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清(江蘇)
姜大根的妻子早年去世了,五年前他被兒子姜光明接到城里一起住。
兒子和兒媳對姜大根非常孝順??墒牵麤]有住滿十來天,就愁眉苦臉對兒子說,晚上睡不著。姜光明笑笑安慰他不要急,慢慢就習(xí)慣了。又過了幾天,姜大根又對兒子說:“還是睡不著,路也走不動?!?/p>
兒媳擔(dān)心公公,催姜光明:“怕是爹失眠了,快陪去醫(yī)院看看!”
姜光明陪父親來到醫(yī)院,醫(yī)生開了些藥,姜大根吃完藥非但沒效果,反而恍恍惚惚越?jīng)]有精神了。
兒子和兒媳都急了。姜光明又要陪姜大根去醫(yī)院。姜大根死活不肯去,說他琢磨了個辦法,先試試看,實在不行,再去醫(yī)院。
琢磨出了個什么辦法呢?姜大根沒有告訴他們。當(dāng)天晚上,他關(guān)上房門,來到衛(wèi)生間,把一只塑料盆放到水龍頭下面,擰開點開關(guān),水一滴一滴滴到水盆里,發(fā)出“篤篤篤”的聲音。水滴滿后溢出來淌進(jìn)地漏,又發(fā)出汩汩的流水聲。他躺到床上,耳邊傳來的流水聲不大不小,時有時無,瞬間讓他精神放松,不一會就呼呼入睡了。
原來,姜大根老家住小山村,老屋后面有口四季都不枯涸的泉眼。泉水滴到石頭上,日夜發(fā)出“篤篤篤”的聲音。只要睡到床上,不管白天怎么累,也不管心里裝著多少事,聽著窗外泉水流動和滴到石頭上的聲音,他就能安然入睡。他現(xiàn)在的人造泉水,就是仿照那口泉眼的,效果還不錯,失眠消失,臉色好看了,精神也恢復(fù)了。
兒子和兒媳就問他,用什么辦治的?他搖搖頭。過了段日子,一家人吃晚飯,姜光明對姜大根說:“爹,這個月水量突然多出一倍,不知漏到哪里去了。我喊了個查水師傅明天來,你陪他找找哪里漏水堵一堵?!?/p>
姜大根一聽,心噗的一跳,哪里漏水是查不出的。他知道這樣下去,夜夜放水,一年要浪費多少水???可不放水,他又睡不著,所以他不能再把人造泉水的事瞞下去,告訴了兒子和兒媳。
兒子和兒媳聽了哭笑不得。姜大根喪氣地說:“沒法子,城里的福享不下去了,讓我回鄉(xiāng)下去吧?!?/p>
姜光明想到父親為他吃了大半生的苦,當(dāng)然不答應(yīng)讓他回小山村。
姜大根說:“這日子一天天住下去,水白白流,都是錢,你們還有房貸,我實在心痛得住不下去!”
在姜大根的再三堅持下,兒子和兒媳只好答應(yīng)他回老家去。
姜大根回到小山村后,種種山地,放放羊,生活恢復(fù)到原來狀態(tài)。不過村里人在他背后紛紛議論,說他大半生心血都花在兒子身上,住了個把月又被趕回來,唉,養(yǎng)了個不孝子孫。這話傳進(jìn)姜大根耳朵,聽了火冒三丈。有回看見不少人聚在村中大槐樹下乘涼說閑話,他趕緊跑過去,先故意咳嗽一聲,接著拉長聲調(diào)說:“你們又在背后說我兒子兒媳壞話,不了解情況不要亂說哦?!?/p>
大家見姜大根主動提出這事來,就趁機(jī)問了個究竟。姜大根一五一十告訴了他們。
嘿,聽不到老屋后面泉水聲音就睡不著?大家都覺得是編故事!
姜大根急得臉紅脖子粗,一拍胸說:“我姜大根活到70了,什么時候騙過你們?。俊?/p>
村里人知道姜大根是個極愛面子的人,越是兒子兒媳對他不孝,他越是要編出個理由來,只好說:“信信,不是你兒子兒媳不孝,是沒有福氣住城里!”
就在姜大根十分尷尬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喊:“哪位是姜大根?有快遞。”
姜大根抬起頭,一看是個騎自行車的人,車屁股掛著個大包。山村有不少年輕人在外面打工,鄉(xiāng)里也通快遞了。姜大根感到奇怪,他怎么會有快遞呢?一想心就揪了起來,那天他跑得急,替換衣服忘記帶回來,一定是兒子寄來了。他回答他就是姜大根,接過了快遞,正要趕快離開,快遞員對他說:“收快遞要驗收的,拆開看看。”
當(dāng)著這么多人拆快遞,萬一是兒子寄回的舊衣服,村里人會怎么看?
村里人見他磨磨蹭蹭不肯拆,都喊:“大根,拆,看看寄來什么好東西孝敬你了?”
快遞員也急,催他:“老伯,快點拆,我還要送下一家呢?!?/p>
姜大根一咬牙,硬著頭皮拆開快遞,一看瞪大了眼睛,寄來的不是他忘記帶回的舊衣服,而是一套新買的衣服,還有一雙時下流行的老年鞋。他長長吁出口氣,理直氣壯朝村里人喊:“看到了嗎,他們對我孝還是不孝?”
從此,村里人發(fā)現(xiàn)過個把月就有快遞送姜大根,有吃的穿的,還有補(bǔ)品,讓他一張老臉跑到哪里,總是瞇瞇笑的滿足。村里人才信了,姜大根回村,不是兒子和兒媳不孝,而是聽不到老屋后的泉水聲。
不但如此,姜大根的兒子兒媳,還利用長假回來看他,每次都拎著花花綠綠的大包小包。這下,村里人不但信了,更是羨慕他的福氣:兒子兒媳孝順,他自由自在,放放羊,種種山地,高興了還要哼幾句,都說他是村里最有福氣的老人……
這快樂日子過了四五年,姜大根突然感到胸口悶憋,渾身無力,有天一早起來,吐了口血,就到鄉(xiāng)里醫(yī)院看看。一番檢查下來,醫(yī)生說叫家屬來,立刻住院手術(shù)。他問犯了啥病,醫(yī)生告訴他,肺上長了疙瘩,也就是肺癌。他驚出身冷汗,緊張地問:“動動要多少鈔票?”
醫(yī)生告訴他:“起碼二十來萬吧!”
姜大根嚇了一跳,又問:“不動能活多少日子?”
醫(yī)生沒有瞞他:“你已經(jīng)晚期,不動至多活兩三個月,所以必須立刻動?!?/p>
姜大根又問:“動了能活多少日子?”
醫(yī)生老實告訴他:不能打包票,反正動比不動要多活些日子。
姜大根拍拍屁股站起來就跑,醫(yī)生追上去喊:“別跑,你要命還是舍不得錢???”
姜大根雙腿發(fā)軟,跑了半天回到家,坐了會才有了些力氣,把二十多只羊趕到山坡,讓它們自由吃草。他躺在草地上,臉上蓋頂破草帽,想起村里姜阿虎也是肺癌,去城里治,丟了十幾萬,到家半個月就去了。他思量了半天,最后決定不治了。再說,兒子還在月月付房貸,鈔票哪里來?不是還能活兩三個月嗎,余下的日子就開開心心過。他想開了,一骨碌爬起來,接下來日子還是放羊,還是下山地,直到撐不住的時候,他才打電話把兒子叫回來。姜光明回到家,姜大根已經(jīng)起不了床。
姜光明哭了個天昏地暗,責(zé)怪父親為什么不早告訴他,不管活多久,也不管花多少錢,做兒子怎么會撒手不管?姜大根喘著氣說:“為啥要白花那么多錢呢?現(xiàn)在這樣不是很好?不麻煩你們,就陪最后幾天!”
姜光明又責(zé)怪父親:為什么要回來住呢?寧愿讓他天天放水,水值幾個錢……
姜大根笑了,笑出了眼淚,說:“兒子,村里人都說,你和媳婦都孝敬我,我是村里最有福氣的老人。我想想是呀,一個人過得自在,去得又快,爹沒有受罪,前世修來的,要為我高興啊!”
姜大根說罷,抖著干枯的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大疊鈔票,交代姜光明:這是他今年放羊的一萬元鈔票,他去后,把村里人都喊來喝一口……
姜光明又哭了。父親回到老家后,每回趁自己和兒媳回來看他,都要把放羊的鈔票塞給他們還房貸。
姜光明按父親的交代,把后事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村里人都由衷夸他是孝子。
姜大根出殯那天,兒媳跪在公公面前哭得很傷心,村里人又夸,世上為公公去世哭得這么傷心的媳婦,難得見到……
姜大根的人生結(jié)局很完美,最后還為兒子兒媳爭回一番風(fēng)光,真正成了村里最有福氣的老人。
其實呢,姜大根還有一個秘密,到死也沒有告訴兒子,更沒有告訴兒媳:那是他上城第一天,高高興興推開門,看到兒媳笑吟吟擋在門口,朝他舉著雙拖鞋,他的心一下涼到腳底板。想了幾個晚上,他想通了,為了不讓兒子和兒媳難堪,就弄出個人造泉水來,不露一點破綻回到了老家,反倒快快樂樂活了四五年……如果留在城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