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水色花青
文/嵇荷
沒有她在身邊,他飛的再高再遠(yuǎn),也不過是形單影只,擁有的,只有那延綿不絕的相思。
邵天天搬到霜水街那年才剛剛過了五歲,正是最喜食甜的年紀(jì)。趕巧街邊坐著個老爺爺正在捏糖人。邵天天踏著步子跑過去,一個不穩(wěn)就跌在了老爺爺面前。五歲的小男孩,磕了一跤臉還沒抬起來哭聲就先響了。
家里人不是第一次見他摔跤了,總覺得男孩子這個歲數(shù)還是動不動哭鼻子實在不能慣,便也都沒上前抱起來哄。直到邵天天哭著沒了淚,仰頭委屈巴巴準(zhǔn)備自己站起來時,眼前就瞧見了一個捏的頂好看的小飛龍?zhí)侨?。糖人后面,是拿著它的老爺爺正瞇著眼對他笑。
邵天天忘了哭,跟著就裂開嘴笑了起來。
只是再后來,邵天天的家人就不許邵天天總是往街口跑了。倒不是嫌他太頑皮,而是因為街頭巷尾的鄰居總是閑著沒事就開始嚼舌根。說什么那老頭精神有毛病,又說什么那老頭一個家人都沒有,以前更是不知道做什么的,可怕得很呢。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加上邵天天沒事就愛往那老爺爺身邊跑,總是一待就是一下午。誰能不擔(dān)心?
于是天天媽就把邵天天鎖在屋子里。哪怕領(lǐng)著他出門遇見了老爺爺做糖人,邵天天剛裂開嘴笑著想過去蹭糖人吃,就被天天媽抱起來抓在懷里。
老爺爺早就見慣了這般大風(fēng)浪,對著邵天天擠眉弄眼地投了笑,仿佛示意他說沒關(guān)系。偏偏邵天天鼻頭一酸,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
其實來到霜水街以后,邵天天就很少哭了,這算是一次,另一次,則是一年后小學(xué)入學(xué)那天清晨,遇見凌椛的那一次。
凌椛比邵天天大四歲。在街口老爺爺那里遠(yuǎn)遠(yuǎn)見過邵天天一眼。
來到學(xué)校后又突然與邵天天撞見,一樓拐角的走廊,邵天天跑的急,撞上比自己高了一頭還多的凌椛,抬頭剛想道歉,卻發(fā)現(xiàn)了對方竟然是早上在霜水街口遇見的老爺爺旁白的女孩子。邵天天眼睛亮了亮,對著凌椛就問道:“你大早上就在老爺爺那里買糖人嗎?他做的糖人可好吃了!但是他好像有神經(jīng)病,你知道嗎?”
其實邵天天問這些并沒有惡意。六歲的孩子,哪里知道“神經(jīng)病”到底是什么性質(zhì)的疾病。只是想要確認(rèn)大人的話是不是真的,更是因為對老爺爺?shù)纳钐^好奇,以至于更想要了解自己不知道的老爺爺?shù)乃薪?jīng)歷。
偏偏凌椛聽到他這話,眼睛里突然就冒了狠意,她原就比他高,邵天天又精瘦的像只小猴,凌椛一腳就給他踹出兩米遠(yuǎn)。疼痛讓邵天天“嗷”了一聲,又嚎啕大哭起來。
偏偏凌椛一點都不心軟,還惡狠狠地走過去補(bǔ)上一句:“你這個沒有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的金絲雀,有什么資格窺探別人踏雪熬過的江湖?”
那時候的邵天天,驚艷于對方出口成詩的言語,但肚子被踹的疼痛下一刻就猶如內(nèi)里的腸子都擰成了麻花狀,絞痛感讓他額頭滲出細(xì)細(xì)密密的汗珠。
家人趕來醫(yī)院的時候,邵天天的班主任正拉著凌椛站在病房里的墻角罰站。
見到邵天天的父母,便按著凌椛的后頸點頭哈腰的道歉。
邵天天的媽媽看了看凌椛,立馬想起來早上在弄堂口見過的面容,眉梢一緊,語氣也凌厲起來:“你這個小女孩真是太不像話了,我兒子怎么你了你這樣打他?!他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咱們就都別活了!”
邵天天是知道自己媽媽的,不發(fā)火的時候相當(dāng)溫婉賢良,可是一旦脾氣上來,簡直就像是要和所有人都玉石俱焚的炸彈。
尤其是現(xiàn)在,看著凌椛那雙毫不忌憚的目光,邵天天心里更怯了。
“媽,媽,我沒事……醫(yī)生讓我住院是想要觀察一下,我已經(jīng)不疼了……而且,而且是我先動手的……我下次不敢了……”
似乎并沒有想到邵天天會這樣幫自己說話。凌椛的眼神里顯而易見地掃過一絲驚愕,但也是片刻,她便又恢復(fù)了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樣。
只有邵天天的班主任,面容復(fù)雜,畢竟,一早調(diào)查情況的時候,幾個在場的學(xué)生嘰嘰喳喳的都指認(rèn)了是凌椛莫名其妙就動手,而凌椛在霜水小學(xué)也是極出名的問題學(xué)生,即便才三年級,老師們卻已經(jīng)都不愿意管她,可眼下……終歸邵天天沒什么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的解決途徑,更何況,邵天天自己都這樣說了,她總不能沒事找事吧?
班主任到底是沒再講這件事,未發(fā)生在自己的班級,又不是上課的時間。天天媽即便是怪也怪不到老師,悶著氣只能對著凌椛嚷:“你把你家長叫過來,來,給你媽打電話,叫她過來!”
凌椛抬著眼皮看天天媽,不吭聲,就那么倔強(qiáng)的盯著。
天天媽氣的胸悶,恨不得抬手打她:“你看著我做什么?。课易屇愫澳銒屵^來,怎么,你媽死了嗎?”
說出口天天媽也覺得這話實在太過分了??闪钊苏ι嗟膮s是凌椛更加倔強(qiáng)的回答:“沒錯,我媽就是死了。你要是還氣不過,你幫你兒子打回來啊。就踹這,狠點踹!”
凌椛一邊指著自己的肚子,一邊兇神惡煞的瞪著天天媽。忽如其來的氣勢嚇得天天媽甚至有些脊背發(fā)涼。愣愣呆在原地好一會,還是邵天天的班主任,連忙將凌椛拉倒一邊,也是一副嚇得不輕的狀態(tài),道:“好了好了,凌椛,你一會兒跟著我回學(xué)校。天天媽媽,天天要不就在醫(yī)院觀察一天吧,這樣你也放心,醫(yī)藥費我都付過了,第一天上學(xué)就遇見這事,也是我當(dāng)老師的疏忽。孩子們年齡還太小,不懂事,我向您道個歉吧。”
勉強(qiáng)也算是將事情告一段落。
可也不過就安靜了一周,還是因為邵天天因為這件事在家只休息了一周。
返校的第一件事,邵天天就是滿學(xué)校的找凌椛的班級。終于在三年級二班的教室門口堵到她時,邵天天便像個跟屁蟲一樣一逢下課就興高采烈地跟在凌椛后面。
經(jīng)過初次相識凌椛對自己的態(tài)度,邵天天其實很不敢跟她說話。可是邵天天還是想見她,想解釋一下自己那日言語的不當(dāng),也想要湊近她聽她講糖人老爺爺?shù)墓适拢钪匾氖?,在霜水街的這一年,他一個小伙伴都沒有,最初認(rèn)識的那幾個同齡的小男生,也因為每次都躲著糖水老爺爺走,反倒是讓邵天天不愿意跟他們玩了。
他喜歡糖水老爺爺,不單單是因為他捏的糖人很甜很好吃,更是因為老爺爺是唯一一個愿意聽他講話的人。
講什么話呢?講他六歲的一個小人,腦袋里裝的大大哀愁,小小苦惱。
譬如,算錯了加減法,媽媽罰他不許吃蛋糕;譬如他想念從前家門口的那顆梧桐樹,夏天的時候躲在下面,太陽在毒辣都感覺有涼絲絲的風(fēng),盡管他早就被曬得滿頭大汗。
沒有人愿意聽邵天天這些天馬行空的廢話。父母工作很忙,他總是一個人在家。來到霜水街好不容易認(rèn)識了喜歡聽他講這些的老爺爺,偏偏才混熟悉,父母又將他鎖在家里,不許他出去。
現(xiàn)下,除了糖水老爺爺,倒又多了一個他喜歡的人。那就是和他同樣喜歡糖水老爺爺?shù)牧钘?。于是,邵天天便像個牛皮膏藥一樣不肯放過她。
下樓溜溜腿跟著、課間操跟著、去小賣部跟著,凌椛這樣被他跟了三五天,終于忍不住在女廁所門口對著邵天天開口:“怎么,上廁所也要跟進(jìn)來么?”
邵天天雖然才六歲,卻也知道男女有別了。小臉一紅,悶著頭站在廁所門前害羞起來。凌椛被他的反映噎住,皺著眉頭對著他翻白眼:“我問你話呢!你是啞巴了嗎?”
“…… 不,不跟著了,我在門口等你……”邵天天有些緊張地回答道,垂著的長睫毛卻無法將他瞳孔中的怯意蓋住。凌椛又氣又好笑。無可奈何地自己進(jìn)了廁所,出來時,他當(dāng)真還在門口站著,像是那日自己在醫(yī)院里罰站一樣。
“邵天天,你那天幫我在你媽媽面前解圍,我姑且愿意跟你好好說話。但是你要是依然悶葫蘆一樣,就別怪我再揍你了!”
凌椛瞪著面前上一刻還垂頭喪氣的小人說完這些話,下一刻就看見邵天天仰起頭一臉的歡喜,不可置信地向她確認(rèn)道:“你記住我的名字了嗎?凌椛!你記住我的名字了耶!”
“我,”凌椛皺著的眉頭更深了,眉宇之間完全多了一個‘川’字,她簡直對他的思維邏輯不能理解,可是,看著面前的小人興奮的樣子,又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生氣,“什么凌椛,你有禮貌嗎?我比你大,怎么喊都得喊姐姐的!”
“好,凌椛姐姐!”
“……”
“凌椛姐姐!”見凌椛沒說話,邵天天又笑起來對著她再喊了一遍。
凌椛徹底沒脾氣了。
“邵天天,你纏著我到底要干嗎?”
“因為我喜歡凌椛姐姐呀!”
孩童的純粹與天真輕易就將凌椛那顆堅硬的心松動下來。她沒辦法再對著他冷漠,也知道,自己最初的那種排斥,并不是因為邵天天本人。
凌椛太早熟了。
早熟到雖然只有三年級,但也好像早早就參透了人世一般。母親在她才兩歲的時候就離世了,那時候的凌椛對生死似懂非懂,可是小小的人站在母親床邊,無論怎么搖都搖不醒媽媽時,她就好像已經(jīng)知道,這一生再也不會有人每天哄著她入睡,晨起溫柔的親吻她臉頰。事實也的確如此,母親才過世沒多久,父親就另娶了旁人住進(jìn)了家里。父親逼著她喊陌生的女人“媽媽”,她不愿意,父親便再也對她沒了好臉色。
再過一年,她就有了新弟弟。
對,和邵天天一般大。
嬰兒沒日沒夜的啼哭聲讓凌椛很多次都恨不得捏死他。但她到底也沒那么做,因為還沒等她行動,她就已經(jīng)被那個家除名。奶奶帶著她住進(jìn)了霜水街,美其名曰為父親照看孩子減輕壓力。
是啊,說的不就是凌椛這個‘壓力’嗎?
凌椛知道,奶奶是父親的媽媽,是為了父親的好日子。她為的是兒子,并非是她的孫女。天下所有母親,哪個不愛自己的孩子,可是,她卻永遠(yuǎn)失去了愛她的媽媽。
就這樣,小小的孩子在無形之中渾身便充滿了戾氣。沒有人察覺,更沒有人在意。只有霜水街的糖人老爺爺,第一次見到凌椛的時候,就從兜里掏出來一塊小奶糖,笑瞇瞇地遞給她,道:“小丫頭要笑起來才漂亮,吃一顆糖甜甜嘴巴,笑起來就美啦?!?/p>
凌椛早就忘了應(yīng)該怎么笑,她日子過得太苦了,是所有人眼里的可憐人。有哪家的小孩子在外人這些閑言碎語中還笑得出來?更何況,她的那些親人,也是提到她就滿嘴的可憐。
對啊,可憐人怎么配擁有笑容?。繘]人教她怎么笑,沒人贈予她生活的甜。
老爺爺親手剝開奶糖,將糖果遞到凌椛的嘴邊,嘴角的笑意如當(dāng)下四月里的春風(fēng)一樣拂面,凌椛吃了糖,學(xué)著老爺爺?shù)男θ菖P起嘴角,鬼使神差,笑著笑著,眼淚卻從眼角掉。
自那以后,凌椛便常常去老爺爺家里做客,聽老爺爺講自己過去的故事。可是毫無血緣的孤寡老人和小女孩單獨的相處,在俗世常人的眼里卻顯得那么有違尋常,污言穢語充斥在霜水街成為了旁人家中茶余飯后的聊資。而凌椛的奶奶也因此狠狠的打了凌椛,甚至跑到糖水老爺爺家門口破口大罵,更像是坐實了某些惡意的攀誣一樣。
后來,老爺爺就在街口擺了個架子捏糖人。凌椛每次從家里出來,他就會捏好一個給她,并且叮囑她:“今天去學(xué)校也要開心哦?!?/p>
在老爺爺眼里,所有小孩子的乖巧、刻苦、聽話、懂事似乎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但是開心的笑容卻是最至關(guān)緊要。
可惜,旁人哪里會懂,他們不但不懂,還冠之以名他是“瘋子”,他腦子有病,久而久之,小孩子們都對他避之不及,而大人們卻只認(rèn)為是這樣的反映是自己的“教育”成功。
所以,當(dāng)邵天天莽撞地對凌椛說出那種話時,凌椛本能地厭惡和壓抑,也統(tǒng)統(tǒng)都讓邵天天成了宣泄口。但是,邵天天卻并不怪她。
邵天天太喜歡粘著凌椛了。家人每天送他上學(xué),讓他根本沒辦法跟糖人爺爺說上話,于是就求著凌椛幫自己問好,每天放學(xué)跑到凌椛班里,托她隔天清晨對糖人爺爺說一句:早安爺爺,今天我們也要開心的過一天。
就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一連就重復(fù)了三年。
而凌椛也從一開始只帶著一份糖人,到后面每次來到學(xué)校,就會將另一份捏好的糖人送到邵天天的班級。
老爺爺學(xué)著捏“鳳凰”,每次會給凌椛捏只凰,給邵天天捏只鳳。寓意著他們可以幸福吉祥,展翅翱翔。邵天天不懂這些,總覺得兩只大雞長得一模一樣,但凌椛卻總會糾正他:“你沒看到凰要比鳳的尾巴大嗎?而且我的凰沒有冠,也要比你的少一只尾。”
“???對哦,我的公雞有三條尾巴!還有雞冠呢!咦,為什么我的公雞三條尾巴還沒有你的兩條尾巴大呀!”
“你見過誰家公雞三條尾巴!是鳳是鳳,說多少遍才能叫對啊!”
風(fēng)輕輕揚起學(xué)?;▔叺墓鸹?,邵天天看著凌椛生氣又無奈的表情,狠狠嗅了一口空氣中的桂花香:“是是是,是風(fēng),風(fēng)是桂花的味道,凌椛姐姐,你聞到了嗎?好香呀!”
“邵天天!你再氣我,我明天不給你帶糖人了!”
“哎呀,凌椛你都升六年級了,怎么還這么愛生氣,要笑口常開,才能長命百歲呀!”
“邵天天!你再直呼我名諱不喊姐姐?你信不信我真的揍你??!”
事實上,三年級的邵天天依然還是小小一只,像個小皮猴子。凌椛覺得自己一腳踹過去,完全能給他連人踹到花壇里。可是,自從初次的不打不相識之后,她也只是動動嘴皮子,再也沒動過手。
她想,邵天天要比自己那個小弟弟要討人喜歡的多。
而那個跟她留著同樣血液的弟弟她沒什么機(jī)會再見面,所以那些關(guān)于姐姐給弟弟的溺愛,凌椛便不自覺的都給了邵天天。只可惜,這份情誼,也隨著凌椛小學(xué)畢業(yè),開始宣告了收尾。
凌椛六年級畢業(yè)的那個暑假,奶奶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幾乎整個暑假都住在醫(yī)院里。還沒等暑假過完,奶奶人就走了。父親把霜水街的房子賣了,而凌椛也被安排去了別的寄宿初中。
搬走那天,下了很大的雷陣雨,霜水街的曇花還未過夜,就已經(jīng)全都被雨水打落。邵天天被家人接回姥姥家的鄉(xiāng)下過暑假,還沒來得及跟凌椛道別,回來就再也找不到她。
凌椛搬走以后,邵天天生了好長時間的病,據(jù)說是他不吃不喝不理人,從最初輕微的胃炎便延發(fā)到消化道出血。
糖人老爺爺?shù)弥@消息以后,思前想后去拜訪了天天家,拿出厚厚一大本《詩經(jīng)大雅》說:“等你長大了讀懂這些,能找到卷阿中那篇寫鳳凰的詩,凌椛就回來看你了。”
“真的嗎?這書是她讓您帶給我的嗎?”
糖人老爺爺笑著不說話,可小小的邵天天卻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他一定會早早就讀懂。
可是,這一讀就是春花秋月四載長。
上了初中的邵天天也依然沒讀懂這些詩。其實很多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參透了意思,偏偏從未有一天與凌椛重逢,這讓邵天天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讀懂了其中的含義。
時間過的很快,初三那年暑假。邵天天買了字帖一遍遍的開始臨摹《詩經(jīng)大雅》,臨完第六遍時,就聽見街頭巷尾熱鬧非凡,趴在窗邊湊份熱鬧,才知道,老爺爺逝世了。
沒一會兒,家里的門就被著急的敲響。
說是老爺子立了遺屬。給邵天天留下一只大金鳳。
那是一雙純金的鳳凰。
老爺爺保存得很好,拿出來時還金燦燦的像在發(fā)光。跟大金鳳湊一對的,老爺爺留給了凌椛的大金凰。可惜,等了兩天,凌椛依然遲遲聯(lián)系不上。
直到第三天下葬,凌椛才突然出現(xiàn)了。
她變瘦了,也變黑了。與如今的邵天天站在一旁,也并不再如從前高過他整個頭。反而是如今的邵天天,筆直挺拔的像一顆高大的樹。看向凌椛的眼神,也不再如從前那樣怯生生,糯兮兮了。
“爺爺把他的房子和存款都留給你了。你會住回來嗎?”邵天天沒有直視凌椛。這四年的想念在生離死別的當(dāng)下實在顯得不值一提。
而凌椛也同樣對他的話閉之不答,她垂著眼皮,淡淡說道:“你從前不是一直都很好奇爺爺?shù)墓适聠??現(xiàn)在還想聽嗎?”
是一個生于戰(zhàn)爭年代家境貧瘠獨身一人的少年,亂世下結(jié)識了避難奔走的大家閨秀。兩情相悅卻愛而不得,最后分道揚鑣時,千金留給他一對金鳳凰愿他未來順意。
也不知該贊揚那個年代愛情的純美,還是無奈老爺爺?shù)男宰泳蟮絼癫粍???蓻]有人理解老爺爺心中的永志不忘,那是饑餓到恍惚中,她遞來的那口水救下自己的那條命。
誰也比不上她,心便無法騰干凈。
后來爺爺就參了軍,跟過幾次戰(zhàn)場,腳底板中過子彈。部隊為了解決他的個人問題,安排過不少優(yōu)秀的女生。但他穿過腥風(fēng)血雨撿來的命,從一開始,就只想用一生還于她。
除此之外,誰都不行。
只是,再往后的太平盛世,他卻也再沒有找到過她。
人們只知道霜水街下住著一個老爺子,留了一水的白胡子,沒人知道他到底多少歲,沒人知道他到底在等誰。
他這一生過的從來都不甜。那個唯一能讓他甜起來的糖人,早早就一去不復(fù)返。
邵天天終于明白為什么凌椛會在初次見面時對自己的厭惡那么大了。現(xiàn)在想想當(dāng)初自己的年幼無知,也覺得有些可笑至極了。他不是一個會用“童言無忌”為自己找借口的男孩子,即便十五歲的他,依然可以稱之為一個小孩子。
而后的一整天,邵天天都和凌椛在老爺爺家里整理衣物。與其稱之為家,倒不如說更像是個圖書館。幾十平米的小小房間,除了廚房和臥室里簡單的家具,剩下的,便全是大大的書柜堆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臅?/p>
書桌前夾著兩封信,一封是沒有目的的無效愛人。一封是寫給凌椛:
爺爺知道你命不好,日子過得苦,不代表人生會一直苦。笑一笑,一輩子總還是給自己過下去的。留下的物件不多,拿去做喜歡的事就好。對面家的臭小子家教嚴(yán),倒還是心里惦記著你的。有空的時候,多回來看看他,就當(dāng)是為了爺爺吧,除了你們倆,我也沒什么記掛的人了呀。
凌椛看完便將信折好夾在了書里,她看了看再也不是從前那個跟在自己身后的邵天天,苦笑著搖了搖頭,問道:“你該中考了吧?”
“啊,嗯?!?/p>
多年不見,又是這樣的場景重逢,兩人變化都太多,說沒有生疏感,顯然有些虛意了。兩個人都不是會假裝的孩子,更何況,那些在腦海里盤旋過的思念,一時之間,并沒有辦法用言行來傳遞。
一時之間,邵天天又一次埋下了頭。
他有些愧疚,覺得自己本不該和凌椛變成這樣。很多次幻想著再見到她時要質(zhì)問她問什么不告而別,審問她走的時間里有沒有記掛過自己,盤問她下一次見面又要等待何時。但眼下當(dāng)真見了面,卻連兒時朗朗上口地喚著她大名的勇氣都消失。只覺得凌椛變了,并不是外貌上的變化,而是她骨子里似乎沒有了從前那尖銳的跋扈,這讓邵天天多了很多陌生感。
好在,熟悉到陌生的過渡,也可以從陌生重歸于熟悉。
凌椛搬回了霜水街。
也是那時候,邵天天才知道,她搬走以后,念完了初中就被家人擅自做主輟了學(xué)。父親偏愛幼子,她性格又孤僻,總在意著自己是‘麻煩’,更不懂該如何爭取自己的權(quán)益。索性離家出走想要自己為自己闖蕩出一番江湖。
最苦的時候,餓了兩天跑到小攤位下吃霸王餐,結(jié)果挨了打,一瘸一拐的跑,心里面還慶幸著攤主是個好人,沒看她是個女孩子而動了壞心思去欺負(fù)她。挨打倒還是小事,苦就苦在沒有地方住,只能去車站蹭座位,又因為是個女孩,心里面還是怕,撿幾張報紙躲在女廁所,就這樣睡了一晚又一晚。
終于有天熬不過去,跌跌撞撞地來了霜水街。
街口看見糖人老爺爺,欲語淚先流。
凌椛心里有多脆弱,表面就有多堅硬。爺爺問了多遍總還是不說,倔強(qiáng)的咬著嘴唇都滲出了血腥味來。最后老爺爺便也不問了,給她捏了個糖人,又把自己那不好使的老人機(jī)留給了她。
臨走時還囑咐她,手機(jī)號一定不許換,他還等著凌椛發(fā)達(dá)了回霜水街看他。
而后,凌椛卻一直沒回來過,但總會和老爺爺通電話,她知道老爺爺是唯一一個記掛她的人了,所以更是報喜不報憂,只是老爺爺又如何不知道,她若過的好,哪里會舍得不回來看他。好在也因為那一通通電話和遺書,至少留下了東西給凌椛時讓人能找到她,讓她在霜水街有個家。
十六歲的邵天天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快點長大,一定要強(qiáng)大到讓凌椛做一個有枝可依的人。
年少的誓言太真摯,實踐卻又太難。
他中考成績優(yōu)異,本以為這樣的好成績?nèi)蘸罂梢猿蔀楸Wo(hù)凌椛的底氣。但事實上的邵天天卻連選擇自己學(xué)校的資格都不具備。更因為這份好成績,父母強(qiáng)行決定送他去省會城市念高中。
家人的強(qiáng)硬態(tài)度讓他連抗衡的能力都沒有。
也或許正如凌椛所言,他是溫室的花,擁抱不了溫室外的天涯。
起初還好,逢年過節(jié)的寒暑假他也還有機(jī)會回到霜水街,一年下來和凌椛也依然有不少的日子相處??上Ц呷悄?,邵天天的父母在省城買了房,全家又一次搬遷。
邵天天不知道,天天媽在臨走時敲了凌椛的門。也不知道,自那以后的每一次寒暑假,邵天天回來再敲門時,為什么門內(nèi)總沒有人。
其實哪里是沒有人,無非是門里的人捂著唇,一言不發(fā)好讓他追隨他的天涯。他學(xué)習(xí)優(yōu)異,前途無量。她初中畢業(yè),滿地狼藉。
水往低處流,人難道也要跟著往下走?
凌椛如何不能理解,天天爸媽日益辛苦的拼命勞動,縱然從小不能陪伴在邵天天身邊,縱然教育的方法或許不夠全面,但所有目的,無非都是在拼盡全力的將自己所有的力所能及給予邵天天。
現(xiàn)在他從這里走出去,她該為他慶賀,為他祝福,而不是成為他的束縛。
再后來,一次次失望的次數(shù)多了,邵天天就再也沒來過了。
凌椛知道,他一定是擁抱了屬于他的天空,而她們之間那些童年的珍貴碎片,或許早就在那廣闊的天空中,變成一朵飄忽的云,不經(jīng)意便消失不見。
凌椛時長也會很想他,想他變成什么樣,想他身邊會停留什么樣的女伴。就這樣想著想著,春風(fēng)吹了一年又一年。
二十八歲那年,凌椛在霜水街前開了個小小的門面賣糖水。生意不溫不火,但凌椛覺得,這已經(jīng)是她當(dāng)下不可多得的順?biāo)烊松恕?/p>
每逢八月曇花盛開時,凌椛就會做很多糖人,配著糖水送給過路來到她門店前的小朋友解暑吃,偶爾興致高時,會給他們講一講白胡子老爺爺?shù)墓适?,講老爺爺是做糖人的手藝人,是當(dāng)?shù)赜忻奶侨舜髱?,為什么會做出世界上最甜的糖人,因為他心里始終記掛著一個人。
“??!阿姨,那你做的糖人也好甜好好吃呀,是因為你心里也記掛著一個人嗎?”
稚氣的童聲隨著盛夏的清風(fēng)拂過耳邊,像是花蕊輕柔的細(xì)語。
凌椛忍不住心頭一軟,彎著眼尾的弧笑的溫婉:“是呀,我們一生之中會遇見很多很多人,心里最記掛的那個人,就是最重要的人。”
孩子們嬉嬉笑笑的聲音悅耳如鈴,不遠(yuǎn)處卻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
“既然是最重要的人,怎么還能狠下心當(dāng)成最不需要見的人?”
歲月如白駒過隙,凌椛抬起頭,艷陽正好打落在邵天天的側(cè)臉,驕陽的光彷如給他渾身渡滿了金邊,恍惚間,她好似看見一雙鳳凰,在艷陽下展翅的耀眼。
“哇,哇!阿姨的心上人來啦,心上人來啦!”
孩童爽朗的聲音如此清晰,而邵天天也好似在這一剎那,了解到他抄了那么多那么多次的《詩經(jīng)》里,那句“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集愛止?!钡降诪楹伪缓笕四芙庾x成了那么多種關(guān)乎于愛情的含義。
原來,世人寄托的、追隨的那愛意,始終都是鳳凰一對,比翼雙飛。
沒有她在身邊,他飛的再高再遠(yuǎn),也不過是形單影只,擁有的,只有那延綿不絕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