條件地歡迎我。大地的偉大就是能把形形色色轉(zhuǎn)換成土地,開出花朵。一想到自己將來是花朵,得這病也值了。不過,不急。做人從容優(yōu)雅,做花朵也堅強勇敢。做大樹吧,一個爺們做什么花朵。做人的歷史短暫,一定會成為一棵參天大樹,屹立于天地間。知足。我奶奶墳頭一到春天,花朵旺得沒得說,到了夏天,那花朵趕集一樣熱鬧。四周的樹郁郁蔥蔥,根本就沒有什么鬼魂。

        奶奶去世時我上五年級。我穿了孝衫站在院子里放聲哭。我自己感覺到我的哭聲帶著血,房檐上墻壁上染上了紅紅的血。院子里好多聲音說;“沒聽過孫子這樣哭奶奶的?!本陀X得世上從此沒有奶奶這個人了。從奶奶咽氣后,一撥又一撥的鳥站在上房前的矮墻上,灰的、黑的、暗綠的,更多的是花花綠綠的鳥,眼睛黑豆大小,有的紅眼邊兒,煞是可愛。這些鳥是奶奶喂過的,給奶奶來送行。奶奶喜歡鳥,經(jīng)常喂鳥。我停住哭,穿著長長的孝衫,找來吃剩的饅頭,揉碎,站了凳子撒在墻頭上。其實,我和鳥一樣,奶奶再也給不了我錢了。

        清早起來,背起書包,就去奶奶上房里的窗下,先敲窗,故裝委屈地喊:“奶奶,饃饃又干又硬?!睙袅亮耍魂嚫O窸窣窣,“咯吱”一聲門開了,先傳出奶奶的咳嗽聲。她披著青大襟上衣,大襟子松散地掉在膝蓋上,一手捏著紅布索索的褲帶,一手給我皺巴巴的帶著夜晚溫度的五毛錢,麻溜溜的幸福沿著手指、沿血管傳到全身。我?guī)祥T,飛奔來到街道邊蒸汽籠罩著的鋪子里。地上站著好多和我一樣的小學生,我買上兩個香噴噴熱乎乎的洋芋包子,咬一口,那個香,就覺得這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奶奶是我們族里最賢德的女人,當然不是站在門口說閑話的人。我會揚眉吐氣地走向奶奶。

        我已經(jīng)靠尿管小便了。大便每次靠小荷手指頭來摳,便一次昏厥過去一次。我的兩條腿像死豬,不聽使喚,一挪動就痙攣性地抽搐,火燒火燎地一直放射到腰部。父母、小荷三個人小心翼翼將我挪到馬桶上,像搬著一座神像。我坐穩(wěn)了,父母兩個人喘息著出去了。小荷戴著手套在我屁股底下用指頭摳,就像在石頭縫里摳黃金一樣。我低著頭咬著牙,一手抓著她腋下的衣襟。這時候,我不知哪里去了,我在奶奶的窗口下,在學校的草坪上,蜻蜓飛過我的頭頂,在人聲鼎沸的籃球場上飛一般地投球……我面前是廣闊的精神世界,太陽和小草在對話,月亮在樹梢上親吻著小鳥,大地上開滿了鮮花,所有的不治之癥都奇跡般地恢復了健康……我老家門口電桿下的三個鄰居口里飛出了一對黑白分明的鳥兒。“出血了!”小荷驚恐地喊。我笑了?!俺鲅耍 毙『捎趾?。人都是生生死死的,我不怕。小荷怔怔的。我的父母驚恐得一前一后像兩個稻草人一樣在跑,卻跑不到我跟前?!靶∵\,小運!”他們嘴巴張得大大的,卻沒有聲音。我的頭像一朵雨云,嘩啦啦流了一地的雨。一歪,栽倒在地上。哈,我死了。原來死是一件美妙的事。有嚶嚶的哭聲,小荷說:“便了一小半,疼得昏過去了?!眿屪ブ业氖旨佣@恐地喊:“小運,小運?!备改?、小荷圍著我和馬桶擠擠挨挨的,七手八腳,亂作一團。我又成了我。小荷說:“才便了一半兒。重來?!蔽蚁?,我死過一次,重來,就是再死一次?!靶小!蔽覉远ǖ卣f。終于,母親激動地數(shù)著:“一,二,三……共八塊?!贝蠹遗d奮地朝我看,不,都朝我身上的灰色低圓領(lǐng)純棉長袖T恤上看。他們對一堆大便這樣感興趣。我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標簽,我討厭自己風馬牛不相及的思維,仿佛看見了幾個鄰居給父母臉上貼的標簽。原來,一旦貼上,很難撕下來。好心情也不見了。睡在床上,又聽見腰部腫瘤細胞像成熟的干豆莢在崩裂,像野火在燃燒。

        我聽見父親又和大為叔叔打電話了,又是蓋樓的事。“大為,兩面鄰居蓋起來,地基不好處理,拆下來的舊土運不出去,材料運不進來……”

        “寶琛,我工作忙,所有的事兒你處理,拿錢擺吧?!?/p>

        那個大雪的晚上,大門“咯吱”響了一下,大為在雪地上又踏出一串新腳印。雪,更大了。寶琛的女人劉蓮看一眼新孩子,又看了一眼睡在墻根下自己的孩子,臉上擔憂又興奮,說:“寶琛,天冷,把炕再燒一下。”男人沒有推辭就走了。從后院里老得沒牙的舊柴火房子里摸黑找到了一個陳年老樹根,提到炕洞前,用斧頭劈碎,填進去,又覆蓋了幾根折碎的干玉米桿兒點燃。火焰轟隆隆的。女人莫名其妙地說:“寶琛,我害怕。”“看你這個妖精,”男人說:“我在身邊,你還怕啥,就是有十個鬼,我都給你一把捏死?!辈淮蠊Ψ蚝?,炕越來越熱,劉蓮怕燙著孩子,把兩個孩子從炕洞那里挪到炕邊上,一個挨著另一邊墻,一個挨著自己。寶琛睡在自己的另一邊。按照老習慣,月子里男人不跟女人一個炕上睡。不大的炕上四個人一邊睡,擠了點兒。到了后半夜,一個孩子哭。拉開燈,是睡在靠墻的大為的孩子小貓一樣哭。喂完奶,孩子在他原來的地方安靜地睡著了。再抱起身邊自己的孩子,有種不祥的感覺緊緊攫住了劉蓮,就像屋子的某個角落藏著什么,她頭皮發(fā)麻,脊背上涼颼颼的。當她露出孩子的小臉,她尖叫了一聲,孩子的小臉茄子一樣青紫。寶琛驚醒了。劉蓮穿著碎花長袖T恤,高聳著兩個小羊一樣的雙乳,小花被子包裹著的孩子在她的兩條腿圈里,她哆嗦著雙手搖了搖孩子……“哇”一聲哭起來。寶琛光著膀子驚恐不已,聽見哭聲發(fā)了火,罵:“你個騷女人,咋著把咱家娃娃……就……唉,唉!”他用拳頭砸了幾下腿上的棉被子,鐵青著臉呆坐了一會,光著膀子下炕了。妻子肩膀一聳一聳地哭。男人看著另一個孩子,說:“別哭了,半夜三更的,又是月子里?!苯o劉蓮披了棉襖。劉蓮果然不哭了,只抹洶涌的眼淚。男人在地上窸窸窣窣一直到天亮。墻根下小花被子包裹著的新孩子小貓兒一樣又哭了。劉蓮邊掉淚邊抱起孩子,貼在胸前抽抽噎噎給他喂奶,心里想,都怪這個小壞蛋擠在這兒……地上的男人生氣地嘟噥道“操的啥心,豬一樣?!?/p>

        “誰讓你把炕燒的這樣熱?”

        “誰讓你見錢眼開,要了人家的孩子?!?/p>

        “我,我,見錢眼開,老天爺知道?!?/p>

        “你,你雖然沒張口,你的動靜和你說的話是一樣的。”

        “我不過是看著大為難為的樣子,有了答應的想法。你倒打一耙?!?/p>

        “你個騷女人,把娃娃壓死給我找茬?!?/p>

        女人抽抽噎噎先住了嘴,怕氣壞了身體。男人拂曉時分踏著雪,把小花被子包裹著的死孩子丟到河堤下??粗┑厣系哪_印,忽然很害怕,好像河堤下的孩子一覺醒來會跟著腳印走回來。他把腳印一頓亂踩,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一會才回家。

        父親的電話里諂媚中有了興奮的聲調(diào)。好久沒聽到過了。

        5

        我還沒進上房門,在窗下?!靶∵\,”父親喊,“把你省委組織部部長叔叔給的好茶拿出來,大家見見世面?!备赣H把前半句咬得很重,把一屋子人的喧鬧蓋住了。大家的目光像鏡子照在我身子上,熱乎乎的,又很刺眼。我愣在地上,紅了臉。家里來了客人,父親每次都這樣,我早熟悉了。來了客人,我都不想進屋子。那天我要找東西。我一脊背眼睛,很不舒服,就蹲在柜子下不情愿地找。我弄開蓋子,一看是空的。父親說:“把空盒子拿上來?!蔽抑栏赣H要丟人了,趕緊逃,卻不小心在門檻上跌了一跤。父親沒有管我跌得重不重,喜形于色地說:“呀,真的沒茶了。大家看看,這是我的鐵哥們省委組織部長春節(jié)時候送的?!币晃葑尤巳竼×?。父親興奮得手在哆嗦,面色潮紅,脊背上一坨汗?jié)裾匙×薚恤。有人睡醒了一樣,說:“一個空盒子有啥賣弄的,誰知道是組織部部長的。”一屋子嘲弄的笑聲。我翻起來的時候,瞥了一眼屋子的人。我的鄉(xiāng)親們都赤手空拳,手被太陽曬得又黑又粗,青筋凸起,眼睛里閃爍著嘲諷的快樂。只有父親手里握著茶葉空盒子,在眾人的熱鬧面前局促不安。這時,父親的一滴口水滴在盒子上,我聽見像滴檐水一樣清晰生動地響了一聲。大家都裝作沒看見。

        我同情地看著我可憐的父親。我仇視地看著那個長著挑事兒的小眼睛、鼻子馬馬虎虎的人。

        路上車轔轔。遠方,權(quán)力轔轔。星空懷著悲戚之情。還有一件事,讓我丟盡了人。

        我工作第二年的夏天,父母打電話說他們來青云了。我想讓父母吃一頓像樣的飯。我?guī)煾德犚娏?,他熱心直腸子,閑暇時間愛哼幾聲秦腔,愛和我談古論今。他對科室里的人說我們是忘年交,又說:“小萬,去海底撈,老板我熟悉。我?guī)愀改溉?,再帶兩個人熱鬧一下?!庇谑牵覀兏吒吲d興去了。大家都落座后,父母親怎么看都別別扭扭的。衣服都是新的,好像太新了,皮鞋太亮了,說話聲調(diào)不高也不低,就是味兒不對。師傅先介紹他帶的人:“這位是咱們青云市秦劇團著名演員王淑惠女士……”我一聽,就覺得一桌人是風、馬、牛的感覺。父母親虛飄飄的,好像離我很遠。師傅的口一張一合還在介紹:“這一位是她的老公……”我一看那演員,果然眉毛是眉毛,鼻子是鼻子,紅紅的嘴巴,一副好水彩畫兒。脖子以下我沒敢看。那時,我還不認識現(xiàn)在的妻子小荷,見了出彩的女性就手心出汗,就緊張。好在我的對面是我?guī)煾?,一邊是父母?/p>

        父母開始縮手縮腳,低了頭,筷子比較拘謹。我?guī)煾挡粩嘟o他們夾菜,我也夾菜。父親在膨脹,他的聲音大了,眼睛滴溜溜四下里看,腳底下亂動,想做什么的樣子。他看了我一眼,說:“要是知道和你老師一起吃飯的話,把你大為叔叔送的好茶拿上?!蔽壹贡成弦幌伦記鲟侧驳?,眼睛示意父親,把話剎住。父親偏偏不看我,盯著師傅說:“我有個朋友在咱省委組織部,是副部長。”說著,盯著師傅的眼睛,在等待什么。我?guī)煾嫡谝苫?,這話從哪里蹦出來,像在找出處。在座的幾位客人像沒聽見,愣住了。我想總算過了。誰知,父親感覺到自己的話白說了,一種不被人尊重被漠視的感覺刺激了父親。在裊裊的火鍋白色蒸汽中,父親挺了挺腰,清了清嗓子,把口里的東西咽干凈。我奇怪又擔憂地盯著父親,他想做啥?我拿眼睛的余角瞥著他。他睜大了眼睛,聲音無比清晰地說:“我有特別好的茶,是我發(fā)小組織部副部長送的。”說完,像完成了一件偉大的壯舉,然后瞥了一眼各位,似乎在等待大家對他的刮目相看。我的師傅像從中悟到了什么似的說:“你的朋友真厲害,真能干……”口氣五味雜陳,說的又是那么勉強。演員兩口子的目光滿眼質(zhì)疑。不過,大家很快轉(zhuǎn)化成贊許的笑,還有哼哈聲。

        我的腰和脖子一直處在一種僵硬狀態(tài),臉上的肌肉緊繃繃的,手里的筷子仿佛兩根椽一樣沉。老天爺,我怎么有這樣一位父親!我和筷子一起沉默著,想讓父親得到啟示并且記住。父親得意著,尷尬著。大家一時無話,嘴巴忙著吃。我?guī)煾祹淼目腿送跏缁莸谝粋€打破了沉默,說:“我從十二歲開始進劇團,唱了二十多年戲,昨天第八次得獎牌了,市委書記親自發(fā)的……”我腦子里像讓父親羼了水,脹乎乎的。突然聽見父親說:“哦,你就是戲子。小時候,生產(chǎn)隊里讓我家里經(jīng)常管戲子吃飯……”空氣異常,裊裊的白色氣體朝我和父親蕩來,一雙筷子“啪”一聲落在火鍋旁的桌面上。山雨欲來,王淑惠女士“呼啦”一下站起來。哎呀,她的小蠻腰像春風里柳枝一樣裹在緊繃繃的黑裙下。她杏眼圓睜,面部的肌肉抽動著,指頭子手槍一樣指著父親,說:“刁民?!闭f時遲那時快,我沒有拍桌子,也站起來,平視著她的眼睛,挺起脊梁:“恕我直言,解釋一下。戲子是我太太留下的口語,我奶奶這樣說,到了我父親這一輩還這樣叫。僅僅是口語,沒有不尊重的意思。望海涵?!蔽易聛恚中睦锬苣蟪鏊?,鼻尖上原來就有幾粒汗,此時亮晶晶一片。我努力保持著臉上的矜持,嘴角還是僵硬。桌面上的菜蔫巴了,一頓飯馬馬虎虎很快吃完了。

        6

        “你哼哼哈哈的,”女人說,“大為是你忽悠的?!蹦赣H正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給兒子手工做預防褥瘡的糜子棉墊?!澳愣叮俊备赣H鄙夷道,后面的嘰嘰咕咕聽不清。女人把手里做的活,剪子、棉布、針頭線腦都收拾干凈,示意男人進屋子里再說。

        “我想來想去,我決定把小運的事說給大為?!蹦腥苏f。

        “沒志氣的?!迸肃絿伒馈?/p>

        “一屁股債不說,天天拿啥買藥?正兒八經(jīng)的治療沒有,亂七八糟的藥二三天就是幾百幾百的,就是水也有流干了時候?!蹦腥思拥卣f。

        “就是賣身上的血,也不能說?!迸藵q紅了臉。

        “你嫁漢慫睡得死豬一樣,把娃娃……時間曉不得?!蹦腥松鷼饬恕?/p>

        “誰讓你把炕燒得鍋一樣熱?”女人斜瞪著眼睛。

        “誰讓你見錢眼開?”男人梗著脖子離女人遠了一步。

        “我,我,見錢眼開?老天爺知道”。女人停下手里的活,嘴唇蒼白,眼睛瞪得怕人。

        “你,你雖然沒張口,你的動靜和你說的話是一樣的?!蹦腥送倌亲訖M飛。

        “我不過是看著大為難為的樣子,有了答應的想法。你倒打一耙說我愛錢?!迸搜劢廾狭辆ЬУ囊慌盼臏I光。

        “你個騷女人,想裝菩薩。”

        ……

        大為雪夜出去后再也沒音信,仿佛就不存在雪夜這回事。萬寶琛兩口子仔細回憶,大為好像說過:“回頭不再看。”但是,心里很不踏實,一個親骨肉能用那樣幾個字切斷一切嗎?他們慢慢走出悲痛,雖然爭吵,可是思路不謀而合。大為不問,才合他們的意。一年后,寶琛去村醫(yī)療所給孩子買感冒藥,發(fā)現(xiàn)有他的一封來自蘭州大學的信。寶琛喜出望外,他是個愛炫耀的人。信封在柜臺上歪躺著,他激動地歪著腦袋大聲又念了一遍發(fā)信地址,揚起下巴自豪地呵呵笑。回家路上就拆開看,沒有提及孩子一個字,寥寥數(shù)語,卻匯款一千元。這讓萬寶琛兩口子感慨不已,猜測了幾夜不提孩子的原因。萬寶琛聽說大為回過一次家,他不信,立馬跑到下街道去問了大為的哥,他說真的回來過。大為在躲什么?他們慢慢琢磨出大為徹底不要孩子了,這是寶琛兩口子做夢都想要的結(jié)果。本來就把他的孩子視作己出,這下更加踏實了。起名小運。

        7

        那模模糊糊的東西竟然無比厲害,疏遠了我和父母之間的關(guān)系。盡管我有善良和感恩的愿望,我們之間卻有一堵高墻。話,我也不想說。父母和我像演啞劇一樣??磿艹粤?,于是都盼望著小荷下班。隔上兩個小時,我要靠在床頭旁邊的墻壁上站立一會,以緩解腰部肌肉的壓力,減輕疼痛。這時的我是要靠搬動而不是簡單的攙扶,兩條腿不但不屬于我指揮,而且還給我使絆子,動不動放電,特別難侍弄。我心里的火動不動噌噌噌冒出來,壓也壓不住。吃完早餐,父親看我的動靜想站立起來,我點了點頭。父親使出吃奶的力氣抱著我的上半身,還沒有靠住墻,右腿彎里猛一下像火藥爆炸了一樣,并且像腰部放電一樣抽搐。我就像一個粗暴的父親訓斥故意闖禍了的孩子一樣吼:“咋著呢!”父親胳膊還在我腰間,身子還在擰巴著,一頭汗。我一吼,就像摁了暫停鍵。時光孤寂地走了老遠,回頭看,父親才把憋著的氣背過我的臉呼出來,臉,哭著一樣皺縮著,辯解道:“我沒挨著你的腿啊?!蔽腋由鷼猓俸穑骸斑€有啥可說!”我看到了父親眼眶里蓄滿了透明的淚。母親抱著我的另一條腿,驚恐地抬起頭望著我。父親聲音戰(zhàn)戰(zhàn)兢兢,試探著問:“疼過了么”。

        我多希望父親大吼一聲:“你的病不是我捉到你身上的。你花了我半輩子積蓄,還欠了一屁股債,我如今買一雙襪子都舍不得……”可父親偏偏不說這些。父親沒有底線,我得寸進尺。父親看我一眼,我都覺得厭惡。為什么一場病讓父親不像父親,兒子不像兒子。不全是我的歇斯底里,除了心中的那堵墻之外,是他的唯唯諾諾助長了我的歇斯底里。

        我早發(fā)現(xiàn)沒有一點出息的我,竟然是父親最大的驕傲?;蛟S這是父親讓我得寸進尺的根源之一吧。清云市的房子是我工作不久父親給我買的。父親因為老家的生意忙,偶爾開四個小時的車,和母親拎一大包好吃的好喝的來我這里,住一晚就走了。一個大雨天把他們隔住了。母親一早蒸了包子,父親沒打招呼給我送醫(yī)院來了。我剛好去手術(shù)室做手術(shù)了,他就站在醫(yī)生辦公室門前等。他完全可以交給醫(yī)生辦公室里的任何一個同事轉(zhuǎn)給我,他就要等;或者,他干脆沒必要送到醫(yī)院里來,早餐我吃過了。闌尾炎手術(shù)時間不長?!蔽医舆^父親手里的包子,裝作耐心地聽他笑著解釋。他還沒說完,我說:“爸爸,從這個道道里走過去就是電梯?!闭f完,我轉(zhuǎn)身忙去了。我以為他也回去了。我處理完病人寫了一份病歷出來,看見他在醫(yī)生辦公室的不遠處,蹲在墻角,得意洋洋地看著樓道里人來人往。一個鄉(xiāng)下模樣的人拿了一疊檢查單慌慌張張地東張西望在找什么,父親很快從墻角站起來,探出腦袋問:“我兒子是這個科室里的醫(yī)生,你想找誰?”我聽見了,趕緊四下里偷窺有沒有我的同事聽見。那一刻,我的臉像被誰摑了一下,火辣辣的。我加緊腳步走向父親,他感覺自己丟人了,尷尬地笑,那笑像一把能扯下來的一張舊報紙。我克制著情緒,為了他的面子故意說:“爸爸,你先回,別等我?!彼刈吡恕_@還不算炫耀。在家鄉(xiāng),我和他一起走路,遇見他的熟人,開口就說:“這是我兒子,是個……醫(yī)生,在……工作?!彼哪樕蠈憹M了得意和驕傲。我都不敢和他一起走路。多虧我是一個沒啥出息的人,我如果是北大清華畢業(yè),我父親一定拿喇叭在街道上宣傳。

        我想起了吃火鍋的時候,我父親的幾聲“戲子”讓大家出了洋相,給我的工作帶來一場風波。

        我于2020年夏天,通過省級考試進入青平市專院工作的。火鍋事之后,同事們用那種眼神看我,說話酸酸的,好像我有背景有來頭。一次值班讓事情爆發(fā)了。我剛剛值了一個班,脫下白大褂準備下班。主任說:“小萬,雷大夫母親有病,請假了。你頂他值班?!?/p>

        這樣的事從來沒有過啊,但我沒說出口。

        “看著我,怎么了?”主任質(zhì)問道。

        “主任,不是我不給雷大夫頂班,而是我怕勞累過度,值班如果發(fā)生什么意外事,誰也擔不起責任?!?/p>

        “我知道了,小萬,你有后臺,誰都不怕?!?/p>

        莫名其妙。我又聽說三年前和我一塊參加本院招聘考試的一個沒有錄取的同學要告我。流言蜚語像柳絮滿天飛。正兒八經(jīng)地查,我不怕,白紙黑字,誰怕誰,就怕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也豁出去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但是,總讓人精神上受傷。半年過去了,我還是我。我對父親沒提及此事。

        8

        王翡給我打電話說:“美國出了個新藥叫貝組替凡,你的病剛好在治療范圍之內(nèi)。2018年美國正式開始投放市場,治愈率為百分之三十。因為是新投入使用,藥價高,一瓶兩萬多人民幣。我可以通過我導師幫忙,在咱國內(nèi)市場上另尋途徑找半成品,藥價會低很多,一個月費用會在一萬多元。我把藥的說明書發(fā)給你,你一家人商量。”我瀏覽了一下藥物說明書。

        望著后窗,春風輕拂著路邊的正在泛綠的樹梢。不遠處的山崗上,一團一團粉紅色的桃花像太陽一樣明亮。山崗中間隱約有條蜿蜒起伏的小路,像掛在山崗上。一條鐵路緊貼著山腳,綠皮火車不合時宜隔一個時辰鳴叫著通過。鐵路下面是一片雜樹林和人家,依坡而下就是河堤,河水上籠罩著輕霧。不,那不是輕霧,是夢。有個人喝醉了,在院子里,歪歪扭扭的,歌也唱得歪歪扭扭的。

        吃晚飯的時候,我像說別人的事一樣給家人說了同學王翡的話。父親在飯桌上握著筷子愣住了,醒過神來,放下筷子,瞅著窗玻璃上的粉紅色的晚霞,眼睛里火苗子一閃一閃的,臉上的皺紋舒展了,猛一下,魁梧的身材站起來:“我寧愿上樹住,也要給小運治病。這是我的決心和態(tài)度?!毙『珊芗樱A苏Q?,打量著陌生人一樣的老公公。母親靜靜的,嘴唇緊閉,嘴角隱隱浮現(xiàn)出微笑,兩眼緊緊盯著飯桌的一角,思想跑了很遠。我像在橋上看風景一樣看著大家。飯吃了一半,大家在溫柔的黃昏中坐了好久。

        第二天早上,吃了藥,我躺在床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看見父親和母親各成了一張人皮貼在我疼痛時靠墻站立的地方。父親的腦袋歪著,兩個長胳膊像一只大鳥展開翅膀一樣張著。母親的頭向著我,卻給父親說著什么話,一只手在空中舉著什么。不好了。是我喝了父母的血,我的病奇跡般的好了,父母親卻成了人皮,貼在我的床頭。父親的這一邊還貼著幾個鏤空的紅字,“再活五百年!”什么意思啊?誰活五百年?只能是我了。我喝了兩個人的血,活得越久,才能夠本。我壓著指頭算,我是一個醫(yī)生,就算不睡覺能救活多少人。我一天管大約七到十個病人,一個月?lián)尵任V夭∪宋迦舜?,我只是其中參與者之一,一個人完不成危重病人的搶救。哎,不對啊,父母死了就死了,為啥像一面旗幟一樣把自己貼在我的床頭。母親啊,總覺得這份愛太沉重了,我沒有強求喝你們的血,是你們自愿的,趴在我的床頭。你們似乎站錯了位置,這就是境界了。你們沒有境界,我能有境界嗎?我竟然如此冷酷無情,把父母親喝死了,沒流一滴淚,竟然指責父母沒境界,還要為自己的沒境界辯解。但是,無論如何,你們不能像旗幟一樣飄搖在我床頭。我怎么處理,需要三思。一三思又有新的問題了,原來是你們不敢回家見鄰居才這樣的。我的父母大人,你們的心思如此縝密。我本來想:無論我腰腿怎樣疼都要回去一趟,和鄰居們理論一番,讓她們背地里少說損人不利己的流言,別擋道。你們卻草草地趴在我床頭邊的墻上,看來死得不甘心。如果要按常規(guī)安葬你們,必須得回老家,必須有廣大的鄰居和咱八隊的社員。你們雙雙而亡,不僅僅是幾個鄰居議論,而是社會輿論了。我的臉上又有了標簽,這標簽不是成了祖?zhèn)髁藛幔堪パ?,你們真是,讓我怎么說呢?我以后臉上一個標簽,怎么做人?我突然想起了父母親臉上的標簽,仔細看,不見了。再仔細一看,我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奇妙的東西,父母的臉是那樣從容淡定,眉宇間有一種無畏無懼的樣子。我恍然大悟,這分明是父母在鼓勵我和給我昭示——生命和健康來之不易,美好的東西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他們趴在我眼前的墻壁上,就像一面旗幟,意思是雖死猶生。人,是打不倒的,死了也是有尊嚴的,活著堅強,死了也堅強,用自己的生命書寫了一曲不朽的愛。父母大人,我懂了。父母親啊,我會高高地舉起你們的旗幟,乘風破浪,把你們的精神子子孫孫傳下去。你們的臉上那模模糊糊的東西不見了,干干凈凈。誰撕掉了?下輩子,父親走到哪里,都可以揚眉吐氣地說他的發(fā)小,說他的兒子。母親歌兒唱得好,一直站在文化廣場上合唱隊隊伍前領(lǐng)唱,現(xiàn)在她從白天唱到晚上,再唱到天亮,也唱不累。一陣電話響起來,我睜開眼睛。奇怪了,父母的確站在我床頭上無聲地比劃著什么,仿佛是他們策劃和導演了我的夢。我簡單地回了電話,把手機甩在一邊。

        “媽,你和我爸爸做啥呢?”我奇怪地問。

        “怕吵著你。我和你爸爸一句話都沒說啊?!眿尨鸱撬鶈柎掖颐γΦ卣f??粗业姆磻?,她又說:“你在白墻上站出了一個影子,我和你爸爸用一塊布把影子給遮上?!惫皇且淮髩K灰白色底子褐色的小方塊布,貼在我站立的地方。夢里夢外,我才從夢里出來,我為剛才荒唐的夢不敢直視他們。父親看了一眼滿臉疑惑的我,說:“小運,我決定給你買美國人造的那個新藥。”我瞅著墻上的那塊新貼的布,想:我不是上天的寵兒,和我一塊治病的,他們都是躺著進病房的,高高興興走回去的。我是走進去的,抬著出病房的。你是知道的。而且,在美國治愈率是百分之三十,國內(nèi)還是未知。所以,我不想冒險。父親見我不吱聲,又說:“我想好了,敢冒險才有希望,不能就這樣白等。”父親似乎充滿了希望。“爸爸,竹籃打水一場空?!蔽叶⒅鴫ι系哪菈K新貼的布說著,哽咽了。在我朦朧的淚光中,恍惚間,坐在床邊上的父親真的變成了一張人皮,口卻一張一張的,鼻子眼睛模糊不清,聲音卻十分清晰:“小運,命運此一時彼一時,說不定命運會叩咱家的門。咱把門打開。”

        “我的父親,你一激動看到了希望,可是,人不可能永遠激動。我就是一個一望無際的爛攤子,這才是真實的……”可是,心里像水面上微風拂過,蕩起一片小小的漣漪。“小運,”父親說,“我有的是雙手和力氣,而且,我不怕爛攤子。自你說了王翡的話,我心里亮堂了?!?/p>

        大家都不再說話,沉默著,又好像在靜默中孕育著什么。

        過了一周,星期日下午小荷買菜回來,走進自己的屋子,聽見我躺在床邊喃喃自語:“奶奶,奶奶……”她嚇了一跳,看著我毛茸茸的頭,以為是一個受傷的怪獸在荒原上孤零零發(fā)出求救的聲音。小荷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己在哪里,呆呆地望著。突然,她想起了人生如夢這個宏大的主題,不明白誰是真正的夢中人。床邊的人,胸部起起伏伏,皺著漂亮的眉頭,長長的眼睫毛像蜂翅膀快速撲動著,鼻尖上一簇亮晶晶的汗,鼻翼翕動,干裂的嘴唇在半張著。她腦子里靈光一閃,眼珠子迅速轉(zhuǎn)動著,思想像鳥兒撲啦啦滿屋子飛。她踮著腳尖走近我頭旁,把身子埋伏在床沿下,捏了鼻子在我的耳朵邊。恍惚間,她一下子成了一個老奶奶,正在做誰也沒有做過的事,心跳得像懷里揣了一個小兔子一樣,說了幾句,便一飄忽,出了屋子。

        “小運,命運在叩咱家的門,快開門?!蹦棠陶驹陂T口的電線桿下,陰沉著臉,穿著寬長的青大襟上衣,沒張嘴,卻有聲音?!澳棠獭!蔽铱拗鴵湎蚰棠蹋葏s像大石頭一樣沉,沒挪動。我繼續(xù)喊:“奶奶,你咋不管我?你為啥像鄰居一樣站在咱家門口?回家說。”奶奶卻不見了。床頭旁她站立的位置,那兩張像旗幟一樣飄飄蕩蕩的人皮突然從墻壁上走出來,跪在地上,聲淚俱下。我渾身一哆嗦,醒了。房子里空蕩蕩的。害怕過后,說不出的惆悵像這春日的日頭,爬滿了玻璃窗,掉在大理石窗臺上??罩?,一層銀色的薄霧籠罩著,太陽懸在半空,離我不遠。我感覺躺在未來的某個時光里,而不是過去的某一時刻,更不是現(xiàn)在。這三個時間毫無關(guān)聯(lián)。我突然想起了自己說過的“在豆莢的烈火里永生”。其實,這個話一直很清晰地在心里的一角,我沒有忘記,只是干擾太多。一陣蘭花一樣的香氣帶著我熟悉的某種醉人靈魂的味道從門縫里進來。小荷洗了頭發(fā),長發(fā)挽進紅發(fā)帽里,像個大大的紅蘑菇,走進來。

        “咦,小運,你想啥?”

        “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昨晚,我也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小荷偏了偏頭,在空中翹了一個蘭花指,神秘兮兮的。

        “啥夢,小荷,快說?!?/p>

        “真奇怪,我沒見過奶奶。竟然夢見了奶奶?!?/p>

        我睜大了好奇的眼睛驚喜地盯著小荷,快說:“夢見奶奶怎么了?!?/p>

        “那我先說。”小荷又翹了一個漂亮的蘭花指,“奶奶說……”

        我驚喜得張大了嘴巴,好像里面飛出一個什么東西來:“你怎么和我的夢一模一樣。神了!你騙我。不,你鉆進我肚子里了!”

        小荷斜瞪著眼珠子,裝出大為震驚的樣子。“快說你的夢?!彼淖旖歉‖F(xiàn)出一抹神秘的微笑。

        轉(zhuǎn)眼間,窗外的夕陽血一樣,路邊的櫻花也如血一樣。在這陌生的城市,每個人都長著千篇一律又各不相同的一張嘴臉。路上的行人在血紅的夕陽里看不清臉,無精打采的,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像風,像霧,像偶爾的一棵樹。可是,偏偏一個一個的行人支棱著模糊的臉朝我張望,向我清算什么似的,似乎我萬小運多占了什么。路、天空、月亮……我喜歡月亮,在窗口里看著看著又追到了樓下、山頂上、樹梢上、兩棟樓的夾縫里、河水里、井里,都看了個遍。為了看月亮,一夜走了二十多里路,別提多高興了。我喜歡在空曠的大自然里散步,喜歡大自然里的一草一木,每一片葉子每一朵野花都是我的靈魂。我還喜歡雨。關(guān)了燈,在夜的深處,聽雨,一晃就是半個夜晚。

        真想喊住那幾張模糊不清的臉,理論一下。晚上不知又是什么奇怪的夢,我怕著、期待著。一夜過去了,有夢的碎片。

        父親穿著舊夾克,顯得松松垮垮,因為我和小荷做一樣的夢,一家人震驚了。父親的眉毛舒展開來一些,走路的腳步也顯得不那么沉了。買菜回來,我看見父親的夾克外套敞開著,露出白襯衣,胸前的玻璃小白扣,四個都錯了位,一個襟子畏畏縮縮在半空,一個襟子耷拉著,垂頭喪氣的。我一下子又想起了標簽。

        “爸爸,”我喊,“看你咋系的紐子?!?/p>

        “亂了,”爸爸懊悔地嘟噥道,“亂了。怪不得有人朝我胸前看。丟人現(xiàn)眼,今天走了好幾家超市?!?/p>

        我瞅著錯了位的四個小白扣笑了。父母看見我笑了,他們兩個都笑了。笑著笑著,父親一臉淚。他難為情地別過了臉。

        忽然,有人敲門,母親在廚房門口慌亂地探出頭望。父親一把擦掉淚,擤了一下鼻涕,走進他住的屋子。又是連續(xù)更加緊密的篤篤篤聲,父親才出來悻悻地開了門。一個穿著藍夾克工作服的小個子男人進門就說:“我是這兒物業(yè)上的人。我知道這里住著一個年輕的醫(yī)生,好久不見了,我估摸著在這兒,順路來看看。”他的目光掃視了一圈,又說:“我知道他是一個好醫(yī)生,他給我母親做過闌尾炎手術(shù),半夜三更的,挺負責任,病房里的人都夸……”

        物業(yè)上的人轉(zhuǎn)身要走。我真的想喊:別走了,我們多聊一會兒吧!關(guān)于病房,病人?!蔽业穆曇舯婚T擋在了小個男人的身后。感覺他走了,好像留下了什么珍貴的東西。我從他來沒有的愉快和充實。突然想冒個險,話到嘴邊卻忍住了。

        “小運,”爸爸溫和地說,“我會盡快準備好買藥的錢的。讓王翡給咱買藥。我要給你大為叔叔照看蓋樓的事,不能永遠躲在你這里。你要對你媽好,不能隨意發(fā)火。小荷上班,你媽一個人照看你,多辛苦。你看得見。”我看了一眼爸爸,眼神意味深長,愉快的心情隨著爸爸的話音不見了。

        中午,我吃了藥睡了一覺,被夢驚醒了。

        吃晚飯的時候,我第一個拿了筷子卻愣著不動,眉毛不住地抖動,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神秘的笑意,看看這個,瞅瞅那個,又朝著窗外暮春的陽光瞅,好像窗外會飛進來什么。大家都側(cè)過臉朝窗外看,小運終于說話了:“我做了一個特別奇怪的夢。一個人滿身血,黑乎乎的,鼻子眼睛看不清,挺嚇人,沒張嘴卻能聽見聲音。他站在老家二樓的樓梯口說:‘那年我喝了酒被人打了,沒力氣走了,隨便進了一個門,睡了一覺。我知道我的樣子惹人憎惡,這家人不但沒有打罵我,女人給了我兩杯水,男人給了我一根煙。黑影靜靜立著,好一會又有聲音了,說:‘你的病就好了,是災難……熬過去?!备改赣H、小荷都怔怔的,只有時光從每個人鼻尖上滑過,從窗口上流走。大家蘇醒過來。父親說:“買藥!”母親也說:“趕緊買?!毙『上癯粤伺d奮劑一樣說:“工資花光了,我把所有的首飾都搭上?!薄霸奂业匿伱嫖以陔娫捴薪o賣了,”父親說,“錢的事,不是事。”

        我有點生氣地說:“爸爸,別口氣大,欠下債呢。我的工資早停了,你都知道。這只是一個夢?!?/p>

        “一個夢是夢,兩個驚人相似的夢就不是一個夢了。上天給我們昭示著什么?”父親激動地說。

        “有奇跡會發(fā)生?!毙『蓛裳郯l(fā)光。

        “快點買藥?!蹦赣H激動地喊。

        父親的電話響了,他站起來?!皩氳?,我給你把錢打過來,你買材料,再不能等了,春天已經(jīng)過去了。”電話那頭的大為從來沒有聲調(diào)這么高,我都聽得見。父親說:“啥事這么興奮……”“真的興奮。我兒子從美國留學回來了……帶了一個美國洋媳婦?!?/p>

        9

        王翡果然把藥寄來了。一天一頓,就一粒。第三天,我左腳上的大拇指尖動了動。大家都圍住看,又動了一下。父親喊:“再動一下。”于是,又動了一下。母親激動地喊……一個禮拜后,左腳三個腳指尖能動一下,而且能安穩(wěn)地睡一個小時覺了。半個月后,不用小荷再用手摳大便了,一個月后拔掉了尿管……三個月后,能上班了。

        我回了一次老家,門口的電線桿下又站著幾個鄰居在說笑。我記起了標簽,好長時間忘記了這事。我下意識朝自己的臉上抹了一下,臉緋紅,打了招呼轉(zhuǎn)身幾步跨進家門。在夏日火辣辣的陽光下,我家高高的院墻——鄰人家樓房背面,青色又光滑的水泥地面,上房臺階上一片盆花,令箭、君子蘭,舒展著墨綠肥厚的葉子,倒掛金鐘、鈴蘭花、秋海棠……空中伸展出來的房檐,被風雨浸淫得斑斑駁駁的木椽,一切都散發(fā)著陽光味兒混合著鮮艷的花香,熱情地歡迎著我和小荷的到來。我患病的日子里,這些花都是大伯代養(yǎng)的。一切都是老樣,感覺像走錯了地方,像活過了一世又轉(zhuǎn)生了,有迷迷糊糊大徹大悟的感覺?;ê完柟獍涯赣H的臉襯托更加生動和干凈。

        爸爸來電話了:“小運,你大為叔叔說讓你去美國留學。我給你一張照片你看是誰?”

        “爸爸,這是我小時候啊。”

        “不,這是你大為叔叔小時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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