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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城南面館

        2023-02-01 06:37:44
        都市 2023年11期

        文 李 輝

        1

        寧濤一向是小桿子(小桿子,南京方言,指不知天高地厚的城市男性小年輕),可如今四十多歲,似乎要向老桿子(老桿子,南京方言,指有能力但事業(yè)無成的市井中年男人,有些類似北方話中的“老炮兒”)邁進了。他點了一支瑞鶴門,年紀越大,愈喜歡細支煙,不拉嗓子。寧濤覺得自己像女人了,硬不起來,不像桿子。想起女人不由得想到前妻,還是有些唏噓。汪倩還是好的,能包容自己。

        寧濤坐在老城南那片即將拆除的老屋前,秦淮區(qū)大改造,要翻新出花樣。寧濤心里不是滋味,似乎這片老屋拆完,自己也不存在了。旁邊慢慢重建起的歷史商業(yè)街區(qū),雖然一派繁華,畢竟與己無關(guān)。這片南京舊城逐漸恢復(fù)了古舊的模樣,似乎秦淮邊的風(fēng)貌就當(dāng)如此,否則都浪費了這條河。這些東西寧濤不懂,他還是喜歡煙火氣。

        瑞鶴門的過濾嘴,外面沁潤著一層淡淡的糖衣,吸完一口,舔舔嘴唇,可以嘗到一絲甜味。他曾經(jīng)想象汪倩抽瑞鶴門的樣子:一身淡藍牛仔,修長線條,細膩但有輪廓的臉龐,紅潤的嘴唇上叼著一支細煙,倚在欄桿上,肯定是絕好模樣。

        那天寧濤從城南家里走到大香爐,走進齊老太面館。這是一家老店,號稱南京第一家皮肚面。寧濤以前沒有在意過這些,吃面只是因為餓了。但寧濤今天順帶想打量打量、看一看。此刻將近中午一點,食客依舊多,只能拼桌,他和一位女士斜對角坐著。他點了份皮肚肉絲豬肝,大辣,面條要嗆(嗆,南京方言,意指面條口感夾生,不全熟)。寧濤頂愛吃皮肚面里的腰子,但一般在外吃面不敢加腰花,怕不新鮮,有臟器味兒。

        從夾克口袋里掏出煙盒,一捏,癟了。寧濤罵句臟話,正準備起身,一盒瑞鶴門甩到眼前,淡藍色煙盒很素雅。抬眼望去,寧濤嚇了一跳,以為是汪倩坐在對面。定定看了兩秒,不是汪倩,但那頭黑長直發(fā),細膩但有輪廓的臉龐,密長的睫毛,深邃的眼眸,讓寧濤有點恍惚,條件反射地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叼在嘴里。細煙啊,寧濤說了一嘴。試試唄,省得跑出去買。她回道,點了打火機伸過來。寧濤發(fā)現(xiàn)她略施了粉黛,姣好妝容,柔柔的,像修整過的秦淮河,漣漪輕蕩。寧濤不會形容女人,只能想到這些。還行,蠻柔的,還有甜味兒。寧濤說。甜味兒是煙嘴上的,紙頭上有一層糖衣。女人沖寧濤笑了一下。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起天來,一直拾搭(拾搭,南京方言,意為搭訕,愛說話)到面條吃完。原來她叫朱婧,看模樣不像多年輕,但寧濤沒敢問這話,怕不禮貌。走出齊老太面館,現(xiàn)在是10 月中下旬的天氣,兩側(cè)梧桐樹葉還在,再過幾天怕是就落光了。南京的秋很短。吃完大辣,汗涔涔的,寧濤脫下外套,向朱婧揮了手,示意自己先走了。朱婧站在原地,掏出一支瑞鶴門,一縷輕煙從唇邊飄散,頭發(fā)遮住側(cè)臉,秋日陽光下有點朦朧。寧濤走的時候,回頭偷瞄了她一眼。

        2

        其實,那天寧濤心事重重。城南老片區(qū)拆遷,自己反而失落了。之前和汪倩鬧離婚,凈身出戶,這才把戶口遷回老屋。這老屋不大,本不值錢,南北兩個臥室,客廳兼飯廳,一廚一衛(wèi),六十來平方米。老式陽臺大,封了起來當(dāng)寧濤的臥室;南臥大床奶奶睡,方便小姑陪護,扶著起夜。寧濤覺得自己四十多歲,每晚還要穿過主臥去陽臺,很不合適。趁這次拆遷,想著搬出來。

        好在老屋位置尚佳,是必動的地塊,價格嘛可以談。奶奶打小就疼寧濤,說什么都要給寧濤分上一點。小姑則一直跟在奶奶身邊,戶口雖然不在上面,奶奶公正,也要分錢給她。老屋可以拆出一套小三居,雙衛(wèi)有飯廳,再加上裝修費用,誰都落不著什么錢;要是折換八十平方米的兩居,算上公攤,便和老屋差不多大。如此,便都能分上錢,寧濤約略能分個小二十萬塊錢。只是,二十萬在南京城內(nèi),怎可能有地兒???

        寧濤心思動在了這二十萬上,想趁著勁兒,成回事。先找汪倩談?wù)劙?,興許能有點眉目。順著路,拐著彎,不覺就從三元巷走到了中山東路,從孫中山像旁轉(zhuǎn)彎。一路上,寧濤試圖細細捋一捋自己最近二十年的人生,卻總結(jié)不出什么,只是感覺有股力一直在推著他走,也不知自己是在前進還是在退后。

        汪倩現(xiàn)在住一樓,老式樓棟沒有地下室,不挑高半層,一樓還帶了個小院。小院朝南,院內(nèi)長著棵枇杷樹,院外一株桂花。汪倩把小院圍墻垛子添上黛瓦,南墻上開了兩扇仿古窗格,頗有幾分江南水鄉(xiāng)的味道。地面鋪上青石,置幾張石凳。前任房主在院里砌了間屋,連著南面的廚房,但沒有打通。從陽臺開了扇門,能進出小院。汪倩把這小屋朝東的門,改造成落地推拉門,門檻墊高,屋內(nèi)地坪也抬高。臺階青磚豎砌,檐下掛了盞小燈籠,又有點日式居酒屋的風(fēng)情。汪倩打理得蠻妙。

        寧濤敲門,汪倩開門,有點驚訝。你咋來了?寧濤一愣,杵了兩秒,還是麻溜地換鞋進屋。屋里沒有男人生活的痕跡。汪倩穿著居家服,頭發(fā)高高綁著,紋絲不亂。電視機開著,靜了音。寧濤想起了面館里的朱婧,確實長得像。

        寧濤搓了下手,要拆遷,你曉得啊。聽你老子說了,媽也講過。雖然離婚,汪倩還是習(xí)慣喊寧濤的媽為“媽”。

        是,我本來戶口也不在老房子,奶奶看我這樣子,說分我小二十萬。但我想了想,還是想搬出來,總是住陽臺不是辦法。

        嗯。汪倩應(yīng)了一聲,沒有多說話。

        我想問問瞧,你有什么看法?

        你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汪倩回了一句,淡淡的,好像也沒有責(zé)備的意思。但寧濤也不確定汪倩這句話的含義。

        就是找你商量商量,沒有別的意思,唉。寧濤背倚沙發(fā),嘆了口氣。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分一秒過得有點漫長。汪倩看著寧濤的樣子,似乎想起他也不是大惡人,但離確實離了,心里酸了一下,不是滋味。這樣,我也想了幾天,也有事兒要跟你談。第一,馨馨上大學(xué)想學(xué)影視編導(dǎo),報班和藝考要一筆錢。這些年我自己養(yǎng)她,也沒說過二話,你老子和媽幫襯,我也曉得,但藝考錢不少,你該負擔(dān)一半。第二,你要是想搬出去自己住,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地兒,我小院里那間空著也是空著。正好和南邊廚房也不通,單單獨獨。給你一把院門鑰匙,你院門進院門出,也算方便。

        汪倩說得不緊不慢,寧濤怔住了,來不及消化。似乎汪倩一切都有打算,就等著自己上門來問。這些年,汪倩從未和自己說過如此多話。寧濤左右看看客廳,眼睛不自覺地瞟向窗外的小院,好似自己日后就要住進那間小屋。

        半晌,寧濤起身,汪倩也沒有挽留的意思,看著他換鞋、出門。馨馨下周末生日,我白班,你要是有空下午陪她逛逛街,晚上下班我們一起吃飯。汪倩在背后說。好好,好。寧濤悶聲應(yīng)著。你要不也想想,干點什么事頭。汪倩追了句。寧濤仍是應(yīng)著,好好,好。

        孝馬街小區(qū)有個街心小花園,寧濤走出汪倩家,到那里坐了十分鐘,仔細理理汪倩的話。寧濤覺得汪倩確實包容自己。但也沒想到女兒寧馨要學(xué)編導(dǎo),學(xué)藝術(shù)。這條路,耗錢,寧濤之前零零星星也聽人說過。無論如何,自己這筆錢肯定還是要先顧著女兒。那自己在南京城能住哪兒?難道真搬到汪倩的小院子里?汪倩最后的話倒是點醒了寧濤,確實要找點事做做。自己目前在社區(qū),只能算閑散打雜,特殊時期做點事情,有份工資??勺约夯鑿鞯剿氖鄽q,還能做什么?

        寧濤啊寧濤,你哪里是什么老城南桿子,簡直就是慫貨,尿泡尿只會和爛泥的種。

        3

        寧濤和汪倩倆人早些年都住城南巷子里,打小就算認識。寧濤大汪倩幾歲,到他倆二十多了,還保持點聯(lián)系。順理成章,媒人一介紹,倆人愿意,雙方父母點頭,便結(jié)了婚?;楹笊艘粋€女兒,取名寧馨。汪倩白皙、端正,初中畢業(yè)后,上了護理學(xué)校,出來經(jīng)分配當(dāng)了個護士。汪倩上進,近幾年從市醫(yī)院調(diào)進了省中醫(yī)醫(yī)院。逢年過節(jié),或女兒生日時,寧濤雷打不動,必會去看她們。汪倩總平平靜靜,不多話,但也從不攆人。有幾次奶奶被小姑接去過除夕,爸媽、汪倩、寧馨,加上寧濤,一起吃頓年夜飯,看場春晚,恍惚間,仍是一家人。

        至于寧濤當(dāng)初為何和汪倩離婚,粗說也簡單,細說也復(fù)雜。寧濤普普通通,中專畢業(yè)后,憑著點利落勁進了城南工商局,合同工。表現(xiàn)得好,考核考核興許能轉(zhuǎn)正進編。寧濤對城南熟,生于斯長于斯,也就一直在執(zhí)法大隊,哪個片區(qū)有些啥店面,誰家經(jīng)營容易不規(guī)矩,寧濤心里門兒清。大家平時和和氣氣,也很少犯得著動干戈。出事那次,寧濤也就三十出頭,女兒還沒到上小學(xué)的年紀呢,下午突擊檢查街邊門面房,一家新開的燒餅鋪,查出明礬超量。奈何攤主死不承認,又和執(zhí)法大隊嗆話。寧濤中午喝了口酒,火旺,三言兩語不和,和攤主干起架來,不想把人掀翻,倒栽蔥跌進了燒餅爐。攤主面部燒傷嚴重,打了官司,賠償十幾萬,算是嚴重的執(zhí)法事故。寧濤丟了工作,自此好多年蹲在家里。

        那回汪倩沒有說什么,就是讓寧濤以后悠著點,不要好出頭。寧濤覺得對不住汪倩,也對不住女兒,整日在家,心灰氣喪的,一不留神染了點小賭,彩票站玩球,盡是輸;跟風(fēng)下海投資,全是虧。安穩(wěn)工作掙得的那點小錢一分不剩,還倒欠了一筆。汪倩和他沒有太多的爭吵,只是話頭越來越少。后來寧濤不著家,欠得也越來越多,又在外頭有了個人。汪倩曉得后,不想糾纏,干脆離了,寧濤凈身出戶。

        離婚后,寧濤一無所有,外頭的人沒有盼頭,很快也就散了。汪倩一直把女兒養(yǎng)得很好,寧濤心里感激,可不懷多少柔情。離婚那陣子汪倩冷靜冷峻,寧濤心底里多少帶點怨意。

        起身回城南,心中郁郁的。

        回家躺在床上,寧濤想道,開家小館子或許不錯。南京人愛吃皮肚面,自己做面又拿手,爽性開家面條店,二十萬估計都夠在購物廣場租間大門面了。自己還能當(dāng)個個體戶、小老板。又想到寧馨,輕重緩急自己也曉得,不能再耽誤女兒?;位斡朴剖嗄?,一事無成,寧濤此刻覺著身上還有點余勁兒,但不多,不鼓著點、卯著點,很快怕是要疲了。

        想著,想著,累乏勁兒上來,閉眼睡著了。醒來已是夜半,推開陽臺窗,伸頭出去,點了支煙。抬頭沒有星空,扭頭往北邊看是新街口,新百、德基、金陵飯店,一座座大樓拔地而起,玻璃幕墻上閃著燈光秀,將夜幕映得五光十色。

        寧濤縮回陽臺,掏出手機,對著瑞鶴門煙盒拍了張照?!俺闊煻嗄?,才曉得女士瑞鶴門也不錯。今天連跑三家,才買到一包。老煙民心中發(fā)笑?!边?,發(fā)了條朋友圈。

        很快有了條評論:“瑞鶴門都不曉得,還算什么老煙民。誰說女的只抽細煙?來支蘭州。”留言名字是“余生可愛”。寧濤想起來,中午吃面時,和朱婧互加了微信好友,沒有來得及改備注?!肮?,我專一抽南京,但現(xiàn)在可能要改口味了”,咻,寧濤回復(fù)?!澳蔷褪遣粚R涣恕!?/p>

        一來二去,寧濤點開朱婧的頭像,發(fā)了一個“Hello”的表情。說:“店員和我說瑞鶴門很緊俏,跑了三家店才買到?!被兀骸盀V嘴惹的禍,產(chǎn)量不高,還有不少假煙?!薄澳俏也粫I到假煙了吧?”“誰曉得你呢,大半夜不睡覺?”寧濤想到晚飯也沒吃,一碗面抵到現(xiàn)在,餓了?!澳悴灰矝]睡,吃夜宵嗎?我請客?!薄耙桓瘊Q門換一頓宵夜,不賴?!敝戽好牖?。

        寧濤躡手躡腳出陽臺、出臥室,換鞋出門。出門前又看了眼朋友圈,汪倩給自己點了個贊。

        4

        本來朱婧說去下馬坊夜市,路邊攤有懷舊感。炒面、炒飯、小燒烤,炸串、魷魚、臭豆腐,花樣多,邊走走,邊吃吃。寧濤想到下午剛從汪倩那兒回來,建議說,去卡子門吧。朱婧說都行。“有家排擋我熟?!睂帩苯咏o朱婧發(fā)了定位,自己打車隨后到。

        寧濤下車時,朱婧已經(jīng)站在店門口,一件黑色夾克,秀發(fā)披著,多了副黑框眼鏡,肩上挎著一個大黑包,皮革閃閃的。“蠻快呀你。”朱婧打趣。“我就住不遠,武定門。你近視?”“沒鏡片啦,戴著好玩。”寧濤細看,黑框眼鏡果然沒有鏡片。有框無鏡,寧濤不懂,但配副眼鏡的朱婧確實顯得文靜,有點動人。

        兩人要了一盆酸菜魚,中份,加點燒烤。朱婧沖著寧濤笑。“為啥想去下馬坊,很好吃?”“不曉得哎。就聽說下馬坊夜市最近火了,網(wǎng)上都是夜市的視頻,多少年南京城都不給擺地攤兒,想去玩玩唄?!薄澳贻p時候,南京夏天,不都是夜市?!?/p>

        “哦,我還真不曉得。”朱婧說。寧濤說:“不過十年前,我就管這些。呵呵,想不到吧?”朱婧望著寧濤,就那么望著。寧濤問她:“你也是,大晚上不用帶娃?”“兒子睡了,我蠻,睡不著唄?!薄澳阕鍪裁吹模俊薄拔野?,哎,”朱婧正要說,寧濤點的一炮青島純生恰好上來。接了一杯,兀自喝了口。秋夜,冰鎮(zhèn)啤酒潤著喉嚨,把城南最后一絲煩熱完全驅(qū)散。朱婧自己拿個塑料杯,也接滿,呷了口。啤酒泡沫沾了點在上唇,朱婧輕輕舔掉。

        “你也能吃啤酒?!睂帩f了句?!案?,你夾生哦(夾生,南京方言,意為為人不好溝通、不易相處),我是不是應(yīng)該啥都不會,跟小女生一樣。”朱婧白了寧濤一眼,往后一倚,“中午不還說屌煙忘了買,才過半天,就變得斯斯文文?!睂帩笮?,一下被朱婧戳醒,自己這幾句好像愣頭青,客客氣氣,又扭扭捏捏。都是老大不小的人,還不直來直去。當(dāng)然,“屌”這個字,從朱婧嘴里說出來,有點違和,但又有點可愛。余生可愛,寧濤想到朱婧的微信名。

        兩人口味對得上,吃得蠻歡樂。推杯換盞,都喝了不少,朱婧臉龐有些紅暈。后半程,寧濤話漸漸多起來。不知怎么,把今天的事情訴說了小半。大致只說到,自己以前事業(yè)失意,沒啥正經(jīng)工作,現(xiàn)在手頭得了一筆小錢,想干點事,說不定開個小館子。朱婧應(yīng)了句,挺好啊,開個飯店試試唄。這個年紀,怕啥?成就成,不成就不成。朱婧也談了談自己,在中央商場雅詩蘭黛專柜,賣了十幾年化妝品?!澳悄愎桓傻煤?,保養(yǎng)得多好,一看和小姑娘一模一樣。”寧濤故意搭了句茬。朱婧哧地一笑,像瑞鶴門的濾嘴,笑里有種淡淡的甜。

        吃完已是凌晨兩點,能感到一絲秋夜的涼意。寧濤結(jié)賬,兩人出店門,朱婧雙手裹了一下夾克?!拔涠ㄩT離卡子門不遠吧,陪你走走?”“大半夜走什么,回家睡覺,我打車?!辈抛邇刹?,寧濤也有點腿軟,沒想到喝點啤的,竟有三分醉意。上車前,朱婧從黑革包里抽出一條瑞鶴門,塞在寧濤腋下:“煙都不曉得去哪兒買,給你帶了一條。酒店開張的話,寧大廚可得請小姑娘我多吃幾頓。”說完,朱婧朝寧濤揮了下手,又笑了一下,神態(tài)有一絲嫵媚。車子從永樂路很快拐上內(nèi)環(huán)東線,往北開去。

        寧濤站在原地,腋下夾著這條瑞鶴門,頭仰著看夜空。杵了會兒,也打車回評事街。那晚在陽臺,寧濤沒有睡著。寧濤想好好干個事,開館子不曉得究竟是不是個辦法。同時,總想到朱婧,一個剛剛認識的女人,仿佛已經(jīng)相識十多年。寧濤不曉得這是不是幻覺。

        5

        轉(zhuǎn)眼到了周末,女兒寧馨和寧濤約好下午逛中央商場,再看場電影。寧馨指定生日禮物要一套化妝品。一開始,寧濤沒敢同意,打電話去問汪倩,汪倩反而很淡定,說,學(xué)藝術(shù)編導(dǎo),后面要去藝考,面試不會化妝怎么行?你給女兒買套好點的就行,不傷皮膚。

        寧濤到的時候,女兒已經(jīng)在中央商場的地鐵十四號口等著了?!鞍?,你可不紳士,居然讓女生等你。”女兒沖寧濤噘著嘴。寧濤印象里女兒似乎少有這么俏皮。之前也完全沒有在意,高二的女兒其實已經(jīng)出落得成熟大方。寧馨穿了一件軍綠色長款風(fēng)衣,領(lǐng)口敞著,露出里面的白色襯衫,高高挑挑,很像汪倩。“怪不得我媽早就和你離了?!睂庈把a了一句,然后挽著寧濤的手臂進了商場,沒給寧濤反駁的機會。

        商場一樓是各類首飾、化妝品、名表,一間一間小格子商鋪光彩熠熠,令人眼花繚亂。在女兒的帶領(lǐng)下,他們?nèi)D(zhuǎn)兩繞到了一個專柜前。燈光閃耀,照映得人氣色仿佛變好。玻璃櫥柜前,展示著各種精致小瓶子,看上去就令人想擁有?!鞍郑裉炜梢啄??!迸畠簺_自己壞笑。“買,都買,你挑?!?/p>

        “女士,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一口標(biāo)準的服務(wù)腔。寧濤抬頭一看,是朱婧,穿著一套黑色職業(yè)裝,頭發(fā)扎了起來,額前留著一縷,胸口還掛著一個銘牌。朱婧有點兒意外,寧濤也是,這才想起來朱婧那晚說,自己就在中央商場上班?!皢?,還帶著一位小美女逛街吶?!敝戽嚎戳艘谎蹖庈?,變換臉色,笑著對寧濤說?!芭畠?,女兒,小姑娘鬧著要買化妝品。”“寧先森,你確定,我是胡鬧的小姑娘嗎?”寧馨故意嗲嗲地說,對寧濤使個眼色,三人都笑了。

        沒想到,朱婧和寧馨話匣子開了,美妝、護膚、保養(yǎng),滔滔不絕。朱婧介紹著,拿出諸多瓶瓶罐罐。女兒對著妝鏡,這種試試,那種抹抹,動作熟練。寧濤愈發(fā)覺得女兒成熟,完全不再是個小女孩,自己安安靜靜看她們交流。在朱婧的導(dǎo)購之下,寧馨挑選了一套化妝品,朱婧把它們整整齊齊安置在一個精致的粉色紙盒里。

        買完一刷卡,滴,花了小三千,女兒滿意地拎起手袋:“謝謝爸的生日禮物?!薄靶∶琅裉焐张叮磕勤s緊注冊個會員,生日當(dāng)天可以領(lǐng)一套當(dāng)季最新產(chǎn)品小樣。”朱婧搶說道,話術(shù)熟練?!皩α?,你加我微信吧,用著合適可以直接找我,以后生日當(dāng)天也都有會員折扣。”“真好。”寧馨拿出手機,和朱婧互加了微信。

        電影開場前,寧濤問,要是爸現(xiàn)在打算好好干個事兒,你支不支持?當(dāng)然,寧馨絲毫沒有猶疑,可也沒追問。晚上一家人聚餐,汪倩、女兒、爸媽,奶奶和小姑也來了,還在老地方——珠江路上的同慶樓慶祝寧馨十八歲生日。女兒坐汪倩左邊,媽坐汪倩右邊、自己的正對面,陪著奶奶。寧馨在汪倩耳邊嘀咕了幾回,媽也拉著汪倩,小聲咕噥來咕噥去,不知道說著什么。寧濤不多想,和自己老子碰了幾杯白酒,無話。

        6

        那天電影,寧濤的心思不在銀幕上。先是朱婧發(fā)了條消息:“女兒這么大啦,不賴嘛,寧大廚?!睂帩亓艘粋€苦笑的表情:“大廚可能是當(dāng)不起哦。說開飯店是我喝酒吹吹牛皮。我是想盤下個面館,專做皮肚面。”“哈哈。那也蠻好滴哎,我愛吃皮肚面?!薄澳且院髞砀绺邕@兒,管夠?!睂帩X得這時自稱哥哥特顯俗,又刪了,“那以后來,面條管夠,辣油甩放(甩,南京方言,意為隨意、再怎么使勁也無妨)。”

        兩人聊著,原來朱婧喜歡尋吃,是夜市??停绕湎矏燮ざ敲?,曾經(jīng)滿南京城找老店吃面。聽朱婧講,現(xiàn)在南京城里老派面館越來越少,一碗好面更少,調(diào)料放得過多,吃完口干,胃里翻著香精味兒,沒得意思了。唯有幾家開了十幾二十年的店,還藏在老巷子里面。那天去齊老太面館,就是沖著老店的招牌去的。雖說是老店,現(xiàn)在后輩接手,技術(shù)毛糙,或許也不上心,還是差點兒意思。

        寧濤說自己也愛煙火氣,可很久不留心了,生活都稀里糊涂,哪兒有心思尋面條?“有空我陪唄,你請客,寧先森?!睂帩芟胂蟮街戽憾阍谙词珠g里擺弄手機的俏皮模樣。

        其實寧濤確實有點小手藝,打小愛下廚。和汪倩剛結(jié)婚那會兒,自己下班回家,總能攢出倆小菜,拌個馬蘭頭,做個面筋包塞肉,汪倩吃得很美??梢哉f,廚房這塊,汪倩還真賽不過寧濤。皮肚面主要手法就是小煮,貴在新鮮,琢磨琢磨,手藝不難練。先探探情勢吧,寧濤想,棋,一步一下,要穩(wěn)。

        過了些天,朱婧休息,自己正好也得空,寧濤讓朱婧尋家老店,兩人去嘗嘗。朱婧說去湖東。兩人約在莫愁湖地鐵站見面,寧濤先到,立在出站口等著。朱婧乘電梯上來,一身長款米色風(fēng)衣,腰帶束著,顯腰身。尖頭平底鞋,微微露出喇叭褲口,鞋面亮片閃閃。肩上挎著一個小包,粉色的,很惹眼。

        出地鐵站就是莫愁湖。寧濤和汪倩談戀愛的時候,來莫愁湖劃過船,湖水悠悠,小船輕蕩。朱婧領(lǐng)著,兩人走進茶亭西路。湖東不小,居民也多,和城南一樣煙火氣味足。不過沿街建筑不是那種城南老屋。湖東片區(qū)都是二三十年前規(guī)劃動遷過后建的新村、新寓,一般六七層,沿街是底商。商鋪沿街兩邊排開,水果店、糕團店、小飯館、小超市,龍蝦攤、燒烤攤、足療店、五金店、藥房,什么都有。

        朱婧問要不要斬只鴨子,前面一家很不錯。寧濤直點頭,說自己愛吃鴨子。皮肚面配鴨子,絕擺(擺,南京方言,表示夸耀厲害之類的含義;絕擺就是指特別好)。檔口前排著長隊,一看生意就旺?!扒案??后座?”斬鴨師傅問?!袄习澹笞?,軟邊,帶脖子,不要頭,鹵子澆上面,馬上就吃?!睅煾凳制鸬堵?,整鴨對剖,取后腿,斬好,碼好,放進塑料盒子,熱蘸鹵澆一圈,扎上塑料袋,遞了出來。動作嫻熟,一氣呵成。寧濤回頭看朱婧,抱歉地說:“忘記問你,你喜歡前脯還是后座?”“一樣哎,跟你口味蠻像呢?!敝戽赫f。

        拎著烤鴨往前走,左手邊一個小區(qū)進口,進去是臨街的單元樓,朱婧引著寧濤進了一樓。門朝北,掀開門簾,當(dāng)面一個柜臺,后面墻上掛著紅色招牌,一溜下去,都是各色皮肚面。主打三鮮,另外還有皮肚、肉絲、香腸、雞蛋,去掉雞蛋,就叫皮肚肉絲香腸面;去掉皮肚雞蛋,就叫肉絲香腸面,簡單明了。也可以加豬肝、腰花、肥腸、大肉,青菜、木耳、西紅柿、火腿腸,葷素任意。

        “三鮮加豬肝,中辣。不對,不對,把香腸去掉?!睂帩壑戽??!耙粯??!敝戽赫f完,接過寧濤手里的烤鴨,就往里面走?!鞍⒂杏驮??加份油渣,辣油放面條里面煮喔。”老板點頭,不看屏幕,手指在收銀機上滑敲幾下,一張小票打出。顯示他們排序在48 號,金額是64 元,三鮮一碗22 元,豬肝7 元,油渣6 元。滴,付款成功?!?0號,40 號,40 號坐哪兒?”里面服務(wù)員喊著,手里端著面。

        柜臺后三個廳,凸字形,里面擺滿餐桌:四人桌居中,靠墻一溜長條桌,單人可坐,省得拼桌。后廚在最南面,一眼能望得到煮面師傅。看樣子廚房搭在一樓南院里,院頂封了起來。寧濤走到后廚口,往里瞅了眼,抬頭看果然是塑膠玻璃,上面已積塵聚垢,枯葉落滿,幾乎不透光,看樣子年代不短了。朱婧提前找到兩個面對面的空位,等寧濤坐下。

        生意不錯啊。寧濤搓了下手,解開烤鴨袋子,油脂香氣溢出。朱婧手上拿著兩雙筷子,兩只調(diào)羹:“來得算巧,這個點兒一般都要排隊。附近居民,前頭上班的小白領(lǐng),都來吃。怎么樣寧大廚,也開一家吧?!睂帩π?,夾起塊烤鴨,望了眼門口,外面果然排起了隊。

        “48 號,48 號!”服務(wù)員喊道。寧濤舉手,兩碗三鮮,去香腸加豬肝,和油渣一并端了過來。碗里面飄著皮肚、木耳、雞毛菜,雞蛋、豬肝、精肉絲,加一坨咸榨菜。整體算爽亮,一眼看去蠻有食欲,辣油顏色也算正。寧濤挑了下面,堿面,面發(fā)黃,也還行。水波蛋圓乎溜溜,不是現(xiàn)打的;面湯上浮一層油,透明,應(yīng)該是葷油,不是素油。湯里有沫,現(xiàn)煮的,不是現(xiàn)成的湯頭。確實不錯,做法老到。不過油渣看起來一小塊一小塊,方方正正,不像是用豬板油熬的,更像是肥膘?出來的。

        朱婧敲了一下桌子,干嗎事,研究起來啦!吃吃瞧哎,看有什么看頭。寧濤喝了口湯,味偏咸鮮,辣油不拉嗓子。湯底應(yīng)該是秘配,有方子,不像味精、香精勾出的高湯鹵子。哎,哎,別品啦,老店有好幾家呢,別磨蹭。寧濤一本正經(jīng),還咂咂嘴的樣子,讓朱婧想發(fā)笑。

        烤鴨熱鹵,咸甜口,兩人一口鴨,一口面,一口湯。隨心聊著,談烤鴨哪里的好吃。談玻璃瓶汽水,小時候還是二角一瓶,喝完盡打嗝,氣足??蓸?、雪碧、芬達,其實都是南京產(chǎn)的,生產(chǎn)商叫“中萃公司”。以前還有中萃方便面,五角一包。統(tǒng)一方便面那時候還叫“好勁道”,八角一包,后來漸漸漲到一元三角。

        就著飯后一絲懶意,兩人行至莫愁湖邊小坐。一時不知聊什么,寧濤問起那家面館門口怎么沒招牌。朱婧說,聽人講開了快三十年,以前寫個字擺門口,就叫皮肚面哎。我看這家生意不錯,怎么不搞個正兒八經(jīng)的門市?寧濤問。本來夫妻店,后來散了伙唄,就一直如此了。寧濤等著后文,興許有個什么故事,可朱婧沒再聲響。兩人后來不再說話,有時就望著湖面,有時就望著遠處。

        他們大約三點往回走。上了地鐵,兩人面對面站著,朱婧倚著立柱,寧濤舉胳膊抓著橫桿。他們依然沒說話,興許是累的,有時四目相交,定定地互看幾眼。寧濤下車時,朱婧握起拳頭,朝寧濤胸口打了一拳,輕輕的,又好像有點重。

        7

        這些天,爸媽和動遷小組商議拆遷方案,簽字畫押。其中的細節(jié)寧濤帶聽不聽,房子不是自己的,不多問。

        寧濤躺在陽臺,盤算了又盤算,湖東這家店等于不用租金——店面在居民樓里,店面嘛,估計就是自家住的房子,但面積不小,三室加院子,九十平方米肯定足足的。位置也好,周圍居民多,老南京也多,愛吃面,上班族也有,不愁客。人手也足,后廚有下面師傅兩位、洗碗工一位、端面收拾桌子的服務(wù)員兩位,門口還有下單收錢的老板。至于口味,寧濤覺得,比普通面館好,好不少,但東西不復(fù)雜,自己未必不行。他家的特色主要是湯底,其實豬肝比較一般,有面肝,有鐵肝,肯定是集采,肉鋪直接送上門的,好的次的混一塊兒……又回想自己開店的事,現(xiàn)在人工貴,還要備食材,不過自己掌勺,不用聘煮面師傅,主要還是租金貴,前期投入成本估計不少。那邊女兒學(xué)藝術(shù)也得花不少錢。自己手頭只有二十萬,不知道怎么分配好,不然對半剖?

        晚上坐在餐桌上,寧濤滿腦子還是面條,好像堿面煮得過頭,把腦袋脹糊住了。小濤啊,跟你說個事兒。媽開了口。哦,什么事哦。寧濤埋頭吃飯。我跟你爸,準備租個一居室,在上海路那塊有老小區(qū),翻新帶電梯。一居租金便宜,對面是中醫(yī)院,看看病、開開藥,也方便。你奶就跟小姑住兩年。你小姑在省人民醫(yī)院那塊兒,離得也近。

        寧濤意會到接下來的話,等于租房子沒準備帶著自己。媽遞了兩把鑰匙,放在寧濤碗邊,說,汪倩給的,說你要是沒地方,住她那塊兒,大的是院門鑰匙,小的是屋子鑰匙。寧濤丟下筷子,沒吱聲,也沒拿起鑰匙。

        還有,你要不找個正經(jīng)班上上。要不問問以前老同事?他們那班人肯定有點路子。哪個小區(qū)物業(yè)、社區(qū)街道蹲一蹲,哪怕保衛(wèi)科干干,也是辦法哎。你說你想開飯店,你想想,能不能成啊。寧濤老子一直沒開口,悶頭板著臉吃飯。寧濤和老子不對付,要是老子再插幾句,寧濤八成能掀桌。

        再還有,二十萬嘛,奶奶說了,肯定是給你。但動遷,又不是把錢一下都打給你,又要拆,又要建,政府也是分期付哎。馨馨上學(xué)要用錢,不能落后。我跟你爸手頭有點積蓄,先把二十萬給馨馨了,算你給的。你以后要擒到錢(擒錢,南京方言,意為掙錢),還不還再說。

        寧濤撓頭,還是沒吱聲,但已經(jīng)到了爆炸邊緣,等于二十萬全部被摁了下來,一分用不到開店上。媽肯定不放心自己,怕像以前那樣把錢瞎糟了。

        汪倩等于讓步了,我跟你老子一直跟汪倩講,你看寧濤,離婚這么多年,也沒找過半個女的。你們夫妻感情還是有的,你好好找個班上上,汪倩那邊再爭取爭取,???

        好好干事,不丟人。寧濤老子沒忍住,還是插了一句,擲地有聲。

        三人沉默。

        什么時候搬啊,寧濤問?,F(xiàn)在十一月,下個月吧,等通知,奶奶先去你小姑家,適應(yīng)適應(yīng),老太太有點兒擇床。寧濤心里終是不忿,恨不得大吵一架,看一眼媽,老了,滿頭白發(fā)。再想想女兒,自己這么多年,一分錢也沒有給過,趁著藝考上大學(xué)這個關(guān)節(jié)點,多給一點也是應(yīng)該的。越想越泄氣,只能又不吱聲,端起飯碗。三人吃飯,后面無話。爸媽收拾碗筷,去廚房洗鍋碗,寧濤慢慢拿起兩把鑰匙,塞進兜里,回到陽臺。

        奶奶今夜不在主臥,寧濤覺得屋子里空空的。沒有開窗,一個人抽悶煙,一根接一根,還是瑞鶴門,任嘴唇干焦,寧濤也沒有再去嘗一下濾嘴的甜味。

        8

        徹底沒了啟動資金,寧濤犯了難。最近只能一直在城南老屋待著,有時幫忙拾掇拾掇東西。大件家電搬的搬,賣的賣,漸漸地,老屋的各項功能都不齊全。寧濤還蜷在陽臺,有種要留到最后一刻的意味。

        附近的居民、租戶,能搬的也快搬完了,這里的夜變得尤其安靜:沒了樓道的油嗆味,沒了鄰里的吵架聲,沒了小孩子的哭鬧。一切是慢慢消失,隔兩天少一樣,寧濤能感受到那種慢慢消散的過程。老城南變得空曠起來,老屋也是一樣。

        朱婧塞給自己的那條瑞鶴門很快抽完了。躺在陽臺上翻著朋友圈,看著那些哥們兒的頭像,終究下不了決心。寧濤不好意思再向朋友尋路子,更不愿再借錢。以前欠得多的,寧濤有骨氣,不賴賬;有些關(guān)系近的哥們兒,一萬兩萬沒和自己提過,權(quán)當(dāng)算了。寧濤心里也清楚,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誰也不缺錢,可誰也不富裕。

        那兩把鑰匙,寧濤用一個扣子連上,放進兜里。

        寧濤把老城南踏踏實實走了好幾遍。不是說緬懷念舊,是有時在陽臺悶久了出去透透氣。寧濤還關(guān)注著街邊的皮肚面店,有時就在門口看看,試圖看出點門道。各家做法從小處起都不一樣,食客口味也雜,只要誠心做,保證食材新鮮,總有人好自家這一口。老南京有兩種面,一種是皮肚面,一種是老鹵面。以前老饕嘴刁,皮肚面的湯頭、面條,和老鹵面是涇渭分明的——皮肚面必須用堿面,必須過水,所有食材同面小煮;老鹵面是醬色湯頭,咸甜口,面是韌面,粗,光面煮好后再加湯頭、上澆頭。老鹵面澆頭的花樣不少,有大肉(蘇式面那種大燜肉),有五花。皮肚面配水波蛋,老鹵面配鹵蛋?,F(xiàn)在很多店都混著來,食客怎么點、怎么配都行。

        南京人吃皮肚面,多數(shù)愛斬個鴨子配著吃。所以面館和烤鴨店一般不自覺地靠一塊兒,生意互相成就。寧濤看看那些個店門頭,大的小的都有。有些小的也就十平方米多一點,里面三張小桌子,外頭擺兩張,照樣開張。大面館上百平方米的也有,連同炒面、炒飯,甚至砂鍋、小炒一起賣。寧濤心里一直放不下面館的事兒,有時間就琢磨著,有點兒杠上了。

        時間催人,寧濤最終沒有想到什么辦法,還是收拾了衣服,給汪倩發(fā)消息說,借住小院,謝謝。汪倩沒回。

        寧濤拎著兩個旅行包,一大一小,坐地鐵去城東。地鐵上,黑洞洞的隧道里,閃過各種廣告牌,其中一個就是那天女兒買的雅詩蘭黛,寧濤記住了這個牌子。車窗玻璃上映出寧濤的樣子,腳下兩個包,寧濤覺得自己像民工、像流浪漢。

        打開小院門,小院拾掇得干凈、清爽。枇杷樹下擺著小石凳、小石桌,一塵不染,青石板上沒有苔痕??梢娡糍淮蚶淼米屑?。倆包放石桌上,寧濤坐在石凳上細細思索,來了也好,正好把開店的想法跟汪倩說說,說不定她能支持。南墻邊有個水龍頭,接著皮水管,寧濤上前拔掉水管,旋開水龍頭,用冷水沖了把臉。上了一個小臺階,打開小屋的移門,只見地板擦得新亮,里面放著一張單人床,枕巾褥罩都是新的,沒有疊褶。寧濤轉(zhuǎn)身回到院里,拎起石桌上的兩個包進屋。單人床窄窄的,寧濤總覺得在這里渾身別扭,坐也不是,躺也不是。

        沒幾分鐘,汪倩下班回來。開門、換鞋,走到陽臺,瞥見小屋亮著燈,打開了陽臺的門鎖。寧濤聽見聲響,曉得是汪倩,便趿著拖鞋從小屋繞進陽臺。汪倩正在收拾衣服,看見寧濤,點了一下頭,沒說別的。

        寧馨上晚自習(xí),九點多才能回來。晚飯汪倩炒了兩個菜,一盤土豆絲,一盤彩椒小炒肉。兩人吃飯間,寧濤說,媽跟我講,已經(jīng)把二十萬給了馨馨,準備學(xué)藝術(shù)。汪倩嗯了一聲,沒再聲響。沉默了一會兒,寧濤又說,我想正兒八經(jīng)干點事頭?,F(xiàn)在餐飲火,人人都在外面吃,家里不開灶。我以前煮的面還行,想投錢開一個面館,做做瞧……

        你曉不曉得,現(xiàn)在租個門頭多少錢?開在哪塊?商場還是街邊?搞什么菜?雇幾個人?這些你考慮好啦?汪倩不緊不慢甩出一連串問題。

        嗯,具體多少錢還不太曉得,也還沒確定好……寧濤有點發(fā)怵。寧濤不是不曉得這些方面要考慮,只是想和汪倩先交代一下想法。況且做面還沒搞明白,考慮租金也沒用。

        寧濤啊,汪倩喊了聲自己的名字,很多年都沒有這樣喊過。寧濤抬頭,望著汪倩,汪倩眉頭有一絲皺起,文過的眉細細的,眸子深邃。寧濤居然又想起朱婧。我也希望你好好干件正事兒,可是飯館不好開的。商場里面,店面租金貴,肯定要招一班人,還要找廚子。街邊門頭,位置要找好,自己當(dāng)廚子又當(dāng)老板,精打細算,又要有口味,還要熬,熬住顧客。況且不管開在哪兒,前期成本是不少的,再像你之前一樣,賠個底兒掉,馨馨的事豈不打了水漂?

        曉得,不講了。汪倩顯然還有話,但被寧濤打斷了。女兒上學(xué)要用錢,寧濤也明白,寧濤是煩她的態(tài)度,和爸媽一樣,還是認為自己沒出息,什么也干不成。寧濤不想爭執(zhí),汪倩也不想,沒有再往下說。倆人默默吃菜,寧濤有點氣悶。

        今晚,要不,我還是回城南吧,東西也沒帶全,不太方便。勉強吃完飯,寧濤站起身來想走。汪倩瞟了寧濤一眼,隨你,你自己看。寧濤悄悄從客廳進陽臺,進小屋,兩個包都還沒打開,關(guān)上小屋移門,換上鞋子。寧濤悄悄打開院門,悄悄鎖上,攜著包無聲離開。

        清夜朗月,銀光灑地。二號線的晚班車上,寧濤癱坐著,又見到了雅詩蘭黛的廣告牌,朱婧的身影仿佛在廣告中閃回?;氐匠悄希柵_的小床已經(jīng)拆了,只能在主臥剩余的床架子上坐著。床上空無一物,只有木板。城南的月光透過陽臺,照進臥室。

        寧濤無處可睡,一夜不眠。那晚,汪倩亦難入眠。

        9

        十二月沒到,離老城南動工、拆遷隊入駐還有些日子。老街邊上還剩下零星一兩戶,自建的紅磚小兩層燈火還是夜夜亮著,估計是動遷方案仍沒談妥。寧濤估摸著還能住段日子,索性等到最后的最后再離開吧,好在水、電、煤氣都還沒斷。

        寧濤拾掇一下主臥的床,簡單鋪個床墊,躺上去依然覺得硬冷。望著天花板,寧濤心里想著皮肚面的事。既然開了頭,不管怎樣想先把皮肚面搞出來。別的之后再說。

        其實最重要的問題是湯底配方。沒有湯底,便沒有皮肚面。寧濤交運,很快就有了個大致方向。很多年前,執(zhí)法大隊食堂有個揚州老師傅,下面條一絕。面湯香,也不放味精。寧濤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拜托老同事,好容易聯(lián)系到這位老師傅。老師傅還健在,就住在中華門外。寧濤打電話過去,想登門拜訪,沒想到老師傅淡然說道,沒什么秘訣,加點肉鹵,就是揚州人冬天腌臘肉的肉鹵,曉得不?寧濤聽了,連道感謝。

        揚州腌咸肉,寧濤大致曉得。外婆就是揚州人,年輕時,進臘月門,寧濤跟著外婆后面幫過手。后來南京人生活進步,咸肉吃得少了,過冬也就吃兩口嘗嘗鮮,基本都買現(xiàn)成的。揚州腌咸肉的工序不復(fù)雜:整只豬腿拿散白擦一擦算是殺菌,把鮮肉切成長條大塊,把花椒、香葉、八角、桂皮打碎加鹽——鹽要多——在鍋里小火炒熟,放涼后均勻地抹在豬肉上,反復(fù)搓揉入味。將肉碼到腌肉缸里,壓上大石,蓋上蓋密封,放在背陰處,一周不到缸里就會出水。取出肉后晾曬幾天,風(fēng)干表面,剩下的這缸水就是生肉鹵;再往進加食鹽和清水,燒開后再放涼,就成了熟肉鹵。重新把風(fēng)干的豬肉放回去,泡三天再取出來,把取出的咸肉掛在外面,曬上七個好太陽,就大功告成了。腌好的臘肉放到陰涼處存著,可以吃整整一個正月。

        寧濤買了些食材,想自己先試試。皮肚容易,寧濤本來也會做,關(guān)鍵在于臘肉。在菜場肉攤上買些剔下的便宜豬皮,煮熟后刮去多余的白油脂,讓豬皮風(fēng)干成硬邦邦的,拿兩片豬皮對敲一下,聲音脆亮。把豬皮下油鍋,就像炸蝦片一樣。吃的時候再用清水泡發(fā),令其變軟。至于肉鹵,寧濤在城南舊貨市場淘了一個小腌菜缸。主要目的是制出肉鹵,現(xiàn)在剛?cè)攵?,溫度還時不時會回暖,咸肉沒敢指望能腌成。寧濤仰賴久遠的回憶,按照外婆腌咸肉的經(jīng)驗步驟努力嘗試,小腌菜缸子里果真出了生肉鹵。往生肉鹵里加鹽水,燒開,撇去浮沫,整個空蕩的老屋里一時肉香四溢。一小碗肉鹵做好,寧濤用食指蘸了蘸,咸、香,但有一絲澀嘴,回味起來有點發(fā)苦。興許是腌肉香料的量沒把握準,香料過多就會發(fā)苦;也可能是炒料時候火候沒把握好,糊了點。寧濤心想,還得要琢磨琢磨。不過照這個咸度稀釋一下,一碗肉鹵配十碗面湯不成問題。寧濤心里增加了點把握,暗暗欣喜。

        不過鮮味還缺一點。寧濤曉得鮮肉絲、豬肝、腰花,包括雞蛋,現(xiàn)煮都能提鮮。但想想不對,有時去點份素光面,面里只有皮肚、青菜、木耳,湯頭還是鮮的。寧濤想到了高湯,把高湯和肉鹵按比例勾兌起來,說不定能成。寧濤又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點扇子骨、豬大骨、雞架子、鴨架子,都是些邊角貨,又買了一個高筒不銹鋼鍋,舊貨市場淘了個灶頭,高壓猛火,在廚房慢慢吊高湯。

        本來已經(jīng)空落沉寂的老屋,卻在廚房里恢復(fù)了生機。鹽袋子、香料袋子、二手爐灶、二手鐵鍋、舊腌菜缸,一切都是拼湊的。灶臺上重新泛起油污,沒了油煙機,墻頭漸漸熏黃。各種食材在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好在是冬月,廚房又在陰面,放在地上也不會壞。

        爸媽的臥室也朝北,很是陰涼。寧濤扯了一根繩子,一頭拴在防盜窗的欄桿上,一頭拴在沒拆下的吊燈上,把半腌好的幾斤豬肉和一片片風(fēng)干的豬皮懸在上面,居然也肉色可人。夜半時分,寧濤常常睡不著,或許是因為冷。干脆起床去北臥看一眼,北窗開著,風(fēng)從屋子里穿過,一片片豬皮隨風(fēng)舞動。

        那晚,寧濤拼拼湊湊煮出一碗皮肚面。面里放進青菜、肉絲、雞蛋,簡單的三樣。堿面過水,用小火煮著,篤,篤篤,篤篤篤……味道逐漸散發(fā)出來,是皮肚面香,那種熟悉而又有些獨特的氣味飄溢著。煮成之后,寧濤就著鍋邊,直接用手拈起一塊皮肚放進嘴里,皮肚吸飽了湯汁,軟糯、彈牙。寧濤又拿大鍋勺舀口湯細細地咂摸,讓湯慢慢地、充分地刺激自己的味蕾。湯緩緩入喉,進入食道,進入胃壁,讓寧濤的身子暖了起來。窗外是新街口,耀眼的燈光染映夜空。

        少了豬油,缺少一些潤滑的感受;肉鹵還應(yīng)該再咸一些。盡管如此,這個半成品的滋味已經(jīng)和別家的不太一樣了。自己的湯頭咸香味明顯更足,是腌肉鹵發(fā)揮的作用。寧濤想還要再多試幾次,把湯頭味道調(diào)得更突出一點,讓腌肉多出點鹵子,最好夏天也能出。寧濤想到以前外婆也腌咸菜,腌雪里蕻時用的不是細鹽,而是粗粒大鹽。大顆粒鹽使得雪里蕻脫水快,腌出來的咸味和細鹽有區(qū)別。寧濤決定后面再用粗鹽腌肉試試,說不準會更加咸香。

        寧濤獨對老屋,一人比畫著自己的經(jīng)驗、設(shè)想、計劃。

        10

        這期間,沒人打擾寧濤,寧濤深深陷在皮肚面里,仿佛在研究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寧濤覺得自己伴著皮肚面充實了起來,有了勁兒。老屋看起來已經(jīng)什么都沒了,但寧濤覺得自己把老屋裝扮得很好,覺得自己——好像頭一回——真真切切住在老城南。

        寧濤大致試出了自己的湯底配方,急切地想要分享。頭一個想到的就是朱婧,已經(jīng)許久沒和她聯(lián)系,不知她會不會著惱。寧濤心里沒底,發(fā)了條微信問道,瑞鶴門哪兒買不到假的哈?朱婧很快就回復(fù),拙劣,吃完一次面就消失,上來問這個?寧濤解釋,自己花了不少工夫,好像試出了一個皮肚面的配方,想讓朱婧嘗嘗。不來,哼。朱婧回復(fù)了一個噘嘴的卡通表情。呀呀呀,那親自上門服務(wù),如何?寧濤確實想讓朱婧嘗嘗,但老屋里的樣子,肯定沒法喊朱婧來。貿(mào)然提出去朱婧那兒,寧濤莽撞了一回。隔了好一會兒,朱婧沒回消息。

        朱婧在猶豫。和寧濤,其實也才見過三四面,只是朱婧覺得處著挺舒服,心里有一絲絲蠢動,按捺不下。寧濤不主動勾引,不像二流子,蠻清爽,人還有點標(biāo)致,是自己喜歡的模樣。若是擺在十年前,朱婧說一不二,用點手段,總要拿下他。不過寧濤這個年紀好像也沒什么正經(jīng)工作,就怕是個上不得臺盤的爛草絮,外頭套個人模狗樣的衣裳罷了。自己這個年紀,何嘗不想遇個表里如一的好男人,不知能遇得到嗎?一根煙燼,未得及彈,煙灰便隨風(fēng)飛散。

        朱婧接著點起第二支。其實,逢場作戲各取所需,若是不走心,朱婧自然拿捏得住。只是這幾年,一人帶著兒子,日子溫溫暾暾地過。自己撐著辛苦,有時也想找個肩膀靠靠,讓自己歇一歇。又想到寧濤還有個女兒,小丫頭看上去機靈得很……唉,朱婧覺得自己過于悲觀了。等寧濤的店開起來,將來當(dāng)個小老板不也體體面面?自己以真心待他女兒,她未必不領(lǐng)情。人生苦短,算了,不琢磨,就豁出去一次,失不了什么。

        嗯,也行,罰你做飯,明天我休息。朱婧飛速按著手機鍵盤,咻地發(fā)送出去,又給寧濤發(fā)了一個定位,一個門牌號。第二支煙才抽了一半,朱婧把煙塞進滅煙盒里,轉(zhuǎn)身回到柜臺。

        當(dāng)晚,寧濤去了趟好多年沒進過的澡堂。如今早就不興澡堂子了,老城南也只剩下一家,多是些六七十歲的老桿子還愛去,說是捏捏腳、敲敲背,身上才舒服。泡在堂子的熱水里,霧氣蒸騰,寧濤覺得自己似在云端,滌去了污泥和煩惱。洗完澡后又從內(nèi)到外換了身干凈衣服。

        第二天一早,寧濤從老城南出發(fā)。先去菜場,看到有賣小板油,一斤多,正好帶去朱婧那里熬一熬當(dāng)葷油用。讓攤主把板油切成小塊,省得等會兒砧板上切得都是油。寧濤又割了點兒后腿肉,割了點兒豬肝——挑的是塊面肝,又帶了一只鮮豬腰。攤主說,一副腰子一塊兒帶走唄。寧濤擺擺手,一只一只,一副吃不掉哎,就下碗腰花面。矮腳黃正當(dāng)季,寧濤專門挑了兩棵,大大蓬蓬的。其實老南京人吃的青菜,不是雞毛菜、上海青,就是矮腳黃?,F(xiàn)在面館用雞毛菜的多,大棚里面長的雞毛菜一年四季都有,面湯里一燙綠油油的,賣相好;矮腳黃身段矮,葉子青黃,下進面條湯里,看起來好像殺賣相、不襯面,實則它的梗子雪白肥厚,煮一會兒就酥爛,配到皮肚面里更好吃。最后買了四兩堿面,一人二兩面,正好。寧濤在菜市場里逛著,仿佛回到二十年前,剛剛和汪倩結(jié)婚那會兒。

        拎著菜,寧濤掃了一輛共享單車,騎到武定門,順著中山南路騎一小段,就拐到金沙井,穿過瞻園路、來燕路,到長樂路,十多分鐘就到了箍桶巷。敲門,沒應(yīng),再敲,過了一小會兒工夫,門開了。

        朱婧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一身湖藍睡衣,腳趾露著,能看到趾頭上鮮紅的指甲油。腳踝細白得能看見青色靜脈。寧濤把菜往朱婧眼前晃了晃,吃面條,忘了?。恐戽鹤岄_身子,寧濤進門找了雙拖鞋,不甚合腳。朱婧家是小兩居,四四方方的戶型,兩個臥室朝南,廚房和衛(wèi)生間朝北,。寧濤隨意瞄了兩眼,徑直去了廚房。

        朱婧倚著廚房門說,哪曉得你一大早就來,以為是晚上哩,邊說邊打了個哈欠。寧濤抄起鍋加了點水,準備熬豬板油,說,你假南京人哦,吃面條要么早上,要么中午,哪有人晚上吃噠?腦神經(jīng)壞嘍。晚上要吃大餐,吃什么皮肚面。對了你小孩兒呢,上學(xué)去啦?

        小學(xué)就在家門口,早上自己背書包去了。大餐你請喔。朱婧用手梳弄著頭發(fā)。

        進門,看你氣色不太好,昨晚沒睡好?。堪居偷幕鸺芷?,寧濤一邊說,一邊排開食材。

        那是因為沒化妝哎,當(dāng)我十八嗎?真是個二百五。朱婧翻個白眼,轉(zhuǎn)身去衛(wèi)生間洗漱起來。

        寧濤在廚房忙活,有點兒輕松自在的感覺。鍋上小火在慢慢熬油,寧濤自己先片腰花。手還是生,去腰騷不麻利,斜刀好幾下都去得不干凈,差點兒還把豬油熬過火。到了片肉絲、切豬肝的時候速度快了起來,又把矮腳黃也洗好、切好。寧濤同時支起兩口鍋,一口放清水,用來過堿面,煮到半開,鍋蓋一直開著;另一口用來熬面湯,里面加鹽鹵、皮肚、矮腳黃和剛熬好的豬油,不另外加其他調(diào)料。

        水煮開后再打個雞蛋進去。雞蛋在鍋里逐漸成形,色澤玉白。旁邊鍋里過堿面,堿面趟溫開水,能把一層面堿洗掉,過個七八秒,再放到面湯里煮,湯便不渾不稠。滾開后順著鍋邊下豬肝、腰子,最后下肉絲。這個火候要掌握好,火一大,時間一過,豬肝腰子肉絲就都老了,失了口感,不鮮嫩。

        寧濤端著一大碗面條走到客廳,朱婧也正好從臥室出來。頭發(fā)用發(fā)夾盤了一圈,換了一身衣服,白色針織開衫,黑色闊腿褲,還是那雙絨拖,能看到鮮紅腳趾??梢园。缇吐勚阄读?,做得有板有眼的。原來你是居家款,哈哈。朱婧笑臉盈盈,握起拳頭,朝寧濤的肱二頭肌結(jié)結(jié)實實捶了一下。寧濤手臂一晃,湯險些灑出。你甩哦(甩,南京方言,形容人不著調(diào)、吊兒郎當(dāng)),沒見我正端著面呢,燙,燙,小心點。寧濤小心翼翼一邊放下面碗一邊說,筷子自己拿哦,這碗給你吃,我再進去煮碗自己的。說完又鉆回廚房。

        口味怎么樣?。繉帩贿吔o自己煮面一邊喊著問。擺擺擺,有兩把刷子。朱婧應(yīng)著。

        寧濤端著自己的面碗坐了下來。一看手機,快十點了。要死,下兩碗面就忙活了一小時。朱婧邊吃邊安慰道,熟能生巧,你以后煮得多了不就快啦?你早上不還熬葷油了,我家里煤氣灶火頭也小。蠻好,蠻好。

        味道像不?湯頭、皮肚,都是自己搞的。

        好,絕對能開館子。豬肝、腰子嘗著嫩。材料還是新鮮的好,多少館子腰花都不行,要么老要么騷。不過有個小問題,這面沒得辣油哎。沒得辣油,吃什么皮肚面。寧濤猛拍腦門,屌,辣油忘得嘞!還沒研究過哩。朱婧晃了晃手里的一小包封裝辣油,笑道,外賣剩下的,先應(yīng)付一下。寧濤想,不把辣油研制出來也是不行的。如果說湯頭是皮肚面的精神,那么辣油就是皮肚面的靈魂。

        我口重,喜歡辣油。有家面館在秦虹街道,他家辣油很香,算是獨家特色,我每回去都點重辣。哪天一塊兒去嘗嘗,激發(fā)激發(fā)靈感,你說呢寧大廚?朱婧挑眉,柔柔地喊了聲。

        寧濤看著朱婧,只見她又恢復(fù)了自己印象中的好氣色。

        剛剛我在廚房煮面的時候,你一直在化妝啊,花了一個小時?乖乖,天天化妝要一小時還得了。

        朱婧拉下臉,又故意笑起來,掐著寧濤的胳膊,又在桌底狠踹寧濤一腳。

        松,松,松嘛,屌手勁這么大。

        11

        眼看要進臘月,空蕩的老屋里著實有點冷。寧濤和朱婧那天就在老門東分了手,兩人心有戚戚,不言自明。當(dāng)晚寧濤裹著單被結(jié)實睡了一覺。夢中,不覺把朱婧與汪倩合成了一個人。

        這些年,爸媽幾乎不過問自己,一個搬遷竟引發(fā)出這許多事頭來。要是那天自己兜里煙盒余根煙,是不是就遇不著朱婧,是不是現(xiàn)在就窩在汪倩的小院子里?寧濤以前覺得汪倩是包容自己,獨自把女兒養(yǎng)大。這兩回,和汪倩面對面的時間久些,寧濤反而感到,汪倩要離著自己一段距離。寧濤不想細細琢磨,把心力集中在皮肚面上。

        獨自在老屋第三天的時候,媽曾打電話過來,說,你去了汪倩那兒怎么又走,后來死哪里去了?我想想還是覺得不方便哎,后來還是回城南了。里頭什么都搬了,你住個魂啊。媽氣得罵道。手機聽筒里,寧濤老子的聲音也似有若無,隱約聽得到一句“狗日東西”。不講了,不講了,寧濤掐了電話。第二天,寧濤媽來老屋瞅了一眼,看見寧濤在雜亂廚房里的忙活樣,沒有出聲。臨走前說了句,最后一點木頭件,那個床架柜子,過兩天廢品站要來拖走,你注意一下。媽說罷發(fā)出一聲嘆息,闔門離開。

        收廢品的終究沒來,寧濤仍舊獨自在老屋挨著。

        12

        寧濤拎包來了小院又離開那晚,汪倩躺在床上思緒如潮。她問自己,愛寧濤嗎,自然愛過。當(dāng)初媒人介紹的時候,她曉得寧濤比自己大三四歲,高個子,人清爽,也蠻帥,便點頭同意。兩人處對象的時候正是千禧年初,寧濤帶自己去莫愁湖劃船,在新街口逛馬路、過天橋、看電影,在新街口百貨商店旁邊吃“大娘水餃”、吃肯德基。兩人還去過老山森林,在浦口,兩人去中山碼頭坐輪渡過江,碼頭邊是民國舊電廠。汪倩第一次近距離看著長江水,渡船把江面劃出白浪。她靠著欄桿,被寧濤從身后擁抱著。寧濤說,像泰坦尼克不?汪倩笑道,真不吉利。兩人蕩了一整天,在老山的一片小樹林里,第一次熱吻。

        寧濤爸媽是雙職工,給寧濤在秦淮河邊準備好一套小婚房。剛剛結(jié)婚那會兒,寧濤更是疼著自己、寵著自己。一下班回家,定先在廚房燒兩個菜,是自己愛吃的面筋包塞肉、土豆燉小雞。洗衣拖地也是能包就包,在家從不懶著。汪倩不大會表露,可是甜在心里。那時候自己上晚班、夜班多點,晚班十二點下,寧濤肯定等在市醫(yī)院后門口接自己回家,回去給她下碗柴火小餛飩當(dāng)夜宵。一路上兩人摟著,有幾段路,燈明明滅滅,寧濤手不老實,逗得自己咯吱咯吱直笑。要是趕上值夜班,第二天早上回來,豆?jié){油條定在等著自己。寧濤工作也不算賴,汪靜指著哪天寧濤轉(zhuǎn)了正,幸幸福福地過下去,蠻好。

        后來生了變故,汪倩能扛,也希望寧濤能振作起來,可寧濤好像從此頹唐了下去,人如同爛掉,在家就癱著,一根菜葉不曉得揀,一點擔(dān)子不曉得挑。汪倩心里徹底對寧濤絕望,是見他在外頭找了人。那段時間寧濤真正成了人不見半影,錢不見一分。某日下晚班,夜半時分,汪倩獨自走回家,遠遠看到一個陌生女人在自家單元樓下,然后寧濤出現(xiàn),摟著她消失在路的另一頭。汪倩決定離婚,自己帶女兒,訴寧濤婚內(nèi)出軌,讓其凈身出戶,從家里滾蛋。

        寧濤的媽和老子倒是和自己站在一邊,幫襯著帶帶馨馨,連房本也給了自己。汪倩長得不差,靚靚麗麗,護士里也算個美人兒,生養(yǎng)女兒后身材也沒走樣。再婚的事汪倩不是沒有考慮過,單位里的人暗暗也向汪倩示意過,有的男人條件也不差。可汪倩始終沒有狠下心哪怕是去試試,一是心疼女兒,怕受委屈;二是寧濤的媽和老子向著自己,終究是不忍和他們切斷聯(lián)系。尤其是剛離婚那會兒,自己爸就重病住院,不到半年人就走了;媽獨自受苦,弟弟把她接去了上海。那段時間自己孤立無援,女兒又小,全靠寧濤的媽和老子一直悉心扶架才扛過來。想想算了,一個人也能過。汪倩問自己恨寧濤嗎,自然也恨,但不愿變成怨婦。何況寧濤的媽和老子,還有馨馨,配合得都挺好,沒有男人,倒生活得平平穩(wěn)穩(wěn),沒什么差池。

        汪倩曉得,寧濤的媽和老子心里一直有想法。碰到老屋子動遷,想趁機把寧濤擇出來,和自己湊合湊合下半輩子。寧濤媽一直在自己耳邊嘀咕寧濤的好,浪子回頭之類的話她耳朵聽出了繭。聽久了,汪倩竟也沒覺得反感。只是寧濤這么些年,雖然沒有再犯什么惡事,但一直蕩著沒有正經(jīng)工作,自己總是不太愿意。倒是最近馨馨對寧濤愈發(fā)起了興趣,常常探問自己和寧濤年輕時候的故事,也問奶奶自己爸從前如何如何。

        本來這個小屋派不上大用場,和內(nèi)屋也隔著陽臺,汪倩打算出租出去賺點租金。不過后來想想,娘兒倆單獨住,要是院子里租客是個男人,心里還是有些怵。讓寧濤住小院子,一半是寧馨出的主意,一半也是出于這個考慮,物盡其用。

        當(dāng)晚寧馨下自習(xí)回來,問汪倩,爸沒住下呀?汪倩心里正惱,三言兩語,把兩人拌嘴的話向?qū)庈罢f了。寧馨說,難怪我生日那天,爸沒頭沒腦,問我支不支持他創(chuàng)業(yè)。媽的話也太打擊人了,我瞧爸這回是真心想創(chuàng)業(yè)的,你覺得他開店有風(fēng)險,替他想個別的辦法唄。

        汪倩沉默不語。

        第二天送女兒去地鐵站,路上寧馨又把話題扯到寧濤身上。不都說好了給個機會嘛,昨天爸要走,你怎么也不留一下。汪倩說,他自己要走的。寧馨說,那是怪你把話說重了。你要真想留爸,就該跟他服個軟兒。汪倩說,哦,長大了,倒幫起你老子了。寧馨“嘁”了一聲,汪倩也笑了。

        寧馨臨上地鐵的時候說,單反快買到啦,過個十來天,我周末要出去拍拍照,找找攝影的感覺。要跑哪兒去?汪倩問。城南唄,奶奶不是搬遷了嗎,我去拍些老房子照片,留個紀念。一個人啊?不是,我?guī)齻€男朋友一起。寧馨朝自己做個鬼臉,正說著,地鐵門闔上了。怎么越來越像起她老子了,汪倩自己心里嘀咕。

        13

        周末,寧馨背著單反,帶著一個長焦鏡頭、一個廣角鏡頭,裝備齊全,坐地鐵去城南。先在上海路站下車,去給爺爺奶奶拍張照。爺爺奶奶坐在沙發(fā)上,陽光在他們身后定格。寧馨打算步行著一路拍過去。順著莫愁路走,拐進秣陵路,往南進入大香爐、木料市,過秦淮河,到了評事街。

        路上熙熙攘攘。南京城的中心,現(xiàn)代建筑、摩天大樓和20 世紀末的老小區(qū)混雜一處,相映成趣。寧馨仰頭,街邊十幾層的居民樓上搭著密密麻麻的不銹鋼晾衣竿,花花綠綠的被面、衣衫、褲衩在衣桿上晾曬著。寧馨舉起單反,垂直視角,從街底拍下一張,穿越十幾重衣褲的間隙,猶如穿越著南京城的生活時光。寧馨又反復(fù)調(diào)試,嘗試著拍出街道的深邃,或者街角的張力,效果不理想,看來自己的攝影技術(shù)還差得遠。

        到了評事街,人流一下消失了。外圍的噪聲逐漸遠離,巨大的安靜讓這里仿佛成了真空。寧馨想起上幼兒園的時候,和爸媽一起來這里過年。南京那時還能放煙花,爸爸帶著自己玩摔炮,叫作“小金魚”。自己膽小不敢扔,爸爸架著自己,用小腳一踩一炸,噼噼啪啪。寧馨順著老街慢慢走,完全失去了具體的構(gòu)圖想法,只是咔嚓咔嚓,把舊街景收入相機。一會兒拐進了千章巷,向老屋走去。

        寧濤正躺在主臥不成樣的床上抽著瑞鶴門,尋思辣油如何熬,這回哪里可以尋到方子。突然一個鏡頭懟到自己眼前,啪,按下快門。寧濤嚇得一哆嗦,跳坐起來。原來是寧馨拿著相機。

        謝謝你哦,噥,資助我的裝備。

        你你,你怎么進來的?

        鑰匙唄。寧馨拿出一把鑰匙在寧濤眼前晃了晃。奶奶給的呀,說你還住在這兒,死活不肯去我那兒。我悄咪咪進來看看你。怎么樣,驚喜嗎?

        原來寧馨是慢慢旋開鎖,輕輕推開門,躡著貓步進屋的,寧濤完全沒有意識到。寧馨瞥了眼屋子,從陽臺到主臥,從主臥到客廳,遍地是煙頭。寧濤正把手中的煙重新叼回嘴里,準備下床。寧馨一步上前,一把從寧濤嘴里抽出煙頭,扔在地上。

        不許抽,難聞死了!寧馨一腳踩滅,然后把老屋細細走了個遍,各處空空如也,只剩廚房還有物件,不過亂糟糟的,北臥掛著腌肉和皮肚。

        寧馨指著遍地的污漬,以及廚房臺沿上的瓶瓶罐罐打趣道,不錯嘛,這是準備一個人過上啦。你可真藝術(shù),活生生一個頹廢風(fēng)哈。不錯,不錯。爸,我就在這兒給你拍套寫真,保不準能火。來來來,對著鏡頭擺個造型。

        被女兒一直架著說話,也不知她是褒是貶。我在這兒是弄皮肚,皮肚面。寧濤應(yīng)了聲,不知所措。

        搞出什么秘密配方啦?真要開店?

        老爸想找個正經(jīng)事兒做做。

        搞出什么配方了快讓我嘗嘗,我也給你把把關(guān)。寧馨催促著。

        寧濤做了一碗,寧馨一口氣吃完,贊不絕口:絕了,絕了!爸,你憑這個手藝能縱橫南京了!

        寧濤難為情地撓撓頭,就是辣油還沒搞出來。

        那還不簡單,網(wǎng)絡(luò)上那么多美食博主。

        還有人在網(wǎng)上教做辣油?南京皮肚面的?

        你是湯山猿人呀,上網(wǎng)搜搜不就曉得了。我也喜歡辣,越辣越好,這個皮肚面加上辣油才是絕配!真研究出來,可得第一個讓我嘗嘗,給你把關(guān)哦大廚!

        寧馨在廚房擺弄起那些二手鍋具,把它們放得更加七零八落,用單反一通拍。又讓寧濤點上一根煙,不許抽,只準夾在手指上,身子倚在廚房墻上,側(cè)臉,逆光拍攝。寧馨換上黑白光圈,鏡頭里煙氣緩緩,一個中年男人的輪廓顯現(xiàn),帶著若隱若現(xiàn)的胡茬。身邊的物件虛焦,成為背景。

        這是寧馨今日最滿意的照片。她掏出手機,連接藍牙,把照片從單反傳送到手機里。寧馨編輯了一條朋友圈:城南大廚&頹廢港風(fēng)。配上剛剛那張照片,打開實時地址定位,同時@寧濤和汪倩。

        寧馨蹲在客廳對著手機屏幕一陣忙活,然后站起身,臉上漾著笑,朝寧濤搖搖手機說,今天很滿意。突然板起臉,一把奪過寧濤嘴里的煙扔在地上,說,叫你別抽,還抽還抽,難聞死了。

        寧馨出了老屋,本打算繼續(xù)往南走,去胡家花園再拍點。漸漸覺得腿乏,走不上勁兒。于是在熙南里繞了幾圈,直接在三山街上了一號線回城東。地鐵上,老媽少見地在自己朋友圈評論道:沒個正形。

        14

        又有段時日沒聯(lián)系自己,朱婧以為寧濤又消失了。刷朋友圈,看到“顧客”寧馨——寧濤那個女兒發(fā)了一張照片,是寧濤的側(cè)臉,看起來一副頹廢樣,照片下面有實時定位。點開,是老城南千章巷。

        女兒一走,寧濤掏出手機搜索起來。百度上有各種辣油制作的方法,不過視頻少,多是圖文,介紹也不詳細。寧濤給女兒發(fā)微信問,辣油視頻在哪里看呢?女兒秒回,你是老年人吶,上B 站。寧濤不曉得這個是什么,從應(yīng)用中心下載下來,里面果然有各種各樣的美食視頻,連南京皮肚面的也有,不過都是品嘗介紹,沒有透露制作方法的。也自然,誰會把自家秘方堂而皇之公布出去,那不是傻么。

        寧濤找到了辣油制作視頻,講得很詳細,但幾乎都是四川、重慶的油辣子。這幾年川菜火遍全國,人人嗜辣。寧濤知道那種油辣子的味道,和皮肚面湯里的辣油不一樣。川式油辣子的辣香味醒目,油要紅亮,舌頭還要感受到麻。辣油要在冷卻后使用,就要保證冷卻之后味道仍舊突出,而且川式油辣子多用于涼拌,充當(dāng)蘸料,等于食材就著辣子直接吃??傊?,要在視覺、味覺、嗅覺上都給予充分的刺激,做到咸、鮮、麻、香,油辣子里面還摻拌著芝麻。

        老南京辣油,看起來平平無奇,冬天都聞不著什么味兒。一旦放在皮肚面湯里面煮,湯水沸騰,溫度重新升高,辣油就會顯得透紅,椒香味四溢。氣味有些沖鼻,聞著打噴嚏,但嘗起來卻是那種潤著口腔的辣,把辣所帶來的灼燒感慢慢烘托起來。再配合面條的生嗆、豬肝的粉面、腰花的脆嫩,喝上一口咸鮮的湯頭,這樣一碗皮肚面肯定是絕擺!

        綜合各類辣油的制作方法,寧濤琢磨出一點相通處。一是辣椒面的配比,二荊條、子彈頭、小米辣、七星椒,這四種目前主打的干辣椒辣度各不相同,將它們按不同比例混合,出來的辣味自然也不同。二是油溫的控制,如果溫度過低,辣椒面里的紅色素釋放不夠,辣油不夠亮,味道也不突出;如果油溫過高,辣椒面就糊了,發(fā)焦發(fā)苦。三是油的選擇,可以全是素油,比如川式油辣子就只用菜籽油;也可以全用葷油,很多羊肉湯面館的辣子就是用羊油熬的。四是輔料的選擇,辣椒面放多少鹽,多少花椒,多少香料,最終呈現(xiàn)的效果也完全不一樣。

        寧濤越看越著迷,決心就用笨方法,慢慢試。先是去干貨鋪辨辨各類辣椒,用心聞,有時掐一個辣椒放舌尖嘗嘗。很快寧濤區(qū)分出二荊條、子彈頭、小米辣、七星椒各自的特點。至于油的選擇,寧濤決定先用大豆油或者玉米油試手。

        基本準備就緒,寧濤在老屋的廚房里,熟練地使著那些拼湊起來的灶具、廚具。先要制作干辣椒面。把干辣椒放在鍋里,小火慢慢炒熟、焙香,再研磨成粉,不粗不細。寧濤選擇以二荊條作為辣椒主體,提供基本的顏色、香味和辣味;將子彈頭和小米辣作為輔助,提供高一個層級的辣度;七星椒兼具辣、香、紅,適合出紅油,辣度也最高,寧濤將其作為點綴。油要分兩次倒入辣椒面,要慢慢試油溫,一點一點掌握火候。第二次的油溫度低一些,等于讓辣椒粉持續(xù)在熱油的刺激下釋放辣味與香味。單單用素油,呈現(xiàn)出的辣油不夠潤,辣得有些干燥,寧濤經(jīng)過試驗,加入少量的豬油、羊油,動物油脂激發(fā)的香味非同一般。至于輔料,幾經(jīng)拿捏,寧濤選擇一樣不加,還原出辣椒最為本真的味道,沒有絲毫的喧賓奪主。

        最終的辣油配方還未試驗成功,一個午后,寧濤正在廚房忙活著,手機響了。一看是朱婧。

        寧大廚,消息也不看嗎?

        寧濤滑了一下手機,朱婧給自己連發(fā)好幾條微信。哦,哦哦,忙著搞辣油,你上次不是說缺辣油嘛,正在搞。

        那就完全,不關(guān)心我?嗯?

        寧濤不知如何回答。

        我就在千章巷。朱婧掛了電話。

        寧濤伸頭往外望,朱婧正在巷口徘徊。寧濤喊了一聲,喂,朱婧回頭望,看見了自己伸出廚房的頭。

        朱婧進門,吃了一驚,完全沒想到寧濤家里已經(jīng)空無一物,但滿屋都飄著辣油的椒香。不過一想起寧濤之前說這里就要搬遷,也就理解了屋里的狀況。

        你怎么曉得我住這兒?我沒講過哎。

        你的可愛女兒發(fā)了朋友圈,有定位。挺有型呀寧大廚,居家男人又走藝術(shù)路線啦。朱婧拿手機翻出寧濤那張照片。

        寧濤手上都是辣椒面,在自己身上擦了擦。他掏出煙盒,彈了彈盒底,把煙盒伸向朱婧,朱婧抽出一根,他自己也用嘴叼出一根。正摸著打火機,朱婧把火遞了過來。

        怎么想起來找我?這里蠻不成個樣子,屌他媽,都不好意思給人曉得。說著,寧濤從廚房拿出一個小碟子,碟子里的紅色辣油沿邊溢出,流到寧濤手上。

        嘗一口,半成品,味道很近,又香又辣。寧濤把辣油遞到朱婧面前。

        朱婧直接用食指蘸了一下辣油,放進嘴里。眼睛直直地看著寧濤。

        我想你。朱婧一下扔掉了煙,把頭埋進寧濤的胸膛。

        寧濤手上端著辣油,無法選擇擁抱。嘴里還叼著煙,來不及吐息。煙氣直升,迷住眼睛,快要嗆出淚。寧濤用自己胡茬未刮的下巴,輕輕抵著朱婧的額頭。那一刻,寧濤覺得,朱婧是朱婧,汪倩是汪倩。

        15

        寧馨那日回城東,和汪倩細細說了寧濤在老屋干什么。那你吃上你老子做的皮肚面了?汪倩問。香得很嘞!可惜辣油還沒搞出來。寧馨朝汪倩擠擠眼睛,老屋里什么都沒有,天這么冷,要不,你再邀請邀請?汪倩沒應(yīng),過了一晌說,再說吧,總得人家自己愿意。

        沒幾日,寧濤成功配制出一款辣油,辣得潤而不燥,又能打開味蕾,刺激喉舌,椒香撲鼻。他給朱婧發(fā)了消息,說,再嘗嘗?這回是重辣。朱婧很快回復(fù),周六吧,我調(diào)個班。

        寧濤裝好老鹵、辣油、泡發(fā)的皮肚,買好豬肝、腰花,后腿肉換成脢條肉,讓肉味更鮮嫩,又帶好矮腳黃、木耳、榨菜,四兩堿面,騎著共享單車朝武定門輕松而去。

        咚咚敲兩下門,朱婧立刻開了門。她穿了件白色束身毛衣,淡粉毛呢短裙,頭發(fā)高高盤起,露出白皙的天鵝頸。畫了淡淡的眼影,眸子顯得更加深邃。嘴唇紅粉,緞光水潤。杵那兒干什么,進來。朱婧命令道。

        寧濤進門換鞋,朱婧備了一雙男士拖鞋,穿上挺合腳??蛷d打理過,整潔不亂,清清爽爽。陽光從南臥柔柔照進來,朱婧在光影里楚楚動人。

        兒子呢?

        他奶奶接過去住了。

        哦,哦,對對。寧濤笑了。

        傻站著干什么,煮面吶。朱婧也笑,抬腿踢了寧濤一腳。

        進廚房,排開食材、洗菜、切菜、片腰花、片豬肝、切肉絲。點火,兩只鍋一只燒水過堿面,一只煮湯頭。寧濤心中舒暢,操作熟練。兩大勺辣油放進面湯一起小煮,篤篤篤,滿屋開始飄散面香、椒香。盛面,最后撒上榨菜絲。完整的流程,完美的皮肚面。

        面端上桌,朱婧正在擺弄手機,時不時用屏幕照照自己的臉。這次的面,湯濃面黃,辣油潤紅,色香味上佳。朱婧用手機對著這碗面,調(diào)整角度,不加濾鏡拍了一張。

        很快寧濤給自己也煮了一碗,兩人在客廳對坐著靜靜吃面,只有不斷吸嗦面條的聲響。吃完面,朱婧額頭微微冒汗,嘴唇鮮紅,她抽張紙巾輕輕揩汗,又擤了下鼻子,身子往后倚,把一只腳輕輕搭在寧濤的腿上。

        兩人放下碗筷。朱婧說,去陽臺吧。寧濤主動摟著朱婧,兩人看向南邊,視線的盡頭是城墻、秦淮河。兩人從陽臺擁吻著回到朱婧的臥室,床早已被朱婧布置成溫馨模樣。衣衫來不及解,兩人舌尖纏綿,躺倒在床。

        直到入夜,兩人都餓了,才走出臥室,準備下樓尋個夜飯。寧濤收拾碗筷,清理廚房。朱婧去沖了把熱水澡,等寧濤拾掇完,讓他也去沖個澡。朱婧獨自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打開手機,想了想,準備發(fā)一條朋友圈,照片就是上午拍的那碗面。她反復(fù)琢磨,思考配文該如何擬,等寧濤沖完澡出來,文字恰恰擬好:城南小煮,冬日獨家。

        寧大廚的面條這么好,捱擺(捱擺,南京方言,意為肯定、一定)要炫一把,饞死他們。朱婧說著,把朋友圈圖文給寧濤看了一眼,咻,發(fā)了出去。

        兩人夜飯回來,又躺在床上,談起了開皮肚面館的規(guī)劃,也談起了寧濤為何挨在什么家具都沒有的城南老屋里。寧濤仰頭看著朱婧臥室的天花板,一盞老式的白熾燈光線暗黃,燈泡積聚著塵灰,勾連著蛛網(wǎng)。寧濤細細把這其間的情由訴說一番。朱婧說,要么找朋友湊一湊,湊點本錢,以你的手藝肯定成。寧濤點點頭,沒有回話。朱婧繼續(xù)說,也不多,只要小十萬就能開成。以前柜臺有個姐妹,攢錢開了間小花店,差不多用了這個數(shù)。寧濤說,是嗎,又沉默了一會兒。

        我喜歡你,寧濤。朱婧突然說,又頓了頓,到時候差多少,我補你,就算我入伙,別有負擔(dān)。說著,朱婧把手伸入寧濤的胸膛,用食指肚畫起了圈圈。寧濤想想,擺擺手。

        干嗎,你不要?朱婧有一點生氣,嬌嗔道。

        啊?你還要啊,我這年紀,一直來不太行了啊。

        屌人,屌人,敢調(diào)笑老娘,弄不死你。朱婧拿起枕頭,往寧濤臉上砸,邊砸邊罵。

        那夜兩人相擁沉睡,直到天明。

        16

        之后幾日,兩人總想見面,可是一來朱婧兒子上下學(xué)常是孩子奶奶接送,碰到不方便,二來商場上晚班,要到晚上近十點才下班,所以兩人還是手機上你儂我儂,一刻不歇地發(fā)著消息。聊來聊去,表白了三五番,這個年紀總還是忍不住要往實在的事情上思量。這天朱婧下早班,正值傍晚,兩人約著同去武定門走走。

        武定門本來是明城墻上一處豁口,面東,1933 年建為城門,城門外就是秦淮河。兩人沿著城墻下的綠道往南走,邊說話邊散步。朝西,拐到雨花門,長干亭,中華門鏑樓。北上,回頭,往東走點,到了老門東。一路上,右手城墻,左手秦淮。明城墻堅固、高整,青灰磚石,仍印刻著當(dāng)年燒磚匠的名字。人走其下,時間仿佛變小、變短。秦淮水靜靜流著,波瀾不驚。

        他們慢慢走著,心里在意的,自然不會是城墻與河水。朱婧說著說著,不知想起什么,轉(zhuǎn)頭問寧濤,第一次吃夜宵的時候,你好像說過,手頭得了一筆小錢?

        寧濤有點尷尬,這筆拆遷款和汪倩攪在一起,之前沒好意思多跟朱婧提。一筆拆遷款,奶奶家老屋拆遷,奶奶分我小二十萬。

        二十萬也不少,你手藝這么好,開個店面肯定不成問題的。那晚不是講了嘛,缺多少我補。

        寧濤擺擺手,一聲嘆氣。二十萬現(xiàn)在也沒了。我女兒藝考要用錢,我爸媽直接替我拿出二十萬,先給了前妻了。說是,等拆遷款下來,再還給他們。

        沒有這個道理哎!朱婧有些意外,好歹是分給你的錢,總得先問問你的意思。你這邊也有要用錢的地方啊。

        我本來戶口也不在老屋,二十萬是奶奶偏袒我才給的。我爸媽心疼孫女,我也不好再說什么。

        朱婧低下頭思索,高跟鞋踩在青石板路上,發(fā)出噠噠的聲音。兩人默默走了一會兒,朱婧望著寧濤,有點鄭重地說,老人家嘛,心疼孫女也好,你心疼女兒也好,我也都理解的??勺约旱氖聵I(yè)也是要干起來。你有個正經(jīng)事業(yè),咱倆的關(guān)系也能順順利利發(fā)展。不然你去好好跟你前妻談一談,哪怕拿回一半的錢,其他不夠的地方我?guī)湍阊a湊,年底說不定面館就能開張,這樣不是蠻好?

        寧濤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

        好啦,不說這些了。朱婧用食指勾了一下寧濤的掌心,談起別的事,語氣重新輕快起來。當(dāng)天夜里,寧濤紛亂的心緒像飛蟲一樣攪得他左右為難。朱婧的建議有她的道理??墒?,怎么和汪倩開口呢?

        17

        閑談間提了幾次,寧濤總不行動,朱婧心里也不免著急。她不明白,自己那番建議入情入理,寧濤自己又早有開館子的心意,真把一爿店開起來,順順利利,之后兩人進一步發(fā)展,朱婧也更有底氣。皆大歡喜的事情,寧濤怎么反倒打起了退堂鼓?寧濤滿腔的煩惱不知如何向朱婧吐露。給出去的錢再去要回,勢必會和汪倩寧馨更加疏遠。之后再見女兒,自己這個當(dāng)爸爸的情何以堪?

        這周末,朱婧約寧濤去城郊游樂園,說把兒子小虎也帶來,雙方見一見。朱婧穿了件黑色高領(lǐng)針織衫,套件牛仔夾克,平底鞋,顯得比寧濤矮一頭。小虎長著一雙和朱婧一樣圓溜溜的黑眼睛,卻一點也不像朱婧滿眼笑意。見寧濤來,小虎面無表情地瞟了一眼,沒再多說話。

        連玩了幾個項目,寧濤和朱婧都有點累。寧濤試了幾次和小虎聊天,小虎不怎么接話,走路也只挨著朱婧這一側(cè)。剛坐完大擺錘,小虎又想玩大型碰碰車。朱婧雙腿發(fā)軟,央寧濤陪小虎一起進去。滿場的車子撞來撞去,擠作一團,許久沒玩過,寧濤開起來有些笨拙,經(jīng)常被夾得不能動彈。小虎開得倒很熟練,滿場子兜圈,別人撞不到他,他能隨便撞別人。每次路過寧濤的車,小虎都要從背后狠狠撞他一下,然后哧溜跑開,寧濤喊也喊不住。被連著撞了幾次,寧濤的下半身都有點發(fā)麻,膝蓋磕到車座上生疼,勉強把車開到一個死角,舒一口氣,歇一歇,松了下眼鏡撓一撓發(fā)癢的鼻尖。砰!小虎的車又不合時宜地撞上來,眼鏡跌在車座底部,撿起來時一只眼鏡腿壞了。

        朱婧了解到前因后果,氣得罵了小虎一通。晚上,朱婧和寧濤去重配眼鏡,抱歉地說,小虎這孩子,就是太皮了一點,自己玩上頭了不顧及旁人。下次見面不由著他去游樂園了,去個安靜的地方。

        寧濤頭昏腦脹,膝蓋和脖頸還在隱隱作痛,忍不住說,也不必總見面了吧,我看小虎也不喜歡我,撞壞我眼鏡沒準是故意的。

        這是什么話?朱婧聲音有點委屈,碰碰車本來就是你撞我我撞你,他覺得認識你,才多撞你幾下。你怎么把他想得這樣壞?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朱婧懷疑地問,你不喜歡小虎?不愿意和他多見面?

        寧濤沒有做聲。

        朱婧一雙好看的眼睛認真、急切地盯著寧濤,我這個人性子直,不喜歡彎彎繞繞的。你要是想認真和我好,盡快和你前妻說清楚,哪怕只拿部分錢來開店,也行。若是你心里有了別的念頭,也早點和我說明白,免得我一人左右糾結(ji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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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次搬出來后,寧濤還沒與汪倩聯(lián)系過。遠遠看到家屬院那個樓面,寧濤簡直不知道怎么進去。正踟躕間,后背被人拍了一下,是寧馨。寧馨戴一頂黑色棒球帽遮住眼睛,抬頭看看寧濤,不太高興的樣子:大廚,辣油研制好啦?

        哦,好了好了。

        那為什么不告訴我,我不是說要第一個嘗嘗的嗎?說好了讓我把把關(guān)的。

        寧濤沒出聲,心里震了一下。

        說話不算數(shù),哼!算了,不和你扯,和我進屋吧!看你在門外站了半天,還以為你被土地公定住了。寧馨說著自己笑起來,親親熱熱挽起了寧濤的胳膊。

        再見汪倩,寧濤不免有點尷尬。汪倩倒是平平靜靜的,見寧濤進門,微笑著點點頭算是打招呼。正好你來,馨馨說中午想吃煮干絲,三個人可以做得多一點。寧濤趕忙跟著進了南廚,汪倩打開冰箱,拿出白豆干、筍絲、火腿、蝦仁,把豆干劈成薄薄十幾片,切成細絲,開水燙三遍,去豆腥味。昨天煮好的雞腿切成細絲,蝦仁放少許鹽、糖、料酒、淀粉,水開后,筍絲、雞絲、火腿絲先后入鍋,再下干絲,點一點老抽、鮮雞汁,讓湯的味道更濃。一碗端上飯桌,飽滿鮮艷。

        味道還行?汪倩問道。挺好。寧濤回答。滋味確實不錯,湯頭鮮美,豆干嫩滑。

        你女兒像你,經(jīng)常饞這道菜,記得你以前也最愛吃。汪倩微笑道。汪倩廚藝平平,唯有這道大煮干絲做得色香俱全,寧濤調(diào)侃她是“一招鮮,吃遍天”。以前每逢寧濤生日,汪倩總要下廚,把豆干和火腿細細切絲。

        飯桌上有了寧馨,氣氛不一會兒就熱絡(luò)起來。寧馨從學(xué)校八卦,一直講到兒時鄰里街坊的軼事,引得汪倩和寧濤也幾次笑出聲。寧濤內(nèi)心翻涌,幾次想講起拆遷款的事,感覺找不到話頭。寧馨起身去接同學(xué)的電話,汪倩轉(zhuǎn)頭問寧濤,聽馨馨講,你的皮肚面做成功了?

        差,差不多了,就是門店租金這頭還沒有眉目。

        汪倩沉吟了一下,說,你女兒向著你,把你的皮肚面夸上天。我也仔細想了想,面館要是真能開好,我也支持。只是租店面的話成本高,馨馨馬上藝考,投資不宜冒太大風(fēng)險。你要是愿意,不如擺個面攤在小區(qū)里頭,先試試水,果真收益好,再去找個店門頭,怎么樣?

        汪倩笑著指了指小院:你要不嫌棄,擺面攤的話,這小院子里也能擺下四張桌子。

        吃完飯,寧濤打算回去,寧馨又把他拉?。合群臀以谙镒永锷⑸⒉桨?。

        沿中山門大街走,兩側(cè)的梧桐樹只剩枝干,顯得更加挺碩、高大。往西走是南博、明故宮、西安門,風(fēng)景開闊許多,空氣也比城南的好。一路上,寧馨問了幾個問題。一是問寧濤,記不記得自己上幼兒園的時候,過年,寧濤架著自己,在評事街的大小巷口,放煙花,踩小摔炮。寧濤點點頭。二是問寧濤,那晚明明都來孝馬街了,為什么又不肯住下。寧濤沒有回答。

        媽當(dāng)初為啥要和你分開?這是寧馨的第三個問題。無數(shù)畫面在腦海里回閃,寧濤不知捕捉哪一幅。

        他們都說因為你不好好上班,把工作丟了。寧馨這時翻開手機,點開一張照片,放在自己眼前,是那碗“冬日小煮”的皮肚面。這是上次送我生日禮物,那個雅詩蘭黛柜姐發(fā)的。

        好啦,就這些,你回去吧。寧馨望著自己,眼神里還有許多許多話,寧濤明了。送寧馨回家,望著她走進院門。北風(fēng)吹起,一陣一陣,持續(xù)透進寒意,冷風(fēng)中,寧濤佇立良久。

        倒兩班地鐵回到評事街,剛剛進巷口,就注意到了大大的黑白告示,紅章敲定,22 號冬至前,清空整個劃定的老街里巷,準備圍擋施工??磥肀仨毜冒岬絼e處了。寧濤想要不要問問朱婧的意思,掏出手機,只見有一個未接來電,朱婧又發(fā)了幾條微信,問寧濤跟前妻談得如何。寧濤一下子買了三包瑞鶴門,沒回老屋,往東,過了內(nèi)秦淮,眼前是中華門城堡。點了一根煙,卻吐吸不出任何味道,巨大的甕城,一堵一堵的城墻,高直、堅固,仿佛攔住了寧濤的去路。寧濤沒有目的,轉(zhuǎn)頭向西,順著內(nèi)秦淮走。秦淮河水靜靜地淌,沒有心事。一路點煙,一支接著一支,一路踩滅。有幾根煙頭,寧濤扔進了秦淮河,寶藍的過濾嘴,浮在河面,不肯下沉,隨波逐流。過上浮橋,進入柳葉街,又過下浮橋,寧濤走到河對面,上升州路,進入水西門大街。寧濤就這樣,順著內(nèi)秦淮,走出了城南,走到了城西。內(nèi)秦淮,此時匯入了外秦淮。

        如果沿著水西門大街西行,是莫愁湖。寧濤想起個把月前和朱婧去吃皮肚面,同時想起二十年前同汪倩在莫愁湖劃船。寧濤沒有繼續(xù)往西,只是過了水西門橋,下臺階走上外秦淮河邊的河濱步道,繼續(xù)順著河水流動的方向走。建鄴路橋、漢中門橋、清涼門橋,一座一座,寧濤從橋底穿過。河濱步道上,有人午后遛狗,有人釣魚。寧濤毫不關(guān)注,朝前走去。繼續(xù)走,寧濤望見了對面的石頭城,鬼臉照鏡。沒有注目,沒有止步,寧濤一口氣走過草場門大橋、三汊河大橋,又從下關(guān)大橋底下穿過,眼看秦淮河流入了長江。

        長江邊是渡江勝利紀念館,對面就是浦口。望著江面,江水滾滾,寧濤止步。寧濤想起了汪倩,當(dāng)年兩人從中山碼頭渡江,去浦口老山森林公園嬉鬧。秦淮入江口上有座橫橋,寧濤走過橋,上了長江濱江綠道,往北,走向中山碼頭。往浦口眺目,一片開闊;回身看城內(nèi),高樓幢幢。世茂外灘新城、濱江希爾頓,百米大樓矗立江邊。碼頭往北幾步距離,是民國電廠,改造成了舊址公園。日頭西沉,寧濤不顧警示牌,攀上龍門吊,朝著江面,卻沒能吼出任何聲響。

        任江風(fēng)吹了許久,寧濤走出舊電廠,走到建寧路,過靜海寺、天妃宮,上了儀鳳門。在城墻之上往南走,過繡球公園,過挹江門,沿著護城河,走到華嚴崗。下了城墻,天已經(jīng)黑透,逼人的寒氣侵蝕衣領(lǐng)鉆進寧濤身體。連著三包瑞鶴門抽完,寧濤干焦如火,過濾嘴糖衣的淡淡甜味反而膩著嘴唇,透出一絲苦澀。雙腳被磨得熱辣,寧濤感到累乏。

        回城南老屋要倒兩班公交。公交車上,寧濤掏出手機,盯著朱婧的頭像,細細回憶起兩人相識的光景,近日的歡愉。寧濤編輯了一條長文,感謝朱婧對自己的心意,自己反復(fù)思索幾日,拆遷款還是想先顧女兒,自己也沒有能力與朱婧經(jīng)營好關(guān)系。不想再耽誤對方,不如好聚好散,就此別過。發(fā)出消息后,寧濤點開朱婧的個人資料,按下刪除鍵。寧濤狠狠地,猛扇了自己一個結(jié)實的大嘴巴,著實嚇到了周圍的乘客。

        老屋空蕩、零落。寧濤又再次收拾好兩個包。廚房還有些多出的物件——不銹鋼高湯鍋桶,高壓猛火灶頭,腌肉小陶罐,晾曬好的皮肚,腌制著的咸肉、鹽鹵、辣油。寧濤把這些都塞進不銹鋼桶里,看眼手機,近十一點。抬著桶,背起兩個包,決心徹底告別城南老屋。

        打的去城東汪倩的小院。夜色中,寧濤輕輕旋開院門,把不銹鋼桶輕輕放在墻角。又緩緩拉開移門,再次進入小屋,慢慢放下兩個包。寧濤和衣,靜靜癱睡在單人小床上。

        19

        有賴于女兒的撮合,汪倩和寧濤關(guān)系的升溫比兩人想象中要快。晚上寧馨下自習(xí)回來,總要拉著寧濤一起坐到飯桌前,三個人聊幾句天。平時家里有什么事,寧濤也留心幫忙,偶爾汪倩下班晚,寧濤替她掃掃院子,收收衣服,下廚調(diào)兩個小菜。汪倩心下感激,小院里見到寧濤常露笑臉。兩個人都懂謙讓,識進退,配合得越來越默契,竟比沒離婚時候還要融洽。來了小院之后,寧濤怕女兒曉得,煙抽得越來越少,最后漸漸戒了。只是留了包瑞鶴門,換什么衣服都隨身揣著,當(dāng)個念想。

        無事時,寧濤愛在孝馬街轉(zhuǎn)悠,也為面攤開張做點準備。寧濤跟同事尋來一輛大三輪,又置辦了幾頂帳篷。有一晚,寧濤一直往西,走到了下馬坊,見到了朱婧口中的下馬坊夜市。人聲鼎沸,煙氣飄散。各種小吃推車冒著濃烈的香料味道。附近的居民、學(xué)生紛紛來訪,小情侶挽手摟肩在攤位前流連。寧濤在一家檔口買了份炒飯,小紙碗裝著。站在馬路牙子上,寧濤掰開一次性木筷,獨自吃,腦子里不住地閃現(xiàn)朱婧,她確實對自己有著熱烈的真心,是自己辜負了。寧濤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太自私呢,還是人到中年,對家庭的依戀更重。只恨自己年輕時犯錯太多,如今左右為難,想要彌補這邊,卻又傷害了別人。算了,往事不可追回,不想也罷。吃完炒飯,寧濤把木筷往碗里一扎,丟進了垃圾桶。

        元旦那天,臘月初十,面攤正式開張。

        早上,寧濤摸著黑從小屋起來,用院里水龍頭洗漱,冰冷的自來水刺激著手、臉,心里卻毫無寒意。走到農(nóng)貿(mào)市場時,天邊剛剛亮起來。割了二斤豬肉、二斤豬肝,外加兩副腰子,寧濤挑的都是最新鮮的。又買了四斤堿面,是早上壓面機剛剛壓出的。從農(nóng)貿(mào)市場往回走,日頭慢慢升起,碩大的朝陽,顏色似溏心的蛋。孝馬街在菜場東邊,寧濤朝著東頭走,初陽一步一升。

        回到小院,立刻切好肉絲,片好豬肝、腰花。院門外的大三輪做了簡單改造,用砂紙打磨掉銹跡,重新用漆刷了兩遍。車斗上焊搭了半塊鐵板,上面放高壓猛火灶頭,加上一口小鐵鍋,用來煮面。車斗剩余部分,恰好裝兩個不銹鋼桶,一個盛煮面用的清水,一個底下支個小火灶,備著過堿面用的溫水。車踏板上,掛著一罐液化氣,用個三通閥連著兩個火頭。三輪車車把上,掛著一個收款二維碼。

        寧濤把昨天下午已經(jīng)備好的幾個菜筐在車斗的鐵板上一字排開。泡發(fā)好的皮肚,洗凈切好的矮腳黃、木耳榨菜,一小筐雞蛋,兩大罐熬制的鹽鹵,瓶罐子是汪倩找出來的,之前是用來盛蜂蜜的大玻璃瓶。又放上肉絲、豬肝、腰花,三個味盅。兩個大桶,一個裝著滿滿的秘制辣油,鮮紅透亮,一個裝著昨天早晨現(xiàn)熬好的豬油,白潤如玉。二十只洗得干干凈凈的大白面碗摞成兩堆。寧濤把堿面分好,二兩一小把,分了二十份,整整齊齊碼著。

        院里置了兩頂帳篷,加上汪倩的石桌石凳,共四張桌子。寧濤把院外準備妥,又跑進篷子里來,每個板凳坐一坐,試一試,看看食客要是來吃面,坐著順不順。四張桌上,各放著一筒竹筷、湯勺,一包餐巾紙。餐巾紙新打開,抽出半張露在外面。白色帳篷上添了幾個紅色小物件,汪倩掛上去的。

        八點,紅日躍起,寧濤的皮肚面店也正式開張。寧濤站在三輪前,心里緊張、興奮,又期待,不曉得能不能賣得出去。他不敢也不會吆喝,在大三輪邊踱著碎步。

        老板,賣面條呀。寧濤一看,是寧馨,后面還站著媽、爸和汪倩。他們特意沒從小院里出來,而是繞到院門口,正兒八經(jīng)地佯裝著排隊。寧濤笑著,有些感動。

        不許笑,嚴肅點,我們可是顧客,是上帝。好了好了,快介紹介紹,都有些什么面。

        皮,皮肚面,都是自己搞的,秘,秘制,特色。寧濤第一次有點緊張,鎮(zhèn)定了一下接著說,三鮮面是基本搭配,皮肚、肉絲、雞蛋,可以加豬肝、腰花。

        三鮮多少錢呀,加豬肝腰花哩?

        三鮮一碗15 元,豬肝6 元,腰花9 元。

        噢,蠻實惠,一碗三鮮加腰花,重辣!記得啦?

        記著的,記著的。

        雞蛋溏心哦。寧濤點頭應(yīng)著,點火,抄起勺子,舀清水,煮面。好在手不生。

        滴,寧馨掃了一下二維碼。

        哎哎哎,怎么付錢啦?寧濤急了。

        真迂,哪有吃飯不給錢的。再說,剛開張,我這可是你第一單生意。被寧馨這么一說,寧濤心暖無話??粗鴮庈?、寧濤這么一番對話,媽和汪倩笑得止不住。

        寧濤一邊煮面,一邊問后面媽吃什么。媽也模仿寧馨,把點面的對話流程來了一遍。

        到了汪倩,臉上還留著笑意。寧濤看了一眼,汪倩似乎打扮了一下,臉龐、眼眸、唇線都與素日不同,化著淡淡的妝。

        你就別學(xué)他們啦。寧濤輕輕地說。

        就三鮮吧,微微辣。滴,到賬15 元。

        20

        開張當(dāng)天,生意不太理想。寧濤桿子氣質(zhì)的軸勁兒上來(軸,南京方言,形容人耿直不轉(zhuǎn)彎),堅持食材要新鮮,剩的豬肝腰子一鍋煮了自家人吃,大家吃得要吐。用寧馨的話來說,面條味道確實獨一無二。但第一天開張,居然連塊招牌都沒有,這是最大的敗筆,寧馨揶揄寧濤腦神經(jīng)壞掉了,差一竅。

        下午的時候,寧馨提醒寧濤得想個招牌,最起碼讓人來了知道怎么點面條。寧濤琢磨半天,說不然就叫“老城南皮肚面”,簡簡單單。寧馨嫌俗,直翻白眼,汪倩笑著說,等你開了店面,可以改叫“老城南面館”,大氣一點。

        第二天,廣告牌一早送了過來。仍是元旦假期,大家都窩家里休息。寧馨悄悄在社區(qū)群里發(fā)了條消息,說小區(qū)里面新開了一家皮肚面“老城南面館”,味道極好,又把皮肚面照片發(fā)到群里,證明其賣相誘人。寧馨又說,現(xiàn)在年輕小夫妻,一個挨一個不做飯,現(xiàn)在下個樓就能吃面,多好的事兒。小區(qū)里的美食家聞風(fēng)而動,吃完都贊不絕口,夸辣油,夸湯頭,夸豬肝粉面,夸腰花鮮嫩。

        食材新鮮,每日現(xiàn)備,湯頭咸香,辣油紅潤。一碗皮肚面,很快網(wǎng)羅住一幫老饕,生意逐漸上來,網(wǎng)絡(luò)競相轉(zhuǎn)發(fā),“老城南皮肚面”的名號不脛而走。

        皮肚面的熱氣蒸騰著,粗糲生活裹在汪倩心上的寒冰漸漸被熱氣融化了。汪倩感到情感的種子在復(fù)蘇、在生長,漸漸破土而出,露出一點細細的小芽??粗鴮帩诶涮炖锒哙轮J真忙碌,汪倩的心也跟著軟了一下。那天晚上,寧濤起身去小屋睡覺時,汪倩忍不住說:臘月里冷,要不裝個空調(diào)吧。

        寧濤擺擺手,每天都忙得火熱,寧濤不覺得冷。

        寧濤回到小屋,看到自己的單人床上加了個鴨絨被。床頭還擺著一套法蘭絨睡衣,床底擺著一雙新買的棉拖鞋。

        第二天,寧濤問汪倩,是不是你買的?汪倩臉微紅,裝出開玩笑的樣子盯著寧濤笑。這么多年過去,她的眼睛還是沒有怎么變化。寧濤記得自己愛上汪倩,就是因為這雙眼睛。那年他們在莫愁湖劃船,初秋很明亮的陽光照在汪倩的額頭和眼睛上,她的一雙杏眼眼角微微向上挑。寧濤頭一次發(fā)現(xiàn)女人的睫毛原來這么長。

        寧濤覺得時光柔和起來,仿佛回轉(zhuǎn)到了十幾年前,秦淮河邊的小住宅樓里,兩人往昔平靜甜蜜的生活。汪倩的形象,在寧濤心里,也慢慢重新清晰、明朗。

        沒有租金,開業(yè)十八天寧濤就回了本,還擒著幾個錢。寧濤好好拾掇了一桌年夜飯,清燉羊腿、紅燒大黃魚、干煎帶魚、油燜大蝦、面筋包塞肉、香干拌馬蘭頭、咸肉絲炒蘆蒿、水芹炒百葉。寧濤老子坐主位,面朝小院。右手坐著媽,媽旁邊挨著汪倩。寧馨坐爺爺左手,和爺爺胡侃逗笑。他們先吃著,等寧濤忙好,寧馨讓開位,讓寧濤陪著老子。寧濤和老子碰了一杯白酒,一時無話。隔了一晌,寧濤老子講,好好干。又隔了一晌,寧濤老子用筷子指指水芹炒百葉,吃這個,路路通。寧濤點點頭,嗯了一聲,夾了一筷子。媽時不時湊到汪倩耳邊,小聲說上幾句。汪倩開了瓶紅酒,寧馨和媽也跟著喝了一小高腳杯。席間,汪倩輕輕舉杯,對著寧濤,寧濤也將杯子輕輕舉起,四目相交,沒有猶疑躲閃。寧濤一口干了白酒,汪倩慢慢把杯子挨到唇邊,啜了一小口紅酒。

        來來來,今晚一定要拍張照。寧馨架好三腳架,擺好單反。

        照片里,爸媽居中坐著。后排寧馨,雙手一邊挽著汪倩,一邊挽著寧濤,還讓寧濤用右手緊緊摟住自己的肩頭。寧馨用手機軟件調(diào)整了一下照片里的光線,更加溫暖,更加明亮。隨后寧馨發(fā)了一條朋友圈,配文:一家人。

        當(dāng)天夜里,寧濤推開汪倩臥室虛掩的門。熱空調(diào)吹著暖風(fēng),被子里都是香氣,緩緩、柔柔地釋放。寧濤的手試探過去,汪倩的皮膚瞬間像觸電一般,哆嗦了一下。寧濤慢慢摟起汪倩,手掌觸摸到她的真絲睡衣。寧濤用鼻尖呼吸著她的發(fā)香。就這么輕輕摟著,體溫在兩人之間傳遞,合為一股。突然,汪倩狠命捶打?qū)帩?,伴著小聲的哭泣,嗚嗚咽咽。寧濤這時,把汪倩摟抱得更緊。

        分開已經(jīng)整整有七個年頭,兩人此時正慢慢用身體互相回憶著對方,陌生又熟悉。這晚寧濤很認真,集中注意,一絲不茍,如同定要把小面攤支楞起一般,用盡全力。

        21

        初一,寧濤一直睡到正午。從臥室出來,汪倩和女兒寧馨正擺著碗筷。飯后寧馨提議,新年人少,山上空氣好,今天太陽也好,不如一起去登紫金山。寧馨背著單反走在前面,寧濤、汪倩肩并肩走著,靠得很近。三人一同走在靈谷寺路的梧桐大道上。雙側(cè)的梧桐還是民國時期種下,如今早已是合抱之木。若在盛夏必定蔭濃如蓋,冬日此時葉片落盡,枝干筆挺,修剪得異常齊整,不朝兩側(cè)蔓展,顯得寧靜邃遠、天高路闊。

        從靈谷寺路走到紫金山路,穿過一條朝北的小道,便是流徽湖,三人在流徽水榭歇了歇腳。寧馨想在這里拍些照片,正在構(gòu)圖,寧濤的手不自覺地往兜里掏。

        帶煙了?寧馨看見,扭頭一問。

        ???哦,不抽不抽。寧濤還沒來得及拿出煙盒,手就又收了回來。

        帶了就拿來吧你。寧馨上前,從寧濤兜里掏出一盒煙。寧濤以為女兒要把自己的煙整盒給扔掉,沒料到寧馨撕開塑料紙,抽出一支煙,細細的,遞給了汪倩,讓她用手指夾著。寧馨把煙丟回給寧濤,說了句,煙盒還挺好看呀,蒂芙尼藍。汪倩手上捏著煙,正疑惑,寧馨開始指揮起來,媽,來來來,按我的要求,擺個造型,保準出片效果絕擺!

        汪倩不愿,也擺不出那些造型,手里捏著煙,很不習(xí)慣。

        媽,煙夾在手里,不是讓你捏著,OK?拗不過女兒,在寧馨的指揮下,汪倩被一番擺弄,倚著水榭欄桿,纖細的手指夾著寶藍煙嘴,頭側(cè)向水面,一綹頭發(fā)掠過側(cè)臉,露出下頜,立體骨感。寧馨調(diào)整光線,運鏡拍攝。汪倩看了一眼照片,說,給你學(xué)編導(dǎo)攝影就學(xué)了這玩意兒?你小腦袋瓜里裝的什么東西!其實,汪倩也驚訝于自己的這番姿態(tài)。

        干嗎呀,這幾張多酷,氣質(zhì)獨有,簡直就是大片。寧馨把相機遞給寧濤,爸,你看看,像不像女明星?是不是和你在評事街廚房里拍的那張配一臉,哈哈哈。

        寧濤看著照片中的汪倩,穿著橘紅呢大衣,束著腰帶,擺著造型。猛然回憶起初抽瑞鶴門時,想象汪倩若也夾著一支煙,倚著欄桿,定是絕好模樣。同時,齊老太面館朱婧點煙的畫面,也在腦海里閃現(xiàn)。寧濤望向湖面,望向天空。

        登山的后半程,由于累乏,三人走得時聚時散。寧濤一會兒與女兒同行,一會兒與汪倩并肩。有一段路,汪倩如女兒寧馨一般,小挽一下寧濤的臂彎。有一段路,兩人的手,輕輕牽起。寧濤手心微微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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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對于寧濤的突然分手,朱婧完全未曾料想。寧濤刪她好友的那一晚,她遲遲不能接受,癱坐在臥室陽臺的地上,一根接一根抽了半夜的煙,煙灰彈落一地。朱婧曾再次去評事街千章巷,只見鐵皮圍擋,一片亂磚,空無一人。度過撕心裂肺的幾天,朱婧方才恢復(fù)獨自生活的平靜,仿佛寧濤這個人,從未出現(xiàn)過。周圍的小姐妹勸自己,定是遇見渣男,不值得動真情。朱婧也告訴自己要接受現(xiàn)實,心中隱隱地仍不愿相信。

        直到刷見寧馨除夕夜的朋友圈,朱婧確切明白,他回歸了前妻,回歸了過往。對著照片中寧馨身邊的女人,朱婧看了好久好久,放大又縮小,縮小又放大。

        冬去春來,時日在中央商場的柜臺前溜著走。就在寧濤這號人快要徹底消失在朱婧的記憶里時,她在手機上刷到了短視頻,一眼認出那碗面。之前小姐妹們喊了朱婧好幾回,說城東有家網(wǎng)紅皮肚面,開在小區(qū)里。朱婧推脫不去,這明明是她的冬日獨家,不是什么城東網(wǎng)紅。那天刷到短視頻,讓朱婧的嘴巴突然念起,許久許久沒有吃碗皮肚面了。去秦虹吧,那家辣油好。春節(jié)以來,還沒好好休息過,朱婧一直連續(xù)上班,哪個同事有事自己都幫忙代班。朱婧果斷請了個假,準備第二天就去。

        三月微煦,春風(fēng)吹拂。一早起床洗漱,做好早飯,送兒子去上學(xué)?;丶?,用潔面乳把臉好好潔凈一番,箍起頭發(fā),拍拍爽膚水、精華,抹勻面霜。雖然才是春天,不過今日陽光好,還是上了一層防曬。妝前隔離、遮瑕、粉底、腮紅、定妝散粉,一步一步,對著鏡子,朱婧慢慢涂抹,不疾不徐。修眉、畫眉,朱婧細細描摹。化眼影、眼線,夾好睫毛。打上高光,讓五官立體。口紅選了一款迪奧絲絨,勾勒唇線,抿抿嘴唇。朱婧摘下發(fā)箍,給頭發(fā)抹上卡詩玫瑰精油,發(fā)尾變得順柔透亮。選了一頂粉色貝雷帽,白色小坎肩搭了一條施華洛世奇天鵝項鏈,純白小皮裙,配一雙白色高筒靴。妝畢,朱婧左右照照鏡子,完美妝容,一身素艷。

        挎著黑色小香包,朱婧走出武定城門,朝東過紅旗橋,沿著長樂東路直行。往南拐上武定門節(jié)制閘,過秦淮河,順著文安街南行,很快就到了秦虹街道。

        這家面館是一對老夫妻開的,藏在20世紀建起的小區(qū)深處,老舊平房,亦無招牌。平房前是一片廢舊停車場,水泥地坪長年未葺,地面坼裂。幾株老槐根脈發(fā)達,撐破地面,微微隆起。十來張矮桌矮凳,任意擺放,來客隨坐。停車場緊鄰著秦虹鐵道,鐵軌上,還穿行著綠皮火車,伴著一聲笛鳴,列車緩緩馳過。無名的面館,靠著辣油出名,灼燒感可從口腔貫通食道直達食腸。

        十點整,朱婧點了一碗皮肚三鮮加豬肝,重辣。找張空桌坐下,撩了撩頭發(fā),習(xí)慣性地掏出淡藍煙盒,點一支煙,緩緩吸吐,手上轉(zhuǎn)著打火機。朱婧望望空闊的水泥地,遠處幾輛報廢的小轎車一直停著,輪胎被壓癟了,輪轂銹蝕,鐵銹順著車輪蔓延到水泥地面。食客漸多,三三兩兩排著隊。有幾對情侶不顧旁人目光摟抱在一起。

        面條上來,火紅的辣油滴了一滴在皮裙邊緣。朱婧一手夾著煙,一手用白色小調(diào)羹,潷口湯,幾乎滿滿的辣油。久違的灼燒感充盈口腔,刺激著味蕾。不錯,不錯,還是那般辣。矮桌斜對角,此時好像有人落座。朱婧沉浸在火辣的感受之中,辣得激出一滴眼淚。帽檐恰擋著視線,只聽那人說道,美女,借個火唄。

        沒火,不會抽。朱婧沒抬頭,擺擺手,扔了煙,踩滅,繼續(xù)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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