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

楊夢生又想回村里了。

春節(jié)剛過去沒多久，要是在村里，人們還在年里浸著，但眼下一片冷清，哪有什么年的樣子。年一旦沒有年的樣子，它就不是年了，跟平常沒什么兩樣，甚至比平常還顯得落寞、冷清。早上出了太陽，天氣不錯，暖暖的。下午，天空又飄起了小雨。黔西北烏蒙山深處，到處是這樣的天氣，好像那三歲小孩兒的臉。所以人們說，四季無寒暑，一雨便成冬。早就打了春，年也過完了，也有過幾天的小艷陽天。人們心想著，春天是真的來了，但雨一下，一切就被打回了原形。這雨也真是怪，說是水霧，好像也說得過去，它近乎看不見，但頭發(fā)和衣服上莫名就濕潤潤的，時間一長，慢慢就濕透了，有時候還會結(jié)上薄薄一層凝凍。

也不知怎么地，就是心里憋得慌，天冷，楊夢生的心里更慌了。還是回去吧，他這么想。不如現(xiàn)在就走，趁早，他又想。晚是晚了點，但如果攔上一輛車，興許能趕回去，生個火，做頓晚飯吃。對，他想，就這么著吧。

他是想一個人走的。一個人清凈，沒個拖累，想怎么走怎么走，想快點就快點，想慢點就慢點，想這里坐坐就這里坐坐，想那里歇歇就那里歇歇，誰也管不著。想了想，還是要帶上小孫子小山，他一個人在這里也挺無趣。小山趴在電視前看動畫片，聽見開門聲，呼哧一下翻了身來：“爺爺回來啦！”隨即撲過去，抱他的大腿，差點推他一撲爬。老大從衛(wèi)生間出來，嘟噥了句：“也不知咋地，馬桶彈不回去，水流不停?！毙l(wèi)生間果然傳來水流聲。他鉆進衛(wèi)生間，看見馬桶上的按鈕凹下去，他使勁按，頓一下，快速松開，咔噠一聲，按鈕跳了上來，水流漸小，停了。出了衛(wèi)生間，老大正在換鞋，說：“我遲早給它換掉。”“你說說你，好歹也是讀過幾年書的人，一個馬桶都對付不了?！彼f。老大說：“我可沒那耐心，惹我給砸了?！彼f：“砸了能怎樣？”“我不想和你斗。爸，你待著，我上班去?！?/p>

老大在附近的一家單位上班，當保安，就是看大門。按兒子的脾氣，真要有壞人來，要么對方跑，要么干一架。他叮囑過老大：“遇事別逞能，這是城里，不是村里，一喊一幫人，該跑則跑？”老大可不聽：“那怎行？人家開我錢，就讓我保平安，哪能跑？”五點多，老大匆匆出了門，他六點換班?！叭ミt了，同事回家就晚了。回家晚，就要被他老婆打。”老大說著這些話，就走了。

楊夢生在沙發(fā)上坐了會，只感覺家里更冷清，雖然電視里嘰嘰喳喳放著《小豬佩奇》，但他就是覺著冷清，于是一把關(guān)了電視。小山哪能答應(yīng)，跳將起來：“你關(guān)我電視！你不能關(guān)我電視?！薄瓣P(guān)你電視怎地，還不行？”“就是不行，不行?！毙∩竭^來搶遙控器，要哭，壓在他腿上。他很快有些吃不消，畢竟小山已經(jīng)5歲了，幾十斤的一坨肉，任誰都吃不消，于是認輸，將遙控器交還?！皫阃嫒h？”他說。小山打開電視，鼓搗著遙控器?！安蝗??！毙∩秸f，“我看電視?！薄盎乩霞胰??！彼f，“帶你回老家去?！薄袄霞?？”小山問，“哪里的老家？”他說：“我們家，這里可不是我們家。”孫子的沉默。他說：“帶你去爬山、放牛、看羊?！毙∩睫D(zhuǎn)動著眼睛，放出光來：“那好吧?！狈畔逻b控器，兩人就出了門。

穿過小區(qū)中心，小山停了一會，看人跳舞。那幫老頭老太對廣場舞樂此不疲，晚上跳也就算了，下午也跳，有時候上午也有幾個不甘寂寞的老人跳上一陣子。小山稚嫩的身子跟著學(xué)也就算了，還咋咋呼呼喊：“爺爺，你也跳呀！你看那些爺爺奶奶，跳得可起勁?！睏顗羯睦锓浩鹦┦裁矗?，也是該道個別的。他斜著身子，前前后后看了一陣子，依然沒尋到張薇薇。他其實并不喜歡那些舞蹈，搖來擺去的，像風(fēng)中無力的荒草，看起來沒氣兒。但他喜歡看張薇薇跳舞，不知道為什么，她跳起來就好看。別人跳呢，就刺眼無比，看著怪難受。她跳起來，有一種柔中帶剛。張薇薇是領(lǐng)舞，據(jù)說是社區(qū)干事小王請來的，專門教搬遷點的老人們跳舞，活躍活躍文化生活。她叫張什么，開始沒人知道，大家都叫張姐，后來就延續(xù)了下來。當然這是楊夢生他們這一撥人叫的，叫張姐其實也不太對，畢竟她看起來還很年輕。如果是老大，就得叫張姨；小山呢，該叫張奶奶。他不跳舞，但他喜歡看張薇薇跳舞。張薇薇一般晚上來，所以晚飯后只要樓下響起音樂，他就會下樓，坐在小廣場邊上欣賞張薇薇的舞姿。在他眼里，她的舞姿非常迷人，讓他想起夏天里在風(fēng)中晃動的飽滿的玉米林。他對玉米林有著近乎癡狂的愛。他年輕時，可是干莊稼的一把好手，掄起鋤頭山都怕，但好手歸好手，地里卻是種不出什么來，除了玉米就是土豆，間或零零散散的小豆、苦蕎之類的?，F(xiàn)在像風(fēng)中晃動著的玉米林的張薇薇不見蹤影，楊夢生心里有些失落，心里想，也真是，人家可不會在下午來；又想，人家確實沒來了。于是他拉過孫子：“走吧，我可不想走個天摸黑。”

出了安置點，他們拐上了空曠的大道。天色已經(jīng)開始變暗，一大一小、一老一幼的身影離安置點越來越遠。雨似乎更大了一些，楊夢生有些后悔，應(yīng)該帶把傘的，或者給小山拿上一件更厚的衣服?？伤皇窍肓艘幌?，立馬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們已經(jīng)出來了，不宜再回去拿東西，要是叫社區(qū)的干事看見，非得給攔住，問個深淺。他哪能應(yīng)付過去，三兩句話分分鐘露餡兒，干事很快就會給老大打電話。上次想回去，就是背著大包被發(fā)現(xiàn)了，幾個干事把他攔住了，不讓回去。如果老大趕回來，非得再發(fā)上一頓火，咋咋呼呼地吼上幾句。

老大就那犟脾氣，要不是這樣，也不可能跟人打架。那時候兒媳已懷小山，肚子漸大，家里即將增加一張嘴。老大瞅著心里愁，于是進城打工，想著多掙點錢，虧什么，不能虧了媳婦肚子中的孩子。哪料孫子尚未出生，老大就在城里惹事了，跟人干了一架，捅人幾刀，跑回了老家，發(fā)誓再也不回城里。孩子滿月才幾天，公安局上門，一副手銬帶走了老大，判了幾年。坐牢就算了，家也跟著散了，媳婦跑了。他本不想管，眼看小山可憐，還是一把屎一把尿帶大。老大出了牢，小山都幾歲了，坐牢的經(jīng)歷加上孩子拖累，硬是找不著個女子，就這么光棍著了。家里一下成了三個光棍，楊夢生一個、兒子楊老大一個、孫子楊小山一個，一門三光棍，都是大窮人。國家政策好，關(guān)心老百姓，先是精準扶貧，后來給了指標，搬進城來，要讓他們過上新生活。新生活倒是挺新的，簡直新得透透的，就是別扭。楊夢生說不上那股勁，但就是不想呆下去。

楊夢生確實是不想搬來的。農(nóng)村多好呀，有地，種點小菜、糧食，啥也不用花錢買。這也就算了，重要的是，房前房后、村里村外，哪個不是幾十年的老臉皮，熟門熟路的，話也好說。我可不去那城里，家家關(guān)門閉縫，說是隔壁人家，其實名都不知道……駐村幫扶隊的干事們上門走了十幾趟，楊夢生每次都是叨叨半天，說著差不多的話，就是不答應(yīng)搬進城。年輕時，楊夢生可是進過城的，聽說城里好賺錢，便去了，背大背簍，城里人下不得力，這里買點啥，那里送點啥，總需要這樣的人。那時候年輕，剛結(jié)婚沒多久，楊老大還在娘胎里。他干過一年多，不是受不得苦受不得累，只是不愿被人呼來喚去，最后掐頭掐尾一算，也和在家里種地養(yǎng)豬差不多，加上生了兒子楊老大，索性回了鄉(xiāng)下。后來，媳婦一命嗚呼，家里再沒續(xù)上老二老三，楊夢生又當?shù)之攱?，別說進城打工了，去山上種地都得將兒子吊在背上。從此，他再沒打過進城的主意。

說是搬進城，但是只是搬到城郊上，叫異地扶貧搬遷安置點，離城區(qū)不遠不近，看著近，走起來又需要費些力氣。安置點是政府統(tǒng)一修建的，一模一樣的房子，一模一樣的門，一模一樣的窗，顏色都一模一樣，不一樣的只有樓棟號和門牌號。現(xiàn)在，城區(qū)的燈盞陸續(xù)亮起，已經(jīng)近在眼前了，但腳下的路卻看不怎么清楚了。從老家搬出來到安置點住了一年，除了幾次私自跑回老家，貿(mào)然問路進城去車站坐車，楊夢生并沒怎么進過城。要是換在平日里，他是認得去車站的路的，可是現(xiàn)在雖然六點不到，但細雨迷蒙，視線模糊，路也就模糊了。他們經(jīng)過小山的幼兒園，經(jīng)過老六上班的單位大樓，經(jīng)過一座大橋，就已經(jīng)六點了。進了城，到處都亮了燈，抬眼望去，無比晃眼，再轉(zhuǎn)幾個彎，楊夢生就傻眼了。

“不行，就打個車吧?！毙∩教嶙h，“我走不動了?！薄翱刹荒芑窃┩麇X?！睏顗羯自诘厣希骸皝恚瑺敔敱??！毙∩洁絿伭司涫裁矗瑳]上他的背，又繼續(xù)往前走。黔西北小城的夜，細雨迷蒙中燈火輝煌，加上身邊車流喧響，讓人恍若置身一片迷幻之中。

有一陣子，楊夢生有種幻覺，好像不是走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而是站在音樂聲轟鳴的小區(qū)廣場上，密集厚重的鼓點、刺耳的歌聲、扭動的腰肢、放肆的大笑……在廣場舞里跳動的一張張臉龐享受而頹廢。楊夢生不喜歡這些臉龐，他搞不懂為什么這些人會沉迷于這樣的活動，好像他們已經(jīng)全然忘記自己是來自邊緣鄉(xiāng)村的一枚石子。楊夢生就是一枚來自鄉(xiāng)村的石子，一枚曾多次試圖返回遙遠大山之中的石子，一枚對城市生活充滿警惕和不適的石子，也是一枚對鄉(xiāng)村念念不忘的石子。現(xiàn)在，這枚石子的眼前突然又亮起了一束光，那是在廣場舞的幻影里一張張灰色臉譜中突然亮起來的面容，有色彩的面容。他幾乎忍不住叫出聲來：“張薇薇！”楊夢生突然再一次意識到，以前叫張姐是不妥當?shù)摹Ｋ睦锉P算著，如果還可能遇見，應(yīng)該叫她什么呢？叫張薇薇？直呼其名當然不妥。叫薇薇呢？還沒出口，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叫小張。小張，他心底里暗忖，叫小張也是不錯的。

他們聊過幾次。也許是出于社區(qū)的安排，張薇薇在休息時來到了他的身邊?！袄蠗畎?？”她的身上散過來一陣熱氣，“怎不跳舞呢？”楊夢生當時有些受寵若驚，一時答不上話來。張薇薇又問：“不喜歡跳舞？”楊夢生這次終于開口：“胳膊腿不行了，動不得?！彼辉刚f自己不會跳，更不愿說自己不喜歡跳，就說胳膊腿不行了。他說的也不是假話，一人操持一整個家大半生，尤其年輕時重活累活都干，為了養(yǎng)家糊口起早貪黑，落下一身老病。張薇薇笑了：“我看你還一身硬朗，怎會不行？”這話倒讓楊夢生更加尷尬，沒法續(xù)話，只是低著頭。這樣的場景不是沒有過。幾十年前，托媒人帶著去說親，和女方對坐著，幾個小時楊夢生只顧低著頭，硬是沒擠出半句話。后來，那姑娘成了老大的媽，她說看上楊夢生就是因為那一股害羞的勁?，F(xiàn)在這股害羞的勁，在老大媽去世幾十年后再一次襲擊了他，讓他無所適從?？粗鴹顗羯姆磻?yīng)，張薇薇樂了，也僅僅是樂了，沒再說話，就那么坐了會兒，然后站起來，拍拍手，按下了音箱上的播放鍵，又開始了她的舞蹈。

后來張薇薇常在休息時和楊夢生聊上幾句，每次內(nèi)容都很少，無非是些寒暄的話，勸說他加入廣場舞隊伍的話。內(nèi)容多的有兩次，一次是談及了孩子。張薇薇問他：“孩子做啥呢？”他老實說：“當了個保安。”張薇薇“哦”了一聲，“也算是個正當活兒?！毕雭硭侵览洗笄懊娴哪切┦碌摹Ｋ钠鹩職?，也便問了句：“您呢？”“您”是他進了城才學(xué)會的，要是在老家，應(yīng)該是說：“你家孩子呢？”張薇薇說：“倆娃，老大是個小子，在省外，大學(xué)畢業(yè)了不愿回來；老二是女兒，在市醫(yī)院當護士?！彼鸬靡晃逡皇挂诧@得誠懇。“他呢？”楊夢生突然覺得自己瘋了，但話已出口，沒法再收回。張薇薇還是一五一十地說：“上前年，走了。肝癌。原來好那么一口，不聽勸，查出來已經(jīng)晚期?！睏顗羯钦婧蠡谶@個問題，這不明擺著往人傷口上添鹽嗎？所以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像個犯了錯的小學(xué)生。張薇薇看出了他的愧疚，說：“也沒事，都幾年了，習(xí)慣了。你呢？”她又問：“就沒想過找個伴？”想來她也是知道楊夢生前面那些事的。楊夢生慌亂地答：“她走得早。那時求生難，拖著個兒子，也不好找。再說，也怕找了對孩子不好。”“切”，張薇薇說，“這舊思想呀！”她說完，立即起身，開始了新一輪舞蹈。

有一次他們談到了楊夢生的老家。張薇薇對那里充滿好奇，按她的說法，她從小生活在城市里，沒在鄉(xiāng)下住過一天。楊夢生告訴她，在老家，他有一棟兩個出進的木房子，中間隔著一個寬大的堂屋，自己住一個出進，老大帶孩子住一個出進，堂屋里放一些農(nóng)具，糧食都晾在樓上。張薇薇對此一臉迷茫，什么是出進，什么是堂屋，她想象不到那個樣子?！澳阌姓掌瑔?？”“沒有，我可鼓搗不來那些手機?！彼硎居行┻z憾：“可惜可惜?！彼f：“要是我能去看上一眼就好了。”又說，“是像電視上那樣的嗎？”楊夢生想了想說：“不一樣，沒電視上那么漂亮，還漏雨。”張薇薇還是沒法想象這棟兩個出進加一個堂屋的會漏雨的木樓是什么樣。楊夢生就說：“什么時候我?guī)闳タ纯矗憔椭懒??！睆堔鞭闭f：“那當然好?！绷硪淮?，張薇薇對他的名字表現(xiàn)出了好奇?！皦羯?，夢生，這名字挺有意思”。楊夢生說他原本應(yīng)該叫夢得，但因為母親覺得叫起來不順口，改成了夢生。張薇薇說：“看不出你們那里老一輩還能取這樣的名兒?！睏顗羯f她母親生他的時候，正好做了個夢，夢到自己生娃了，醒來就生了，于是父親取名夢得，后改為夢生。張薇薇恍然大悟，說：“所以你老大就叫老大，如果再生一個呢，叫老二？”“對?！睏顗羯f他們那里大多這么取，也有大狗二狗的，從名字一眼看出排行。

他們還談到了老家門前的那片菜地，她說若是在菜地里種上點什么，澆著山泉水，施著農(nóng)家肥，健康又好吃。她似乎能想到這個場景，說話時甚至有些享受地點點頭?！熬拖裎壹谊柵_上那幾筐，自己去郊外取的泥，種點蔥蒜和小蔬菜，挺好。我就喜歡這種小日子。”她強調(diào)說?！瓣柵_上也能種菜？”楊夢生當然沒有見過陽臺上種菜的，他知道城里人有的會在頂樓種點什么辣椒、西紅柿、大豆、玉米，甚至有的種上一棵樹，但陽臺上種菜就太寒酸了?！皩?。”張薇薇說，“就是陽臺上，這么大。”她抱了一下手，環(huán)成一個圈，“就這么大。”“就這么大？”楊夢生問道。“就這么大。”張薇薇說道。楊夢生說：“那我的菜地可是你的幾百倍了?！睆堔鞭闭f：“所以你是地主了?！睏顗羯f：“我還真想我的菜地了，上次回去，我偷摸撒了些菜籽?！睆堔鞭闭f：“那應(yīng)該已經(jīng)長大了?！睏顗羯f：“那可是冬天，那么冷，哪里長得出來呢?！辈贿^，他又說，“野菜肯定是少不了的，土地就是這么厲害，無論天氣多冷，無論土質(zhì)多瘦，也無論你待它怎么樣，它總能給你長出點什么來?！睆堔鞭闭f：“那我一定要去看看，看看你的房子，看看你的菜地?！睏顗羯驼f：“那我一定得帶你去看看，看看我的房子，看看我的菜地。”

那時是過年前，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完年了。過年后張薇薇就沒到安置點來了，但廣場舞依然一如往常，無論天氣多么冷，剛從鄉(xiāng)下搬遷來的老頭老太們還是會按時開始扭動身軀。楊夢生去看過幾次，都沒見著張薇薇。沒有張薇薇的廣場舞就真的淪為了嘈雜煩人的噪音了。他猜想過，也許是張薇薇搬走了，不住在那附近；或者生病了，現(xiàn)在正住院；或者呢，去省外的兒子家過年還沒回來。他想著要打上一個電話問問，但終究是沒打，因為沒有張薇薇的電話。再者說，他也不知道打過去該說點什么。過了幾天，還是沒見著張薇薇。日子本來就冷清無聊，沒見著張薇薇的日子就更加冷清無聊了，所以他又忍不住想要回去了。還是回去好，四下都是熟人，到處都是說話的，不至于現(xiàn)在這樣，能說上話的張薇薇不見了，日子就像被抽掉了一大半什么，蔫巴了。

但回家的路已經(jīng)找不到了?？粗切╅W爍的燈盞、奔涌的車輛，楊夢生有些后悔這次貿(mào)然出行。前幾次都走得早，也都提前做好了謀劃，找到那個老客車站輕而易舉。這次走得突然，天又晚，再轉(zhuǎn)上幾個彎，楊夢生終于確認是找不到車站了。

小山早就累了，一屁股坐在公交車站冰冷的椅子上，大聲說：“走不動啦，走不動啦，不走啦?！睏顗羯苍谂赃呑聛?，側(cè)臉看著小山，有些心疼，心里責(zé)怪起自己的任性來。離開老家已經(jīng)快一年了，老大已經(jīng)決定在安置點好好生活。他說要好好干活，供養(yǎng)小山上幼兒園、上小學(xué)、上中學(xué)，還要上大學(xué)哩。老大說起這時，眼里滿是光芒?！拔沂菦]辦法了，我的命已經(jīng)定了，但小山的命才開始哩?！崩洗笳f得沒錯，小山如果在安置點上幼兒園，將來上附近的小學(xué)，再上市里的中學(xué)，考大學(xué)就不像在老家那么難了，他的命是完全可以改變的。這也許才是老大死活也要留下來的原因。

“我餓了，爺爺。”小山眼巴巴地看著楊夢生。楊夢生站起來，搜尋了一遍，看到遠處有人推著小車?？吹侥羌苄≤?，他仿佛聞到了烤紅薯的味道。他走過去，買了一個烤紅薯，回到小山身邊時嘟噥了一句：“這么小的紅薯，五塊錢。這城里，簡直是搶錢哦?！彼艘话爰t薯給小山，留一半暖手。小山可不在意這些，只顧著吃。楊夢生讓他慢一點，小心燙，但小山已經(jīng)將紅薯塞進嘴里，很快就吐了一口出來。楊夢生慌不擇路，又跑去買水，回來又是一句嘟噥：“一瓶水，兩塊，哪有我們那大水井的水好喝?！闭f是這么說，手還是快速擰開瓶蓋，讓小山喝一口。小山吃了那一半紅薯，側(cè)臉好奇地看著楊夢生，問：“爺爺，你不吃嗎？”楊夢生那時怔怔地，突然回過神來說：“你吃，你吃?！毙∩匠粤耸Ｏ碌囊话?。爺孫倆坐在公交車站的椅子上，看著眼前車來車往。車站的人時多時少，一輛輛公交車送來了人，也拉走了人。爺孫倆都各懷心事，沉默不語。

到底是孫子沉不住氣，打開了話匣子。“爺爺，你為什么一定要回老家呀？”小山問這話時，眼睛滴溜溜地看著楊夢生。楊夢生一愣，這個問題老大也問過多次，他給出的答案只有一個：“不習(xí)慣，不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崩洗蟛徽J這個理由，說：“有什么不習(xí)慣的，住久了都習(xí)慣了。再說城里多好呀，干什么都方便?！薄胺奖惴奖?，哪里方便了？”他氣急了，也沖老大吼吼：“一根白菜幾塊錢，幾根蔥也是塊把錢，哪里方便了？”老大也吼：“那你總不能白吃白喝??？”“家里有地，種什么不能吃？用得著花這冤枉錢？還不只是錢的事兒，我就給你說吧，我就是不習(xí)慣，也不喜歡。咱村里多好，多熱鬧呀！”老大一直沒法理解：“移民安置點不全都是從村里搬來的嗎？”對楊夢生來說，當然不一樣：“安置點的，來處很多，這個村幾戶，那個村幾戶，遠的遠去了幾片山，誰認識誰呢？再說了，村里那點人知根知底，現(xiàn)在這堆人，誰好誰壞，誰深誰淺，你知道？”老大更急了：“你管人好壞深淺呢，你過好自己的日子不就行了？”他愣住了，答不上來。老大說的不是沒道理，飯是生米做的，日子也是從生往熟過的。他無力且蒼白地呢喃著：“問題是，問題是現(xiàn)在，就是過不好。這個日子，怎么辦嘛？”

這些爭吵發(fā)生在他偷偷跑回老家后的老房子里，也發(fā)生在老大和安置點的干事將他“脅迫”回安置點的路上，同樣也發(fā)生在他們安置點那個小小的家里。無論怎么吵，他心里一直埋著個問題不曾問出口，他知道那可能是老大心底的痛，所以他從不提及。不斷重復(fù)的爭吵內(nèi)容，慢慢消解掉了他回歸村子的意志，他甚至以為自己已經(jīng)放棄了這個計劃?，F(xiàn)在，面對孫子小山的提問，他再一次犯難，要重復(fù)和老大爭吵時的那些話嗎？那些話，真是就是自己不愿意離開村子的全部理由嗎？他心里知道，是故土難離，是對城市生活天然的與生俱來的自卑和逃避，但又不僅僅是這樣。他看著小山，小山的眼睛還在眨巴著，在等待他的回答。“你和我爸都吵了好幾次了?！毙∩秸f，“不要再吵了。我不想你們吵架。吵架的家庭不幸福，會影響孩子的成長。”“誰說的？”他問。小山說：“我的老師說的。我們可不可以不回去了？我喜歡這里，喜歡我的老師，也喜歡我的幼兒園，喜歡這里的小朋友?！毙∩阶灶欁缘卣f著。楊夢生靜靜地聽著，因為車流聲大，他便慢慢地把身子側(cè)下來，耳朵靠近小山的頭?！靶∩?，”他說：“以后你想干什么呀？”小山突然來了興致：“我要當警察。不，消防員也行、飛行、飛行員也好，我要開飛機?！毙∩秸f著，彈起來，跳到椅子上，“我要像奧特曼那樣厲害。”“奧特曼，也是你的老師？”“爺爺，你怎么這么笨。奧特曼是一個大大大大大英雄?！笨粗∩匠撩栽谧约旱幕孟肜铮瑮顗羯冻隽艘唤z無奈的笑。

然后，楊夢生把小山抱下來，坐在自己腿上，緊緊地抱著。他感受到小山稚嫩的心跳，像一股山泉噴涌著細微的無窮無盡的力量。孫子小小的臉，熱熱地貼著他的頸部，像一柱火焰炙烤著他。“我的乖孫孫，”良久，他開口說話，“你知道我為什么總想回到老家去嗎？“小山昂起頭看他，因為被抱得太緊，只看得到他的下巴：“為什么呀？”他頓了一下：“因為老家不僅有房子，有土地，有熟人，還有奶奶。”“奶奶？奶奶是誰呀？”小山好奇地問?！澳棠萄?，就是你爸的媽媽?！毙∩脚读艘宦暎瑳]說話。他說：“奶奶走之前叮囑我，一定要把孩子看管好，就是你爸，但是我沒看好你爸，他犯事了，我就看管你。現(xiàn)在我老了，你爸也走上正軌了，你也越長越大了，我得回去看管你奶奶了？”他說著，眼淚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終于忍不住，滴落在小山的頭上。小山掙扎著，想要看看怎么回事，又被他用力抱住。“我們一家人都進了城，誰在村子里陪你奶奶呀！”他抽動著身子，使勁兒把眼淚忍住，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掉了下來。然后他擦干眼淚，松開小山。小山倒也沒追問，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對于爺爺突然落淚，年幼的小山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怔怔地看著?！拔腋阏f這些干什么呢？”楊夢生說，“我真是多嘴?！毙∩竭€是怔怔地看著他，伸手去摸他的臉，手背碰到下巴時，不禁說：“好刺手啊，爺爺。”“我說這些干什么呢？”楊夢生呢喃道。

這些話跟小山講，小山當然是不懂的。但說出來，楊夢生竟覺得心里舒暢了許多。面對老大，他斷然是不可能說的。面對小山說了，像郁積的一灘死水突然灑了出去，心里敞亮了，好像天也沒那么冷了。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城市夜晚的聲音清晰起來，他看到遠遠的樓上的巨型廣告牌，一個女人拿著一瓶洗發(fā)水，長發(fā)飄逸，很是漂亮。他想起來，走到那個廣告牌下，往右手邊轉(zhuǎn)過去沒多遠就是老客車站了。

說不上什么原因，他想說點話。說點啥呢，也不知道。跟誰說呢，也不知道。他拿出老舊的手機，想著要是當時留下了張薇薇的電話那該多好，就可以給她打電話。說點啥，說點啥呢？他也不知道。

倒是電話真的響了。楊夢生第一感覺是老大打來的，社區(qū)里一定有人發(fā)現(xiàn)他帶著小山走了，前幾次就是這樣的。他做好了準備，像往常一樣聽兒子不耐煩地問他去了哪里。但電話那邊傳來的卻是一個男聲，社區(qū)干事小王急切地問：“老楊叔，你上哪去了？”他一愣，難道小王也發(fā)現(xiàn)了？便嘴說：“在外呢。”小王說：“不會已經(jīng)到老家了吧？”他說：“沒，在外呢。”小王松了口氣：“那個，老楊叔，你等下，張姨跟你通會話。”那邊就傳來了女聲：“楊哥，你去哪里了？怎不見你呢？”那聲音挺熟悉，但他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問：“你是？”那邊說：“我張薇薇啊。”“哦哦，薇薇，哦，小張啊，你上哪里去了??？”那邊頓了一下：“啊，哈哈，這幾天患了個重感冒，天天臥床呢，所以就沒去帶舞?！彼读艘宦暎骸拔乙詾椤薄澳阋詾樯?？”張薇薇問。他說：“我以為你不去教舞了呢?！薄敖蹋?，”張薇薇說，“直到把你帶會為止，哈哈哈?！睕]等他說話，那邊又說：“老田去了?！薄叭チ?？”“嗯，去了。下午的事兒，我跳半天舞沒見著，就問了一下，人家告訴我的?！薄澳膫€老田？”“就是跟我一起跳舞的，那個高高瘦瘦的老頭。哎，說了你也不認識，你就是太封閉了?！薄霸趺慈サ?？”“年老了吧，身子骨弱，這兩天天氣不好?；蛘哂惺裁床。瑳]挺住。所以我尋你不著，就問了下，人家說你家里也沒人，我就……”張薇薇終于沒有說出后面的話，“能聽到你聲音，我就放心了。”“哎，你說這樣，死在了城里，可怎么辦？”“能怎么辦呢，家里放兩天，然后送殯儀館，埋公墓?！薄斑@算個什么事，落葉還歸根呢?！薄澳阋詾閭€個都跟你一樣老古董啊。我聽說了，人家老田走之前可是留了話的，去了就按城里規(guī)矩葬了。人往高處走，鬼魂也是。人吧，一代代的，只能是越走越好，從村里到鎮(zhèn)上，從鎮(zhèn)上到縣里，從縣里到市里，從市里到省里，這才是良性發(fā)展。你也該學(xué)學(xué)，別動不動就犟著要回去。再說了——”張薇薇頓了頓，“你回去哪有房子給你住？”

楊夢生生氣極了，他哆嗦著手，給老大打電話。電話響了一會才接通?！拔?，”老大說：“爸，你干嘛呢？”他咬著牙齒：“你為什么要把我的房子拆了？”那邊一愣：“你知道了？”“你為什么把我的房子拆了？”“這不想斷了你的念想嘛?！薄皵嗟昧藛幔繑嗟昧藛?？那是祖上一磚一瓦給我留下的。你拆了，你這是忤逆，是不孝?！薄翱蓜e，爸，哪里都在拆，為啥你的拆不得？不拆你天天想著回去，放著城里干凈衛(wèi)生的樓房不住，非要去那破房子。我就不明白了，城里到底哪里不好？我好不容易干了個正當活，雖然工資不高，但我干得心安理得。小山也算在幼兒園交上了新朋友。你這是要拆你兒子和孫子的臺嗎？”“你說我，你倒是說說你自己，”楊夢生說，“當年你砍了人，跑回家，像個孫子，發(fā)誓再也不回城里了，你怎么就能做到吐出去的口水又吃回來的？”說完心里又有些后悔，這個事在父子倆心里埋了很多年，老大出獄后誰都沒提起過，為啥現(xiàn)在就提了呢？老大沉默了。楊夢生尋思著該說點什么。老大說話了：“爸，時代變了，人也變了。我在城里砍了人，那是我的錯，不是城里的錯??！我們要過上好日子，往城里走，有什么錯呢？”楊夢生忍不住蹲在地上，眼淚又開始不爭氣，接著說：“可是你拆拆拆，你只想著拆，拆了房子，過年過節(jié)的，你媽去哪呀？她回去看到一堆亂石、木頭，沒有一個活人，她得多傷心呀？”

老大愣住了，一句話說不出來。兩人杵在電話兩頭，只有粗粗的呼吸聲從這邊傳過去，又從那邊傳過來。小山也被楊夢生的反應(yīng)嚇壞了，一聲不響地拉著他的衣角，抬眼澀澀地看著他。半晌，那邊從電波里塞過來一句：“爸，我知道你不容易。”看著小山的眼睛，楊夢生的心情慢慢緩和下來：“我跟你說這干嘛，掛了?！蹦沁呄朐僬f什么，終究是沒說出口。

楊夢生再度坐回椅子上，愣愣地，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小山靠過來，默默地坐在旁邊。遠處，巨型廣告牌上，手拿洗發(fā)水的美麗女子還一臉燦爛地笑著。他確信，走到那個廣告牌下，往右手邊轉(zhuǎn)過去沒多遠就是老客車站了。可是他覺得那里好遠好遠。耳邊，響起了小山的聲音：“爺爺，我不想走了，我想留在這里。等放假了，我陪你回去看奶奶，好不好？”他將目光從巨型廣告牌那里收回來，吸了口氣。回去的路上，他們打了車?！白屛覀円蚕硎芤幌拢@城里的出租車?！睏顗羯f。

上了車，電話又響了，這次不是小王的聲音，張薇薇用自己的電話打了過來：“楊哥，沒跟兒子吵架吧？”“能不吵嗎，太氣人了?！薄拔覄偮犘⊥跽f，也覺得不可思議。不過呢，你就應(yīng)該想開點，放寬心住下來，對孩子好，對你也好，就算不習(xí)慣，你想想下一代的未來，不就值得了？”他沒有說話。張薇薇說：“回來了嗎？”他說：“帶著孫子在外，這就回去了?！睆堔鞭闭f：“你糊涂啊，這氣候不好，少帶孩子在外面吹風(fēng)?！薄笆前。瑒e說我這身上都潤了一片。不過，天氣預(yù)報說，寒流馬上過去?！睆堔鞭闭f：“緩幾天，再緩一緩，天晴了，春天也就來了，是不是？”

背著小山進入安置點小區(qū)大門時，楊夢生決定，以后要學(xué)一學(xué)廣場舞。怕什么呢，他心想，當年媳婦撒手而去，自己一個人爹媽同當，帶娃的事情哪懂？還不是一點一點地就學(xué)會了？他又想，不僅廣場舞，以后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