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賢萍
(西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漫長的圣誕晚餐》(The Long Christmas Dinner,1931) 是桑頓·懷爾德(Thornton Wilder,1897—1975)的第一部實驗劇,也是他最早流行的獨幕劇之一。在這部劇作中,懷爾德打破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局限,“第一次成功地將非現(xiàn)實主義材料和現(xiàn)實主義材料進行戲劇化的融合”[1]。劇中描寫了一個美國家庭四代人在九十年的時間里,先后參加圣誕晚餐的漫長過程。懷爾德將劇中人物瑣碎的日常置于廣闊的歷史背景之下,在舞臺上不斷上演生死的輪回。這是一部典型的抒情戲劇,被稱為“最優(yōu)美的英語散文獨幕劇”[2]。受歐洲實驗戲劇和非現(xiàn)實主義戲劇的影響,這部戲劇顛覆了現(xiàn)實主義的戲劇傳統(tǒng),使用極簡的舞臺設(shè)置、程式化或寓言式的人物、壓縮時間的方式等,使之與荒誕派劇作家薩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晚期的作品有異曲同工之妙[3]44。這部劇作在1961 被改編成歌劇,隨后在德國曼海姆上演。
《漫長的圣誕晚餐》為觀眾呈現(xiàn)了一個單一場景:貝亞德家族的年度圣誕晚餐,但這一簡單的行為在每年重復的過程中演變成了一場盛大的儀式,被保留并傳承。懷爾德用戲劇化的形式呈現(xiàn)了瞬時時間和重復模式之間的相互作用,展示了劇作家描寫舞臺時間的成熟技巧。近一個世紀漫長的歷史時間在舞臺上被壓縮為約三十分鐘的敘事時間,而一年一度持續(xù)了九十年的圣誕晚餐則被表現(xiàn)為一個事件,一個儀式,呈現(xiàn)在舞臺之上。在這里,時間的流逝是連續(xù)不斷的,其中現(xiàn)在包含著過去,每一次圣誕晚餐也是所有的圣誕晚餐,每個特定的時刻不斷擴展至包含整個歷史模式[4]。通過這種獨特的時間視角,懷爾德在描寫圣誕節(jié)日儀式的過程中,既呈現(xiàn)了歷史的循環(huán)結(jié)構(gòu),也揭示了歷史的傳承與發(fā)展,同時強調(diào)了儀式在歷史傳承、社會和諧方面的永恒價值,旨在喚醒人們對儀式的重新思考。
懷爾德早期戲劇創(chuàng)作中的實驗和創(chuàng)新帶給觀眾極大的震撼??履希ˋlvin B.Kernan)描述了他第一次遇見懷爾德,第一次觀看《漫長的圣誕晚餐》時的情景:“這部短劇深深地吸引了我,因為它拋棄了許多我早已厭倦并且越來越厭倦的戲劇傳統(tǒng),尤其是自然主義幻覺的假裝”[5]45?!堵L的圣誕晚餐》是懷爾德“實驗技術(shù)和美國題材的第一次重要融合”[6]69。彼得·松迪(Peter Szondi)稱其為“一部關(guān)于時間的世俗神秘劇”[7]。該劇通過圓形的戲劇結(jié)構(gòu),揭示了歷史的循環(huán)模式。懷爾德在戲劇上的大膽實驗表現(xiàn)在開場的舞臺指示詞中:“該劇跨越90年,以快進的方式表現(xiàn)了貝亞德家的90 次圣誕晚餐?!盵8]121一年一度的圣誕晚餐持續(xù)了九十年,但并沒有因幕次的劃分、場景的不同或舞臺的變化而中斷。人物在出生時只需通過入口進來,在死亡時通過出口離開即可。在跨越九十年的歷史時間里,家庭成員在不斷發(fā)生變化,但作為節(jié)日儀式的圣誕晚餐則在舞臺上被呈現(xiàn)為一個漫長而連續(xù)的事件。正如美國戲劇大師謝克納(Richard Schechner)所說:“任何儀式都可以從最初的場景中剝離,作為戲劇表演——就像任何日常生活事件一樣?!盵9]懷爾德將重要的節(jié)日儀式從人類歷史中截取出來,化為一個單一的場景搬上舞臺,以揭示時間的流逝和歷史的循環(huán)。
戲劇伊始,懷爾德就在舞臺指示詞中簡單介紹了貝亞德家的餐廳,餐廳里有一張為圣誕晚餐精心布置的長餐桌,上面擺放著一只大火雞。最具象征意義的戲劇裝置是兩個門廊,標志著生命周期的起點和終點。一個用水果和花卉組成的花環(huán)裝飾,表示出生;另一個掛著黑色天鵝絨簾布,表示死亡。人物從入口進來,出生長大,在舞臺上揮霍著生命中的小時光,最終通過那道我們每個人遲早都要經(jīng)過的門離開。舞臺上演員的著裝非常樸素,人物的衰老過程是更具主題性的時間流逝的標志,但懷爾德并沒有以現(xiàn)實主義的方式呈現(xiàn)這一過程,而是使用象征主義的手法,讓演員們“通過表演來表現(xiàn)年齡的逐漸變化”[8]121。在某個時刻,演員會戴上白色假發(fā)以示年老;而女士們變老時,就把藏在桌子下面的披肩搭到肩上。盡管如此,懷爾德并沒有具體說明演員們是否應(yīng)該在表演中加入更多的模仿,比如咳嗽或者用蹣跚的步伐模仿老年人,他只是希望戲劇以含蓄和暗示的方式呈現(xiàn)。戲劇演出時沒有幕布,“進入劇院的觀眾可以看到工作人員布置舞臺和擺放桌椅……觀眾席的燈光漸漸變暗,舞臺變亮,就像有耀眼的冬日陽光從餐廳窗戶射進來”[8]122。舞臺上唯一的道具就是一張長長的餐桌,用來擺放圣誕晚餐。在某種意義上,劇中的舞臺代表著生命,劇中歷時九十年的圣誕晚餐則象征著“生命的盛宴”[5]45。而在這場盛宴中,不斷上演著循環(huán)往復的歷史儀式。
幕啟之時,貝亞德一家人準備參加一年一度的圣誕晚餐,這也是在他們在這座新房子里的第一頓圣誕大餐。露西亞親自叫貝亞德媽媽來用餐,于是,我們看到羅德里克推著坐在輪椅上的貝亞德媽媽上場。羅德里克有了一座新房子,還有一個新媳婦,貝亞德媽媽為此感到高興。當羅德里克問貝亞德媽媽是否喜歡在新房子里的第一次圣誕晚餐時,貝亞德媽媽念念有詞地說:“我都不知道你親愛的爸爸如果在的話,會怎么說!”[8]122幾乎同樣的話語會在劇中反復出現(xiàn),是貝亞德家族眾多口頭禪當中的一句。貝亞德一家人的圣誕晚餐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平常的話語,平常的語氣,卻透露出神圣莊嚴的儀式感。露西亞感嘆著美好的時光:“對于我們的第一次圣誕大餐來說,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好利愒绯康年柟鉅N爛,外面有雪。”[8]123也因為“精彩絕倫的布道”[8]123而感動哭泣,還為“每根小樹枝都結(jié)了冰”[8]123而驚嘆不已。
隨著時間的流逝,貝亞德家族的圣誕晚餐開始籠罩上死亡的陰影。當貝亞德媽媽還在說話的時候,她的椅子“逐漸遠離餐桌……緩慢駛?cè)牒谏娜肟凇盵8]125,這意味著死亡的臨近。但她還在回憶過去有印第安人的時候,給家人念叨著父母親的名字以及他們相識相愛到結(jié)婚的故事,還記起她十歲時對哥哥說過的話。然而,還沒等她說完話,舞臺指示詞就告訴我們,“她離開了”[8]125。突然來臨的死亡并未中斷貝亞德家族的圣誕晚餐,懷爾德也無意渲染感傷的氣氛,只是透過露西亞的話語,讓我們感受到家人對貝亞德媽媽的懷念:“我知道貝亞德媽媽不會希望我們在圣誕節(jié)為她難過的??晌艺娴耐涣怂驮谌ツ?,她還坐在我們旁邊的輪椅上。她如果知道我們的好消息,一定會很高興”[8]125-126。在平常的話語中,懷爾德揭示了生命的無常,但生活依然要繼續(xù),歷史在人類的生死輪回中不斷往復。
如果說死亡是人類歷史上令人悲傷和痛苦的事情,那么出生就是我們生活中令人欣喜和溫暖的事物。在家人的談話間,從生之門走出來一個護士,推著嬰兒車,車上裝飾著藍色彩帶,代表著男孩的出生。像所有初為父母的人一樣,露西亞和羅德里克興奮不已,并給孩子取名查爾斯,用的是露西亞的祖父和父親的名字。露西亞感嘆著生命的神奇:“哦,我可愛的小嬰兒,我親愛的小寶貝!誰見過這么可愛的孩子!”[8]126接著,護士把嬰兒車由門廳推出,其他人回到座位上,露西亞坐在貝亞德媽媽留下的空座上,成為新的女主人。此時,布萊頓表兄戴上白色假發(fā),以示時間的流逝,歲月的增長。露西亞像之前的貝亞德媽媽一樣,招呼家人用餐。當護士再一次推出嬰兒車的時候,車上系著粉色的飄帶,代表著女孩的誕生,露西亞給她起名吉娜維芙,用的是祖母的名字。露西亞再次驚訝于生命的神奇:“想象一下!有天她也會長大,會說‘早上好,媽媽。早上好,爸爸?!娴模既R頓表兄,這么可愛的孩子可不多見。”[8]128
同樣是在談話間,羅德里克“手里拿著杯子。表情悲傷地朝著黑色的入口邁了幾步”[8]129,表示死亡的陰影再一次逼近。很快,羅德里克感嘆道:“錯過了多少次美好的圣誕晚餐?又能在這樣一個亮堂堂的好地方吃飯,感覺真不錯”[8]129,代表著他的身體有所好轉(zhuǎn)。不久,羅德里克又“開始向黑色入口走去”[8]131,代表著死亡再次來襲。查爾斯想邀請爸爸下午去滑冰,羅德里克也承諾說,他“會一直活到90 歲”[8]131。轉(zhuǎn)瞬間,他嘴里說著“還沒到時候呢”[8]131,便離家人而去。露西亞傷感地擦拭著眼淚說道:“他是那么年輕,那么聰明?!肋h不要忘記你們的父親,孩子們?!盵8]131
很快,露西亞也戴上白色假發(fā),像曾經(jīng)的貝亞德媽媽那樣,回憶起二十五年前第一次在這座房子里過圣誕節(jié)的情景,也回憶起坐在輪椅上的貝亞德媽媽。貝亞德媽媽已成為露西亞的回憶,而對貝亞德媽媽的回憶也已融入露西亞的回憶。就這樣,一代一代的歷史在貝亞德家族的回憶中不斷延伸。年輕的吉娜維芙和查爾斯都不相信露西亞說的關(guān)于貝亞德媽媽記得印第安人的事情,但露西亞肯定地告訴他們:“當然是真的——就連我都還記得這兒只有一條馬路的時候。我們都很高興走在石板上”[8]132。布萊頓表兄也肯定地表示這是真的,并感嘆:“真懷念那段時光?。 盵8]132懷爾德在舞臺指示詞中明確指出:“這是這家人的口頭禪?!盵8]132當然,貝亞德家族的口頭禪不止這一個。正是在這些反復出現(xiàn)的口頭禪中,懷爾德融入了人類對生命的思考,對歷史的審視。
歡樂和悲傷仿佛永遠都是生命歷程中相互交融的主題,也是《漫長的圣誕晚餐》中重要的迭歌式元素,在不斷回響的過程中,具有了歌謠般美麗的旋律。當護士再一次推著嬰兒車從生之門出來時,車上綁著綠色的彩帶。莉奧諾拉像所有的母親一樣,驚訝于新生命的誕生:“哦,多可愛的一個小天使啊!世界上最可愛的寶貝兒。讓我抱抱它,護士”[8]134。但是護士卻決然地推著嬰兒車穿過舞臺,走進了黑色的死亡之門。在這里,生與死如此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不禁令人震撼,我們不免驚訝于生命的無常??吹嚼驃W諾拉傷心的樣子,吉娜維芙問媽媽,“能幫上什么忙嗎?”[8]134露西亞告訴她:“不用,親愛的。只有時間,這種事兒,只有靠時間的流逝才能治愈。”[8]135同樣地,“只有靠時間的流逝才能治愈”也是劇中反復出現(xiàn)的迭歌式元素,每每有人陷入悲傷時,這似乎成了唯一能夠獲得安慰的方法。懷爾德也深深地知道,對于生命中所有的悲傷與痛苦,只有時間才能夠治愈。接下來,貝亞德家族中離開的是布萊頓表兄,他還在感嘆“過去住在阿拉斯加的日子可真不錯”[8]135,同時慢慢地向黑色門廊走去。不久,露西亞也會走進死亡之門,吉娜維芙為此悲傷不已。
生活中有死亡的陰影,但同時也充滿生命的喜悅。露西亞離開后,莉奧諾拉很快迎來了自己的雙胞胎,她感到異常開心,認為“自己是世界上第一位生雙胞胎的媽媽”[8]136。新生命的誕生沖淡了舞臺上的悲傷氣氛。莉奧諾拉想起過世的貝亞德媽媽,遺憾于她看不到漂亮的雙胞胎的出生?;蛟S是莉奧諾拉的話觸動了吉娜維芙對母親的思念,她突然表現(xiàn)得異常不安,說道:“我不想活了。我實在受不了”[8]136。同時懊悔在母親生前沒有表達對她的愛:“我從來沒告訴過她,她有多好”[8]137。類似的話是貝亞德家族的另一個口頭禪,也是劇中最令人傷感的一句臺詞,表達了生者對死者無盡的懷念,也揭示了親人的死亡留給我們的遺憾和悲傷。莉奧諾拉給女兒起名露西亞,希望這樣能安慰吉娜維芙對母親的思念。后來,莉奧諾拉又生了一個男孩,取名羅德里克,用的是祖父的名字。莉奧諾拉也像之前的露西亞那樣,驚訝于生命的奇妙:“有一天,他們會長大。想象一下!他們會跑過來,說,‘你好,媽媽!’”[8]137就在幾分鐘前,舞臺上的露西亞就說過幾乎同樣的話。所有這些迭歌式的元素在劇中不斷回響,強調(diào)著生命的綿延不絕和歷史的循環(huán)往復。
在《漫長的圣誕晚餐》中,劇作家用表現(xiàn)主義的手法來呈現(xiàn)時間的流逝。人物在適當?shù)臅r候會戴上白色假發(fā),表示歲月的更替。對于出生或死亡,懷爾德無意渲染快樂或悲傷的氣氛,而這樣的主題是自然主義作家關(guān)注的焦點。當護士用嬰兒車推著剛出生的嬰兒進來,母親們感到既驚訝又高興。當人物即將死去時,只需慢慢走向代表死亡的黑色出口。死亡帶來淡淡的悲傷,但似乎并沒有太多的痛苦,一切都顯得樸素無華。如果說有什么事情令人痛心,那就是在有人死后,劇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句話,類似于“我從來沒告訴過她,她有多好”[8]137。懷爾德在這部劇作中呈現(xiàn)的時間模式顯然不同于傳統(tǒng)戲劇中的實踐模式。根據(jù)亞里士多德的理論,這部戲劇應(yīng)該歸屬于史詩,而不是戲劇,因為“史詩的行動沒有時間限制”[10]。
懷爾德認為,我們?nèi)粘I钪羞@些看似瑣碎乏味的細節(jié),不論是切火雞、藍莓沙司、天氣還是出生、結(jié)婚、死亡,實際上都包含著我們通常意識不到的神圣模式。露西亞每年都會感嘆“精彩絕倫”的圣誕布道,每年都會為此哭個不停,但這些并不是陳詞濫調(diào)。吉娜維芙試圖理性地理解這種行為,而不是輕視它,她認為老一代人因為從小就必須去教堂,所以布道會讓他們想起自己的父母。圣誕晚餐作為一種重要節(jié)日的傳統(tǒng)形式,盡管有時顯得單調(diào)乏味,但這種單調(diào)的重復恰恰揭示了歷史的循環(huán)模式。當吉娜維芙說,“仿佛生命就是一次漫長而幸福的圣誕大餐”[8]133。在描述節(jié)日儀式的同時,懷爾德向我們揭示了不斷重復的歷史敘事。懷爾德對格特魯?shù)隆に固梗℅ertrude Stein)作品中的重復所作的評論同樣適用于他自己對重復的使用,“重復就是強調(diào)……有時斯坦小姐的重復是為了強調(diào)思想的發(fā)展;有時是作為音樂式的迭歌;有時是為了將書中的主題重新組合起來,并重新融入到后期的討論當中”[11]。
懷爾德在劇中努力實現(xiàn)的普遍性,可能是宇宙中最普遍、最絕對、最不可逃避的東西,那就是時間。《漫長的圣誕晚餐》連續(xù)的線性框架是時間循環(huán)結(jié)構(gòu)的標志。從這個意義上說,姓名、儀式、話語的反復出現(xiàn),不過是一種癥候性的表現(xiàn),它支持這樣一種時間概念,林肯·康克爾(Lincoln Konkle)把這種時間概念與歷史的類型學理論聯(lián)系起來:即“有限數(shù)量的類型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給人的印象只是重復或停滯,每重復一次都會有類型的發(fā)展,并朝著反類型化模式的方向全面發(fā)展”[12]。鑒于懷爾德劇中所呈現(xiàn)的重復與進步并存的模式,我們可以將懷爾德筆下的時間想象成一個上升的螺旋,它就像基因一樣,是我們生命的基本組成部分,“回到原點的同時,又是一個新的開始”[13]122。
儀式常常伴隨著宗教,因此與神圣的、超驗的、具有終極意義的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文化學研究指出,儀式存在于那些將人類與其他動物區(qū)分開來的活動和能力中,如語言、理性、符號和工具的使用等。然而,動物儀式的行為學研究表明,儀式也是人類與其他動物之間聯(lián)系的紐帶。在《漫長的圣誕晚餐》中,懷爾德雖然沒有大肆渲染圣誕這個重要的宗教節(jié)日,但他通過貝亞德家族每年一度的圣誕晚餐,強調(diào)了這種儀式的神圣價值。通過這種節(jié)日儀式,懷爾德將貝亞德家族與其他普通的家庭聯(lián)系起來,同時也將我們?nèi)祟惻c地球上其他生物聯(lián)系起來。正是通過這樣的儀式,不論是家庭生活還是社會生活,都有了一定的秩序,宇宙萬物也有了一定的秩序。正是在這樣的儀式活動中,歷史的脈絡(luò)清晰地展現(xiàn)了出來。
在極具影響力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The Elementary Forms of Religious Life,1912)一書中,埃米爾·杜爾凱姆(Emile Durkheim)指出,宗教是基本的社會事實,宗教的普遍存在是其社會效用的顯著標志。他認為,在宗教傳統(tǒng)中表達的宇宙秩序?qū)嶋H上是不知不覺地向外投射并用文字記載的社會秩序;因為天堂被視為社會的源泉和模式,所以社會制度和日常生活的形式和習慣具有合法性和永恒性。杜爾凱姆進一步指出,宗教思想、信仰和價值觀源自社會實踐,特別是源自社會的主要儀式和慶典。杜爾凱姆認為,儀式在建立神圣/社會秩序方面起著基礎(chǔ)性的作用,而社會/神圣秩序具有相應(yīng)的群體成員、社會角色、地位體系和等級制度。在杜爾凱姆看來,儀式在現(xiàn)代學術(shù)研究中作為創(chuàng)造和融合社會的熔爐和粘合劑出現(xiàn),這種觀念以各種形式滲透到社會科學中[14]38-39。
盡管懷爾德在《漫長的圣誕晚餐》中并沒有刻意描寫宗教儀式,但他通過貝亞德家族沿襲的圣誕晚餐這一神圣的時刻,強調(diào)了儀式在人們生活中的價值和意義。正是一代代傳承的儀式,使他們的生活有了永恒的價值,并建立了和諧穩(wěn)固的社會秩序。貝亞德一家人對歷史的傳承非常重視,這從以下對話中可見一斑:
露西亞:……貝亞德媽媽,在我們搬家時,我找到你母親的醬油壺。她叫什么來著,親愛的……?你們都叫什么名字來著?你好像是叫……吉娜維芙·韋恩賴特。而你母親叫……?
貝亞德媽媽:是啊,你最好把它記在什么地方。我叫吉娜維芙·韋恩賴特。我媽叫菲斯·莫斯森。我外公是新罕布什爾的農(nóng)民,有時候也干點鐵匠的活兒。我媽年輕時嫁給了約翰·韋恩賴特。[8]123
細心的露西亞追溯到貝亞德媽媽的姓名是吉娜維芙·韋恩賴特,而貝亞德媽媽的母親叫菲斯·莫斯森,年輕時嫁給了約翰·韋恩賴特。貝亞德媽媽建議她應(yīng)該把這些都記下來,而羅德里克說,“都記在樓上的一本書里了。什么都記了。這些事都挺有意思的”[8]124。
《漫長的圣誕晚餐》將九十年的家族歷史濃縮成約三十分鐘的戲劇時間,這種獨特的設(shè)計是通過一系列舞臺技巧實現(xiàn)的,其中包括以歌謠般的方式重復的優(yōu)美的迭句[3]45。貝亞德媽媽經(jīng)?;貞浧疬^去有印第安人的時候;露西亞在圣誕節(jié)聽到精彩的布道時總會哭個不停;人物每次談到結(jié)了冰的樹枝時,仿佛都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感到非常新鮮;當有人因為家人死亡而感到悲傷時,總有人評論說,“只有時間,這種事兒,只有靠時間的流逝才能治愈?!盵8]135。另一個明顯的承襲元素是家庭成員的名字,它們一代傳一代。當露西亞成為祖母時,她接手了“貝亞德媽媽”的稱號,而她過去常常這樣稱呼婆婆。家族的人名也在不斷傳承,露西亞和羅德里克給兒子取名查爾斯,給女兒取名吉娜維芙,分別是祖父和祖母的名字,而吉娜維芙生下的孩子又取名露西亞。此外,圣誕晚餐上有著大致相同的食物,人物有著大致相同的話語和大致相同的情緒。懷爾德采用這些重復的迭歌式元素,來強調(diào)歷史的傳承。
(它們)就像瓦格納的主題音樂一樣貫穿其中。這些元素的作用是音樂式的、舞蹈式的;重復喚起人們對重復本身的注意,并帶來快感。重復元素也對時間進行了向前或向后的解構(gòu)和重構(gòu),既預(yù)示又回顧了我們作為觀眾親自見證和記得的事件。[3]46
像所有其他迭歌式元素一樣,關(guān)于疾病的話題同樣強調(diào)歷史的傳承模式。布萊頓表兄聊起劉易斯上校的坐骨神經(jīng)痛時說:“就算是過了一百年,這病也還會是老樣子。”[8]126跟死亡一樣,疾病也是伴隨我們生命歷程的重要組成部分?!帮L濕”所代表的疾病主題在劇中反復出現(xiàn)。盡管每次出現(xiàn)在不同的人物身上,如劉易斯上校、費爾柴爾德女士、福斯特夫人等,但每次出現(xiàn),幾乎都會伴隨著同樣的評論:“一百年后這病也是這老樣子”[8]145。盡管有疾病的痛苦,有死亡的悲傷,但家人之間的關(guān)愛以及鄰里之間的友好,都是劇中人物所繼承的重要品質(zhì)。鄰里之間在圣誕節(jié)期間都會互送禮物,這種儀式早已成為他們生命中寶貴的傳統(tǒng)繼承下來,融入歷史的循環(huán)往復中。從教堂回來后,羅德里克告訴露西亞,劉易斯上校的妻子非常感謝她送的“針線筐”。作為圣誕節(jié)禮物的象征,“針線筐”還會再次出現(xiàn),是下一代女主人莉奧諾拉送給鄰居費爾柴爾德的。厄瑪加德從教堂回來后,告訴莉奧諾拉:“從教堂出來時,我跟費爾柴爾德聊了一會兒。她說自己的風濕關(guān)節(jié)炎好些了。她讓我向你轉(zhuǎn)達最真摯的謝意,你給她送了個圣誕禮物,是個針線筐,對嗎?”[8]142“禮物”是劇中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之一,成為貝亞德家族和鄰里之間和諧關(guān)系的見證,是懷爾德歷史敘事中重要的構(gòu)成元素,也是歷史上愛的傳承。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戲劇的發(fā)展,圣誕晚餐的參與者也在發(fā)生變化。剛剛還在嬰兒車里的孩子,很快會長大成人,不久還會戴上白色假發(fā),表明更多時間的流逝。我們還清晰地記得貝亞德一家人在新房子吃第一頓圣誕晚餐的情景,轉(zhuǎn)眼卻已過去了幾十年,露西亞再一次感嘆:“多好的一次布道??!我哭了好幾次呢”[8]130。她又想起過世的貝亞德媽媽,記得她也喜歡精彩的布道,“過去常常一年到頭哼著贊美詩”[8]130。吉娜維芙上場,吻了父親的兩鬢之后入座,并說道:“真是壯觀??!每個樹枝都結(jié)了冰,這情景可不多見”[8]130-131。結(jié)了冰的樹枝早已成為貝亞德家族圣誕晚餐上不可或缺的傳統(tǒng)話題,也像新生命的誕生那樣給人欣喜,每次雖被不同的人提到,但都帶著由衷的驚訝和喜悅。露西亞讓吉娜維芙去完教堂就去鄰居家送禮物,吉娜維芙回來后告訴露西亞,劉易斯太太對她送的禮物表示非常感謝。
長大成人的查爾斯愛上了莉奧諾拉,并娶她為妻。之后,莉奧諾拉就稱露西亞為“貝亞德媽媽”,就像露西亞曾經(jīng)稱呼自己的婆婆那樣。同時,莉奧諾拉也繼承了貝亞德家族的其他傳統(tǒng),如他們的口頭禪:“每個小樹枝都結(jié)了冰?!獜臎]這樣過”[8]133。然而,吉娜維芙告訴露西亞:“我永遠不結(jié)婚,媽媽——我會住在這座房子里,永遠陪著你,仿佛生命就是一次漫長而幸福的圣誕大餐”[8]133。這可以說是這部戲劇的點題之處。在懷爾德的觀念里,生命就是一次漫長的圣誕大餐。我們不僅經(jīng)歷出生的喜悅,也要經(jīng)歷死亡的悲傷;不僅經(jīng)歷戀愛和結(jié)婚的甜蜜,也要經(jīng)歷疾病的折磨;歲月更迭,世代變遷,但不變的是家人之間的關(guān)愛,鄰里之間的友好,還有每年冬天都會出現(xiàn)的結(jié)了冰的樹枝。即使吉娜維芙打算去德國學習音樂,但她保證每年都會回來跟家人一起過圣誕節(jié),因為她不想錯過這個重要的節(jié)日儀式,不想錯過與家人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對貝亞德家族來說,每年一度的圣誕晚餐成為家庭成員之間情感聯(lián)系的重要紐帶。如果沒有這樣的儀式,彼此之間可能會越來越疏遠。正如巴里·斯蒂芬森所說:
為了加強那種如果不予理會就會消散的情感,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所有具有相同情感的人聚集在更親密、更活躍的關(guān)系中……集會本身就是一種異常強大的力量。一旦個體聚集在一起,一種電力就在他們的親密關(guān)系中產(chǎn)生,并迅速將他們推向一個非凡的高度……或許是由于如果沒有某種產(chǎn)生和諧運動的秩序,集體情感就無法獲得表達,這些姿勢和叫喊聲往往有節(jié)奏和規(guī)律,并從那里變成歌曲和舞蹈。[14]39
在每年的圣誕晚餐上,都會出現(xiàn)的“雞胸肉”“藍莓沙司”等同樣的事物,也成為劇中重要的迭歌式元素。對貝亞德家族來說,這些事物是集體情感釋放的模式。通過這些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話語和情境,懷爾德不斷強調(diào)著歷史的傳承。
回憶也是劇中人物歷史敘事的重要模式。查爾斯回憶起以前經(jīng)常跟爸爸一起滑冰的情景,也想起媽媽總會說:“今天的布道真是好極了,我哭了好幾次呢”[8]138。莉奧諾拉不太理解她為什么會哭,吉娜維芙解釋說:“他們那代人聽布道總掉眼淚的。那就是他們的方式。……他們從小時就必須去教堂。我想,布道會讓他們想起自己的父母,就像圣誕大餐對我們的意義一樣。尤其是在這樣一座老房子里”[8]138。不同時代的人們處于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對周圍的事物有著不同的感受和體驗,但同時,他們又繼承了許多重要的傳統(tǒng),從未改變,也從未間斷,就像一年一度的圣誕晚餐。轉(zhuǎn)眼間,距離第一次在這座房子里用圣誕晚餐,已經(jīng)過去了五十年。此時,吉娜維芙已變成一個“心直口快、略有些心灰意冷的老姑娘”[8]138-139。布萊頓表兄離開后,貝亞德家族的圣誕晚餐上又多了一位厄瑪加德表姐。用餐期間,吉娜維芙想要弄清楚厄瑪加德與貝亞德祖母的關(guān)系,于是,他們又談起家族的歷史,回憶起陳年往事。查爾斯以為所有關(guān)于家族成員的關(guān)系及名字“都記在樓上的一本書里”[8]140,就像戲劇伊始羅德里克所說的那樣,但吉娜維芙糾正說根本沒有那些書,她是從墓碑上記來的。吉娜維芙意識到,為了追溯家族的歷史,“得先把石碑上厚厚的一層青苔給掛掉”[8]140。懷爾德最終揭示,貝爾德家族的歷史并非寫在一本書里,而是鐫刻在墓碑上,從而強調(diào)了無法泯滅的歷史,不可忘記的傳統(tǒng)。于是,歷史敘事在一代代人的話語間不斷重現(xiàn),成為他們永恒的記憶。
盡管懷爾德超前的戲劇實驗非常新穎,但劇中講述的故事平淡無奇,沒有任何華麗的語言或激情的噴發(fā)。庫納(M.C.Kuner)甚至斷言,劇中“事實上沒有故事”[15]。人物之間沒有激烈的沖突,彼此間沒有隱藏的秘密,也沒有任何聳人聽聞或驚天動地的事件。劇中發(fā)生的一切是再平常不過的畫面,一家人圍坐在餐桌旁用圣誕晚餐,談?wù)撝P(guān)于房子、家人的健康、天氣、布道或是關(guān)于鄰居的瑣碎話題,幾乎不會引起其他任何劇作家的關(guān)注。對于懷爾德,這種不同尋常的主題,不可能很快吸引觀眾的眼球,而是需要慢慢品味并接受。正如大衛(wèi)·卡斯特羅諾沃(David Castronovo)所說,正是“懷爾德巧妙的技術(shù)使其陳腐的視野得以被忍受”[6]70。在懷爾德的劇作中,所有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戲劇通常使用的舞臺設(shè)置都被放棄,人物只是坐在餐桌旁進行啞劇式的表演,使觀眾開始將視線轉(zhuǎn)向本來不值得注意的模仿表演。懷爾德的舞臺極簡主義不僅是一種超越戲劇時空界限的工具,而且是一種受其內(nèi)容及形式制約的必要策略,因為懷爾德深信,“當人物被想象時,他們更真實”[16]。當觀眾被迫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填補那些被刪減的場景或道具時,劇中所呈現(xiàn)的個性化的場景可以獲得一種共性,而貝亞德家族之所以成為所有普通的家庭,懷爾德正是在這種極簡主義的儀式化書寫中,揭示了歷史發(fā)展的樸素模式。
在貝亞德家族的圣誕晚宴上,不斷重復的迭歌式元素反復強調(diào)著歷史的循環(huán)與傳承,同時,在這一過程中也有歷史的不斷演變與發(fā)展。就像所有家庭的圣誕晚餐一樣,貝亞德家族的圣誕晚餐承襲了節(jié)日的傳統(tǒng),見證了許多時代的變遷。在第一年的圣誕大餐中,貝亞德媽媽因兒子已經(jīng)擁有兩匹馬而感到愧疚,因為她曾經(jīng)以為“只有壞人才會有兩匹馬”[8]122,而在戲劇結(jié)束時,查爾斯和莉奧諾拉的孩子們都生活在國外,而他們也打算下一個圣誕節(jié)去孩子們的新房子度過。在看似平靜的歷史進程中,其實發(fā)生著巨大的變化。貝亞德媽媽常?;貞浧疬^去“圣路易斯和堪薩斯城里到處都是印第安人”[8]123的時候,那時還沒有輪渡和橋,人們“得乘新做的木筏才能渡過密西西比河”[8]122-123,而露西亞仍然記得這里只有一條馬路的時候。但對年輕人來說,這些都只是遙遠而陌生的歷史。新一代人開始感到與老一代人之間的疏離,他們無法相信祖輩聽布道時掉眼淚的事實;莉奧諾拉的兒子羅德里克在離開家鄉(xiāng)去冒險之前,清楚地表達了他對小鎮(zhèn)生活的厭倦。從人物的對話中,我們不僅可以推斷出時間的流逝,而且能夠感受到更大范圍的社會發(fā)展和演變。
當厄瑪加德說:“嗯,在歐洲時間一定過得很慢,那里可怕的戰(zhàn)爭打個沒完”[8]140-141,我們可以想象戰(zhàn)爭正在發(fā)生,而世界正經(jīng)歷著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傷。人們不僅渡過了戰(zhàn)前寧靜的田園歲月,而且經(jīng)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動蕩年代。當吉娜維芙抱怨“周圍到處都是工廠,每個星期都換窗簾”[8]146時,我們又感受到曾經(jīng)田園式的美國小鎮(zhèn)被工業(yè)化進程侵襲的事實。懷爾德對變化與穩(wěn)定的二元關(guān)系非常敏感,但他無意為了達到戲劇化效果而夸大生活的平凡。所有這些滄桑變化,都是在懷爾德平靜的歷史敘事中揭示出來的。
許多年過去了,但舞臺上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只有人物的對話在提醒觀眾,時間在不知不覺間飛逝而去:“五年。五年了,孩子。你應(yīng)該記日記。這是你們在這兒的第六次圣誕晚餐了”[8]124。而露西亞“感覺仿佛我們在這兒已經(jīng)住了20 年了”[8]124。接著,露西亞幾乎是在重復幾分鐘之前說過的話:“天哪,我就是喝不慣這些酒。我不知道如果我老爸在,會怎么說,我真的不知道”[8]124。其實,那早已是五年前的往事了。在貝亞德家族的圣誕晚餐上,有許多傳統(tǒng)延續(xù)下來,有許多話題也在不斷重復,但也見證了許多變化和適應(yīng)。羅德里克給大家倒紅酒慶祝圣誕,但露西亞說,“我就是喝不慣酒!我爸如果還在,該怪我了。但我想可以來點”[8]124。對上一代人來說是新鮮事物的紅酒,后來被慢慢接受,最后甚至成了圣誕晚餐上的必需品。盡管是相同的節(jié)日儀式,但其中蘊含著點點滴滴的歷史演變。當羅德里克身體好轉(zhuǎn)時,打算修補一下有些破舊的房子,因為“它看起來就像有一百年了”[8]130。破舊的房屋再次提示我們時間的流逝和歲月的變遷。
劇中最痛苦的變化就是莉奧諾拉和查爾斯的兒子山姆因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而陣亡的事實。他參加了海軍,卻最終“把生命獻給了祖國”[8]146。之前他還在叮囑媽媽不要讓羅德里克亂動他的集郵冊,要求厄瑪加德表姑時不時給他寄些她做的蛋糕,但舞臺指示詞隨即寫道:“山姆快步走進黑色入口”[8]141,表明死亡來臨之突然。像所有失去孩子的母親一樣,莉奧諾拉想起他時,總會遺憾地說:“我想告訴他,他是多么優(yōu)秀。我們就這么隨隨便便讓他走了。我想告訴他,我們都愛他”[8]142??吹侥赣H悲傷的樣子,露西亞想要做點什么來安慰她,但吉娜維芙告訴她:“不,幫不上的。只有時間,這種事兒,只有靠時間的流逝才能治愈”[8]142。
《漫長的圣誕晚餐》就像懷爾德后來創(chuàng)作的三幕劇《我們的小鎮(zhèn)》(Our Town)一樣,也是在慶祝新生命的誕生,哀悼死亡的降臨,同時描寫人類歷史經(jīng)驗的不斷延續(xù)。在貝亞德這個美國家庭連續(xù)幾代人共享的一系列圣誕晚餐中,時間慢慢流逝,從未間斷。它強化了這樣一種觀念:生命中重要的東西不會因為時間而改變。很少有人物是個性化的:女孩出生長大成為母親,男孩出生長大成為父親,許多人不久就會因衰老、疾病或戰(zhàn)爭而死去。雖然貝亞德家族遵循著大致相同的傳統(tǒng),延續(xù)著大致相同的歷史,但也有偏離傳統(tǒng)的例子:吉娜維芙并沒有成為新娘和母親,而是變成了老姑娘;羅德里克成了叛逆者,和父親發(fā)生激烈的沖突,并表達了對小鎮(zhèn)生活的厭倦甚至痛恨。
查爾斯:我們是這個鎮(zhèn)上最老的家族。
羅德里克(起身。):我恨這兒,我恨這兒的一切。我一直都恨。
查爾斯:你的行為舉止就像一個寵壞了的小狗,先生。一只嬌生慣養(yǎng)的寵物狗。
羅德里克:我做什么了?我到底做錯什么了?
查爾斯:你喝醉了,而且還對我最好朋友的女兒撒野。
吉娜維芙(敲了一下桌子。):為什么要把事情鬧成這個樣子???查爾斯,我真替你害臊。
羅德里克:哦,天哪。你只有喝醉了酒,才能忘卻這了無生趣的生活。在這兒,時間過得太慢了,就跟靜止了似的。這就是我的煩惱。[8]144
羅德里克對家族傳統(tǒng)的背離和對小鎮(zhèn)生活的厭倦,更加強調(diào)了其他人對這種模式的深度依戀。
在《漫長的圣誕晚餐》中,還有一個重要的哲學維度,即在浩渺無垠的時間長河中,有限的人類個體所感受到的生存孤獨。懷爾德將貝亞德一家人跨越九十年的圣誕晚餐,壓縮成一個場景,在這里,貝亞德一家人用想象的刀叉吃著想象的食物。除了幾個人物戴上白色假發(fā)作為年老的標志外,時間的流逝完全是通過身體暗示來表示的,而舞臺上的兩個簡單的門廊,決定著重要的出生與死亡。對于生死,人們無法選擇,也無力反抗,只有平靜地接受,直到吉娜維芙突然變得情緒激動,歇斯底里地說道:
我真是無法忍受,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要出國。不僅僅是這些攥緊屋子里的煤灰,還有些事情我想到就受不了。想到現(xiàn)在這里的樣子,再想想這兒本該是什么樣子,我就無法忍受。還有那種在老房子里度日如年的感覺。我的媽媽好像就是昨天走的,而不是二十年前。哦,我要離開,要死在國外。是的,我就要成為一個死在慕尼黑或是佛羅倫薩,靠救濟金過活的美國老處女。[8]146
在此之前,我們已經(jīng)看到吉娜維芙從少女到成年再到老年的全過程。吉娜維芙的爆發(fā)甚至比她所知道的還要真實,因為事實上,她的母親大約十分鐘前才穿過黑暗的死亡之門離開。
就在吉娜維芙情緒爆發(fā)之前,莉奧諾拉收到孩子從巴黎發(fā)來的電報,祝家人圣誕快樂。但她還是因為孩子們都不在身邊而感到遺憾,查爾斯也感嘆說:“家里沒有年輕人,時間過得真慢啊!”[8]146接近尾聲時,厄瑪加德表姐告訴莉奧諾拉,她坐在教堂里“自己工廠生產(chǎn)的窗戶下面,感到非常自豪,莉奧諾拉。還有我們的銅牌匾。這是貝亞德造的過道——就是貝亞德生產(chǎn)的普通過道,我愛它”[8]148。幕落之前,只有厄瑪加德一個人留在舞臺上,因為莉奧諾拉去跟孩子們一起過圣誕節(jié)了。她一邊用餐,一邊跟觀眾看不見的女仆瑪麗講話,說她收到了貝亞德太太的來信,信里說他們要在新房子里吃第一頓圣誕大餐,孩子們現(xiàn)在管她叫“貝亞德媽媽”,而且她就要“抱孫子”了。最后,厄瑪加德步履蹣跚地走向黑色之門,小聲嘀咕著:“‘親愛的小羅德里克和小露西亞’”[8]149。于是,歷史仿佛又回到了幕啟時的那一刻。
在發(fā)展和重復的循環(huán)中,有些事情會改變,但有些事情會持續(xù)。《漫長的圣誕晚餐》的圓形結(jié)構(gòu)強調(diào)重復:開始和結(jié)尾都出現(xiàn)了一位年長的女性,在她成年孩子的新家里享受第一頓圣誕晚餐的情景,而且她都被稱為“貝亞德媽媽”。然而,她們每個人對于圣誕晚宴的感受都是獨一無二的,這些細節(jié)上的差異顯示出每個人在繼承傳統(tǒng)儀式的過程中發(fā)揮的作用。儀式本身是持久的,但同時通過保留每一個表演儀式的人的印記而發(fā)生改變。隨著每個人物長大成熟,他/她會繼承家庭等級中新的角色,并根據(jù)他/她所處的情境來重塑這一角色。于是,時間的流逝必然伴隨著變化的發(fā)生。不同的人物不斷重新扮演某些家庭角色,這意味著模式的連續(xù)性,但每個人物的歡樂和悲傷是即時的,也是前所未有的。通過這樣獨特的表現(xiàn)方式,懷爾德促進了歷史模式的發(fā)展。
如果把懷爾德的時間觀歸因于加爾文教的神學傳統(tǒng),這未免過于絕對,因為這種玄學思想在某種程度上與基督教思想相同,但并不局限于此。事實上,懷爾德旨在揭示螺旋式發(fā)展的歷史觀念,從過去的觀點來看所呈現(xiàn)的歷史,本質(zhì)上與現(xiàn)在所包含的歷史是相同的。正是因為其所指是非時間的和永恒的,劇作證明了它在結(jié)構(gòu)和語言中使用重復的合理性,更重要的是,它致力于一種關(guān)于普遍性主題的表達[13]122。
懷爾德成功地將過去戲劇化,使之成為現(xiàn)在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人物可能會改變他們所繼承的模式,但這些模式繼續(xù)指導著他們的行動。在不斷重復但又特殊的事件中,每個人物都能感受到某種神奇。一個事件既是一種個人經(jīng)歷,又是組成更廣闊歷史的一部分,這只有通過時間才能顯現(xiàn)出來。在這部劇作中,懷爾德描繪了一個單一的重復事件在時間長河中的不斷重組,因此,時間的流逝成為一種生命的體驗,同時也是劇中的中心主題。懷爾德像同時代其他劇作家那樣,對過去和歷史給予很大的關(guān)注,但由于他對相互沖突的時間背景的興趣而與他們有所不同。
在《漫長的圣誕晚餐》中,懷爾德將近一個世紀的歷史時間壓縮為半小時的舞臺時間,因此提供了一種全面的回顧性視角,通過留駐時間,聚焦于某個事件,懷爾德戲劇化地呈現(xiàn)了同時發(fā)生但又相互沖突的時間背景。時間通過語言真實而具體地展示在我們眼前,體現(xiàn)在儀式化的吃飯、入座和說話等行為當中,盡管這些行為已然沒有現(xiàn)實的細節(jié)。在這部戲劇中,美國家庭經(jīng)驗的普遍化是通過抒情式的聚焦、重復和延伸來實現(xiàn)的??偟膩碚f,這種戲劇效果是令人震驚的,揭示了時間、家庭關(guān)系、語言和身體動作等相互滲透的模式。劇作家的態(tài)度顯得既溫和又深情。懷爾德通過劇中人物儀式化的動作和表演,通過貝亞德家族儀式化的圣誕晚餐,旨在重新喚起人們對儀式的感知,強調(diào)儀式在人類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的重要價值,提醒人們儀式是我們與世界接觸的重要途徑。對儀式的重新審視意味著對現(xiàn)代性敘事的反思。通過這樣的儀式敘事,懷爾德旨在闡釋對時間的感知,對歷史的認識。
《漫長的圣誕晚餐》的圓形結(jié)構(gòu)以及極簡的舞臺,都是對現(xiàn)實主義第四堵墻的蓄意破壞。人物生活中的事件在很大程度上是客觀呈現(xiàn)的,但通過非現(xiàn)實主義的舞臺技術(shù),與廣闊的宇宙學和形而上學聯(lián)系起來。在這部劇作中,迭歌式的結(jié)構(gòu)暗示了舞臺上反復發(fā)生的事件和歷史模式的重合,在不斷重復的圣誕晚餐這一事件中,揭示了歷史的循環(huán)、傳承與發(fā)展。對于觀眾來說,通過貝亞德家族歷史的展演,個人也在潛移默化中發(fā)生改變:對于時間,對于生命,對于歷史,都有了不同的認知和體驗。不僅是舞臺上的演員在進行儀式化的表演,作為讀者/觀眾的我們也仿佛參與了這場“生命的盛宴”,在貝亞德一家人生命的流轉(zhuǎn)和歷史的延續(xù)中,感受到某種儀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