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14 年又57 天》

孫悅 著/中信出版集團(tuán)/2022.9/59.8 元

孫悅

畢業(yè)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xué)。2007年弟弟孫卓被拐后，父親的尋子經(jīng)歷從此填滿了她的成長過程。她是故事的親歷者、旁觀者，2021年一家團(tuán)聚后，她又成為一名講述者。

2021 年的大年初一，對于孫海洋一家來說，才算是真正的新年伊始。2007 年至2021 年，14 年又57 天的尋找，30 多個城市的奔波，5172 個日夜的守望，孫海洋終于找到了兒子并帶他回家，一家人整整齊齊，圓圓滿滿，這是真正的小團(tuán)圓。孫海洋的半輩子都在奔跑：15 歲開始，他陸續(xù)在武漢、三峽、永順和深圳為了生計東奔西跑；33 歲，兒子失蹤后，他背著一個裝滿資料的舊書包繼續(xù)奔跑；47 歲，他終于在警方的幫助下找到了孩子，但是他依然在奔跑……

我把孫卓護(hù)在身后，好不容易擠進(jìn)了家門前的小路，遠(yuǎn)遠(yuǎn)地只見兩個老人站在門口，正掩面哭泣。母親極清瘦，父親駝著背，不知道已經(jīng)站在那里伸長脖子望了多久。

我?guī)O卓走到老人面前，說：“這是爺爺奶奶?！?/p>

孫卓本就比我高一些，又比他們高出好多。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被母親大哭著抱在懷里。父親則是默默流淚。

鞭炮聲登時震耳欲聾，混雜著人群的喧嘩、舞龍隊伍的敲鑼打鼓聲和母親不加壓抑的哭聲。這些聲音讓我恍然想起《親愛的》電影宣傳期間，我在深圳大學(xué)的演播室里拿著話筒說：親愛的孫卓，我一定會找到你。當(dāng)時的掌聲也是這樣震耳欲聾、經(jīng)久不息。

次日早晨，我們帶孫卓到街上吃早餐，吃的是監(jiān)利當(dāng)?shù)靥厣拿鏃l。我拒絕了所有人的同行邀請，不想再有人在孩子耳邊念叨我是怎么找他的。

我?guī)诒O(jiān)利轉(zhuǎn)了一圈，又帶他去看那幢已經(jīng)被賣掉了的房子。那是我1999 年在湖南永順縣做包子賺了一筆錢后，在街上蓋的四層樓房，窗明幾凈。

我告訴他：“你小時候在這里住過。你那個時候很喜歡看《葫蘆娃》，看到葫蘆娃的爺爺被蛇精抓走那一集，還傷心得流淚?！?/p>

房子周圍的許多鄰居發(fā)現(xiàn)了我們，紛紛跑出來，七嘴八舌地跟孫卓說話。

“你和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你那個時候好結(jié)實。”

“你還來我家吃過飯，每次我都給你喝旺仔牛奶，記不記得？”

孫卓并不記得，只是默默聽著。我只希望他能看到自己曾經(jīng)生活的痕跡，感覺到他曾經(jīng)真實地屬于這個地方。

或許是這里的氣氛太過熱情，孫卓有些沉不住氣了，問我：“爸爸，我們什么時候走？”

我說：“吃完午飯就走。”

他喊我們“爸爸”“媽媽”。這讓我心里發(fā)酸。14 年前，有兩個陌生人讓他喊爸爸、媽媽，他喊了。14 年后，又有兩個陌生人是他的爸爸、媽媽，他又喊了。

他的人生無疑是被割裂的。他消化了上一次，趁著年紀(jì)小，把那些事兒全都忘光了，可他又該怎么消化這一次？

從湖北監(jiān)利縣到山東陽谷縣約860 千米。這是我時隔14 年，第一次送自己的孩子去上學(xué)的距離。

平日里我是個寡言少語的人，但這一路，我一直在跟他聊天。他暈車，迷迷糊糊地聽著，很少應(yīng)答。見他一點兒活力也沒有，身體素質(zhì)似乎也不好，我難受極了。

途中，他接了一個電話，是他的一位小學(xué)老師打來的。他乖巧地應(yīng)著，掛了電話后告訴我們，這位老師一直對他很好，老師建議他回到深圳。

我清楚當(dāng)時外界已經(jīng)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我決定親自開車送孫卓回山東，這一反常舉動引起了輿論嘩然。很多人都是看著我一路走來的，都不愿意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公眾出于憤怒，要么責(zé)罵人販子，要么責(zé)罵買家，甚至還有不少人責(zé)怪孩子不懂事。

可對于第二次“生離”，我的心異常平靜。在這場悲劇的送行中，我沒錯，公眾沒有錯，孫卓也沒有錯，錯的只有釀成這一切的犯罪分子。我不敢觸動其他，只有抓緊時間和他說話。

“你有一輛玩具摩托車，你3 歲的時候開著摩托車在村子里到處跑，特別拉風(fēng)！

“有一次我們走在路上，你看到街邊擺攤的人在賣玩具恐龍，就要我買。爸爸那個時候沒錢啊，不給你買。你上去拎起一只恐龍就把它給砸爛了。最后爸爸只好掏錢把那只摔壞了的恐龍買下來。好大的脾氣哦。

“有一段時間，我們在深圳開水果店，店里面擺著各種水果，西瓜、葡萄、荔枝……什么都有。你在店里偷了幾個山竹，塞在衣服里跑出去分給小朋友吃。把山竹發(fā)給大家之后，其中一個小朋友開玩笑說：‘你媽媽好傻哦，山竹少了都不知道?！阋宦?，當(dāng)場就飛起一腳，把你的小伙伴踹翻在地上，瞪著眼睛罵他：‘你才傻！’

“你的姐姐在新加坡讀研究生。她也很想你，等她畢業(yè)回國了，肯定也要去看你。到時候我再把她也送來山東找你，好不好？”

他眼睛半睜半閉，始終沒有應(yīng)答，只靜靜望著窗外。

夕陽低垂，公路在他的瞳仁里勻速馳流，一寸一寸，無窮無盡地倒退。落日余暉越來越暗淡，極不情愿地慢慢墜到地平線之下，直到最后一線光亮燃盡，遠(yuǎn)方的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灰燼般的薄明。最后，整個天幕都在他的眼睛里黑透了。

這860 千米的距離太短太短，只說了幾句話的工夫，竟然就走完了。車停在學(xué)校門口時，已是凌晨2 點。夜深人靜，整個學(xué)校都在沉睡之中。

他正準(zhǔn)備下車，我終于開口問道：“你現(xiàn)在到底是怎么想的？深圳和陽谷……”

好一會兒，他默不作聲地思索、猶豫。四英緊張地望著他，兩手攥得暗暗發(fā)顫。

直到問出這句話，我才第一次感到一種深切的悲哀。那種打碎了的東西永遠(yuǎn)也無法復(fù)原的遺憾襲擊了我。我以為只要不承認(rèn)自己有什么愿望，它就沒有機(jī)會落空。只要我不說出來，我就不會感到如此狼狽，如此無能為力。

可是我必須揭穿自己，那是我僅剩的力量所能做的唯一的事。那是我心里仍然在燃燒的最后一簇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