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灣,一個因詩得名的小村莊,白天和夜晚都很寧靜,除了紛沓而來到海子故居參觀的人潮。村子入口處的池塘,是查灣人漿洗衣裳散聊家常的地方,少年的海子喜歡穿白襯衫,估計也在這里洗過衣服。而那時下田插秧的海子,下工時一定會躺在溫柔的水波里,眺望遠方,而現(xiàn)在,“詩人,你無力償還/麥地和光芒的情義”。
隨著海子文化園的建設運營,查灣也在不斷變化,成了遠近知名的文化名村,海子雕像、海子書館、海子詩歌廣場、海子紀念館都隨之建設完成。海子太陽墓圍起了詩歌墻,只是“山坡上伏著安靜的兒子,就像山腰安靜的水,流著天空”。仿佛一切都是選擇好的,包括海子埋身的地方,典型的丘陵地帶地貌,矮矮的山坡,就像母親坐在門前的矮凳,墓地前的山腰處三處池塘,稍遠點兒的池塘,蘆葦和荷花點綴水面,像守護兒子的母親。墓地沒有面朝大海,真正面朝的是家鄉(xiāng)的屋頂下,他詩歌里唯一的主人——母親。
2014至2016年間,我寄居懷寧,開了一家美羅城超市,在老縣城中心地帶叫金三角的地方,老汽車站就在那里,海子當初到北大報到,父親估計就是從這里將他送到合肥車站,然后轉道北京的。報到第一天,海子的行李就丟了,這是后來他寫信回家告訴父母的。這里的幾條馬路分別通往合肥、桐城、安慶和幾個相鄰的鄉(xiāng)鎮(zhèn),超市距離查灣村兩三公里,短短幾分鐘的車程,仿佛就是通往海子的詩歌之路。懷寧生活了一批詩人,2005年,甄文、路順、黃涌等人成立廢址詩社,編輯過一期《廢址》詩刊。2015年,甄文、孫大順等人提議重新復活廢址,后來大家建議不如成立海子詩社。有一天,海子胞弟查曙明從北京回來,在一個土菜館,觥籌交錯間,海子詩社便成立了。至今我還保留著一張照片,十二個人分別是海子胞弟查曙明、海子堂妹查平生、孫大順、甄文、何誠斌、路順、何黑虎、余天敏、李結華、陳唯憶、汪江峰和我。詩人蘭波說,詩人憑徽章相認,在懷寧,詩人的徽章就是海子,海子漸漸復活成我們十二個人心中的詩歌火苗。
海子詩社陸續(xù)集結了一群人,海子家屬也給予了極大支持,懷寧縣一批詩歌朗誦愛好者也加入了,其中有給縣里導演晚會的時小柳、都飛飛夫婦,縣電視臺播音員路春蘭、國土局的程燕、公安局的朱麗,還有何平、張麗梅、黃鳳華、汪春紅、丁雯雯、楊倩、陳欣欣等很多老師??h圖書館館長劉毅也是懷著對海子的熱愛,積極參與,每次活動都提供場地和資金。詩社陸續(xù)開展了很多活動,后來很多懷寧籍的詩人都參與進來了,如黃挺松、柏羊、那勺、夢玢、查貴琴、程鳳蘭、何宏彥、天峰清茶等人。我們經(jīng)常相約去海子家,幫家里干干活,和老人談談心,當時海子大弟查曙明在北京做生意,三弟查訓成在當?shù)貏展ぃ〉懿樗淳谖靼沧錾?。我們也去過懷寧很多地方,三鴨寺湖、石鏡、倪沖水庫、月山、清河,仿佛我們成了海子的眼睛和耳朵,帶著永生的海子,去感受家鄉(xiāng)的新變化。有些地方我相信,海子生前都沒有來得及去看看。
很多有趣的經(jīng)歷不勝枚舉,我想談談和海子母親的交往,2016年期間的一些事情記憶得比較清楚。海子母親就住在查灣翻修后的海子故居,在那里種菜、洗衣、燒飯,真應了海子那首詩《重建家園》,“雙手勞動,慰藉心靈”。她凌晨四點多起床,沒有人打擾她,她讀海子的詩,就像是做早課,每天必需的修行一般。當時就八十二歲高齡的老人,能完整地背誦海子一百多首詩,枕側隨時放著海子詩集,在她心里,兒子其實始終沒有離開過。微弱的燈光下,母親獨坐,粗糙的雙手撫過一行一行海子的詩,就像溫柔的風拂過,像母親對兒子臨行時的一種不舍。
海子母親不但識字,還會唱黃梅戲。海子沒出生前,海子父母在皖南祁門縣茶場工作,后來海子奶奶要求他們回家。海子母親回家待了一段時間,然后自己一個人又去了祁門,到另外一個廠工作,廠長叫她種菜,她一個人種三畝地的菜,后來由于身上長瘡,廠長照顧她,叫她做食堂保管員。她愛好唱黃梅戲,在茶場比賽就獲得過第一名,在祁門縣文藝匯演還獲得過第二名。特別巧的是,祁門縣有個文友凌亮也知道海子母親在祁門的工作經(jīng)歷,我們倆還幫忙聯(lián)系,讓當初茶場的老姐妹和海子母親通過一個電話。
一直都有全國各地的文學愛好者去看望海子,2006年廢址詩社曾組織紀念詩人海子逝世十七周年的活動,當時來了五十余人。2009年海子離世二十周年,懷寧縣政府和新安晚報共同舉辦了紀念活動。海子生前的好友、著名詩人西川也特意來到現(xiàn)場吊唁海子。民間的祭奠者更是多不勝數(shù),有些大學生文學社團每年都去,這成了3月26日固定的活動,海子母親說有個人曾將五十瓶二鍋頭放到海子墓地。我也親身感受過,有一天有個女孩到超市購物,結賬后問郵局怎么走,她想寄本書,一看她掏出詩人西渡主編的《海子詩典藏》,就感到熟悉和親切。簡單交流后得知,女孩是外地人,暫住安慶,喜歡海子的詩,特意從安慶到海子故居。昨天她是一個人來的,她想第二天看看海子墓地的晨曦。海子母親也特別熱情,就叫她在海子三弟家暫住一晚,我想,她看到的晨曦肯定是最美的,因為帶著海子火紅的詩。
海子母親和我說過很多海子以前的事情,海子小時候是個孩子王,村里孩子都喜歡跟他玩,但是海子從來不惹事。海子在高河中學讀書期間,暑假不僅要做家務,還要插秧割稻,由于要算工分,清早就要下田。海子插秧特別齊整,跟一條直線一樣。大一暑假回來,海子看見母親在插秧,他下去插了一篩就不行了,母親趕緊叫他回家休息。海子剛參加工作,第一次領取工資是兩個月一起發(fā)的,他寄了六十元回家,匯款單是寄到大隊部的。1986年過年,家里想買一臺黑白電視機,但是沒錢,正好趕上海子收到一筆稿費,就花了三百多元去高河買了電視機。海子上大學后,只有第一個暑假回了家,其他都未回。但他每年春節(jié)都回家,1989年是最后一年。每次回北京,都是母親將他送到高河中學對面的嶺頭,有一個小小的上坡。但那次海子跟母親說,不要送了,你回去,海子頭都沒回就走了,這讓海子母親到現(xiàn)在都很傷心。也就是那一次,她覺得心里不安,后來果然出事了。
海子小時候,有兩次走丟的經(jīng)歷,第一次是父親帶海子到安慶去,海子要去看長江,結果走丟了?!督o安慶》那首詩應該就是根據(jù)那時的經(jīng)歷寫的:“五歲的黎明/五歲的馬/你面朝江水/坐下。/四處漂泊/向不諳世事的少女/向安慶城中心神不定的姨妹/打聽你。談論你/可能是妹妹/也可能是姐姐/可能是姻緣/也可能是友情。”詩歌里的姨妹就是海子在安慶的親戚。海子父親是個裁縫,有一次到較遠的一戶人家做衣裳,海子要跟著去,父親不讓,海子怕父親,就悄悄跟著,后來跟丟了,海子父親在外住了一晚,母親還以為海子跟著父親一起走了。幸好海子知道父親的名字,正好問到一戶人家,是查家宗族的姑娘嫁到那個村子的,晚上在那戶人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人家把他送回來了。
海子去世后,他曾經(jīng)留下詩篇和足跡的地方,當?shù)囟己苤匾?,?jīng)常舉辦海子紀念活動,特別是秦皇島和德令哈。2016年7月,海子母親不顧家人反對,千里迢迢到青海省德令哈,執(zhí)意要去參加海子詩歌節(jié),不僅僅是要看海子途經(jīng)的小城德令哈,更為關鍵的是,“我要去感謝人家,人家為海子做了那么多,再不去,我就連說聲謝謝的機會都沒有了”。小城德令哈,到處都彌漫著海子詩歌的氣息,仿佛一個客居他鄉(xiāng)的人,在小城安居了,又仿佛他永遠都不會回來。海子母親在詩歌節(jié)活動朗誦了海子的詩《日記》“姐姐,今晚我在德令哈”,整個德令哈乃至青海的電視臺那幾日都響起了這句充滿家鄉(xiāng)的懷寧話,很多人都不理解她為什么會讀詩,只有她自己知道,兒子在遠方召喚,是兒子囑托她讀完這首詩的。離開德令哈的時候,老人不舍地看著這遠方的小城,仿佛是舍不得和海子告別。
9月10日我在海子墓地,和詩人甄文、孫大順、路順、黑虎等人一起,陪同海子母親打掃墓地,二十七年來,三次修墓、每年除草護墳,都是兩位老人親力親為。在海子墓地,她跟我們念到了那首詩《云》:“母親/老了,垂下白發(fā)/母親你去休息吧?!弊x詩時,我看到經(jīng)歷滄桑的她淚如雨下,我趕忙勸慰她,她說,其實他現(xiàn)在應該欣慰,這么多人喜歡海子,海子在九泉之下,也安息了?;貋砗笪覍懴乱皇自姡骸耙估铮曳磸拖肫鹦∧_女人/踩著浮土在塌陷。她背后的村莊/在塌陷?!钡撬莸纳眢w里卻有著一顆慈母的心。那年冬天,海子父親因為氣喘,再也爬不動那個牽掛的小山坡了,到了冬至,我們一群詩人冒雨全面清理了一次海子墓,穿著雨衣,我站在海子墓上,能感覺到淅淅瀝瀝的雨絲像是貫通了我和海子的某種神秘聯(lián)系,那可能是詩的血脈一直在流淌。
9月20日下午我去海子家,海子父母都在廚房,海子父親在喝排骨湯,骨頭丟在地上,有條黃狗就蹲在他腳邊。其實上午,在懷寧人民醫(yī)院工作的詩人陳鳳蘭跟我說海子父親上午去診斷的結果是癌癥。其實確診后海子父親就知道了結果,我們去故居的時候,海子父親心情很好,他說,這么大年紀了想得開,反正都有那么一天。海子母親跟我說,他比較樂觀,還好小兒子房子今年快建好了,不然就遺憾了。海子母親挑選了剛摘下的毛豆,把最飽滿的給我們帶走。她告訴我,一度,你上次幫我用薄膜蓋的蘿卜出苗了。我問她,蘿卜隔壁的紅薯地是不是你的,我來幫你挖紅薯,她說沒有種,腰不行,我問要不要買點兒膏藥,她說膏藥家里很多。
國慶節(jié)晚上九點多,我看見海子堂妹查平生微信轉發(fā)了海子三弟查訓成的微信,當天是海子母親八十二歲的生日,我趕緊聯(lián)系查曙明發(fā)了條祝福信息,查曙明發(fā)了他們一家人晚上吃飯的照片,然后接連發(fā)了幾條消息:“母親今天很高興,聊起我們詩社,特別提到了你”“今晚同父母、兄弟聊起我們詩社,他們全部贊揚你。另5號,三弟同母親出席我們活動”。我看了信息趕緊上街,找了幾個蛋糕房都關門了,后來聯(lián)系一家熟人的蛋糕店趕緊現(xiàn)做了一個。騎車到查灣,一路黑漆漆的路燈都沒有,到海子故居門口已經(jīng)晚上十點了,海子父母已經(jīng)睡了,海子書房里海子的侄女琪琪還沒有關燈,琪琪開門時,海子母親也醒了,也起來開門,說很感謝。我說,奶奶年年如今日,長命百歲。然后騎車子回到了高河,到了高河中學電瓶車沒電了,一路推回了寓所。
10月5日,懷寧海子詩社舉辦首屆金秋詩會,上午我和詩人路順、孫大順、夢玢先到海子故居掛橫幅,跟海子母親聊天,她還剩下一個中秋節(jié)的大月餅,分給我們吃了,見我沒吃早飯,還非要塞給我一個蘋果。她聽說北京也請了嘉賓,就問,張清華教授來了嗎?譚五昌教授來了嗎?說有一次到秦皇島,張清華教授還安排她住過一個大房間,住一晚上要一千六百元,老人是善良的,誰對她好,都記在心里了。下午三點,詩人陳鳳蘭開車接她到縣圖書館報告廳,進場后看見席卡上的名字是操彩竹,她小心地問我,剛才在簽名本上簽了操彩菊,有沒有關系?老人坐在嘉賓席,被歲月榨干的身子塌陷在椅子上,我想起老人跟我說的一句話:人家都說我駝背,是因為年紀大了,其實是因為干活,我六十歲時,還在池塘拉打豬草喂豬。當她捧著油墨飄香的《海子詩刊》閱讀時,我仿佛看到,那穿透紙張的心靈,正在和另一個偉大的心靈對話,只有通過閱讀,她才能讀懂兒子。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愛,不在乎偉大或者平凡,不在乎富有或者貧窮,不在乎健康還是疾病,只在乎他時刻守在身邊。電視劇《人世間》告訴我們:孩子若是出類拔萃,那就展翅高飛,若是平凡之輩,那就承歡膝下。若是可以選擇,她肯定不要天才詩人海子,她只想要承歡膝下的兒子查海生。我們都是崇拜和癡迷海子的過客,只有海子母親,才是唯一一輩子用生命,點心燈為海子守護的人。
更多時候,我一個人到海子故居,到查灣到處走走,海子母親有什么事情也常打電話給我,我經(jīng)常在故居吃飯,我就坐在灶膛前燒火,海子母親做飯,其樂融融,海子母親燒的山芋粉圓子、粉蒸肉味道都很好。海子父親坐在門外板凳上,他是個比較嚴厲的人,難怪幾個孩子自小都怕他。我每次去都想辦法逗他。我說你最大的成就就是保護了海子的生前資料、七八次修葺海子故居、三次修葺海子墓、對子女家教嚴格,逗得老父親很高興,海子母親直夸我聰明。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關于海子母親的文章,在報紙上發(fā)表了,查曙明還讀給她聽了,后來見面時她叫我要把那個報紙找給她保存.說寫得很好。2017年1月春節(jié)前有一天,我居然在超市遇到了海子母親,她穿著大紅的襖子,很喜慶,背著一個小挎包,說特意到超市來照顧我生意。
2017年春節(jié)后我離開懷寧回到黃山,很多人都沒來得及辭行。3月25日,海子忌日前夕,我在黃山接到海子母親的電話,說很想念我,當時,詩人甄文和程鳳蘭在海子故居陪伴她。再后來,聽說海子父親去世,海子文化園也修建好了,海子詩社改成了海子詩歌研究會。2020年我去過一次海子故居,那是“海子杯”詩歌征文,我獲得二等獎去領獎,全國各地去了近百位詩人,人群里,海子母親一下子就認出了我,緊緊攥著我的手。
這么多年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查灣是我詩歌精神的重塑之地,海子像一把無形的火把,照亮了我的詩歌之路。2020年,當我參加青春詩會,走在福建霞浦的海邊,我就想起了查灣的海子和海子母親。2021年,我開始在上海得丘園從事寫作,也是冥冥中受到這種力量的指引和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