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藝凡/文

美國華裔女作家湯亭亭的自傳性小說《女勇士》是美國華裔文學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它展現(xiàn)了20世紀美國華裔女性所遭受的來自封建男權(quán)社會和美國主流社會的多重壓迫和剝削。本文將運用邊緣人物理論來對《女勇士》中邊緣人物的塑造，邊緣人物的形象特點和原因進行分析，探討美國早期華裔女性面臨的生存困境。

湯亭亭（1940—）是最負盛名的美國華裔女作家之一，她的代表作《女勇士》一經(jīng)出版就引起了強烈反響，并獲得了1976年美國國家圖書評論界非小說類獎，成為了華裔文學的里程碑?！霸摃元毺氐臄⑹鲆暯呛褪址?，豐富的文化形象和新奇的故事傳說震撼了整個美國文壇，豐富了美國文學的內(nèi)涵。[1]”《女勇士》的出現(xiàn)將美國的華裔文學推向了一個高峰，美國華裔女性作家的影響力得到了極大的提升，進一步奠定了她們在美國文壇的重要地位。巴拉克（Bolaki）認為湯亭亭是一位成功的文化翻譯者[2]。在20世紀新中國成立初中國父權(quán)制社會和美國主流文化白人至上理念的壓迫下，長期生活在美國社會底層的華裔女性遭受著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壓迫，作品把美國華人被歧視壓迫，貧困不安的生活現(xiàn)實與中國神話和歷史中的傳奇女性人物的英勇事跡巧妙結(jié)合，時而天馬行空，時而細膩委婉，時而悲慟哀傷。

本文運用芝加哥學派代表人物帕克和斯通奎斯特的邊緣人物理論來探析《女勇士》中邊緣人物形象的塑造，分析人物的特點、發(fā)展變化和產(chǎn)生原因，去理解洞察美籍華人在異質(zhì)文化中的真實成長經(jīng)歷、心理變化和精神訴求。邊緣人物理論誕生于20世紀初的芝加哥學派，在20世紀的30年代形成了較為成熟的形態(tài)。但是它真正成為學術(shù)界關(guān)注的焦點卻是是在20世紀50、60年代民權(quán)運動興起之時。隨后的二十年間又隱入到靜默狀態(tài)中，直到20世紀90年代，隨著大量移民涌入美國，多元文化運動掀起高峰時邊緣人理論才再次成為主流學術(shù)界開始探討的嚴肅研究課題。芝加哥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帕克在1928年發(fā)表的一篇題名為《人類的移民與邊緣人》的文章中，正式提出了“邊緣人”的概念。他把該概念界定為兩種文化對抗而產(chǎn)生的一種新的人格類型：邊緣人是夾在兩種文化邊緣的人，這兩種文化并未完全滲透和彼此融合。帕克認為邊緣人的特點是焦慮不安，適應能力不足，渴望被新文化擁抱但是又慘遭排斥的人。20世紀30年代，帕克的學生斯通奎斯特又進一步發(fā)展和完善了邊緣人理論，他指出，邊緣性的產(chǎn)生不僅僅限于移民，教育和婚姻同樣也能產(chǎn)生邊緣人。《女勇士》中充斥了大量的邊緣人物，湯亭亭通過對這些女性邊緣人物的書寫有力控訴了把她們邊緣化的種種文化和制度，促進了華裔女性意識的覺醒。邊緣人是《女勇士》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形象，通過對作品中邊緣人物形象成因和特點的分析，能夠更好的幫助讀者理解華裔女性的艱難處境和其文化身份建構(gòu)的努力。

1 無名女人

“無名女人”是《女勇士》開篇第一章，它講述了一個悲慘而又恐怖的故事。無名女人其實作者父親的親妹妹，但是在父親看來她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無名女人的丈夫婚后不久就赴美討生活了，她卻和另一個男人私通，還有了身孕。村里人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天放火燒毀了她的房子，殺死了她的家畜。無名女人最后絕望地抱著嬰兒投井，就連尸體也是后來才被人們發(fā)現(xiàn)。這讓人毛骨悚然的一幕說明了封建權(quán)威的壓迫者，即全村的老百姓，包括無名女人的親人，也正正是吃人社會的權(quán)威捍衛(wèi)者。他們用一套內(nèi)化于心的準則為每個個體套上了枷鎖，他們的話語和行為已經(jīng)鑄成了封建禮教意識形態(tài)的堅硬外殼。他們在無名女人的門上和墻上潑上家禽的血，放火燒了她的屋子。血與火，新生與死亡的對比交織的畫面觸目驚心。

在舊中國，女人婚前是父母的私有財產(chǎn)，婚姻大事也由不得自己做主，往往是聽父母之命或憑媒妁之言，婚后則變成了丈夫的私有財產(chǎn)。丈夫?qū)τ谒娜松哂薪^對的主宰權(quán)，她必須要順從和依賴自己的丈夫，細心操持家里的一切，哪怕自己的丈夫?qū)せ▎柫?，或是一言不合就惡語相向，拳打腳踢，否則就會被冠以“不守婦道”的惡名。無名女人和丈夫成婚之后丈夫就去了美國，這場婚姻帶給她的，除了一張臨時拍攝的黑白照片，就是無盡的孤獨與等待。這個男人可能會因為責任感而歸來，也可能在海外又找一個老婆，另起家室，至于無名女人是否幸福，無人在意，周圍人只在意她是否恪守自己的本分。在這場悲劇中，無名女人的親人和村民們至始至終都沒有給她任何辯解的機會和權(quán)力，這加深了她的沉默，也促進了群體的瘋狂。“沉默實際上是權(quán)力運作的結(jié)果，更是一種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體現(xiàn)……[3]”她甚至在整個家族不配擁有姓名，她冷漠的至親不關(guān)心她所遭遇的痛苦，只在乎她的行為給家族的榮譽帶來的影響，從這個層面上來說，她又何嘗不是被自己的親人殺死的呢？

2 月蘭

小說第四章《西宮門外》和第五章《羌笛野曲》描述了“我”的姨媽月蘭的悲慘遭遇。月蘭按照父母的旨意嫁給了她的丈夫，但婚后不久，他就遠赴美國。月蘭的丈夫在美國站穩(wěn)了腳跟，甚至還過上了富裕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但是作為成功人士的他卻隱瞞了自己的婚姻經(jīng)歷，在美國重新找了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做老婆。被重婚的美國丈夫拋棄了整整30年的時間里，月蘭滿足于丈夫每月給她的匯款和有仆人伺候，穿金帶銀的生活。在封建父權(quán)制為基礎的社會權(quán)利等級體系下，男尊女卑，女人必須遵從舊式的社會道德，在精神上完全依附自己的丈夫。月蘭自身已經(jīng)內(nèi)化了男權(quán)社會的的種種不合理，所以當“我”的母親鼓勵她去美國質(zhì)問丈夫，要回身份地位的時候，她卻猶豫不決，害怕不已，絲毫沒有捍衛(wèi)自己權(quán)力的意識。

母親認為姨夫只給錢讓姨媽守活寡的做法卑鄙可恥，但姨媽卻沒有勇氣以平等的姿態(tài)去討伐姨父，因為她沒有自我，跟自己的丈夫決裂就意味著她連所謂“妻子”的名分都保不住，將淪為毫無社會地位的女人。直到很多年后，月蘭的姐姐勇蘭掙夠了機票的費用，并百般鼓勵月蘭來美國尋夫，月蘭才敢來美國。逆來順受、唯唯諾諾的月蘭遇到正在美國發(fā)展得順風順水的強勢丈夫時，結(jié)果可想而知。月蘭的丈夫認出她后說到“你來這里是個錯誤，你適應不了。在這里生活需要人堅強，你不行。我已經(jīng)有了全新的生活。[4]”面對丈夫的拋棄，月蘭的精神支柱倒塌了，她無法承受這種摧殘，所以漸漸神志不清，最后被送到精神病院。在傳統(tǒng)文化中，西宮是后宮嬪妃們的住所，而東宮則是皇太子和太后的住所，地位遠高于西宮。很久以前，在宮斗中國失敗的娘娘會被送到遙遠北方的冷宮。姨父的新老婆是東宮娘娘，而加利福尼亞北部的瘋?cè)嗽鹤罱K卻成為了姨媽的冷宮。姨媽是典型的中國舊式婦女，她沒有獨立完整的人格，沒有自我意識，堅信男人具有無上的權(quán)威，自己只能是丈夫的附庸。作為封建禮教的犧牲品，不僅在美國尋夫失敗，而且還淹沒在一個思想文化、行為習慣和語言完全陌生的國度里，她無法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讓人窒息的孤獨感和異化感與日俱增，悲觀與幻滅交織纏繞，自然會衍生出一個痛苦、病態(tài)的自我，所以注定只能在異國他鄉(xiāng)日漸凋零。

3 “我”

飽受舊社會壓迫的無名女人和姨媽的遭遇給“我”年幼的心靈帶來了陰影，但是作為第一代華裔的子女，“我”卻發(fā)現(xiàn)即使是在表面看似充滿陽光和光鮮亮麗的美國，華裔移民也不過是被壓迫和羞辱的二等公民罷了。身處在美國強勢白人文化的壓迫下，華裔群體整體已經(jīng)形成了在壓抑和迫害中保持沉默的習慣?！坝捎阱e位，一個十分活躍的自我意識可能遭到侵蝕，導致淺析，奴役，放逐或自愿離開本土……或者有可能遭到文化詆毀，或者收到自以為優(yōu)越的種族或文化模式對本土人格和文化有意無意的壓迫。[5]”在異質(zhì)強勢文化的折磨下，華裔群體的文化身份被無情剝奪，安全感缺失，壓抑感和自卑感像鬼魂一樣纏繞著他們，所以“我”的母親說我們就像鬼一樣是沒有記憶的。母親在中國是受人尊敬的醫(yī)生，來到美國后就只能從事白人眼中卑賤的洗碗工?！拔摇弊鳛榈诙泼褚矡o法躲開美國種族偏見和強勢文化射來的明槍暗箭，在幼兒園的三年里因為不會說英語被老師無情忽視，工作時被老板冠以“黃黑鬼”的蔑稱，也曾因為自己的華裔身份而被白人開除，自尊心一直在遭受著極大的傷害，以致于終身都在嘗試在夾縫中構(gòu)建自己的文化身份，奪回屬于自己的話語權(quán)。天真爛漫的兒童，本應是被呵護被關(guān)懷的對象，但是他們卻因為自己的少數(shù)族裔身份被這個冷漠的國家排斥，他們的陽光，熱情和創(chuàng)造力被無情地澆滅，換來之持續(xù)一生的精神創(chuàng)傷。“我”想抗爭的不只是那幾個愚蠢的種族主義分子，也不只是行為卑劣的黑心老板，而是這個冰冷的，粗暴的白人至上的社會。為了找到真實的自我，“我”把目光投向了神秘遙遠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嘗試通過話語，在歷史和現(xiàn)實的整合中來構(gòu)建起自己新的文化身份。“由花木蘭報仇的天真幻想到現(xiàn)實中激烈的反抗，最后期待著在打破沉默的歌聲中達到某種和諧。[6]”“我”在對白人主流文化進行了質(zhì)疑和解構(gòu)的過程中，通過自己的不斷探尋建立起了自己新的文化的“根”。

4 結(jié)語

湯亭亭的特殊身份和特殊經(jīng)歷給她提供了創(chuàng)作的素材。作為邊緣階層的華裔美國知識女性成為勇敢的“文字斗士”，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確立自己的身份，湯亭亭在白人世界發(fā)出了聲音，表達了斯皮瓦克的“允許邊緣群體說話的政治要求”[7]。她通過邊緣人物的描寫來揭露傳統(tǒng)中國女性和美國早期華人女性面臨的生存困境，是對男權(quán)社會和白人特權(quán)的有利反抗，體現(xiàn)著華裔女性對于自我身份和價值的追求，她的作品對于促進美國社會公平正義和華裔女性覺醒具有重要的意義。■

引用

[1] 程愛民.論美國華裔文學的發(fā)展階段和主題內(nèi)容[J].外國語(上海外國語大學學報),2003(6):46-54.

[2] Bolaki, S.“It Translated well”: The Promise and the Perils of Translation in Maxine Hong Kingston’s The Woman Warrior[J]. Melus,2009(4):39-60.

[3] 陳志杰,常煥輝.論沉默在文學作品中的作用和功能——以《紫色》為例[J].江西社會科學,2004(11):79-81.

[4] [美]湯亭亭.女勇士[M].王愛燕,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

[5] 王光林.認同,錯位與超越——兼論華裔美國文學的發(fā)展[J].英美文學研究論叢,2002(00):166-186.

[6] 湯榮.《女勇士》——雙重邊緣下女性的自我屬性建構(gòu)[J].華東交通大學學報,2007(6):94-96.

[7] 張喜華.論湯亭亭的文化身份建構(gòu)策略[J].社會科學,2013(5):164-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