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奕君
時隔多年,我還能清晰記起那個小院。眼前晃動著姥姥的身影,陽光灑在她身上,還拖出一條影子,一會兒縮短,一會兒拉長,圍著她轉(zhuǎn)。
姥姥的周身都透著慈愛。她一看見我進院,就放下手里的菜啊盆啊,笑著招呼:“君來啦。”她的笑,從深深的皺紋里綻開來。那慈愛,如同一根透明的絲線,每到寒假和暑假,都把我牽引到她的身邊。
那個小小院子,是姥姥一輩子的舞臺。早上,全家人吃過姥姥做的早飯后,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姥姥把最后一摞碗收進櫥柜,擦擦手,走出屋子。陽光迎著她的臉,知道這時候的姥姥要唱獨角戲了,就用影子陪伴她。有我在,姥姥就多了個影子。我總是寸步不離,我的影子一會兒爬上她的后背,一會兒撲向她的頭頂。姥姥笑嘻嘻的,好像很樂意有這么一個糾纏。
姥姥坐在陰涼地兒,像變戲法兒似的,從笸籮里一樣樣兒拿出衣服、布頭,一邊讓我?guī)退┽?,一邊夸我眼神好。然后說:“我是老了,干啥也不行了?!崩牙颜f話慢條斯理,好像一輩子都沒著過急似的。我說:“您不老,昨兒您還說能上樹摘棗呢!”姥姥笑出了眼淚。
簡短的對話之后,就沒什么話了。我發(fā)現(xiàn),我來姥姥家,原本也不是為了說話,我只是想看看她,陪陪她,或者說,是想讓她用周身的慈愛,暖暖我的心。從小,父親就對我特別嚴厲,他的目光總是冷的。他看我一眼,我心里就怕怕的,我總想逃,逃到那個有陽光的小院兒去,撲到姥姥溫暖的懷抱里去……
午后,姥姥盤腿兒坐在炕沿上,這是她忙里偷閑時的習慣坐姿。她看我抱著一盆煮雞蛋,一個一個剝著吃,臉上又綻開了一如既往的慈祥。
陽光斜斜地射進來,將姥姥的面龐映照得明亮而紅潤,像打了一層淺淺的光粉。姥姥一輩子都沒化過妝,沒穿過漂亮衣服,也從沒出過遠門。姥姥就像一棵樹,風無意中把她吹進了這個院子,她就在這兒踏踏實實地扎根、生長,好多年過去,她都不會挪動地方,從枝繁葉茂,到枝枯葉落,一直平靜、坦然。
我長大了,慢慢淡出了姥姥的視線,有時想念一下她老人家,卻不常去看她。
多年后的一天,我正抱著三個月的女兒,沉浸于飄著奶香味的溫馨快樂中,突然聽到姥姥病重的消息,我放下一切,就往醫(yī)院趕。
姥姥蓋在雪白的被單下面,像一張薄薄的紙片。陽光照進來,很亮,又很輕。姥姥周身都不再有那種可供依賴的溫暖踏實,也沒有了影子,只有胳膊上的管子,各種的儀器。那一片明晃晃的白,刺著我的眼睛,也刺著我的心。姥姥用目光追隨著我,從門口,到床前。她伸出手,抖抖的,沒有力氣。她說:“別想姥姥啊?!蹦鞘撬艚o我的最后一句話。
那個小院,依然有陽光,卻沒有了姥姥的影子。我想,她是融進了另一片陽光里,一片屬于她自己的陽光。希望那個世界溫暖安逸,有她離不開的爐臺,和那只盛滿針線的小笸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