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英
(閩南師范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福建 漳州 363000)
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一直是人類思索的一個永恒話題,但西方的主流文化是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受到環(huán)境污染這一外部嚴峻現(xiàn)實的困擾,西方的主流文化對于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認識開始有了一個相對較新的發(fā)展,也因此在20世紀60年代爆發(fā)了環(huán)境保護運動。正是在這一過程中,東方的佛禪思想以其固有的對人與自然的深刻認識,恰逢其時跨洋越海進入美國主流社會,對這場環(huán)境運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有識之士沖破自己的文化價值觀,向曾經(jīng)被主流文化認為是原始、落后、邊緣的東方思想學(xué)習古老的宇宙觀和人生觀,把東方思想的萬物一體觀和聯(lián)系觀吸納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思想中,反思他們自己的文化生態(tài)。彼得·馬修森(Peter Matthiessen,1927—2014)就是其中的一位代表。
馬修森是美國當代作家,也是一名佛禪信徒。無論是小說創(chuàng)作還是自然文學(xué)寫作,他都贏得了很高的贊譽,是少數(shù)幾個被美國國家圖書獎數(shù)度垂青的作家之一。1966年、1973年他先后入選美國國家圖書獎提名,1979年、2008年先后榮獲美國國家圖書獎,也因此成為美國歷史上唯一一位同時以虛構(gòu)類作品和非虛構(gòu)類作品獲得國家圖書獎的作家。從20世紀60年代末首次接觸佛禪,直到2014年去世,馬修森對東方佛禪的熱愛體現(xiàn)在他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無論是日常生活,還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佛禪都對馬修森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所以,要深入理解馬修森的世界,佛禪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在國外,馬修森與東方思想的關(guān)系早在20世紀90年代就已經(jīng)開始引起學(xué)者的關(guān)注,比較有代表性的研究包括,Rebecca Raglon(1994)①通過小說《海龜島》(FarTortuga,1975)分析了馬修森生態(tài)中心主義思想的發(fā)展與佛禪的關(guān)系。Mark Christopher(2001)②認為馬修森的疏離感和孤獨感源自于他遵循的西方男性準則,所以他的救贖之路在佛禪。他分析了12世紀中國禪宗的《十牛圖》在《雪豹》(TheSnowLeopard,1978)中的體現(xiàn),并指出佛禪與美國超驗主義思想和感情的相通性。Intaek Oh(2005)③指出馬修森環(huán)境主義的非二元論核心思想先是由他的禪宗實踐所塑造,后來又在印第安人地球思想中得到了進一步啟發(fā)。作者認為,禪宗看待世界的方式和土著印第安人看待世界的方式在精神上是一致的,兩者都以其各自的方式表達了萬物一體的觀點。國內(nèi),通過知網(wǎng)查閱發(fā)現(xiàn),目前除了徐向英(2017)④從東方視角分析中國水墨畫的留白手法對馬修森小說《海龜島》的敘事方法和敘事主題等產(chǎn)生的影響外,鮮有其他相關(guān)研究。綜上,國內(nèi)外的相關(guān)研究從不同角度呈現(xiàn)了佛禪對馬修森創(chuàng)作的影響,取得了一定的成果。馬修森是個多產(chǎn)作家,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30多部作品,其研究空間還很大,有待進一步發(fā)掘。本文以作家最直接闡述佛禪經(jīng)歷和體驗并為其贏得美國國家圖書獎非虛構(gòu)類作品獎的自然文學(xué)《雪豹》為具體文本分析對象,并輔之以作家1969年至1982年間寫作的禪修日記《九條龍河:1969—1982的禪修日志》(1985),從佛禪的角度,分析作品中蘊含的宇宙一體觀和不修之修的頓悟修行方式,呈現(xiàn)作家對東西方文明差異的思考以及他對西方生存狀態(tài)的反思,以此呼吁人們學(xué)習古老東方的文明。
1973年秋天,馬修森接受野生動物學(xué)家喬治·夏勒(George Schaller)的邀請,陪同他穿越尼泊爾西北部的喜馬拉雅山到達青藏高原的多爾波地區(qū),協(xié)助他研究生活在雪山上的喜馬拉雅藍羊和以獵殺藍羊為生的雪豹。這便是自然文學(xué)《雪豹》的創(chuàng)作緣起。不過,對于已經(jīng)接觸佛禪多年的馬修森而言,他此行的目的絕不僅僅止于此。從世界各地物種的滅絕到雨林的萎縮,從各種土著傳統(tǒng)文化的消失到人類的大屠殺,馬修森的一生似乎都在與暴力、失去和死亡作斗爭。這次的旅行也不例外。1972年冬天,他的第二任妻子黛博拉·拉芙(Deborah Love)因癌癥去世。馬修森帶著失去妻子的悲痛踏上了這段旅程。他希望借助這次機會能夠參觀位于青藏高原上的水晶寺,拜見那里的大師,學(xué)習東方佛禪對生命、死亡和無常的理解,以減輕妻子去世給他帶來的悲痛和內(nèi)疚。所以,《雪豹》與其說是他和夏勒兩人研究藍羊和雪豹的考察之旅,倒不如說更是馬修森的一場心靈之旅。正如他在此書的前言中所說,這場千里迢迢的旅程是“一場真正的朝圣,一段心靈朝圣的旅程”。[5]3《雪豹》字里行間充滿了他在雪山中與當?shù)叵驅(qū)А⑻舴?、冰雪、巨石、卷云、鳥獸為伍的旅程中所領(lǐng)悟到的種種內(nèi)心體驗以及由此而發(fā)的他對東西方文明和生存狀況的思考。
作為一個移民國家,美國的價值觀是多元的,但其主流思想是二元觀,崇尚個人主義。二元觀是一種兩極思維,主體與客體、自我與他者、理性與感性、人類與自然等之間的關(guān)系是對立的。在這種兩極對立思維中,人們看到的只是一個片面化的世界,非美即丑、非善即惡、非黑即白,“如此這般形成的畫面是一幅可怕的畫面。我們不是生活在一個本真的原初的自然之中,相反,我們生活在一個人工的、文化的自然中”。[6]75顯然,這種試圖以二元模式理解并建構(gòu)世界的對立思維就如同盲人摸象,蒙蔽了人的雙眼,使人深陷在“自我、個體存在和夢想的幻覺中”,[5]63這些幻覺限制了人們洞察個體與宇宙同為一體的能力,阻礙了人類看清事實的真相,所以“只能有限地寫照生命”。[5]61與二元觀思維密切相關(guān)的是位于“美國民族神話核心”[7]144地位的個人主義。個人主義以自我為主體,以利益為中心,崇拜物質(zhì)主義,鼓勵自由追逐財富上的成功以滿足各種欲望。這種對自我個性的彰顯、對成功的執(zhí)念和對物質(zhì)的欲望,使得人們生活的地方,用馬修森的話說,就像“荊棘和雜木”,充斥著“理念、恐懼、防衛(wèi)、偏見和壓抑”。[5]38這種由二元觀和個人主義所建構(gòu)的自我一旦形成,衍生出各種沉重如“盔甲”般的觀點、成見、思想和諸如“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等抽象概念時,人們就失去“對事物本身的直接、自發(fā)的體驗”,[8]8“簡單的、自由的存在”[8]6就被剝奪了,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分離感和緊隨其后的人自身的恐懼感和孤獨感也就形成,“人把自己封閉起來,最后只能隔著黑牢的狹縫看萬物”。[5]35
馬修森承認自己繼承了西方的主流價值體系,這種價值體系塑造了他的性格,導(dǎo)致了他生命中無時無刻不在的欲望、恐懼、空虛、孤單和失落,“在每一次呼吸的底部都有一個空蕩蕩的地方,充滿了需要填滿的渴望”。[8]7為了填滿這個空蕩的地方,尋求精神寄托,他多年來不停地流浪,投身到一場又一場的追尋中。在《雪豹》中,他回憶了自己1945年在海軍艦艇上遇到太平洋風暴的一個小插曲:“浪花一再沖過甲板,最后水、空氣和鋼鐵融成一片……一切思想和情緒都化為烏有,自我意識完全消失?!盵5]36在那一瞬間,馬修森忘掉了自我這個個體,強烈地體會到一種與大地融為一體的幸福感,“我聽到的心跳就是世界的心跳,我隨著大地的起伏而吐納”。[5]36這種幸福感讓他的心久久無法平息,從此開啟了重新尋找這種體驗的一系列旅程。從20世紀60年代起,像那個年代離經(jīng)叛道的“垮掉一代”年輕人一樣,馬修森開始大量嘗試迷幻藥,到世界各地尋求原始部落的智慧,但始終都達不到與大地起伏吐納的體驗,也無法擺脫對死亡的恐懼,直到他遇到東方的佛禪,才讓他的生活“煥然一新”。[8]7
佛教禪宗(簡稱佛禪)是佛教體系的一支,在進入中國后受中國道家哲學(xué)的影響,融匯了中國的文化,視野非常寬闊,形成了獨立的思想體系。不同于二元建構(gòu)世界的對立兩極思維,在道家思想基礎(chǔ)上形成的佛禪認為“雖然宇宙由對立的一對對組成:光明與黑暗、男人與女人、聲音與靜寂、好與壞,但所有這些對立都是相互的,因為它們是由同一物質(zhì)構(gòu)成的”。[9]3換言之,這些對立只是相對而言,不過是表面現(xiàn)象,形式或形狀不一樣而已。一旦超越這個表象,就會發(fā)現(xiàn)萬物皆為同一本源,其內(nèi)在的本質(zhì)是一致的,“雖然宇宙萬物有不同的名字和形狀——太陽、月亮、高山、流水、人類等等,但其都是由同一物質(zhì)構(gòu)成”。[9]3顯然,佛禪對宇宙的感知是一體的,其否定二元對立,以超越二元對立的方式來把握事物的本來面目,回歸萬物的和諧統(tǒng)一。在具體修行方法上,佛禪不像西方宗教有經(jīng)典、教義和救世主;相反,佛禪不向外覓求,而是“以心傳心,不立文字”,[10]243是一種“不以文字或字母為基礎(chǔ)的在經(jīng)文以外的特殊傳播,它直接指向人類自己的心靈,讓他看到自己的真實本性”。[8]6具體言之,佛禪認為,要真正達到頓見本性,把握本體,依靠語言、概念是不可能的,只有憑借直覺的體驗和內(nèi)心的瞬間覺醒,即,“如桶底之脫”般的“頓悟”,[10]250才能感悟自然中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的美好和圓滿,從而泯滅主客二分的兩極對立,洞徹世界一體的真如實性。
在馬修森看來,“宇宙本身就是圣經(jīng),宗教正是每一刻對上蒼的領(lǐng)悟”,[5]28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的救世主”。[5]38在兩個多月一步一個腳印的漫長旅途中,在遠離現(xiàn)代化,與宇宙中之溪流、白雪、星辰、蒼穹、雪峰、瀑布、野獸和飛鳥朝夕為伴的日子里,馬修森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越來越輕松,越來越自由,深深地體驗到個體與整體融合在一起的和諧境界。這里位于尼泊爾西北部,靠近中國的西藏,地處偏遠,沒有無線電,現(xiàn)代化交通工具幾乎難以到達,幾個月聽不到一聲馬達聲。因為輕裝旅行,馬修森可以免于事物的羈絆而自由輕松,“多了一樣物,就多了一樣靈魂的負擔”;[5]125因為不受信件、電話干擾,不必應(yīng)付他人的需求,他可以“自動自發(fā)回應(yīng)萬事萬物,沒有防備心或自我意識的屏障”。[5]113一路上,馬修森只管盡情地領(lǐng)略雪山的美麗,用心去體驗雪山的神秘。充滿在空氣中的蟬叫聲,清脆、細膩、響亮,“使蜘蛛網(wǎng)在陽光下微微顫動。我聽了這種宛如從全世界同時發(fā)出的天籟,一時目瞪口呆”。[5]113喜馬拉雅彎角粗毛羊,很安靜的一種動物,但在“天空下……卻給整座山帶來了生機”;[5]75發(fā)情的藍羊薄暮時分在雪山上上演了一出出“狂野的落日場面”。[5]239被譽為現(xiàn)代環(huán)保之父的阿爾多·利奧波德(Aldo Leopold)在開槍射死野狼的那一刻,從野狼快要熄滅的綠光中獲得了生態(tài)的啟蒙,領(lǐng)會到鹿、野狼和山三者之間緊密相連的一體關(guān)系,開始“像山一樣思考”,[11]167“客觀聆聽狼的嗥叫”;[11]168馬修森在與雪山為伍中獲得了心靈的覺悟,有生以來第一次不覺得孤單,相反,他感覺到的是物我同一的圓滿境界:“水晶寺就在正下方,群山和天空環(huán)繞,羊群吃草,我咀嚼面包,喜滋滋與羊群打成一片?!盵5]238因為身體不適應(yīng)高山環(huán)境,他患上了高山病、雪盲和干燥病,但這種渾然忘我的美妙讓一切傷痛和不愉快都消失了。多年前在海軍艦艇上的體驗終于回來了,他不止一次情不自禁地淚盈滿眶,內(nèi)心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喜悅、寧靜和澄明,“求生和怕死的本能使我們感受不到身、心、自然合而為一的無言凈境是多么幸福”。[5]35
對利奧波德來說,生態(tài)的啟蒙改變了他對人類在宇宙中地位的看法,完成了從獵人角色到資源保護主義者角色的轉(zhuǎn)變;像利奧波德一樣,馬修森在心靈的啟蒙中打破了自己與宇宙世界的隔絕,領(lǐng)悟到與宇宙無區(qū)別的一體感帶來的內(nèi)在快樂。但馬修森比利奧波德又更進一步,他獲得了對生命的更深刻認識。他發(fā)現(xiàn),一旦人超越了自我界限,意識到宇宙萬物的無本質(zhì)區(qū)別而達到心中無疆界時,收獲的不僅僅是內(nèi)在的喜悅,更能實現(xiàn)對生命更高層次的感悟。生命既存在于一個特定的時刻也穿越于無限的循環(huán)中——思想、情感甚至由此延伸到出生和死亡。置身在天空、雪花、艷陽中,馬修森的身心恢復(fù)到與所有宇宙萬物和諧一體的狀態(tài),他剎那間茅塞頓開,豁然開朗,“如桶底之脫”[10]250般領(lǐng)悟到宇宙萬物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的個中深意,“在呼吸、陽光、風、水流的律動里,在不分過去和未來的山水風光里,在這一刻,在所有時刻,‘無?!汀篮恪?、‘死’和‘生’渾然一體”。[5]130這一瞬間的直覺感受讓馬修森深刻感知到人與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宇宙生命同為一體。而一旦獲此感悟,馬修森發(fā)現(xiàn),人可以超越自我和他者、主體與客體、生命與死亡的兩極對立,不再去“傷害別的生命”,不再有“生老病死的恐懼”,[5]1因為死亡本身是生命的一部分,“生命最終的意義就是跟死亡和平共存”。[5]89
雖然佛教有很多宗派,但“頓悟之說,卻是佛禪所特有的思想”,[12]3是“禪宗的精髓”[8]5所在。馬修森與喜馬拉雅雪山融為一體的親身經(jīng)歷充分驗證了禪宗的頓悟思想。而要頓悟宇宙萬物同為一體,佛禪認為:“最好的修行方法是不修之修。”[10]247不同于其他宗教的禮拜、祈禱,佛禪告訴人們修行的途徑就在于當下日常生活的每一時每一刻每一細節(jié)之中,所謂“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13]69也即,把直接經(jīng)驗世界的佛禪實踐融入到此時此刻行住坐臥、挑柴送水的日常生活和行為中,在“自然地做事,自然地生活”[10]247中,體認、頓悟與所有存在相互依存的境界,從而接受事物的本來面目,實現(xiàn)所有生命的和諧統(tǒng)一。接受事物的本來面目,如馬修森所言,既不是去“思考永恒的問題”,[5]87也不是“知識啟蒙”;[5]248既不是向生活投降,也不是遁世隱居,更不是厭惡生活。相反,是不要“讓生活因?qū)^去的悔恨和對未來的白日夢而破碎”,[8]7是能夠在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中,積極應(yīng)對當下,即便“在非凡時期也能專心致志,一心把握此時此刻,除了此刻什么都不想”,[8]104因為“希望不在別的任何時空,就在此時此刻”。[8]109
馬修森在這次艱險的長途跋涉中對此深有感觸。盡管雪山美麗得讓人陶醉至極,曾幾度令他莫名感動、淚流滿面,但同時雪山也粗暴、狂野、兇殘,到處都是死亡的陷阱和威脅:冰壁、絕壁、懸?guī)r、急流隨處可見,寒風、暴風、暴雪、雪崩隨時可能來臨。因為擔心見不到雪豹、遇不上大師,因為牽掛剛失去母親不久獨自一人留在家中的幼兒,也因為害怕在懸崖邊上失足,馬修森感到周邊的整個環(huán)境都叫人恐慌不安,“空氣中有一種能,一種漫無章法的威脅”,[5]221腳下的步伐也因此變得遲鈍、笨重。他笨手笨腳,步步如履薄冰??勺屗@訝的是,當他放開其他一切,不再去想水晶寺中的大師,不再去想雪豹,不再去想家中的幼兒,心無旁騖,一心一境,充分相信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腳底下的碎片、紫萁、馬糞等細小的東西上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從這些細小事物中得到了莫大的滿足,“我真想到水晶寺,真想看雪豹,但若看不到也沒有關(guān)系的?,F(xiàn)下有鳥兒”。[5]90隨著心境發(fā)生變化的是他的腳步開始變得輕快而敏捷,那個曾讓他恐懼不堪的深淵在回程時“壓迫感消除了……每一步路的動作、感覺和聲音都使我充滿活力”,[5]221空氣中那股曾讓他心神不寧的“能”現(xiàn)在正“貫穿全身,使我的身體與陽光合二為一……消融在山林吐納的礦物氣息中”。[5]230
佛禪倡導(dǎo)不修之修,全心全意專注于此時此刻的細節(jié),從眼前的細節(jié)中獲得領(lǐng)悟,獲得對萬物一體的存在本質(zhì)的洞察。馬修森在雪山的經(jīng)歷正體現(xiàn)了禪宗所提倡的不修之修。在這一次艱苦、危險的跋涉路程中,馬修森體會到了專注此時此刻此地的奧秘,領(lǐng)悟到“時時刻刻擔心未來,卻也分分秒秒剝奪了現(xiàn)在”[5]287的哲理,滿足了一次只做一件事的幸福,獲得了不修之修的圓滿結(jié)果,“我渴望看到雪豹……如果不現(xiàn)身……不看也甘心……千里迢迢來,我以為自己一定會失望,但我并沒有那種感覺”。[5]240
在此次行程中,馬修森不僅親身體悟到不修之修的禪理,一路上他也自覺不自覺地觀察當?shù)厝说纳娣绞?。他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們過著與西方人完全不同的生活。人們的日子艱難,但卻有一個“奇跡”,總是滿面笑容,“盲女笑容可掬……紳士藹然含笑……老太婆也是笑瞇瞇的”。[5]4沿路乞討的女孩,雖然跛腿,但眼眸清澈,“笑瞇瞇極清爽的”[5]14向路人道早安。一路陪伴馬修森同行的人,除了夏勒外,還有他們雇傭的當?shù)叵臓柊蛷N師、挑夫、向?qū)?。這些人熱情地過著當下的生活,“隨時接納每天發(fā)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5]168廚師蒲澤林,一副“充滿敬畏的面孔像小孩似的”,[5]168途中休息時常盤腿而坐,怡然自得地哼歌。行走到尼泊爾東部時,他收到一封信,信中說妻子跟別的男人跑了,他含淚“公開把信念給扎營處的所有夏爾巴村民聽”。[5]168想到西方人遇到這事一定會“悄悄溜出去、自己一個人默默地狠踢石頭”[5]168時,馬修森和夏勒對他們這種坦然接受生活磨難的寬容態(tài)度既驚訝又佩服。他們?nèi)绱瞬粔阂稚恼嫘郧楹秃敛辉O(shè)防的人生態(tài)度,“即使在純樸未開化的民族間也不多見”。[5]27馬修森認為,這些單純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他們的這種人生態(tài)度與他們信仰的宗教密不可分。佛教相信因果關(guān)系、眾生相依,強調(diào)宇宙間所有的生命互為因緣、相互依存,“一個人的存在,就是一連串的因果造成的”。[10]233包括花草蟲魚鳥獸在內(nèi)的一切眾生,彼此之間都處于相互作用、相互因果的依存關(guān)系中,猶如“一束蘆葦,相依而立”。正是相信生命之間這份緊密相連的相互依存感才讓夏爾巴村民可以毫不設(shè)防,自由自在地活在現(xiàn)下。
夏爾巴人挑夫土克丹給馬修森留下的記憶和影響尤其深刻。雖然他有罵人、酗酒和惹麻煩的壞名聲,但馬修森注意到他身上有某種與眾不同的東西。土克丹擁抱一切生命,對萬物充滿愛心,并且一視同仁:“所有的動物和行人都是土克丹的朋友……他自然而然,到哪兒都隨遇而安。”[5]302途中休息時他會隨緣地跟路邊人搭訕談笑,“柔軟低沉的嗓音像南風一般和煦,彌漫四周”。[5]302行程途中因為遲到,他被生氣的夏勒痛罵了一頓,但他沒有生氣、沒有反擊,只顧著慢慢放下肩上的重擔后,“用觀察萬物的恬靜目光望著夏勒……感謝神明讓他抵達山口”。[5]91馬修森因為不聽他的判斷而走了彎路,向他承認自己的愚蠢,可他發(fā)現(xiàn)西方的這一套對土克丹毫無意義,因為“他根本沒有抱怨,又怎么談原諒不原諒呢”?[5]306一路上馬修森情緒容易波動,常常懷疑人生,缺乏安全感,抱怨挑夫們的不守規(guī)矩,生氣甚至粗暴,但土克丹卻從不沮喪、疲倦,“我沒見過他無精打采或露出倦容;我最近脾氣不好,他也沒有對我板過臉或失禮過”。[5]302土克丹一雙帶有“野性又智慧的眼睛,散發(fā)出內(nèi)在的寧靜”,[5]47似乎帶有藏人所謂的“‘瘋行者’的智慧:無拘無束”。[5]81這讓很多人在他面前不自在,與他保持距離,但馬修森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故,總感覺他們之間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彼此之間有一線相牽,“我經(jīng)常感覺到他的目光,仿佛他是來守護我……目光坦然、平靜、和藹,不帶任何批判”。[5]48
旅程在加德滿都結(jié)束,馬修森告別了土克丹??粗嚧巴庹δ克妥约弘x去的土克丹,馬修森突然意識到,自己帶著明確的目的去了水晶寺,滿心希望見到大師向他學(xué)習,但事實上,他所尋找的老師一直都陪伴在他的整個旅程,以他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時時刻刻向他展示佛禪的生活智慧:“土克丹活在眼前,不依戀任何東西,每天過得單單純純,這些方面他一再教導(dǎo)了我,他正是我希望找的良師。”[5]317馬修森為自己在行程最后一刻的又一覺悟深感欣慰,“走完一趟遠比希望或想象中更美麗更奇特的旅程”。[5]317土克丹不受約束的簡單和內(nèi)心的自由深深地印刻在馬修森的靈魂里,成為他日后的精神導(dǎo)師。他的目光猶如一面鏡子,時常映照出馬修森自己內(nèi)心里的“空虛、貪婪、嗔怒和愚妄”。[5]4815年后的1989年馬修森在接受采訪時依然對他念念不忘:“這個‘邪惡’的土克丹,被人懷疑是小偷和醉漢,滿嘴臟話,但在整個旅程中他都是我的老師?!盵14]23
當然,馬修森沒有把這里人們生活中的困難浪漫化。他看到了小孩的營養(yǎng)不良,看到了無數(shù)人勉強生活的艱難和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一路上,從來就不缺痛苦和死亡,它們總是與雪山的原始美麗相伴而行。但在馬修森眼中,令人眼花繚亂的雪峰,清澈干凈的空氣,晶瑩剔透的雪花,唱安魂曲的鳥兒,村民們傍晚的呢喃,柴火旁的談笑,路人的滿面笑容,這些都是“日常的奇跡”。[5]230比起那些由所謂的進步所制造產(chǎn)生的城市貧民窟和印第安保留地里的悲慘,馬修森更喜歡這里的生存方式。這里,人們幾乎一貧如洗,吃的是粗糙無味的食物,住的是破舊不堪的棚屋,但他們沒有浪費生命,全心全意把此刻當作人生最后的時光,一心一意把眼前一分一秒的生活過充實。
在雪山的自然山水中,馬修森通過自己的所見所聞形象地感受到東方萬物一體的和諧觀,頓悟宇宙萬物密不可分的道理,意識到生命最終的意義就是跟死亡和平共存,并深深地體驗到這種領(lǐng)悟給自己帶來的內(nèi)在滿足與快樂。在高山村民的日常生活中,馬修森頓悟了不修之修的生活智慧,活在當下,不要因懊悔過去或寄望來生而破壞了眼前認真生活的良機,浪費了此刻的生命。當然,馬修森也意識到對于一個從小接受西方感知模式的西方人來講通過不修之修來領(lǐng)悟宇宙一體的哲理并不容易做到,而且稍縱即逝,難以持久維持。這一次的旅行不可能讓他徹底遠離黛博拉的死帶給他的悲傷,更不可能讓他遠離過去而獲得持久的超脫和平靜。一路上,他時而經(jīng)歷著頓悟的片刻,領(lǐng)悟到禪理,輕松快樂,時而又被拉回到欲望中,在抓放之間他被置于知性與本性的分裂之中。他很清楚自己一旦從雪山回到美國,西方的二元感知模式會阻礙他對東方一體經(jīng)驗的理解。他也清楚自己既無法逃離美國,也無法擺脫他的成長經(jīng)歷,但他渴望超越自己。這趟穿越喜馬拉雅山的長途跋涉改變了他,不僅給了他力量,讓他經(jīng)歷了一種像蛇蛻皮一樣的成長,也為他指明了未來的方向。從他的禪修日記《九條龍河》(1985)中可以看到,回到美國之后,馬修森沿著這條啟蒙之路繼續(xù)他的最終朝圣,禪修成為他日后生活中越來越重要的一部分。1978年《雪豹》問世后為他贏得1979年度美國國家圖書獎非虛構(gòu)類作品獎,成為他最成功的暢銷書,被翻譯成50多種語言。1981年他正式成為佛禪弟子,1990年成為佛禪老師,一直到2014年去世。從二元建構(gòu)的世界中解放出來,以禪宗的生活方式來看待人生,是馬修森一生的努力。他以自己的實際行動詮釋著東西方文明的差異和生存狀態(tài)的不同,以此反觀和重審西方主流文化中的二元思想,呼吁人們學(xué)習東方古老的萬物一體的宇宙觀和活在當下的人生觀,這正是《雪豹》的意義和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