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李東泰 整理:李仕發(fā) 李仕蘭 李仕菊
1946年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三日,是我一輩子最難忘的日子。
這天,寒風(fēng)颼颼,細雨紛紛,我像往常一樣,挑起榪擔(dān)走村過寨叫賣缽仔榪。由于天公不作美,生意慘淡,我只好收檔回家。途經(jīng)水埇時,我又冷又餓又渴,見水埇溪水清純,便把榪擔(dān)放在路邊,捧著溪水飲了起來。后邊有三、四個人走來,有人被我橫在路邊的扁擔(dān)絆著,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我抬頭一看,是我家鄉(xiāng)陽春縣三垌鄉(xiāng)出名的惡棍藍香篪(藍清池)。只聽他大聲謾罵,連我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我回敬了一句:“大路不平,人人要帶眼嘛……”這可惹了大禍,藍香篪快步向我飛起一腳,把我踢落了水,接著又把我的兩籮缽仔榪踢落水中。我的怒氣頓時涌上心頭,拿起扁擔(dān)就想沖上前拼個你死我活,無奈見他們?nèi)硕鄤荼?,只好吞下這口惡氣。
幾個惡棍見我站在水中,渾身哆嗦,一陣狂笑,揚長而去。我這時又冷又餓,又累又氣,坐在路邊嗚嗚痛哭了起來。
大約一袋煙功夫,從網(wǎng)步圩方向走來一女兩男。聽口音,女的是外地人,衣裝整潔,剪著短發(fā)。她問我哭什么,我就把剛才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向他們哭訴了一番。女子叫羅釗,大家叫她羅姐。羅姐長長嘆了口氣,說:“太冷了,回家去吧,你家在哪?”我用手指了指道:“就在那——坑背塘村?!薄班?!好啦,我們正好同路,我們送你回家吧?!逼渲幸粋€男的從水中撈起我的榪擔(dān)挑起,一行人向我家走去。
母親見我像個落湯雞,一邊拿衣服給我換上,一邊招呼客人。她自言自語地抽泣道:“唉,窮人怎么這么苦?惡人怎么這么惡?”羅姐說道:“大嬸,這個世道對窮人的確不公平,我們是專門組織武裝力量消滅他們的,請你放心……”我母親之前曾多次聽我說在外賣缽仔榪時所遇到的好人,今天果然來到自己面前,羅姐的一席話,令她心里充滿了期盼。羅姐又對我說:“我?guī)闳ヒ粋€地方,那里人人平等!后生仔,你愿意嗎?”“好!”我的頭像雞啄米那樣點著。我母親見我愿意,既喜歡又擔(dān)心,忙問,“能回家的嗎?”羅姐沒有正面回答我母親的提問,卻很認真地小聲說:“我們是專門消滅那些壞人的,為老百姓分田地,過好日子的?!蔽夷赣H好像聽懂了羅姐的話,連連點頭。
接著,我們圍著柴火堆說著笑著。羅姐說得最多,雖然聽得懂的話不多,但我的心里卻像那堆柴火那樣,暖烘烘的,臉上一直露出微笑。
風(fēng)停了,雨止了,太陽出來了。下午3點時分,羅姐說:“好啦,我們也該回去了。小兄弟,跟我們走嗎?”我二話不說,用布包起兩件爛衣服就和他們一起向后山走去。這條路我太熟悉了,兒時為了填肚子上山摘野果,不知走了多少回了,如今萬萬沒有想到,這是羅姐引導(dǎo)我的人生從此走向光明的幸福道。
我們爬盡嶺坳約一個小時,下山約半個小時,便到了上雙。此后,就由他們帶路。走的都是羊腸小路,雜草叢生,森林茂密,越走越向上,越走越荒涼。過了兩個多小時,進入了云容密林深處,只見那里有幾間茅屋。后來我才知道,這里就是原始大森林甘竹大山東南部山腳,三羅游擊隊根據(jù)地之一。
羅姐高聲喊道:“同志們,我又帶了一名小兄弟李東泰同志來啦!”幾個小時前,我差點被惡棍打死,幾個小時后,我就當上了“同志”啦?我的心真比吃了蜜糖還甜。聽羅姐這一喊,草棚里走出十個八個人來,齊齊鼓起掌來,同聲歡呼“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晚飯開始了。同志們不停地給我夾菜。雖沒有大魚大肉,但我吃得有滋有味。有生以來,飽受凌辱的我,從這一餐起終于體驗到了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晚飯后,同志們圍坐在幾堆小篝火周圍,唱呀跳呀,簡直比神仙還要快活。一會兒,領(lǐng)導(dǎo)講話了,開頭就說:“我們?nèi)_游擊隊又增添了新鮮血液,今天李東泰同志毅然參加了我們的隊伍,在此我們表示熱烈的歡迎?!庇质且魂嚐崃业恼坡?。接著,隊領(lǐng)導(dǎo)還說了很多很多,什么階級壓迫啦,什么翻身解放啦等等……我聽得似懂非懂,但倍感親切和溫暖。
入夜,我被安排與小羅同鋪。小羅是陽春河朗人,因為父母雙亡而成了孤兒,在家飽受他人欺負而經(jīng)人介紹投奔游擊隊,真是天涯淪落人啊。本來很困,但我終夜難眠,想我自出娘胎稍懂世事起,就未曾吃過半頓飽飯。我常常與一班窮小子去摘野果,能夠講得出名字的野果,如山稔子、白范木子、三月坡、榕樹子……真是半肚野果、半肚粥水撐到了10歲。屋漏偏逢連夜雨,我10歲那年,父親患病無錢醫(yī)治,拋下我和母親、弟弟及兩個妹妹就走了。寡母孤兒,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為了活命,我母親忍痛割愛,把我四妹賣給別人,后來又把三妹送給別人當童養(yǎng)媳。我跟著母親鋤地掘田、插秧割稻,好不容易長到20歲,有好心人教會我做缽仔榪生意,本小利微,但畢竟能使弟妹不致于餓死。誰料會碰上藍香篪這個的土匪頭子呢,我恨不得一扁擔(dān)收拾他……我瞄準藍香篪腦袋,狠狠地砸了下去……“哎呀,李東泰你做乜嘢?。俊毙×_一骨碌翻起身,搖醒了我,我才知道在迷迷糊糊中把小羅當成了藍香篪了。
天色微明,各草棚已陸續(xù)有人起床,小羅告訴我要出操了。說出操,其實是爬嶺。爬嶺,對于我這樣一個山區(qū)小野孩本來是小菜一碟,但開始的時候我卻常常落后于人,因為體質(zhì)太差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操練,我終于追上來了,領(lǐng)導(dǎo)還豎起大拇指,夸獎我“使得!”
就這樣,天天操練,領(lǐng)導(dǎo)也天天給我們講長征的故事,講革命先輩的英雄故事.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結(jié)實健壯,革命覺悟在不斷提高,革命意志越來越堅定,跟大部隊、小部隊曾參加過十余次戰(zhàn)斗,積累了一些戰(zhàn)斗經(jīng)驗。
時任陽春縣圭崗公社政法部部長李東泰(左一)等在研究現(xiàn)場
我本是鄉(xiāng)間一貧苦小販,在危難之時,幸得羅姐她們把我?guī)狭烁锩?,幸得游擊隊這個革命的搖籃哺育我成長,使我獲得新生。
一段時間后,由于我表現(xiàn)出色,被領(lǐng)導(dǎo)安排去執(zhí)行一項特殊任務(wù),即三羅游擊隊通信員工作,回家重操舊業(yè)——賣缽仔榪,暗中刺探敵情。我利用本鄉(xiāng)本土的人際關(guān)系,掌握了敵人許多信息,及時向游擊隊領(lǐng)導(dǎo)報告。例如國民黨葉肇匪軍敗退,竄入圭崗三垌時,任命藍香篪為國民黨團長,還有許多流氓地痞惡棍等分別被任命為營長、連長、排長等。
后來,由于叛徒告密,我的游擊隊員身份暴露了,我從此跟隨羅姐轉(zhuǎn)入剿匪陣列。因西山飛地歸陽春管轄,而隊伍隨著改編,我始終跟隨羅姐,直至西山剿匪結(jié)束,全境解放。
1950年,中國人民解放軍以雷霆萬鈞之勢重拳出擊,把竄入我家鄉(xiāng)的國民黨葉肇匪軍一舉殲滅于三垌與河朗交界的黃泥塘。1949年12月30日,我的家鄉(xiāng)三垌終于解放,并成立三垌鄉(xiāng)人民政府。上級考慮到我是本地人,容易開展工作,故任命我為三垌鄉(xiāng)人民政府鄉(xiāng)長。我自知責(zé)任非輕,但決心迎難而上,不負重托。
此時,龜縮在我家鄉(xiāng)原始森林甘竹大山的葉肇殘部,以藍香篪匪團長為首的一班匪眾亡我之心不死。1950年2月1日。他果然率領(lǐng)匪眾出山,把我們鄉(xiāng)政府團團圍住,用機槍輪番瘋狂掃射。我知道考驗自己的時刻到了,決心以生命為代價,護衛(wèi)剛剛建立起來的紅色政權(quán)。我與鄉(xiāng)政府內(nèi)的二三十名工作人員和鄉(xiāng)中隊人員,交替掩護,藏身于暗處,雙眼緊盯著大門,防止匪徒竄入,一邊指揮其他人員把守各處關(guān)隘。匪徒強攻失敗后,改用威逼政府人員家屬來勸降,又失敗了。接著再改用火攻,還是失敗。如此僵持了七八個小時,匪徒始終未能攻入鄉(xiāng)政府。后來,以李培騎著大白馬帶領(lǐng)圭崗鄉(xiāng)剿匪武裝小分隊和鄉(xiāng)武裝民兵趕來救援,我們內(nèi)外夾攻,終于擊退了匪徒的圍攻。他們灰溜溜地龜縮回甘竹大山,等待著被徹底殲滅的命運。新生的紅色政權(quán)被我們保住了,我們鄉(xiāng)政府為此也犧牲了5位工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