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靜

(三峽大學 外國語學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唐代小說是中國小說史上的一枝奇異之葩，被南宋著名文學家洪邁譽為“與律詩稱一代之奇”[1]；在古代文學史上享有很高的地位，具有相當高的文學價值，在英語世界得到了大量譯介，在英語世界的中國古代小說翻譯整體關照中，呈現(xiàn)出了顯著而獨特的形態(tài)與特征[3]。從翻譯動機來看，英語世界的唐代小說翻譯呈現(xiàn)出了一定的非文學價值取向[6]，但以“搜奇記逸”“敘述宛轉(zhuǎn)”“奇幻怪誕”[2]見長的唐代小說在英語世界得到大量主動譯介，很大程度上也是其獨特的文學價值在異域得到認同的結(jié)果①。具體地，漢學系統(tǒng)創(chuàng)造的譯本以文學讀物類為主，目的在于為英語世界的目標讀者提供純粹的文學讀物，如翟理斯所譯的《中國神話故事選》、葉女士的《〈唐代叢書〉選譯》、倪豪士的《唐代傳奇選》等以及白之、宇文所安和閔福德等編纂的文學選集。其次是文學讀物和文化研究兼類，此類譯作既為文學讀物，同時又是文學和文化研究的素材，如倭訥的《中國古代神話和傳說》、杜橋德的《〈李娃傳〉的研究、?？奔坝⒆g》、卡麗·里德的《中國怪異編年史：〈諾皋記〉》和《酉陽雜俎》等[3]?？傮w上，英語世界的唐代小說翻譯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在目標文學和文化系統(tǒng)內(nèi)再現(xiàn)唐代小說的文學價值。從大量譯著(作)的序、跋、注等副文本以及專業(yè)譯評等可以看出，目標文學和文化系統(tǒng)對唐代小說的文學價值的認同是英語世界的唐代小說生發(fā)的主要動因。這種認同表現(xiàn)為兩種形式和層次，即譯者的文學價值認同和目標文學系統(tǒng)的形式項引進。

一、譯者的文學價值認同

文學翻譯活動的發(fā)生過程中，譯者(包括由譯者、贊助人等眾多個體或機構構成的譯者系統(tǒng))的翻譯行為很大程度上具有自主性，尤其是翻譯活動的早期階段。具體到英語世界的唐代小說翻譯，從漢學家翻譯第一個篇目開始，很多文本的翻譯很大程度上是漢學家的自主行為，這種自主性主要體現(xiàn)在漢學家文本選擇環(huán)節(jié)對所選篇目的文學價值的判斷上。漢學家譯者的這種自主選擇體現(xiàn)的是唐代小說在英語世界得到的基本認同，正是漢學家譯者對唐代小說文學價值的認同，唐代小說在異域的翻譯活動才得以生發(fā)?？梢哉f，漢學家譯者的文學價值認同是英語世界的唐代小說翻譯發(fā)生的根本驅(qū)動力。

A·L·G在翟理斯所譯的《中國神話故事選》序言中指出，翟理斯選擇翻譯包括《枕中記》在內(nèi)的十數(shù)篇中國古代小說，意在將這一譯著“與同一系列(高恩國際圖書館書系)中的《日本神話故事》配成姊妹篇”，因為“將兩卷譯作中的故事比較起來非常有意思：這些故事(相對于英語世界的讀者而言)都顯得非常離奇古怪，讀來令人賞心愉悅；但是華夏民族精神與日本民族精神之間的迥然差異在這些作品中都淋漓盡致地得以體現(xiàn)出來”[7]。這里的序者無論是否這一翻譯活動的贊助人，其表述也代表了包括贊助機構和譯者翟理斯本人在內(nèi)的譯者系統(tǒng)對這些文本的認同態(tài)度——這些小說不僅“非常離奇古怪”，而且深刻刻畫了中國人的民族特性；系列叢書在內(nèi)容編選上同時選取中國神話故事和日本神話故事并供讀者將兩者用于對比閱讀，反映了譯者英語世界的目標讀者群體對神秘的東方充滿期待和想象的預判，甚至這一意圖本身就是這種期待和想象的表現(xiàn)與結(jié)果。韋利在《古文選珍(續(xù))》中選譯了兩則唐代小說——《鶯鶯傳》和《李娃傳》，他對包括這兩則小說在內(nèi)的所有收錄作品并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強烈的認同，僅僅輕描淡寫地說自己挑選了“幾則自己感興趣”同時又“可能會得到充分翻譯”的作品，不過，從寥寥數(shù)語中仍然能看出他對包括唐代小說在內(nèi)的中國古代小說的態(tài)度較為曖昧和隱晦。

如果說翟理斯對選譯的這些小說的認同性評價并不明顯和直接、韋利對兩則唐代小說的認同比較勉強的話，其他很多漢學家的譯本中非常明確地表達了贊助人、編者和(或)譯者本人對唐代小說或包括唐代小說在內(nèi)的中國古代小說選本的認同態(tài)度。

20世紀30年代，英國漢學家葉女士在清代學人陳蓮塘編纂的《唐代叢書》基礎上選譯了數(shù)百個經(jīng)典篇目。在譯序中反復表述自己對唐代小說的看法：很多篇目非?！坝腥ぁ?；作為中國文學史上“始有意為小說”的特定時期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這些數(shù)量龐大的短篇作品也是中國文學的一大顯著特色”，等等[8]。這些看法就是對唐代小說的文學價值和文學史學價值的肯定，也就是譯者對文本積極的認同態(tài)度。又如，杜橋德認為他1989年在《譯叢》上發(fā)表的三則唐代小說 “是一種公元八世紀前后流傳于中國的、以凡人與神女(尤其是龍女)之間的婚媾為題材的傳奇題材”“獨具趣味”[9]。羅慕士在《中國神話和幻想故事》引言中指出，(包括6則唐代小說在內(nèi)的)“這些故事每一篇都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用樸實的腔調(diào)真誠地向我們講述人類生活中的點點滴滴”[10]。美國漢學青年學者卡麗·里德在她的幾種《酉陽雜俎》譯作中談到這部“奇書”之奇：從體例來看，這部唐代大型文集的確是一部“令人陶醉、值得研究”的作品，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有趣的內(nèi)容，很多故事“情節(jié)復雜”“夾雜倒敘”“詩文相間”，有些采用“大量對白和細致描述”，巧妙利用“表現(xiàn)技巧”來推動故事向高潮和結(jié)局發(fā)展?！斑@些小說富有生動的戲劇性效果，細節(jié)描寫栩栩如生”，絕非民間故事的簡要記載，而是對軼聞逸事的刻意充實和加工[11]。

直接翻譯中贊助人、編者和(或)譯者對所選文本的認同意見尚需要從字里行間去捕捉，而轉(zhuǎn)譯本身就可以認定是對所選文本的絕對認同和全盤接受態(tài)度。1964年英文版的《金匱：二千年中國短篇小說選》系由德國漢學家鮑吾剛和傅海波1959年所譯的同名德文版轉(zhuǎn)譯而來，其中包含《鶯鶯傳》和《李娃傳》等8個唐代小說經(jīng)典篇目。由于德文版原譯在西方讀者中受到廣泛歡迎，該譯著先后兩次重印。英譯版中，傅海波的原譯“緒言”部分也被全文轉(zhuǎn)譯，包括唐代小說篇目在內(nèi)的中國古代短篇小說篇目做出了這樣的評價：

中國古代的作家們沒有遵循孔子的“不語怪力亂神”的教導，我們今天應該對他們心存感激，因為如果他們嚴格遵循了孔夫子的這一訓誡，中國古代文學不會產(chǎn)生任何杰作，我們也會因此缺少了一條有助于探究華夏文明精髓的途徑——因為沒有其它的途徑能(像中國古代小說一樣)幫助我們近距離接觸中國人——華夏文明的承載者。因為，從文學產(chǎn)生以來，構成文學的真正主題的是人本身、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及人與生命承受的重壓之間的關系。[12]

傅海波的評價反映了他對這些作品的審美價值及人文價值的認同；同時，上述兩個方面的事實也明顯地體現(xiàn)出了轉(zhuǎn)譯者克里斯托弗·列文森對這些作品的認同態(tài)度：首先，該選集德文版在西方讀者中的認可度是克里斯托弗·列文森認同這些作品的文學價值的重要參考依據(jù)和標準，畢竟德語文學和文化系統(tǒng)與英語文學和文化系統(tǒng)在文化屬性上較為接近，德譯版在整個西方讀者群中獲得的認可對英語世界的讀者取向是具有借鑒和參考價值的，因此可以說，這些小說的德譯版在西方讀者中產(chǎn)生的既有影響在相當大程度上促使了克里斯托弗·列文森從德譯版轉(zhuǎn)譯，而不是直接從中國古代小說中選定文本加以英譯。其次，英譯版全文轉(zhuǎn)譯德文原譯的“緒言”部分，而且譯者并未在原有譯序基礎上增加任何解釋、說明和介紹等內(nèi)容，說明譯者對原譯中的“緒言”部分的基本認同態(tài)度是完全接受的。

二、目標文學系統(tǒng)的形式項引進

文學翻譯活動同時也是兩個文學系統(tǒng)之間發(fā)生干預的結(jié)果。英語世界的唐代小說翻譯也是英、漢兩個文學系統(tǒng)相遇并“接觸”的基礎上，英語文學系統(tǒng)形式庫對唐代小說的相關主題、情節(jié)、形象等產(chǎn)生某種程度的需求并形成基本認同、然后對其進行經(jīng)典化加工的過程。

相較而言，英語文學系統(tǒng)在譯者對唐代小說的文學價值的基本認同基礎上，有選擇地對重點文本進行翻譯并作為形式項加以引進則是更高層次的文學價值認同，同時也是唐代小說在英語世界的文學系統(tǒng)中得以經(jīng)典化的表現(xiàn)。

英語世界早期的唐代小說翻譯活動，目標在于為英語世界的讀者提供具有異國情調(diào)的普通讀本，這既是譯者的期許，同時也是客觀效果，比如，早期漢學家翻譯的《南柯太守傳》《枕中記》《李娃傳》《鶯鶯傳》等篇目的翻譯即是如此。

隨著英語世界對中國古代小說了解加深，漢學家譯者們對作品的認同感不再停留在簡單的“有趣”“獨特”等層面上。因此，對所選擇的作品的文學和文化價值也有了根本性的深化。同樣是文學翻譯，但在更高層次的認同基礎上，其翻譯動機不僅僅或者不再是為普通讀者提供娛樂性的讀本，而是希望為英語文學系統(tǒng)形式庫提供用以欣賞、批評和研究的引進形式項。

《酉陽雜俎》中的“葉限”故事在英語世界流傳的譯本比較多，在韋利以正式文學讀物的形式將這則小說帶給英語讀者之前，民俗學家翟孟生的譯本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十余年時間。但韋利認為，“由于這個故事版本至今未得到充分翻譯和評價，我認為其值得重新翻譯，補足相關信息；(讀者)要充分理解這個故事的話，這些信息是非常必要的”[14]。在充分認同這則小說文學價值的基礎上，韋利認為既有的文化研究導向出發(fā)的版本沒有為讀者提供充分的必要解讀信息，對文本中的文學價值挖掘是不夠的③，因而有必要為讀者提供一個充分展示這些價值的文學性譯本。至于另一則唐代小說《田昆侖》的翻譯，韋利直截了當?shù)仃U明：“鑒于這則故事似乎在西方民俗學圈中鮮為人知，我認為其值得全文翻譯(至英語中去)，留待民俗學專家將其與他們業(yè)已熟悉的同類文本進行比較研究”[15]。進入21世紀之后，美國漢學家梅維恒認為《葉限》得以接受的范圍仍然太有限[16]，以往的那些“無知無畏的民俗學家們”總是力圖將這則故事放置到全世界范圍的“灰姑娘”故事進化史中去理解它，結(jié)果導致他們的譯文存在闡釋不充分、不準確，甚至對其中的中國文化特色把握失當?shù)葐栴}。為了“給今后對這一迷人的問題感興趣的研究者們提供便利”“本譯文提供了大量有助于漢學研究的注釋、歷史背景信息以及關于文化習俗和信仰的解釋”，目的在于讓讀者“在閱讀這一則極富魅力的故事時，能夠充分領略其中的藝術價值”[16]。

葉女士對《唐代叢書》中的很多篇目的評價是“有趣”。但是，其系統(tǒng)性地翻譯唐代小說，目的顯然不僅在于此，其對唐代小說更深層次的看法，是將唐代小說放置在中國神話史的語境中去審視其文學價值和學術意義：系統(tǒng)全面地引入具有斷代性質(zhì)的中國神話系統(tǒng)[8]。她認為唐代小說深刻地反映了中國古代的社會現(xiàn)實，尤其是唐代時期的社會風氣、政治運作形態(tài)以及社會百態(tài)。因為唐代小說，即便是愛情小說的創(chuàng)作基礎也大都是歷史上的真人真事，有些作品是前朝逸聞舊事的演繹和加工；包括“朝野逸聞、社會傳言、愛情、慘劇、陰謀等內(nèi)容”都可以作為愛情小說的題材，這一點與西方現(xiàn)代小說的題材來源是一致的。另外，當時的人事也是唐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豐富題材來源，“這些材料是唐代知識分子非常歡迎的創(chuàng)作素材，因為這些材料中的大部分都與他們同一階層的人或同僚有關聯(lián)”[8]。

美國著名漢學家李偉豪選擇翻譯唐代著名的艷情小說《游仙窟》，體現(xiàn)了他充分認同這個文本在其產(chǎn)生的特定歷史語境中的文學和文化意義。他認為，這則小說“避卻道德教化”，不僅“棄離儒家傳統(tǒng)訓誡”，而且對長期以來社會正統(tǒng)文化所避忌的情色性愛等內(nèi)容大加描繪，真切自然，屬于唐代小說反傳統(tǒng)、反儒家的典型代表[17]。基于對文本這種深層價值的認同感，他明確地闡明了自己將《游仙窟》作為英語文學系統(tǒng)形式庫所需的文學項加以引進的動機：

我對《游仙窟》的探究目的在于(在譯本中)進行詳盡的注釋，為更多的西方讀者提供一個切實可讀的譯本……我不但希望創(chuàng)造一個譯本，而且還試圖解開包括作者身份和版本等與該小說相關的若干復雜謎團以及該小說影響日本文學的方式等。我的主要目標不在于創(chuàng)造一個權威譯本——因為時間非常有限，困難極大，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權威譯本是不可能的——而在于通過翻譯引起西方世界的大批(漢學界的)全才和專家對這則小說的關注。[17]

很顯然，李氏對這則作品的翻譯并非出于獵奇心理將其當成普通的情色作品加以引進的動機，而是將其當成一個中國古代情色題材文學標本引入其母語文學系統(tǒng)的形式庫以待深層次的“解剖”性閱讀。《〈李娃傳〉的研究、?？奔坝⒆g》就是很好的例證，杜橋德圍繞《李娃傳》的英譯，參照西方傳統(tǒng)的莎士比亞學文本考證方法和模式，試圖“對《李娃傳》文本形式之外的敘事進行探討，從而發(fā)現(xiàn)它與儒家經(jīng)典、詩學傳統(tǒng)以及(文本產(chǎn)生時的)語言環(huán)境之間的關聯(lián)關系”[18]。杜氏對這則唐代小說進行多維度、多視角的分析和闡釋，輔以細致的注解、考證、評點和翻譯，成為西方漢學采用厚翻譯模式翻譯中國古代文學經(jīng)典的范例，在西方世界引起了很大反響。杜氏的大量注疏和評點都是為西方讀者(包括普通讀者和專業(yè)人士)解讀《李娃傳》譯本這一重要目的提供服務的，所以本質(zhì)上仍然是文本翻譯的工具和手段。杜氏率先將這種模式運用于中國古代文學翻譯中，標志著西方漢學界的中國古代文學翻譯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期。這種翻譯模式顯然不再停留在以提供低端讀物為目的的基本層次上了，而是將特定的文本作為引進的文學系統(tǒng)形式項進行解剖和分析，翻譯的同時伴隨著引進后的實踐環(huán)節(jié)。

歐弗爾輯譯《中國文選》時選擇值得翻譯的文本加以翻譯，其對這些作品的認同基礎有兩個方面：一是這些作品本身蘊含的文學價值——中國文學和文學觀念；二是這些作品本身在中國古代文學系統(tǒng)中的地位和價值：“此集僅對著名的、優(yōu)秀的作家(之作品)加以收錄”[19]。此外，文本選擇和取舍標準還在于盡可能廣泛地選取文本，充分展示中國文學的精髓[19]。這條標準很清楚地展示了過去相當長一段時間之內(nèi)西方漢學家的中國文學作品譯介動機：通過翻譯引進中國的文學作品充實自身的文學系統(tǒng)形式庫。

相形之下，發(fā)生于20世紀70年代的這些翻譯活動，其動機較20世紀初期前后的翻譯活動有了很大的改變，可以看出英語世界希望通過翻譯有選擇地引進中國文學作品，藉此對中國進行更深入、更廣泛的了解。以美國漢學家倪豪士譯介唐代小說為例：早在2002年，他就指出，“西方漢學界最需要一本像王夢鷗《唐人小說校釋》那樣有詳盡注解的唐傳奇英譯本。本校計劃在兩三年內(nèi)出版這樣一部譯著。”[20]經(jīng)過數(shù)年精心譯編，其參與翻譯和編寫的《中國唐代傳奇選》兩卷分別于2010年和2016年出版，其中選譯的18則小說其實均已經(jīng)過多次譯介，但其認為仍有深入譯介的必要?！吨袊拼鷤髌孢x》“很大程度上以王夢鷗的《唐人小說校釋》為底本”“試圖(給英語世界的讀者)提供第一個注釋詳實的譯本”。因此不僅提供了由西方漢學學者和華裔學者共同參與創(chuàng)造的新譯本，結(jié)合譯本作了非常詳盡的注釋，而且還在譯文之后附上“譯者注”(介紹作者身份、文本創(chuàng)作和演變歷史等)、“詞匯表”(對原文本中的語言難點進行闡釋)等內(nèi)容，“以助唐代小說學習者更深入地把握這些奇妙的敘事文本的內(nèi)涵和外延意義”[21]，滿足他們深入閱讀和研究的需求。

文選的編纂是一種效率更高、層次也更高的文學系統(tǒng)形式項引進行為，因為英語世界的大多數(shù)中國古代文學選集就是供漢學研究者或大學專業(yè)學生使用的教材和讀本；勒弗菲爾認為翻譯文本作為教學素材在大學教育的有力推動下，會更好地實現(xiàn)在目標文學系統(tǒng)中的經(jīng)典化[22]，而文學的編纂會使得到選擇的文本受到規(guī)模大得多的讀者的接受，所以說，這是一種更直接、更有效的引進方式。英語世界的中國古代文學文選編纂開始于20世紀60年代，如白之的《中國文學選集》(1965)、麥克諾頓的《中國文選》(1974)、梅維恒的《哥倫比亞中國古代文學選集》(1994)、宇文所安的《諾頓中國文學選集》(1996)、閔福德等的《含英咀華》(2000)等，幾乎所有文選都收入了數(shù)量不等的唐代小說。這些文選的出現(xiàn)，不僅是一種基于既有翻譯文本基礎上的認同，更是目標明確的文學形式項的引進；對于教材文選來說，這種引進直接將所選文本提升到了層次更高的“經(jīng)典化”進程中。宇文所安談到自己編纂的《諾頓中國文學選集》時說：

該著入選著名的“諾頓”系列，是得到權威機構認證的標準教材系列，凡是在校大學生學習中國文學，均需使用本教材……謹希望本書的出版能讓更多美國讀者對中國文學產(chǎn)生興趣。[23]

還有一些翻譯活動也是一種同樣直接的引進行為，比如印第安納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化系2011年春、秋季兩個學期的《東亞古代文明》課程教學大綱中提供給學生課堂討論讀本《鶯鶯傳》譯文[24]，講授課程的伊若泊教授翻譯這一小說的目的，在于借助《鶯鶯傳》譯本講授“詩歌在唐代社會中的作用”，但客觀上這個過程本身就是文學系統(tǒng)形式項的引進行為。至于引進后的這些形式項在目標文學系統(tǒng)形式庫中的地位如何，即譯本在目標市場上的接受程度如何，則是另外一回事。

不難發(fā)現(xiàn)，在具體操作過程中，漢學家譯者對這些唐代小說篇目的認同和青睞，顯示出其作為中國文學和文化研究專家的眼光和品位，但當其扮演另外一種角色——譯者的時候，這種選擇和判斷會自然而然催動其站在普通讀者的立場上或者運用專業(yè)人士或權威人士的眼光去思考是否有必要將這些異質(zhì)文學系統(tǒng)中的獨特的形式項引入目標文學形式庫(即母語文學形式庫)[13]。往往這些選擇和判斷會轉(zhuǎn)化成一種動機，即將這些形式項——他們自己眼中的唐代小說中某一類代表作品——加以引進。漢學家將大量唐代小說譯入英語世界的主動翻譯行為是確鑿無疑的引進行為，目的就在于滿足預期讀者的閱讀和研究等需求，客觀上起到的作用卻是對中國文學系統(tǒng)形式庫中的相關形式項的引進和對英語文學形式庫的補益；換言之，是對自身文學系統(tǒng)形式庫的一種建構行為。

三、結(jié)語

翻譯活動的發(fā)生動機是多元的，英語世界的漢學系統(tǒng)對唐代小說文化價值的認同也是其在英語世界得到大量譯介的動因之一。從微觀層次看，體現(xiàn)的是英語世界的譯者希望將異域文學情趣傳遞給目標讀者群體的意愿；從宏觀層次看，其動機還在于文學價值認同的基礎上將其作為自身文學系統(tǒng)建構所需的形式項加以引進，以豐富和補充自身的文學系統(tǒng)。譯者系統(tǒng)對唐代小說文學價值的認同是唐代小說文學價值在英語世界得到的基本認同；英語文學系統(tǒng)在基本認同基礎上將其作為形式項加以引進則是更高層次的文學價值認同方式，它是唐代小說得到經(jīng)典化加工、成功進入英語文學系統(tǒng)核心地帶的前提和基礎，同時也是唐代小說在英語世界不斷得到翻譯的根本驅(qū)動力之一。

注 釋：

① 此英語世界對唐代小說的主動翻譯指漢學家的翻譯活動，不包括華裔學者的翻譯活動。

② 佐哈爾在多元系統(tǒng)論中提出這一術語，“意謂支配文本制作的一切規(guī)律和元素(可能是單個的元素或者整體的模式)的集成體”。

③ 梅氏認為《葉限》在西方的接受僅限于漢學界，在這個學術圈外知道和了解這個唐代故事的受眾非常少，這個說法實際上也是不客觀的，因為至少這個故事早在梅氏將其英譯之前就已經(jīng)由迪士尼公司制作成動畫片(1981)以及被華裔譯者艾琳·路易改譯成兒童讀本(1982)，受到廣泛關注和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