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君
中國古代以“詩學”題名的著作大致包括兩類:一類是《詩經(jīng)》學研究著作,如宋代蔡卞撰《毛詩名物解》,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著錄的題名作《詩學名物解》,為《詩經(jīng)》名物的訓詁著作?!端问贰に囄闹尽分浰畏短幜x《詩學》一卷,今佚,但其著錄的位置在“經(jīng)部”,應是解釋《詩經(jīng)》的作品。清代陸奎勛《陸堂詩學》、錢澄之《田間詩學》、汪梧鳳《詩學女為》等也均是闡釋《詩經(jīng)》的專門著作。另一類是始于元代,題名為“詩學”的詩法作品和詩歌類書,如《詩學禁臠》《聯(lián)新事備詩學大成》《詩學集成押韻淵海》等。這類著作出現(xiàn)在宋、金以來“詩學為專門”的學術(shù)背景中,反映了中國古代傳統(tǒng)意義上討論詩歌學問之“詩學”概念的生成和使用情況。然而在中國古代詩學研究中,元代這類著作往往被忽略①陳伯海、蔣哲倫主編《中國詩學史》(廈門:鷺江出版社,2002年)在《導言》中例舉清代顧龍振《詩學指南》,清以前的相關(guān)著作未予提及。楊義《認識詩學》(《創(chuàng)作評譚》2005年第6期)、陳?!吨袊F(xiàn)代詩學范疇》(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9年)等專論對“詩學”術(shù)語在中國古代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作出詳細梳理,其所列命名“詩學”的古代作品,除元好問《杜詩學》外,仍遺漏了元代大量出現(xiàn)的此類著作。而其所舉明清以后出現(xiàn)的《詩學大成》,實則該書早于元代便已出現(xiàn)。。錢志熙認為,“詩學作為專門術(shù)語并被廣泛運用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元明時期出現(xiàn)了不少以‘詩學’命名的著作”,而“元明間以詩學命名的這類書,規(guī)定格式法度,不無穿鑿附會之嫌,影象模糊之詞,所以只能視為詩學的一種近似的、粗略的描述,并非即是詩學的本身,更非詩學之全部”②錢志熙:《“詩學”一詞的傳統(tǒng)涵義、成因及其在歷史上的使用情況》,《中國詩歌研究》2002年第1輯。。就性質(zhì)言,元代這類“詩學”著作,屬于適用于詩歌初學者學詩的入門讀物,即便它們并非詩學本身及全部,內(nèi)容和形式上也不免流于淺俗、簡單,但正由于其主要的生成場域是在詩歌教習中,因此這些著作在一定程度上推動“詩學”一詞形成“有關(guān)詩歌所有學問”的內(nèi)涵以及“開放性”的外延特征。同時,教習性質(zhì)也促成元代這類著作采用匯編式的編撰形式,體現(xiàn)出綜合性的詩學形態(tài),不僅對明清此類著作影響甚大,也由此塑造了中國古代詩學服務面廣,內(nèi)容可以不斷豐富,體系可以逐漸完備的品格。從這一角度來看,元代題名“詩學”相關(guān)著作在詩學史中確有積極的價值和意義可值探討。
元代題名“詩學”的著作,目前可見的有類書性質(zhì)的《新編增廣事聯(lián)詩學大成》《聯(lián)新事備詩學大成》《增修詩學集成押韻淵?!贰缎戮庮愒鲆髁显妼W集成》《重刊增廣門類換易新聯(lián)詩學攔江網(wǎng)》,此外還有詩法性質(zhì)的《詩學禁臠》《詩學和璞》以及元好問《杜詩學》等。
從體系淵源看,元代詩歌類書大多是從宋、金而來。有趣的是,這一體系的著作,均在元代被重新題名為“詩學”。據(jù)張健考證,《新編增廣事聯(lián)詩學大成》《聯(lián)新事備詩學大成》從金代《學吟珍珠囊》《詩苑叢珠》而來,分別首刊于皇慶元年(1312)、至正九年(1349)①張?。骸稄摹磳W吟珍珠囊〉到〈詩學大成〉〈圓機活法〉——對一類詩學啟蒙書籍源流的考察》,《文學遺產(chǎn)》2016年第3期。?!对鲂拊妼W集成押韻淵海》首刊于后至元六年(1340),署嚴毅輯。其卷前《凡例》交代此集是在廬陵胡氏、建安丁氏《詩學活套押韻大成》基礎(chǔ)上重新調(diào)整了詩句順序,梳理了韻母及訓詁的混淆缺略,二者體例和體量大致相同。廬陵胡氏、建安丁氏所指不詳。高儒《百川書志》著錄南宋后期廬陵胡繼宗《詩韻大成》二卷,其編排詩韻的體例與《押韻淵海》相近,而與《押韻淵海》相比,體量相差懸殊。可以判斷題名為“詩學”的《押韻大成》后出,其成書至少已在元初②高儒:《百川書志》卷11,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171頁。按,胡繼宗,生卒事跡不詳,編有《書言故事》,校正刊刻《四書》,同時期歐陽守道(1208─1272)作《題重刊四書后》,可知胡繼宗為宋末人。。元刊本《新編類增吟料詩學集成》成書時間及撰者亦不詳。其體例、內(nèi)容與《詩苑叢珠》同。著錄于傅增湘《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的《新編增廣事聯(lián)詩苑叢珠》,目錄標題為《類增吟料詩苑叢珠》③傅增湘:《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707—708頁。,或為《詩學集成》之底本。依此推斷,這類書籍多是在元代重刊、新編的過程中將題目一并更換為“詩學”。
元人除了將詩歌類書增刪調(diào)整后冠以“詩學”之名,也將唐代以來興起的詩格命名為“詩學”,最典型的就是舊題范德機所撰《詩學禁臠》。同類著作還有楊遯庵《詩學和璞》,惜是書未存,張之翰為之作《引》收入《西巖集》,從序文情況大致可知,該書是在前代詩歌的基礎(chǔ)上析分事類,排演句律,總結(jié)作詩規(guī)矩,屬于詩法作品。此外,元好問《杜詩學》是將具體詩人作為研究對象的著作。是書今佚。據(jù)元好問《杜詩學引》,此書內(nèi)容側(cè)重刊誤各家注杜,分析杜詩的美學風格和藝術(shù)特質(zhì),同時附錄了杜甫的《傳》《志》《年譜》和前代研究杜詩的成果。如郭鵬所言,《杜詩學》“系以‘詩學’的名目來表述對杜詩綜合藝術(shù)成就的理解”④郭鵬:《從“學詩”到“詩學”——中國古代詩學的學理轉(zhuǎn)換與特色生成》,《文學評論》2018年第2期。。
元代以“詩學”命名這些著作與詩學概念在唐以后的發(fā)展密切相關(guān)。不可否認,中國古代的“詩學”,作為概念是從《詩經(jīng)》學意義上開始的。自漢代將《詩》作為經(jīng)學一科,置五經(jīng)博士,研治《詩經(jīng)》的名物典章制度以及義理旨趣成為貫穿整個中國古代的專門學問。以“《詩》學”區(qū)分“《禮》學”“《易》學”以及“《尚書》學”“《春秋》學”。據(jù)現(xiàn)存文獻,“詩學”的范圍從專指《詩經(jīng)》擴大到其他詩歌領(lǐng)域始于唐代。裴庭?!稏|觀奏記》載李商隱“詩學宏博”⑤裴庭裕:《東觀奏記》卷下,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133頁。按,中華書局本作“文學宏博”,其點校底本為清藕香零拾本,又以明刻唐宋叢書本等為通校本,查此二本皆作“詩學宏博”,現(xiàn)從原本。,鄭谷《中年》詩云:“衰遲自喜添詩學,更把前題改數(shù)聯(lián)?!雹夼矶ㄇ螅骸度圃姟肪?76,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7747頁。此處的“詩學”顯然已不是《詩經(jīng)》意義上的“詩學”,有創(chuàng)作能力、經(jīng)驗以及藝術(shù)造詣的意味??梢?,唐人有意地將“詩學”從經(jīng)學領(lǐng)域剝離出來,作為與經(jīng)學相平行的一個領(lǐng)域。貫休《上顧大夫》詩云:“經(jīng)傳髻里珠,詩學池中藻?!雹吲矶ㄇ螅骸度圃姟肪?28,第 9327頁。“詩學”與“經(jīng)傳”并提,暗示著“詩學”可以包括詩歌作品本身以及闡釋、總結(jié)詩歌學問的涵義。
宋人使用“詩學”一詞時,更在理論范疇進行填充。蔡正孫《詩林廣記》載宋人葉西澗論詩語:“古今詩學,沖淡閑遠,惟陶淵明為難到。”①蔡正孫著,常振國、降云點校:《詩林廣記》前集卷1,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頁。這里的“詩學”指詩歌風格。陳元晉《過南雄調(diào)木倅》:“句法清嚴舊有聲,親傳詩學自趨庭?!雹陉愒獣x:《漁墅類稿》卷8,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843頁。此處的“詩學”指作詩的技巧與規(guī)矩。劉克莊云:“近世詩學有二,嗜古者宗《選》,縛律者宗唐。其始皆曰吾為《選》也,吾為唐也?!雹蹌⒖饲f著,王蓉貴、向以鮮校點:《后村先生大全集》卷97,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508頁。(《宋希仁詩》)此處“詩學”又指詩歌的宗尚淵源,涉及詩的體格、性情、格律等方面。雖然,“詩學”的內(nèi)涵在唐宋時期不斷擴大,但“詩學”一詞在此期尚未成為專門的概念,它的使用也只局限于文人零星的論述中。
到金元時期,“詩學”作為指示詩歌學問的概念最終生成,其重要的標志就是“詩學”成為專門之學,其所屬領(lǐng)域也更加明晰?!霸妼W”為專門之學,首先表現(xiàn)在“詩學”成為衡量職業(yè)素養(yǎng)的標準,劉敏中《送鵬舉充奧魯萬戶府掾》云:“律科高吏業(yè),詩學振儒林?!雹軇⒚糁兄?,鄧瑞全、謝輝校點:《劉敏中集》,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243頁。按,詩中另有“他時黃閣上,不似舊詩人”句,可斷此處“詩學”非《詩經(jīng)》學意義上之“詩學”。就像律科可以提高吏的職業(yè)素養(yǎng),高明的詩學造詣和卓越的詩學成就也足以使人立身于儒林。當然,“詩學”成為專門之學不僅與從事詩學的主體,即詩人或?qū)W者,在詩歌創(chuàng)作及詩學研治方面的造詣有關(guān),也和他們對所從事領(lǐng)域的態(tài)度密切關(guān)聯(lián)。元好問最早提出“專于詩學”的論題,其《陶然集詩序》云:“貞祐南渡后,詩學為盛。洛西辛敬之、淄川楊叔能、太原李長源、龍坊雷伯威、北平王子正之等,不啻十數(shù)人,稱號專門。就諸人中,其死生于詩者,汝海楊飛卿一人而已?!雹菰脝栔覍毿男Wⅲ骸对脝栁木幠晷Wⅰ?,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147—1148頁。可見,在元好問的意識中,可以稱為專門于“詩學”者,是以“詩學”為事業(yè),更者為一生不易的志業(yè)。而以“詩學”為專門,也必須得到社會的認可,《中州集》載《劉勛小傳》說:“(劉勛)南渡后,專于詩學,往往為人所傳?!雹拊脝柧幾耄θ鹫仔S啠骸吨兄菁S啞?,揚州:廣陵書社,2019年,第507頁。唐人將“詩學”從“經(jīng)學”中抽離出來,元人更廓清了它的邊界,張之翰《詩學和璞引》說:“醫(yī),一術(shù)也,非方論無以為良醫(yī),匠,一技也;非規(guī)矩何以為良匠。矧吾儒之文章乎?矧文章之詩學乎?”⑦張之翰著,鄧瑞全、孟祥靜校點:《張之翰集》,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187頁。“文章之詩學”即是將“詩學”從文學、文章學中獨立出來,它既從屬于文學,又區(qū)別于其他文學種類。這樣看來,中國古代詩學從它概念成形之時,就有明確的界域,這也是其與西方作為“文藝學”或“文學理論”混有詩歌、長篇敘事詩、戲劇之“詩學”概念最明顯的區(qū)別。
錢志熙認為“詩學”一詞,“初見于晚唐五代,而至元代方始流行,明清兩代盛行不衰,成為概括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體系與理論批評的一個總稱,也就是對實踐詩學與理論詩學的一個整體的概括”⑧錢志熙:《“詩學”一詞的傳統(tǒng)涵義、成因及其在歷史上的使用情況》,《中國詩歌研究》2002年第1輯。,此說確然。較之于唐宋幾百年“詩學”一詞的低頻出現(xiàn),元人大量使用“詩學”這一名詞。在文獻存載中,我們至少可以發(fā)現(xiàn),包括元好問、劉敏中、劉岳申、張之翰、洪焱祖、胡祗遹、王惲、吳澄、劉因、楊載、虞集、范梈、袁桷、歐陽玄、葉颙、劉祁等數(shù)十人在不斷使用“詩學”一詞來討論詩歌問題,他們多數(shù)是元代著名的詩人、學者,在詩學領(lǐng)域建樹頗深。由此可知,在元代,實踐詩學與理論詩學的互動關(guān)系顯著增強,作為詩歌學問的“詩學”一詞已經(jīng)成為一個常用術(shù)語,與現(xiàn)代研究中國詩學所謂“傳統(tǒng)意義上的詩學”之內(nèi)涵基本相同,如蔣寅《古典詩學的現(xiàn)代詮釋》中界定其所使用的“詩學”概念為“傳統(tǒng)意義上使用的,即有關(guān)詩歌的學問”⑨蔣寅:《古典詩學的現(xiàn)代詮釋》,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0頁。。而“詩學”一詞運用到詩歌入門讀物中,成為這類著述的題名,不僅是對宋、金、元以來“詩學為專門”的回應,更表明“詩學”的形態(tài),實際上已經(jīng)是一種內(nèi)涵基本確定、體系構(gòu)架初步搭建完畢的“完成時態(tài)”,并被推廣到更加廣泛的社會層面。
事實上,元代題名“詩學”的著作,均是在詩歌教習場域中編撰而成,因此我們往往把它們視作詩學的入門讀物。張復《詩學集成押韻淵海序》云:“蓋士必學詩學,期望于是而不能驟至于是,故為之鑒編,以備其熟此而有得焉耳。”①嚴毅輯:《詩學集成押韻淵?!?,《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2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63頁。認為初學者學“詩學”必有賴于此書。《聯(lián)新事備詩學大成》朱文霆序也說該書的編撰是“欲示學者之逕庭,而使不為他歧之所惑”②林楨輯:《聯(lián)新事備詩學大成》,《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21冊,第306頁。。清人彭元瑞《天祿琳瑯書目后編》著錄《增類撰聯(lián)詩學攔江網(wǎng)》曰:“率以供初學挦撦應舉,倉卒之用?!雹塾诿糁?、彭元瑞等:《天祿琳瑯書目后編》卷1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643頁。程端禮《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中記載元代小學生員的日常教習,有記誦《對類》的要求,可知《對類》《詩詞賦通用對類賽大成》等一類屬對書籍也曾被讀書人作為日常學習、應對考試的工具書。據(jù)載,《詩苑叢珠》是元代江西學館中規(guī)定的教材④孔齊:《至正直記》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2頁。。這樣看來,與《詩苑叢珠》為一個體系的《新編增廣事聯(lián)詩學大成》《聯(lián)新事備詩學大成》等在元代多具有類似教材的性質(zhì),何況現(xiàn)存《新編增廣事聯(lián)詩學大成》的兩個重要版本——至正二年(1342)日新書院本、至正十四年鄞江書院本,本就是在書院中刊刻,已進入元代教育體系中。此外,流行于元代的詩法作品則更是以指導初學為指向,誠是初學者步趨堂奧之門戶。
我們或許可以認為,無論何種意義上的詩學,本身就有“學詩”的意味。希臘語“詩學”Poietike,便是從動詞Poiein(制作)衍生而來,有“制作藝術(shù)”的涵義。西方“詩學”概念起初即帶有發(fā)蒙或教人創(chuàng)作的意圖⑤埃米爾·施塔格爾認為,詩學在早時意味著一種應使人學會寫符合規(guī)則的詩歌、長篇敘事詩和戲劇的實用教程。[瑞士]埃米爾·施塔格爾著,胡其鼎譯:《詩學的基本概念》,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第1頁。。中國古代《詩經(jīng)》學意義上的“詩學”也是從學《詩》開始,并且對整個古代詩學有著“義理規(guī)約”及“遠程控馭”的學理意義⑥郭鵬:《從“學詩”到“詩學”——中國古代詩學的學理轉(zhuǎn)換與特色生成》,《文學評論》2018年第2期。。至于古人在討論詩歌宗尚和源流時經(jīng)常使用并付諸實踐的“詩學某某”,更預示著作為詩歌學問的“詩學”概念在教習場域中生成的必然。
據(jù)前文所引,鄭谷喜添詩學,修改前題,是自我的詩歌研習;陳元晉所言“親傳詩學”,是詩歌的傳承教育。唐宋以來,“詩學”一詞往往是在與“學詩”的對舉中提出,學詩的情況直接影響詩學的內(nèi)容與品質(zhì)。陳造在《題韻類詩史》中強調(diào),學詩要以《三百篇》為祖,次則《楚辭》,學此二經(jīng),要求“不于其辭,于其意”,學詩在詩意上不事專研,則“詩學終愧古人”⑦陳造:《江湖長翁集》卷3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6冊,第400頁。。劉祁《歸潛志》亦載王郁詩論,以為“世人皆知作詩,而未嘗有知學詩者,故其詩皆不足觀。詩學當自《三百篇》始,其次《離騷》,漢魏六朝,唐人,近皆置之不論”⑧劉祁撰,崔文印點校:《歸潛志》卷3,上海:中華書局,1983年,第24頁。。古人認為,詩學的長進源自于學詩,或者說源自于詩歌學習對象和途徑的選擇是否合適,是否正確。何溪汶《竹莊詩話》引《瑤溪集》說杜甫教子,要求熟精《文選》之理,要唯《文選》是尚。由此,他認為老杜于詩學,能夠取得巨大成就,就在于其從《文選》中吸取精華,“咀嚼為我語”,以至體格無所不備⑨胡仔纂集,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9,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56頁。。元好問也記載了龍山劉致君遇到異人,在酒宴迷醉之中,酬對詳盡,從此以后“詩學大進”的故事⑩元好問著,李正民評注:《續(xù)夷堅志評注》,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74頁。。而溪南辛敬之、淄川楊叔能在貞祐南渡后,詩學大行的時代風會中有所適從,取得較高的詩學成就,就在于他們“以唐詩為指歸”,在學詩的過程中選擇了正確的宗法對象?元好問著,狄寶心校注:《元好問文編年校注》,第1020頁。。袁桷《書栝蒼周衡之詩編》從《詩》之經(jīng)緯、正變以及歷代詩家的得失上力敘詩學源委,指出周衡在詩歌研習中的用志及勤奮,“極其游目之所寓,悉歸于詩”,因此取得浩漫閎博的詩學成就,使“今世學詩者咸宗之”①袁桷著,楊亮校注:《袁桷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165頁。。正如周衡詩引起學詩者學習的熱潮,詩學的長進有賴學詩,反過來,在詩學領(lǐng)域取得成就的人也大多在教習的場域中有了展示他們高超詩學的機會。洪焱祖《次韻奉酬孟能靜見貽之什》云:“公生富貴家,被服同寒俊。一官成一集,詩學源流正。后生競傳誦,心服非貌敬?!雹趨俏闹沃骶帲骸哆|金元詩話全編》,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949頁。孟能靜的詩使后生競相傳誦,正在其詩學上的取法純正,而他教典各方,豐富的學官經(jīng)歷也促使他的詩學得以廣泛傳播。
古人每在意詩學傳家,詩學只有傳承下去,詩學之緒才可以不墜。換言之,詩學可以,或得以傳承,就是因為教習活動的存在。吳澄《故貢士蕭君墓志銘》載蕭來親傳詩學于其子蕭立夫,元代延祐開科取士,蕭立夫高中進士,其父喜曰:“吾家《詩》學之緒不墜矣!”③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15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81頁。又劉岳申在《蕭熙明墓志銘》中說:“廬陵在宋科盛時,通六藝者抗四方,工詞賦者抗三山,詩學最盛吉水,吉水推文昌蕭氏……當宋亡科廢,教子孫不廢學,故科興而子孫世科亦不絕,于是世為通家。”④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21冊,第656頁。其實,在元人看來,只要有學詩的條件,只要有教習活動在,詩學都可以不廢。當詩學成為專門的學問時,學詩,更出于人們的主觀抉擇,如歐陽玄所言,“宋訖,科舉廢,士多學詩……圣元科詔頒,士亦未嘗廢詩學”⑤歐陽玄著,魏崇武、劉建立校點:《歐陽玄集》,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82頁。(《李宏謨詩序》),學詩可以是為了應對科舉,也可以擺脫場屋之學的束縛。詩歌教習不因客觀的政治或人文環(huán)境變化而間斷,這也正是中國古代詩學得以代代傳承、生生不息的重要原因。
在教習場域中生成的“詩學”,很容易傳遞出一種古代詩學只重在創(chuàng)作指導的直覺印象。今人對古人“詩學”一詞使用情況的誤判也往往由此造成,如認為“古代人士不多用這個名詞,用的時候往往側(cè)重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頭”⑥陳伯海、蔣哲倫主編:《中國詩學史》,第1頁。。但實際的情況是,古人認為在學詩領(lǐng)域,專學一種往往是詩學弊端出現(xiàn)的原因。劉克莊以為近世詩學“嗜古”一派宗《文選》,“縛律”一派宗唐詩,但童蒙按照這樣的學詩方法來學,“莫能改氣質(zhì)而諧音節(jié)”,最終學到的只能是既不如《選》也不像“唐”,無從所就的東西⑦劉克莊著,王蓉貴、向以鮮校點:《后村先生大全集》卷97,第2508頁。。古人的做法通常是強調(diào)學詩要“旁及諸家”,如《詩法源流》講:“法度既立,須熟讀《三百篇》,而變化以李、杜,然后旁及諸家,而詩學成矣。”⑧張?。骸对姺ㄐ?肌?,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44頁。學詩明確法度,即掌握了寫作技巧后,還要對詩歌發(fā)展情況諳熟于心,于此才能算作“詩學”有成。其實,這是一個十分復雜,又包含豐富內(nèi)容的過程,畢竟,并不是掌握了技巧后就能寫出一首好詩。
雖然,作為入門讀物的“詩學”著作,它所容納的實際內(nèi)容并非是詩學之全部,但我們似乎忽略了一點就是,學詩,可能會關(guān)涉到有關(guān)詩歌的一切學問。元人將“詩學”著作冠曰“大成”“集成”“攔江網(wǎng)”,也就在于意圖將所有詩學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一網(wǎng)打盡。如此看來,元人使用“詩學”這一概念,便是基于以“詩學”為全方位的,涵蓋一切詩歌學問的基本內(nèi)涵來理解和把握。“詩學”于唐代從《詩經(jīng)》學層面走出,在概念生成和使用的過程中不斷逾越技巧及規(guī)則的單一指向,逐漸成為一門關(guān)于詩歌的綜合學問,這與其“出身”于“學詩”密切相關(guān)。作為詩歌學問的“詩學”,從它生成時就處于一種未封閉的狀態(tài)。從邏輯學的角度講,概念的內(nèi)涵和外延成反比關(guān)系,內(nèi)涵越少,外延越大。作為對象數(shù)量或范圍的外延是概念所具本質(zhì)屬性之內(nèi)涵的具體化。如此,古代“詩學”的研究范圍實則具有“開放性”的特征,只要是以詩歌為對象的問題都可以納入其中。除卻上面已經(jīng)涉及到的詩之法度、詩的宗尚源流、詩的傳承、發(fā)展等問題,在元代,只要提及“詩學”,它所涵蓋的范圍就不是單一的,而是一個所指范圍較廣、較為全面的系統(tǒng),如胡祗遹《高吏部詩序》云:
詩學至唐為盛,多者數(shù)千篇,少者不下數(shù)百,名世者幾百家。觀其命意措辭則人人殊,亦各言其志也。裁之以義理性情,則淺深高下,自有等級。故東坡有“郊寒島瘦、元輕白俗”之評。王荊公工于詩者也,《百家詩選》,后賢以謂后五卷,非前五卷之比,精粗固有間矣。或者又謂今人詩律,唯學晚唐。我朝吏部尚書河東高公煉詩,力追前人。先生為翰林學士,嘗曰:“吾之詩,唐詩也。”元、李、曹、杜諸人,亦多稱道,其許可論議,具備于元遺山之送行曹南湖之《壬辰小稿》二序,又一時諸名公之詩什。①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5冊,第265—266頁。
這里的“詩學”,涉及詩歌文獻、創(chuàng)作技巧、思想內(nèi)容、詩歌品評鑒賞、詩歌風格、詩歌形式、詩歌宗尚等一系列問題。如果我們再以元代命名為“詩學”的著作以及同類作品來看,那么,元人所謂的“詩學”,其內(nèi)容至少可以概括出如下幾類:
一是詩歌文獻的整理、研究。既有如胡祗遹所論及的,對詩歌體量、詩歌選集價值的體認,也有如元好問《杜詩學》對詩歌別集的輯佚辨?zhèn)?、注釋箋解以及如《詩學禁臠》《詩學和璞》《詩學大成》《詩學集成》等在一定理論或體系框架指導下就具體作品的搜集、歸納、整理、校點、分析。
二是包括詩歌內(nèi)容、形式和創(chuàng)作技巧等詩歌基本理論及詩學范疇的整理與歸納。在《詩學禁臠》及一類相同的詩法作品中,無不有對詩歌的產(chǎn)生及其原因、詩的特性、功能、價值、風格流派等理論的闡釋與交代?!对姺覕?shù)》等作品則更加側(cè)重具體分析詩歌的體裁、題材、體制等問題。作為指導創(chuàng)作的詩歌類書,如專于對偶的《對類》,專于事類的《詩學大成》,專于詩韻的《押韻淵?!返?,以其體例,更強調(diào)事類、字法、句法、章法、聲律、用韻、用典、對仗、避忌等方面的內(nèi)容。由此,總結(jié)獨屬于詩歌的藝術(shù)規(guī)律,廓清與其他文學形式及藝術(shù)種類的關(guān)系,且在這一過程中,使一系列屬于詩學的范疇,如四始、六義、比興、言志、緣情、才氣、識力、虛實、輕重、平仄、韻對、復古、通變等命題逐漸清晰化、經(jīng)典化。確立了詩歌美學的標準。
三是對詩史的梳理。如《詩法源流》《詩譜》等作品及詩學類書的序言中對歷代詩歌源流的討論。涉及詩歌起源、分期,詩歌流派的興衰迭起,理論命題的流變脈絡。也有如《杜詩學》等作品,追索詩人家世,排列詩學譜系,搜采詩人逸事,分析師承關(guān)系,比較詩家作品,闡釋發(fā)展規(guī)律,揭示并估價詩人的創(chuàng)作成就及其詩壇地位。
四是對詩學史及詩學研究文獻的整理。如《杜詩學》對唐以來論杜甫詩的文獻匯輯,甚至詩法、詩歌類書中按照不同的類別及體例,編排匯輯歷代相關(guān)詩學問題及材料,使得詩學史的研究不斷朝著系統(tǒng)化方向發(fā)展。
元人“詩學”所涉及的幾個方面,其實已接近或涵蓋了今古典詩學研究的基本范圍。如陳伯海、蔣哲倫《中國詩學史》借鑒現(xiàn)代學術(shù)分科,細分“詩學”與“詩學學”,詩學包括詩論、詩史、詩評;詩學學指詩學原理、詩學史、詩學批評等②陳伯海、蔣哲倫主編:《中國詩學史》,第2—3頁。。董乃斌撰寫《中國詩學大辭典》“詩學”條,謂中國詩學研究范圍有詩歌基本原理和基本范疇、形式和創(chuàng)作技巧、詩歌源流、詩歌文獻、詩人及詩人群體、詩歌理論的整理研究六個方面③傅璇琮等主編:《中國詩學大辭典》,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頁。。蔣寅《中國詩學的思路與實踐》闡述“詩學”概念包括詩學文獻、詩歌原理、詩歌史和詩學史④蔣寅:《中國詩學的思路與實踐》,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頁。。只不過元代“詩學”著作因其入門性質(zhì),限制了其在具體領(lǐng)域的研究深度,而且也正如錢志熙所言,現(xiàn)代詩學與傳統(tǒng)詩學的最大差別在于學科性質(zhì)的存在①錢志熙:《“詩學”一詞的傳統(tǒng)涵義、成因及其在歷史上的使用情況》,《中國詩歌研究》2002年第1輯。。然而,無論如何,在日常教習中,關(guān)于詩歌的問題不斷被發(fā)現(xiàn)、提出、總結(jié),推動詩學研究不斷擴大及深細。而“詩學”概念的“開放性”不僅可以使詩學的內(nèi)容逐步細化、深化,也使詩學著述的形態(tài)有了新的轉(zhuǎn)向,這在元代題名“詩學”的著作中表現(xiàn)得尤為典型。
傳統(tǒng)詩學研究的著述方式,“詩品”有南朝鐘嶸的《詩品》、唐代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當然就其作者歸屬問題尚無定論);“詩式”“詩格”唐代已大量出現(xiàn);“詩話”是宋人討論詩學問題的典型形式。此外,文學批評的專論、專書,詩集序跋、論詩書信,論詩詩,詩選的評語注釋,詩紀事以及其他文獻中關(guān)于詩的附帶性討論等,無論哪種形式都早在元代以前就出現(xiàn)了。如果從中國詩學研究所依憑的資料或著述看,似乎找不出一種專屬于元代的詩學著述形式。
從目前可知的文獻來看,元代很少有以詩話的形式來討論詩學的著述,吳師道《吳禮部詩話》、祝誠《蓮塘詩話》等也因體量卷帙的狹小,不足以撐起它們作為元代詩學的典型著述形式。張伯偉認為“元代的詩學著述,實以詩格為中心”②張伯偉:《元代詩學偽書考》,《文學遺產(chǎn)》1997年第3期,第65頁。,較為符合實際。元人確實一變宋人詩話之學,喜歡討論詩法問題。而元人這類詩法作品因受到“論多庸膚,例尤猥雜”③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197,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799頁。的批評以及指示初學的用途,作者署名的疑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逸出研究者的視線。今人討論元代詩學問題,所據(jù)材料依然主要是元人詩序及以及從其他著述中析出的關(guān)于詩歌問題的材料。
以今人眼光,元代題名“詩學”的著作,因其入門性質(zhì),固然難登大雅之堂,更何況其內(nèi)容多是匯輯或抄贅而成。就詩學資料匯編,如《詩話總龜》《苕溪漁隱叢話》《詩人玉屑》等,出現(xiàn)在宋代。前文已揭,今存元代《押韻淵?!贰对妼W大成》《韻府群玉》等專門的詩歌類書也在宋元之際即有祖本④宋元之際的一些匯編詩學著作多為遺民文人所編,其成書大多已在元初,如蔡正孫《詩林廣記》《唐宋千家聯(lián)珠詩格》《精刊補注東坡和陶詩話》。就此學界已有一些考證,參見卞東波《蔡正孫與〈唐宋千家聯(lián)珠詩格〉》,《古典文學知識》2007年第4期。。然而,在元人那里,詩法、詩歌類書等匯編性著作名之“詩學”,表明元人對其作為詩學著述之普遍認同,而明清以來,同類著述更是占據(jù)了詩學著作出版市場的大量份額。以此,可以說,元人是有意識地將前代匯編性質(zhì)的著述形式借鑒來,用以編撰專門的詩學著作。匯編前代詩料、事類的詩學工具書,是元人熱心的事業(yè);匯輯前代詩學資料而編成詩法、詩格類作品,也是元人熱衷的工作。這兩種詩學文獻構(gòu)成了元代詩學著作典性的著述形式。
詩學類書的編撰繼承《初學記》等傳統(tǒng)類書體例,又根據(jù)其實用指向和詩學專業(yè)性,在體例編排上有所拓展?!缎戮幵鰪V事聯(lián)詩學大成》30卷,按天、地、人、物四部分類,部下依次分目,包括天文、時令、歲時、節(jié)序、山川、地理等45目。類目之下又分敘事、故事、大意、起、聯(lián)、結(jié)六部分?!堵?lián)新事備詩學大成》30卷,按類分30門,每門之下有事類、散對,散對以起、聯(lián)、結(jié)分別收錄五、七言詩句。朱文霆序云:“詩家者流,自《三百篇》始。其間風、賦、雅、頌之體具備,而又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則詩之事料不可以不悉,而其體制不可以不知也尚矣?!雹萘謽E輯:《聯(lián)新事備詩學大成》,《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21冊,第305頁?!吨乜鰪V門類換易新聯(lián)詩學攔江網(wǎng)》分7集,每集10卷,分天文、節(jié)候、城市、百草等47門,門下又細分目?!对鲂拊妼W集成押韻淵海》20卷,按韻部分類,以韻字為目,每字下分有事類、詩料兩部分。“事類”和“詩料”所用詞語和詩句多有出處,如注明來自《詩經(jīng)》,或來自杜詩?!对娫~賦通用對類賽大成》20卷,首先按類別分天文、地理、節(jié)令、花木、鳥獸等20門,連綿、疊韻等對仗形式附在各門的末尾,每門下面,列一字、二字、三字、四字對,每字之下,又分平、仄、實字、虛字,之后又細分借對、上平對、上仄對、并實對、上虛下實對、上實下虛對等。第20卷為《重新增廣古今巧對全集》,按照一字至十三字分別著錄,之下又分以天文、地理等事類名目,卷末有《新增長聯(lián)隔句類》展示隔句對的作法。
元代詩話、詩法著作,雖未在題名上直接標明“詩學”二字,仍沿用詩話、詩格、詩法、詩譜、詩則等標題,但從它們的性質(zhì)上講,這些作品更準確地說是詩話、詩格、詩法的總集或匯編。也由此區(qū)別于前代單純的個人著述。元代詩話除吳、祝二人是個人著述外,現(xiàn)在可見題為“詩話”者,均是對前人詩論、詩話的匯總。如陳秀明《東坡詩話錄》是對蘇軾論詩語言的匯輯;佚名《南溪筆錄群賢詩話》輯錄《葛常之詩話》《黃常明詩話》《唐子西語錄》《東坡志林》《蔡寬夫詩話》《王直方詩話》等幾十種宋元名家詩話中的論詩文字,大致是抄錄《苕溪漁隱叢話》《詩人玉屑》而來。而元人標為“詩法”“詩格”的作品也多從前人著作中輯出,如舊題楊載撰《詩法家數(shù)》,據(jù)張健《元代詩法校考》,輯錄情況見下表1:
表1 《詩法家數(shù)》匯輯文獻情況表
此外,舊題范德機撰《木天禁語》,在“七言律詩篇法”中也明確交代,其中“十三格”中有六格直接承自宋人李淑的《詩苑類格》,而《沙中金集》所列詩格大多源自宋人《苕溪漁隱叢話》《天廚禁臠》《詩人玉屑》等集。至于元人詩法中對具體詩學問題的討論,更是隨處留有鋪排陳說的痕跡。
匯編的編撰特征決定了元代這類著作呈現(xiàn)出綜合性的詩學形態(tài)?!缎戮幵鰪V事聯(lián)詩學大成》《聯(lián)新事備詩學大成》《重刊增廣門類換易新聯(lián)詩學攔江網(wǎng)》《詩詞賦通用對類賽大成》按傳統(tǒng)類書分類的原則,首先指向詩歌命題,其次涉及屬對、體字、文體、結(jié)構(gòu)等,兼具類書、詩選、詩法的功能?!对鲂拊妼W集成押韻淵海》首先是韻書,其次又結(jié)合了傳統(tǒng)類書的編排方式,其《凡例》云:“今是編,韻銓《禮部》,句選名賢,每韻之下,事聯(lián)、偶對、詩料群分……是編每韻之下,首明反切,繼辨訓詁,先活套,次體字,事聯(lián)有二字、三字以至四字,皆取其的確,按據(jù)對偶親切者用之,其不偶者,則圈以別之,詩料自五言以至七言,皆取其下字用工切于題目者用之?!雹賴酪爿嫞骸对妼W集成押韻淵海》,《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22冊,第165—166頁。其形式為韻書+類書+詩選+詩法。元代詩法的詩學功能亦大為擴展,如《詩法家數(shù)》《木天禁語》為詩格+詩選;《東坡詩話錄》《雜詠八體》為詩話+詩選;《傅與礪詩法》為詩選+評點。諸如《名公雅論》《黃子肅詩法》《文章宗旨》《詩法源流》《總論》等一系列從元人別集、筆記中析出的文獻,在明代以后被收入到詩法匯編中,更將論詩專文、論詩書信、論詩詩、詩集序跋、詩選評語等匯入到詩學著作中。如此,元人的詩話和詩法早已突破“體兼說部”和專立法則的特征,是一種將各種詩學著述形式和詩學內(nèi)容總括起來的綜合性詩學形態(tài)。
當然,元人詩學著作并非完全是機械地匯編材料,也有一些專門的取向,如蔡正孫《精刊補注東坡和陶詩話》、胡次焱補注《贅箋唐詩絕句選》等反映了遺民文人的文化取向;《重刊增廣門類換易新聯(lián)詩學攔江網(wǎng)》《詩詞賦通用對類賽大成》等是元代科舉,尤其是古賦考試的輔助資料,其目的在于“挦撦應舉”。此外,很多詩學類書、詩法作品也清晰地反映了當時社會的詩學風尚,甚至明顯帶有適應大眾文化的商業(yè)取向。而置之于詩學發(fā)展史中,元代匯編性質(zhì)的詩學著作雖少有詩學新見,卻也具有一定價值。
首先,元人將前人的詩學命題不斷匯輯,又作為詩歌初學者的學詩指導,使得詩學理論命題不斷經(jīng)典化,成為古人詩歌教養(yǎng)的基礎(chǔ)。詩學命題的經(jīng)典化不僅表現(xiàn)在元人直接引用前人的詩學語言,使古人的詩學論斷成為一種“老生常談”又“常談常新”“受用至真”的金科玉律,更在于元人對古已有之的理論范疇進行提煉和高度概括,使之成為習用的詩學范疇。如詩歌緣志、緣情的本質(zhì)、詩歌性情與學問的關(guān)系、詩歌體格、韻味、神變等,從《詩大序》《文賦》《詩品》《文心雕龍》直到宋人,都是詩學討論的基本問題。《詩法正宗》將這些問題概括為詩本、詩資、詩體、詩味、詩妙五種學詩力行之事。在元代詩法中,所謂“三造”“六關(guān)”“十科”“作詩準繩”、題材類型等的概括也是受前人影響而來,又在明清時期同類作品中作為講詩必引的基本材料。至于《詩學大成》中的“起、聯(lián)、結(jié)”結(jié)構(gòu)劃分以及詩法作品中對律詩起承轉(zhuǎn)合結(jié)構(gòu)的具體分析,更使唐宋以來科舉時文及省題詩演化出的作文、作詩結(jié)構(gòu)論,在理論和實踐兩個畛域加強互動,讓詩歌初學者能夠深入體會和掌握詩歌篇法的技巧。
其次,匯編形式的詩學著述表現(xiàn)出元人在詩學體系構(gòu)架上的嘗試和努力。在詩歌類書領(lǐng)域,元人在繼承前人著述的基礎(chǔ)上標以“新編”“聯(lián)新”,其用意很大程度上是嘗試突破前代類書的文獻范圍和固定體例,完善詩學體系的建設(shè),在更為廣博的文獻中導出和安排能夠作用于詩學的內(nèi)容。元人詩法作品如《木天禁語》,將《詩苑類格》中關(guān)于律詩篇法的六格擴展為十三格;《詩法家數(shù)》在律詩、古詩和絕句的作法中有了更加詳細的闡說,榮遇、諷諫、登臨、征行、贈別等九類題材特征與寫法的概括也將詩歌題材理論推向系統(tǒng)化。元人在具體詩學問題上的總體把握與高度概括,都顯示出元人在匯編前人論述的過程中有意地思考詩學體系問題。誠如蔣寅所言:“歷代的匯編、匯輯詩話,除宋代《詩話總龜》、《苕溪漁隱叢話》、《詩人玉屑》等書因保留宋人遺說而被重視外,大都無人提及。如果我們將此類書與那些個人著作的名詩話相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中國詩學體系的建設(shè)、構(gòu)成,尤其是基本范疇的確立,正是由這類書完成的?!雹谑Y寅:《中國詩學的思路與實踐》,第36頁。
如果我們把視野再擴大到有元一代整個的文化形態(tài)上,便可以看到,這種求全的編撰心態(tài)幾乎籠罩于元人編撰的各個領(lǐng)域。元人編史,如《宋史》,篇幅浩繁;元人編地理志,如《大元一統(tǒng)志》,卷帙龐大。筆者亦曾撰文分析元人編選當朝總集采用“開放式”的編刊形式及其求全求大的編撰思想①參見武君:《元詩總集開放式的編刊形式及其詩學意義——基于元后期所編元詩總集之考察》,《文學遺產(chǎn)》2017年第6期。。元人求全詳備的編撰思想預示著明清時期文化總結(jié)時代的到來。而在詩學領(lǐng)域,匯編式的詩學著述更深刻影響著明清詩學的走向。諸如《詩學大成》等詩學類書在明清時期為內(nèi)府、書坊的暢銷書系,不僅新刊、再編,也促成同類型著作如《圓機活法》《詩林正宗》《詩學事類》《韻學事類》等書的編撰。流行于元代的詩法作品更是引發(fā)了明清人對匯編詩法的重視,不僅有如徐駿《詩文軌范》、朱權(quán)《西江詩法》、懷悅刊《詩家一指》《詩法源流》等匯輯元代詩法作品的書籍,同時催生了如周敘《詩學梯航》、黃溥《詩學權(quán)輿》、胡文煥《詩學匯選》、宋孟靖《詩學體要類編》、浦南金《詩學正宗》、梁橋《冰川詩式》、顧龍振《詩學指南》、汪師韓《詩學纂聞》等同類型的詩學著作,不斷將古人的詩學研究進行總結(jié)、梳理和傳承。
由此可見,元人匯編詩學的工作為明清人展開詩學集成時代做足了準備,元代在中國詩學史的演進中不唯具有推動“詩學”概念生成、確立的首功,更扮演了承前啟后的重要角色。而在詩歌教習場域中生成的“詩學”,從一開始就塑造了中國古代詩學的獨特品格。
因教習性質(zhì),指示詩歌初學者入門途徑是元代題名“詩學”著作主要的作用,由此形成其極具普及性、社會服務面廣的特點和詩學品格。元人葉颙有一詩,詩題云:“軍中一彥士少好讀書,喜談論文章工拙,尤篤意詩學,求指南于仆,為賦一律以贈之?!雹谌~颙:《樵云獨唱》卷6,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9冊,第115頁。記錄了一位喜好詩文的兵卒向他討求詩學指南的故事。這一故事足見在元代社會中,詩學所伸及的觸角。內(nèi)山精也認為詩之“近世”主要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主體在階層上的突破以及古今體詩的通俗化,南宋末期至元代,作詩教本、選本、詩歌類書、詩話總集大量編纂并作用于詩歌教育,即是詩之“近世”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③[日]內(nèi)山精也著,朱剛、張?zhí)?、劉靜等譯:《廟堂與江湖——宋代詩學的空間》,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254—279頁。。
元明清時期,雕版印刷業(yè)有了長足地進步,然而古人印書總非易事,至少書籍的刊刻不像現(xiàn)在那樣廉價。如果沒有一定數(shù)量的社會需求,很難想象這些部頭龐大的入門讀物能夠經(jīng)過時間淘選,穿越時代阻隔,進入今人的視域。只看看元代那些詩學類書的刊行情況,就足見它們在當時社會的流行與普及程度?!缎戮幵鰪V事聯(lián)詩學大成》在皇慶元年首刊之后,又有至順三年(1332)廣勤書堂本、至正二年(1342)日新堂本、至正十四年(1354)鄞江書院本?!堵?lián)新事備詩學大成》有皇慶年間建安雙桂書堂刊本,至正九年(1349)建寧路書市劉衡甫本,之后又有至正十五年(1355)翠巖精舍本。至正二十年(1360),《詩詞賦通用對類賽大成》于陳氏秀巖書堂刊行,至正二十六年(1366)又有增補本?!对妼W大成》系列入明后有內(nèi)府刻本,書坊刊刻的版本則更加駁雜,如《聯(lián)新事備詩學大成》有永樂六年(1408)博雅堂刊本、宣德元年(1426)日新書堂本。建邑書林劉氏重刊,朱國珍校正本《新刊京本校正增廣聯(lián)新事備詩學大全》有正德十一年(1516)西園堂刻本、嘉靖二十年(1541)刻本、嘉靖十三年(1534)葉氏翠軒刻本。題為“濟南李攀龍于鱗甫編輯,武進唐順之應德甫校正”的《新刊增補古今名家詩學大成》有萬歷六年(1578)萃慶堂余泗泉本。另有題作焦竑校,李維禎閱,余應虬訂的《新鋟翰林校正鰲頭合并古今名家詩學會海大成》刊刻于萬歷二十六年(1598)。而此類書籍也被日本內(nèi)閣文庫及東京大學圖書館收藏,可見其海外的傳播情況①張?。骸稄摹磳W吟珍珠囊〉到〈詩學大成〉〈圓機活法〉——對一類詩學啟蒙書籍源流的考察》,《文學遺產(chǎn)》2016年第3期。。此外,明清時期的詩學著作對元人詩法孳乳浸多,元代詩法的流傳情況詳見張健《元代詩法??肌罚颂幉辉儋樠寓趶埥。骸对姺ㄐ?肌?,第14─25,18、23、24、421頁。。
社會需求決定此類書籍的刊刻,不斷刊刻反之促進了這些書籍的廣泛傳播。那么,這些書籍是否就僅限于服務初學者呢?事實當非如此,《增修詩學集成押韻淵?!贰斗怖芳疵餮栽摃木幾骸胺俏┵Y初學之用,而詩人騷客亦得以觸而長,引而伸,不無小補。”③嚴毅輯:《詩學集成押韻淵?!?,《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22冊,第165,162,166頁。如果說初學以之入門,那詩人騷客參考這些著作的價值可能更在吟詠時查考事類,語言枯澀時尋找聯(lián)偶,當然也用以規(guī)避,避免自己的創(chuàng)作落入俗套。本來,自古以來一流的詩家學者總是追求“成一家之言”的創(chuàng)新,而在不斷地創(chuàng)新實踐中,他們所創(chuàng)的“新格”或新的詩學理論,又匯輯到入門讀物中,成為經(jīng)典的詩學命題。中國詩學的發(fā)展就是在方家與大眾、創(chuàng)新與經(jīng)典、理論與實踐、模仿與規(guī)避的不斷滾動中得以前行。
前文已述,在教習場域中生成的“詩學”具有開放性特征。對于詩歌知識和詩歌學問的需求,隨著問題的不斷發(fā)現(xiàn)隨時豐富著詩學內(nèi)容,這也使得中國古代詩學具有較強的包容、收納能力,古代詩學的發(fā)展其實就是一個動態(tài)增量的過程。張復《詩學集成押韻淵海序》言該書“韻摭群書,而備韻料于前,選諸集而類韻移于后,其收也富,其擇也精,詩家韻書是為詳備”④嚴毅輯:《詩學集成押韻淵?!罚独m(xù)修四庫全書》第1222冊,第165,162,166頁。。所謂“詳備”也正是其名之曰“集成”的原因所在?!缎戮幵鰪V事聯(lián)詩學大成》將《詩苑叢珠》36門擴為45門,并以更大的“部”來統(tǒng)攝類目。在“故事”“聯(lián)”“結(jié)”的部分都有大量的增補?!对妼W大成》到明代后,每一次重新編刻都會在題名中疊加標示“新編”“增廣”“合并”等字樣,甚至變“大成”為“大全”,均表明其在內(nèi)容上的增補、練擇情況。
我們僅需翻翻唐五代詩格、元人詩法、明清時期詩學作品,就可以直觀地發(fā)現(xiàn)這些書籍在體量上的變化。古代詩學在內(nèi)容含量上的豐富也表現(xiàn)在古人不斷地將理論命題落到實處,使理論具有較強的實踐色彩,如元代以前,就詩歌風格的討論往往是依附于具體的詩人或時代,而在《詩法家數(shù)》中,風格可以歸并至具體的體裁、題材中,如“七言”有“聲響”“雄渾”“鏗鏘”“偉岸”“高遠”;“五言”有“沉靜”“深遠”“細嫩”;“榮遇”有“富貴尊嚴”“典雅溫厚”;“諷諫”有“忠厚懇惻”的風格特點等。《詩家模范》亦同,如“臺閣”有“氣象光明正大”;“山林”有“古淡閑雅”;“江湖”有“豪放沉著”;“風月”有“蘊藉秀麗”;“方外”有“夷曠清楚”等風格⑤張?。骸对姺ㄐ?肌?,第14─25,18、23、24、421頁。。古代詩學在內(nèi)容上的豐富更表現(xiàn)在對于詩學具體問題探討的深細化發(fā)展,如《詩家一指》中意、趣、神、情、氣、理、力、境、物、事之“詩家十科”的細致劃分;又如《詩法家數(shù)》中對各類題材總結(jié)為九類,相較于唐宋以來論詩之題材本已趨向細密,而清代佚名《詩軌》在此基礎(chǔ)上又增加“聯(lián)句”一類。
日常教習活動不僅敞開古代詩學的門庭,怎樣教好學生或怎樣使學生快速入門,也是施教者或教材編撰者所要面對的重要課題。不同于詩話“論詩及事”“論詩及辭”⑥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559頁。自由議論的特性,匯編性質(zhì)的“詩學”著作總是在不斷地探索一個可成體系的體例,并且在體例中不斷進行調(diào)試,使之漸趨完備。由此,中國古代“詩學”從一生成始,就具有了自我成長的能力。
《聯(lián)新事備詩學大成》朱文霆序云:“擇取古今名公佳句以比附于后,比之舊編,于事類則去其泛而益其切者;于詩語則去其未善而增入其善者,名之曰《詩學大成》。”⑦林楨輯:《聯(lián)新事備詩學大成》,《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21冊,第305─306頁。此書在門類上分30類,對毛序本《詩學大成》作了“瘦身”,也修正了毛序本和《詩苑叢珠》體例上的瑕疵,綜合了諸家的長處?!对妼W集成押韻淵海》調(diào)整了《詩學活套押韻大成》押韻詩句的順序,如“舊編‘東’字在上”的,此書一并削去;舊編只取有詩句的韻字,是著則“一依《禮部》而備載”⑧嚴毅輯:《詩學集成押韻淵?!?,《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22冊,第165,162,166頁。,以求詩韻的完備。此類詩學類書在明人的使用過程中,對其體例又有所反思,胡文煥《詩學事類序》云:“余所謂不能舍之者,其事類是已。至若事類之外,有所謂匯選者,有所謂大意者,有所謂起者、聯(lián)者、結(jié)者,是又雖初學不必也?!雹倮钆数堓嫞骸缎驴淘妼W事類》,《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179冊,濟南:齊魯書社,1995年,第202頁。在他看來,詩貴活,而“大意”“起聯(lián)結(jié)”等是畫地為牢的“死守”;詩貴雅,而前人所選詩句粗俗;詩貴己出,而使用這類書籍可能會產(chǎn)生因循盜竊的弊端。由此強調(diào)對詩學類書的活學活用。
在匯編詩法領(lǐng)域,元人的作品已嘗試對詩學體系進行系統(tǒng)化的構(gòu)架安排,明清時期在其基礎(chǔ)上呈現(xiàn)出更加規(guī)整的體系,如梁橋《冰川詩式》,全書共十卷,分為六種詩學門類:“定體”,介紹詩歌的各種體式,闡明詩體的起源、作法及代表作家作品;“煉句”,論述煉字煉句的法則;“貞韻”,輯錄前代詩法著作中的用韻法則;“審聲”,論詩的平仄聲調(diào)譜式;“研幾”,精研名家詩作,推求詩歌章法規(guī)律;“綜賾”,雜取前代學詩的要法,展示前人論詩的精神。此書的內(nèi)容大多來自元人詩法,在綜合各家詩法后,按照自己所理解的詩學框架和類別進行系統(tǒng)性地匯編,六種門類的編排實則為一個指導學詩的循序漸進之過程,也是詩學從基本理論到精神內(nèi)涵,從“入門”到“入室”的途徑。至清代佚名《詩軌》,全書二十二章,每章討論一種詩學問題,較之《冰川詩式》,在分類和問題的討論上更加細致,如第二章專講詩粘平仄的問題;第三章探討起承轉(zhuǎn)合的問題等。如果從現(xiàn)代學術(shù)研究的角度看,其每一章節(jié)實即一篇專題論文,二十二章合而為一部有關(guān)詩學的系統(tǒng)論著。
綜上所述,元代題名“詩學”的著作是古典詩學展開整體構(gòu)建的肇始,同時形成其服務面廣,內(nèi)容可以不斷豐富,體系可以不斷完善的重要品格。教習活動固然有使詩學內(nèi)容呈現(xiàn)出庸雜陳腐的一面,但從另一個角度或長時間段來看,教習也促進詩學向精密化、系統(tǒng)化的方向發(fā)展。當封存于教習領(lǐng)域的元代“詩學”著作走進詩學研究視野,有關(guān)詩學的諸多問題需要重新思考與審視,至少,我們不能因其內(nèi)容和形式上的缺陷而忽視其實際的詩學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