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若兮

舊信

有人給你寫信：把你的女兒給我

我來接管他，做她的將軍，單于，可汗

我來護(hù)衛(wèi)她，做她的外公，哥哥……做她的

——爸爸

多年前的那個(gè)黃昏，你握著這封信，背影凝重

從不吸煙的你，點(diǎn)燃一支煙，煙蒂閃爍

我躲在窗簾背后，忐忑，喜悅，心撞如鹿

天亮了，你給我車票，身份證，衣裳，錢幣

讓我?guī)ё哌@個(gè)家所有首飾。不容我拒絕，你說

若是日后艱難，就把它們賣掉

換取白米、茶葉、衣裳、毛筆、書籍

你說，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你說

人的一生其實(shí)是空的……

最后你給我一把鑰匙：“這是你最后的地址

若是心死，就回來”

“就舍棄一切回來！財(cái)富，權(quán)位，統(tǒng)統(tǒng)扔掉

舍棄一切！包括榮耀和恥辱，包括記憶，包

括傷疤

舍棄一切！包括愛情，包括……和你血肉相

連的孩子”

多年后，想起那封舊信，忽然驚覺

那夜父親的房間燈光徹夜明亮，清晨煙蒂堆

積如山

遲來的淚水在這一刻決堤，奔涌而出

滴落在懷里熟睡的孩子臉上

圍爐

我們終將失去此生，如窗外的雪

此時(shí)浩蕩，但終將消融

了無痕跡

端起酒杯時(shí)，與你對飲的是雪之銀獅，此刻

只有他和你，獨(dú)享這世間最完整的孤獨(dú)

是要一飲而盡的！此時(shí)窗外雪羽潔白

而屋內(nèi)，爐火紅烈，白灼，邊緣堆積蒼黃的灰燼

微醺中試問：我與此生是初遇還是永訣

雪獅摔碎酒樽，蕭然離去

光陰頃刻間遙遠(yuǎn)得恍如隔世，而突然濃烈的血

讓你混淆了今生

探戈

我早已盛裝。站在鮮花簇?fù)淼?/p>

拱廊之下，等你邀約

等你走下高懸如云的臺階

伸出紳士的手臂，挽我婀娜如煙的腰肢

步入舞池

而我明白我一直在等。用童年的

懵懂少女的青澀老婦的疲憊和卓絕

還包括我出生之前和死亡之后的那些光陰

它們都參與了我生命的建構(gòu)

我盛裝，帶著生命本身及

關(guān)于生命的幻想、質(zhì)疑、回憶和預(yù)言

握住你的手，死神，我唯一的舞伴

你莊嚴(yán)，傲慢，把蜂蜜般的溫柔

裹在隆重的黑袍里

音樂只是為了讓酒意更為醺然

旋轉(zhuǎn)，只是為了讓星空凌亂

并擺脫時(shí)間的秩序

……旋轉(zhuǎn)。在最后一次旋轉(zhuǎn)中

把我送入下一個(gè)輪回

啤酒

……只是深陷于沙發(fā)迷宮般的花紋

只是屈服于盛夏漫長的溽熱和肉體的疲倦

杯沿上細(xì)密的泡沫簇?fù)?/p>

聚攏成塔形的穹頂

來不及貪念，又消散，湮滅于

琥珀色的液體中

你看，時(shí)間就是這樣消失的

這熔金的液體帶來波浪一樣的醉意

只需要沉溺

去參悟世界并遺忘它所有意義

只留黑稻的芳馥麥芽的深甜

還有啤酒花純凈的苦澀之味

被嘴唇痛飲并在脈管的回廊里一次次重逢

把我們帶回到最初的莊園。你感受到了嗎

身體就是這樣被撫慰，被掏空的

而當(dāng)我們變得軟弱。時(shí)間緩緩彎曲，下垂

這個(gè)正午被過早地拖入暮晚

……拖入夢境

紅月光

月光一定是有毒的，艷麗而滾燙

你就躺在這月光的紅帳子里

以肉身為旋渦，為陷阱，為獸夾

為青草覆蓋的刀刃，為高高懸起的釘盤

為狼窟，為豹林

……為墓穴

月光更紅了，更……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