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金沙
文/林希聲
代橘橘聞聲望去,楊煦翩翩站在樹下,他的臉上映著斑駁的樹影,帶著熟悉的笑容,一如那年。
代橘橘屏住呼吸。
她手拿著網(wǎng)狀麻袋從他背后步步靠近,看準時機,一把套在了橘子樹下刨坑的小人頭上。
不等被網(wǎng)住的人驚慌出聲,她便手腳并上邊打邊說:“小偷!你也不看這是誰家的地,敢來我家偷橘子!我讓你偷我家橘子!我讓你偷……”
那人被打得莫名其妙,聽到她這么說,下意識用手肘抵擋住她的攻擊,辯解道:“這是我家的地!”
代橘橘第一次見到這么厚臉皮的小偷,聽他這么說,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吹了一口氣,吹起了額前過長的劉海,露出了一雙水靈的眼睛。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翹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說:“真敢說啊你,告訴你小子,這是我家的地!”
楊煦只好大喊了一句:“我爸是楊士中!”
代橘橘輕笑一聲:“那我爸還是代五……”她說著便意識到了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看了一眼這個被自己打得雙手抱頭的男生。
他穿著一件干凈的藍色條紋襯衫,手腕上的手表,價值不菲。
她趕緊松開了抑住他后頸脖的雙手,緩緩舉過頭頂,半帶遲疑問道:“你是楊家小少爺楊煦?”
楊煦惡狠狠回過頭,再看他的臉、脖子、手臂微微泛紅,全部留下了代橘橘的“豐功偉績”,整個人看上去狼狽不堪。
代橘橘心里一沉:糟糕,真把地主兒子打壞了……
代橘橘把楊煦帶到了橘子林里暫時歇腳的小木屋,十月的橘子剛剛成熟還沒到最好吃的時候,她挑了幾個上等成色的橘子,貼心剝成了一瓣一瓣像進貢獻寶般端到他面前。
楊煦正用毛巾仔細擦拭著身上的泥土,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代橘橘看著他的臉色躊躇開口:“對不起啊,我看你蹲在那刨地,偷偷摸摸地看上去不像個好人……”
楊煦立刻打斷了她:“莽夫!偷橘子會刨坑嗎!埋橘子??!”
他這么一說,代橘橘茅塞頓開,語調(diào)還透著些小雀躍:“是哈。”隨即她立刻收獲了一道凌冽的目光,她又耷拉下小腦袋,一副做錯事的模樣。
代橘橘家有一片橘子林,這塊地是楊煦的父親送給代家的謝禮,是為了感謝代橘橘父親的救命之恩。代五生當年迫于生計并沒有拒絕,用這塊地種起了一片橘子林。
他是個鄉(xiāng)下人,卻也知道不能理所當然接受別人的東西。所以他一直告訴代橘橘,這片地是楊家交給自己家打理的,楊家如果需要隨時就要還回去。
每年等到橘子林豐收之時,他都會讓代橘橘去挑上最大最好的給楊家寄去,打包時總會念叨句:“楊家人都是好人,以后要報答楊家人?!?/p>
久而久之,這句話也潛移默化到了代橘橘心里。
而今,她居然把楊家好人里的小少爺打成這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干了不得了的事情,若是被她爸知道,她不完蛋也得去層皮。
楊煦一言不發(fā),只是一個勁想擦干凈自己身上的污垢。代橘橘不敢揣測他現(xiàn)在的心思,嘀咕道:“不管怎么樣,刨坑也是不對的,萬一把樹刨壞了怎么辦呢?!?/p>
雖然很小聲,還是被他聽見了。楊煦冷哼一聲:“刨壞了又怎么樣呢?整塊地都是我家的,我想的話,翻了這塊地都行。”
代橘橘一聽這話就急了:“你怎么能這樣呢!”
楊煦站起身,高了她一個頭,冷言道:“為什么不能?”
再好看的眉目,說出這樣冰冷無情的話,也只能讓人覺得討厭。
代橘橘第一次覺得她爹說的不對,楊家人并非都是好人!
代五生聽說楊煦來了以后,連忙從外趕到林子里,看到的景象就是自家女兒和恩人的兒子兩人大眼瞪小眼——恩人兒子臉上還帶著一臉傷。
他把楊煦招待回家,一路上用草帽為他遮擋住烈陽。他有猜測,卻遲遲不敢開口問他臉上的傷,只得不停拉著家常。
楊煦倒是也沒有拒絕,與待代橘橘不同,對于代五生的話,雖不熱情也是句句回應了。
代橘橘跟在后面橫看豎看怎么看都覺得看不慣??床粦T他干凈清爽沒有汗?jié)n痕跡的襯衫,看不慣他打滿發(fā)油梳整服帖的后腦勺,看不慣他挺得直直的背,看不慣他傲慢的語氣……總之就是什么都看不慣。
很小的時候,她見過一次楊士中,那是個溫柔儒雅的男子,如沐春風,平易近人。由于楊士中給她留下的好印象,再加上從小被教育要感恩楊家人,她也一直認為楊家人確實都是好人。
直到剛才楊煦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對她那樣說話。
代五生沒心思,直言問道:“楊煦啊,你爸爸還沒回來嗎?”
楊煦在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明顯愣了愣,最后垂下眼,低聲道:“沒有?!?/p>
她眨巴眨巴眼,沒看懂這個高高在上的公子哥眼底的失落從何而來。
代五生沒什么眼力見識,以為氣氛算好,趕忙問:“你那臉上的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代橘橘一聽,神色慌張起來,幾根手指纏繞在一起,眉頭緊皺。剛打算自首,就聽見楊煦云淡風輕地說了句:“第一次來林子,沒注意腳下,狠狠摔了一跤?!?/p>
代五生這才放下心來,自責說道:“哎呀呀,你看這都怪我,應該立個指示牌的,下次你再來,肯定就有了!”
代橘橘以為她死定了,怎么也沒想到楊煦會為她瞞了下來,她不自覺看向他的方向,他也剛好瞥了她一眼。兩人的目光就這么相遇,與剛才的針鋒相對有所不同,她的目光變得柔軟,多了幾分感激。
楊煦看著朝他揚起一個漂亮笑容的代橘橘,陽光傾灑在她的發(fā)梢,光折射在她的臉龐,讓她的模樣有些模糊了。他只記得她臉上雖然臟兮兮的,牙齒卻異常白凈,紅撲撲的雙肌蓋過了塵埃。
似乎,也挺可愛的。
代五生去張羅午飯了,揚言要給楊煦做上一桌滿漢全席。
楊煦也不客氣在這間兩層小樓房里自個轉(zhuǎn)悠起來,在鄉(xiāng)間這樣的小樓不足為奇,但這跟他家可沒法比。雖然裝修并不豪華,看得出來,這個家里有個手巧又有品位的女主人,屋內(nèi)隨處可見她的手作品,陳設擺位都頗有講究,踏上二樓的樓梯拐角處燃著一塊香薰蠟燭,整個房間彌漫著一股清新不沖鼻的果香味便來自于此。他隨意瞟了一眼,這包裝沒見過,大概也是手工制作的。
他心里還在感嘆,代五生這么一個粗人,代橘橘又如此野蠻,和這個家里的氛圍實在不相適應。這個家的女主人會是什么樣的一個人呢?正想著,他上了二樓。在二樓的廳堂里,他看見了一張黑白遺照。照片上的女人淺笑著,光看她的嘴角并無弧度,卻能讓看見的人一時之間平靜下來的力量。
“這是我媽媽?!贝匍僬驹谒砗?,同他一樣望著照片帶著一絲溫柔的笑。
楊煦捕捉到她這個表情的時候,稍稍有些吃驚——代橘橘還能有這么溫柔的一面呢?
“剛剛……謝謝你啊?!?/p>
楊煦很快反應過來她為了什么而道歉,他雖桀驁卻具備該有的禮儀,從小受到的家教讓他本能得替她隱瞞,不想讓人難堪。
可有人為此道謝,卻是第一次。
這感覺很奇妙,讓他不知道該說什么話回應,該接受還是該謙遜又或是裝作淡然保持自己的高傲,可他又確實為此欣喜……
沒等他想好,這事兒在代橘橘這很快就翻了篇,繼續(xù)拋出了她的問題:“你在那刨啥呢?”
楊煦明顯瞳孔震動了一瞬,隨后神色漸漸黯淡下來,許久沒有出聲。
代橘橘輕聲開口:“楊煦?”
“童年?!焙冒胩?,他才說出兩個字。
“什么?”
他抬起頭,對上她的眼:“我在找我埋藏在這里的童年?!?/p>
代橘橘聽她老爹說過,他說楊士中是個有理想抱負的人,他生來就注定跟別人不同。
明明有殷厚家底,卻偏偏不甘心走尋常路,最終還是在他三十一歲那一年拋下了一切,只身前往全世界最苦難的國家成為了一名無國界醫(yī)生。
對于那些被他救治過的人來說,他是個充滿憐憫心且偉大的人??蓪τ跅铎銇碚f,他不過就是全天下最不負責任的那個人。
楊士中拋下的不僅只有他身后祖?zhèn)鲙状募覙I(yè),也拋棄了他那傻傻支持他的妻子和還在牙牙學語的兒子。
楊煦從小就生活在一個沒有父親的環(huán)境下,每個人都告訴他:楊煦,你是楊家唯一的希望。你應該怎么怎么樣,必須怎么怎么樣。他早就厭倦了,仿佛他的出生就是為了給他那一把年紀還在追求高尚理想的父親收拾爛攤子一樣。
可不得不說,楊煦還是很想念他。
自他有記憶以來,只是在七歲那年與父親短暫生活過一周不到的時間。
那段時間是他活了這么久以來最快樂的時候,沒有那些繁雜的課程,父親帶著他接觸了一些從未接觸過的新奇體驗。
他們在淙淙小溪間赤腳抓魚,在炎炎炙烤下的蔚藍海浪里翻滾,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追著蝴蝶飛過的痕跡瘋跑。
楊煦記得,他玩得酣暢淋漓,滿頭大汗。父親就帶他席地而坐,在一處樹蔭下乘涼。他難得露出笑容,靜下來后,清風吹在他被汗?jié)n浸透的衣服上,他又清醒過來。小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擔憂:“爸爸,這樣回去爺爺會生氣的?!?/p>
他看父親不知從哪里變出一把小鏟子,笑得純真,仿佛他才是那個七歲的小孩。父親對他說:“小煦,我們一起種一顆樹好不好?”
他畢竟也只是個孩子,很快就因為種樹將那些憂慮拋之腦后,點頭答應下來。
“所以說,你是想找到你跟你爸爸一起種的那棵樹?”代橘橘打斷了他的回憶。
楊煦給代橘橘說的版本自然是他美化過的版本,他是不可能將自己孩童時玩性真實的一面展現(xiàn)給一個鄉(xiāng)下的小女孩,所以他只是告訴她:“我把我小時候最重要的東西埋在跟我父親一起種下的那顆樹下了?!?/p>
“準確的說,我其實并不在乎那棵樹,我只是想找回那樣東西?!睏铎汶S手拿起了在照片旁墻上掛著的捕夢網(wǎng),怔怔看了許久。
“是什么東西?”代橘橘追問道。
楊煦顰著眉,緩緩回頭,眼神里寫滿了“與你無關(guān)”。
代橘橘看著這個眼神有點心虛,意識到了自己已然越線,趕忙轉(zhuǎn)移了話題:“你喜歡嗎?這是我爸做的?!?/p>
楊煦因為她這話有了興致,饒有興趣地在手中反復把玩著,語氣滿不相信:“你爸?”
她從他手中奪過了,驕傲地昂起下巴:“那當然,我爸手可巧了!”
楊煦還想問下去,樓下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開飯了!”
代橘橘將捕夢網(wǎng)歸位原處,拉起了他的手:“我爸不僅手巧,呲溜做飯也巨好吃!”她做了一個垂涎吸口水的動作,看上去淘氣又滑稽。
她又回過頭去認真對著他說:“楊煦,作為謝禮,我一定幫你找到!”
楊煦被她握緊的手,肌膚傳來一絲暖意,這暖意由指間蔓延至了心尖。窗外秋意漸濃,吹來逐漸轉(zhuǎn)寒的秋風路過他后帶起了她留散的一撮長發(fā),他卻沒感覺到季節(jié)帶來的涼意。
然后他說,好。
楊煦的課很多,每天都排得滿滿的,他只能盡可能的找時間和代橘橘聯(lián)系,大部分時間里都是她獨自一人在橘子林里尋找。
代橘橘問他:“你還記得種得是什么樹嗎?”
他回答:“橘子樹?!?/p>
代橘橘手上正剝著橘子,聽到他這么說,橘子從手上滾了下來,瞪大了眼睛。她說那話時本想著,這附近一片都是橘子樹,找顆不一樣的樹是易如反掌啊。
沒想到竟然是棵橘子樹。
可話都說出口了,她可不是那種出爾反爾的人。
行吧,那就硬著頭皮找吧。
幾個星期下來都搜索無果后,她有些崩潰的撥通了楊煦的電話。
“喂?!贝匍俾詭Э耷?,她小臉都褶皺到一塊去了。
電話那頭的楊煦嘴角微微上揚,他都能想象到此時她的表情,強忍笑意問她:“怎么,找不到?”
代橘橘吸了吸鼻子,她是帶著放棄打算撥了這個號碼。可她實在是不想讓楊煦看低自己,決定先發(fā)制人:“都怪你!我說要幫你,可你也不能就這樣當甩手掌柜?。∥铱茨阋稽c也不想找到,你一點也不著急是想捉弄我吧,楊煦我告訴你啊,你不來小爺我……不伺候了?!?/p>
“我來?!?/p>
楊煦淡淡說了兩個字,打斷了她的話,也打亂了她的思緒。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反問他:“你說什么?”
楊煦合上了手上的書,望向窗外的月亮,肯定地說:“我說,明天見,代橘橘?!?/p>
楊煦真的來了,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代橘橘可開心了。
她看見楊煦帶了這么多同學光顧果園,別提有多樂了。他們家橘子林除了供應市場還對外開放可以親自采摘,供那些長時間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消遣。那一個個人在她眼里就是人民幣??!她一高興,對著這些人說:“大家進去以后隨便摘啊,橘子三塊五一斤!大家是我們林少爺?shù)呐笥盐医o你們打八折!”
她對那些城里來的少爺小姐表現(xiàn)得十分熱情,又是教他們怎么摘橘子又是給他們提籃子的,一路跟在他們的屁股后面殷勤得很。
沒過多久就裝滿了一籃橘子,她把籃子舉到面前跟他們說:“我把這籃先放過去稱,你們可以接著摘哦!”她屁顛屁顛地跑走,路過楊煦的時候,拍了拍他的肩膀,與他耳語,“嘿,我本來都不想幫你找了,看在你帶了這么多人光顧我家的份上,你這事我管到底了!”
代橘橘已經(jīng)連蹦帶跳跑得老遠了,楊煦還想著她那雙亮著的眼睛,她笑著,他的心沒來由地猛烈跳了好幾下,鼻尖嗅到滿是橘子的清香。
“楊煦謝謝你邀請我們,沒想到你們家還有農(nóng)家產(chǎn)業(yè)呢?”沒了跟班的小廝,那些人對摘橘子也失了興趣,轉(zhuǎn)而與楊煦攀談起來,實則為了溜須拍馬。
楊煦收回了心思,繼續(xù)在枝葉間尋找品相好的橘子,隨口回復:“這不是我家的產(chǎn)業(yè)?!?/p>
“???我還以為那是你家下人呢,這么討好你。”
他聽著這話心里著實不舒服,皺著眉,反擊回去:“這算什么討好,你這樣才更像吧?”
說話的人是個女生,能跟楊家攀上關(guān)系家境自然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在家也是眾星捧月,卻被楊煦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羞辱,掛不住面子:“你該不會是在維護那個土包子吧?”
楊煦剛要發(fā)火,抬眼就看見兩手拿著空籃子的代橘橘,她臉上還掛著笑,但眼神難掩難堪,定身在那些人身后,一動不動。
他繞過那些人,走到代橘橘身邊,牽起她的手,一字一句,分外清晰:“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代橘橘難以置信地側(cè)臉看向楊煦。
楊煦卻眼神堅定,不像玩笑。
其實他本想說些難聽的話,但在他看到代橘橘那副受傷表情的瞬間,他只想站到她的身邊。
于是乎,他出自本能,走向了她。
楊煦也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的唇畔先于出賣了他的想法。他遲來地反應過來,原來代橘橘不知什么時候起,在他心里也占有了一席之地。
而且是很大的一塊地。
他從不缺朋友??伤夤殴郑瑥男∈艿降慕逃褪亲鍪裁词虑榈皿w為先,他學會了對誰都有禮熱情,卻從不真心待人。所以他也分不清,那些接近他,巴結(jié)他,對他好的人,究竟是對楊煦,還是對楊家。又或是像他,止于表面。
代橘橘不一樣,她所有的情緒都暴露在她那張不大的臉上。他是個聰明人,在各種應酬中學會洞察,他能清楚的分辨她的行為舉止究竟帶著什么樣的心思,她有過畏懼,有過不屑,也看出她說要幫他尋找東西時,有多么單純。
楊煦沒有無意義的行程,所以只能借維系這群心思不純的朋友為目的,去見他那位在心里已默認成友的單純朋友。
聚會不歡而散。
楊煦一個人坐在木屋邊,從落日余暉至月白風清。
代橘橘給他送來晚飯,看著他的背影猶豫了好久,還是坐了過去:“我欠你的怎么越來越多了?!?/p>
“代橘橘,你不用再幫我找了?!?/p>
她一聽,更加內(nèi)疚了。在這么一種橘子樹里找一個沒有任何特別的橘子樹,無疑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
“不行,現(xiàn)在我怎么樣都必須給你找到才行了?!?/p>
淡白色的月光落在楊煦長長的睫毛上,微光波睫,黑眸蒙塵道:“我小時候總是做噩夢,時常從夢中驚醒,母親只能在我床頭掛著一個捕夢網(wǎng)?!?/p>
代橘橘一言不發(fā),看著他的側(cè)臉,安靜聽他說。
“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是我活在現(xiàn)在最快樂的時候。他回來了,我再沒做過噩夢。我以為我再也用不上了,我就把它也埋了進去。沒想到,他還是走了。
“在那之后好多年我都沒有再做過噩夢了,可是這段時間,突然又開始了。我買了好多捕夢網(wǎng),都沒有一點用處。那是他親手做的,也許也只有他,能守住。
楊煦轉(zhuǎn)頭看向她,四目相對。代橘橘的眼睛特別好看,在沒有路燈的鄉(xiāng)間僅靠月光也明亮的很,仿佛夜空中的星星。他說:“找不到就算了,其實我也知道那都是心理安慰罷了?!?/p>
代橘橘卻搖了搖頭,鄭重地承諾他:“楊煦,我一定給你找到。”她把飯遞給他,“但是你得先吃飯?!?/p>
楊煦自那以后總是借著代橘橘答應過他要幫他找東西的借口去她家蹭飯。
不得不說,代五生的手藝是真的很不錯。
他的課程很滿,但他也開始學會翹課耍小聰明了。
這些都是跟代橘橘學的。
她學著楊煦記憶里的樣子,帶他各種瘋玩。與其說,她在幫他找心理依賴著的兒時舊物,不如說,她更是在幫他擺脫內(nèi)心桎梏。
好在,確有奇效。
即便如此他們也從沒停止過尋找,從林子滿眼金黃到整片橘林被白雪覆蓋再到冰雪消融枝丫露出青綠。
代橘橘跟他耍賴皮說:“楊煦,你都不做噩夢了,東西就不用找了吧!”
楊煦卻好似賴上她了,給了她一記爆栗:“代橘橘,說話算數(shù)!我給過你機會,是你自己死皮賴臉跟說我要找回來的?!?/p>
他猛地湊到代橘橘面前,兩人的距離近到她能聞到他呼吸間的薄荷氣味。她忽然慌張了起來,用手一推他的臉,低下頭去不敢看他:“你,你干嘛啊?!?/p>
見他遲遲不說話,她忍不住抬眼,卻剛好對上了他滿是笑意的雙眼,一如早就料到,正中他的下懷。一陣風吹來還略帶寒意,吹拂少年的鬢角,他的輪廓在她眼中愈發(fā)清晰,令她沒來由地心動。只聽見他說:“代橘橘,逃不掉的,認命吧?!?/p>
回到家后,她思來想去都覺得不對勁。
怎么想,都覺得自己在楊煦面前漏了怯。
那她哪能受這個氣。
代橘橘想著,只要一天沒找到東西,她在楊煦面前就一直會低他一頭。她氣鼓鼓地想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竟然失眠了。
那就不能讓令她失眠的那個人好過,所以她爬起來給楊煦撥了個電話過去:“楊煦?!?/p>
楊煦半夢半醒間看到是代橘橘本想直接掛斷最后還是接了起來:“代橘橘,大晚上不睡覺要干嘛?”
“我找到樹了,你明天來趟林子,你得自己挖。”她不給楊煦反應的機會,掛斷了電話。那邊楊煦對著忙音的電話突然就清醒了,心想:這孩子大晚上還在那找樹呢?
代橘橘掛了電話整理好思緒,先是從她媽照片邊取了捕夢網(wǎng),再躡手躡腳進她老爹的房間搜刮了材料工具,最后回到房間端坐在書桌前。
一直搗鼓到天邊露出魚肚白,她伸了個懶腰,滿意地看著手上的捕夢網(wǎng),大功告成!
但還沒結(jié)束,她把捕夢網(wǎng)埋在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顆橘子樹下后,才安心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代橘橘等了一天也沒等到楊煦。她怕楊煦以為昨晚的電話只是個夢,所以又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可都無人接聽。
也許在上課吧,她這么想。
直到第二天一早,代五生遞給她一套黑色衣服,對她說:“楊煦的父親去世了。”
她一時耳鳴,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楊煦。
兩個小時后,她在葬禮上見到了楊煦。他穿著黑色的西裝筆直站在遺體一側(cè)招待來賓,在一群身著黑衣的人中,她一眼就找到了他。他面無表情,機械重復著握手致謝。她跟著父親走到他跟前,聽見父親對他說:“節(jié)哀?!?/p>
他目光呆滯,沒看她一眼,伸出手說:“感謝您來送家父最后一程?!?/p>
代橘橘本想跟他說些什么,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楊煦的爺爺已年至耄耋,卻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他拒絕了攙扶,無視眾人,站在楊士中的遺體旁,身體不住顫抖。
他到底還是偏愛這個大兒子,不然也不會在他毅然離開后致力于培養(yǎng)楊煦而非小兒子。他后悔,若是自己當年再執(zhí)著一點,執(zhí)意阻止他,是不是楊士中此時就不會躺在這里了?
代橘橘掙開了父親的手,她在人群中橫沖直撞尋找著他的身影,不為別的,只想像那天楊煦站到她身邊那樣給予他無聲安慰。
她發(fā)現(xiàn)了他,他也剛好抬起眼。
她好像能讀懂他的悲傷,仿佛在對她說:“代橘橘,我沒有爸爸了?!?/p>
“士中!”隨著一聲悲鳴。
人群里發(fā)出了驚呼聲,楊爺爺在眾目睽睽之下倒了下去。
現(xiàn)場一片混亂,看著他眼里的驚慌,她也跟著慌了起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楊士國來她家的那天,趾高氣昂,把一疊東西摔在代五生面前:“我哥死了,這塊地我們家也該收回來了?!?/p>
代五生救人時就沒想過回報,壓根就沒把這塊地當成自己的,人家現(xiàn)在要把地要出去也無可厚非。這些年也靠著這塊地收成不少,他也一直心存感激。只是心疼那些已經(jīng)施下去的料,懇請道:“能不能等到這批橘子收了以后再挪啊,我一時也找不到地去移這么大一批樹啊?!?/p>
楊士國一口回絕:“不行!我著急賣地呢,最多給你一周時間?!?/p>
代橘橘一下子就明白過來,為什么楊爺爺寧愿從頭培養(yǎng)楊煦等他長大,也不愿意將家業(yè)交到楊士國手上。她一時情緒激動:“你憑什么!你趁著楊爺爺病倒就趁虛而入,太卑鄙了!”
這話成功戳了楊士國痛處把他激怒,氣急敗壞地沖她吼:“你是個什么東西?我們楊家的事,輪得到你來說嘛!”
代五生把她護在身前,她只敢狠狠瞪著他,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太無力了,在那瞬間她只想到了一個人。
只有他能幫她。
楊煦守在病倒的楊爺爺床前已經(jīng)好多天了,誰勸也沒用。當他看見趴在窗口上代橘橘那雙眼睛時,眼神恢復了一點光亮。
他一看代橘橘的臉上分明留有淚痕,著急問:“怎么了?”
代橘橘哭喪著臉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他聽,末了,她說:“楊煦,只有你能幫我了。你叔叔去我們家,說要收了地,你,快去……”
她太著急了,以至于沒有發(fā)覺楊煦漸漸變得難看的臉。一字一句都重重砸在了楊煦的心頭。她不僅沒發(fā)覺,還用抓住救命稻草的眼神,迫切地看著他。
楊煦低垂著眼,避開了她的期待,良久,開口。
“代橘橘,我又睡不好覺了。
“可你沒問我這段時間睡沒睡好,你心里只有那塊地。
“你不是最清楚嘛,我為什么會睡不好覺。最后這句他忽地抬頭,看著她滿是失望。他沒有爸爸了。
可她什么都沒說,什么也沒做。
代橘橘原以為楊煦對她失望透頂,楊家肯定要收回那片地了。她平靜地等待著最后的驅(qū)逐令,沒想到卻聽她爸說,楊家正式把這塊地轉(zhuǎn)到了他的名下。
她片刻不停跑去了楊家,迫切找他尋求究竟??伤龥]見到楊煦。
楊煦的母親告訴她,楊煦終于下決心答應接管家族企業(yè),飛往國外深造了。
代橘橘心里清楚,楊煦下決心,與她有關(guān)。
至此,她才明白,自己在楊煦最脆弱艱難的時候,不僅沒給予他慰藉,還伙同其他人,逼迫著他,成為了催促他長大的其中一只手。
楊煦走的時候沒有絲毫留戀。
代橘橘,你可以沒有心,但誰叫我,喜歡你呢。
為她的饜足,他還是妥協(xié)了。
后來代橘橘在來年豐收后,好久不眠不休,學著初識時楊煦那樣,蹲在樹下挖坑。挖了一個又一個,終于找到了埋在地下好多年的捕夢網(wǎng)。
哪怕,她知道,這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楊煦,不知道你最近過得怎么樣?你收到我寄給你的捕夢網(wǎng)了嗎?其實我那天晚上騙了你,后來我又花了好久好長的時間,真是把整個林子翻了個遍才終于找到。我知道,有了這個,你肯定能睡好覺了。
楊煦,你什么時候回來啊?我給你準備了禮物,埋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顆橘子樹下了,你回來要記得去挖哦。
楊煦,你不是喜歡我爸做飯還喜歡他做的捕夢網(wǎng)嘛,以后我爸就是你爸。
……
楊煦,我好想你。
又是一年深秋,正是橘子豐收的好時節(jié)。
代橘橘帶著她爹親手編織的草帽坐在梯子上,正挑選今年要送往楊家的橘子。
“這個一看就甘甜多汁,我得給楊煦留著。”她用手指輕碰了其中一個,那橘子立刻來回搖晃欲墜。
“這位小姐,能不能讓讓,你的梯子剛好擋住了我要挖的地??!”
代橘橘聞聲望去,楊煦翩翩站在樹下,他的臉上映著斑駁的樹影,帶著熟悉的笑容,一如那年。
她驚喜出聲:“你回來啦!”
由于過于激動,梯子跟著身形微微晃動,嚇得楊煦趕緊出手扶住梯子,忍不住責備:“代橘橘,你多大了!還這么毛手毛腳!”
橘子樹能有多高啊,她只笑他大驚小怪,摘了剛剛想摘下的那顆橘子放進口袋,用一只手穩(wěn)住梯子,一躍而下,跳到他面前。
時隔多年,楊煦終于將代橘橘埋下的那個捕夢網(wǎng)挖出,那是她熬夜,想著他,只為他做的鋪夢網(wǎng)。他捧著臟兮兮的捕夢網(wǎng),愛不釋手。
代橘橘生氣哼哼了兩聲,賭氣道:“你不是生我的氣嘛,不是好幾年不跟我聯(lián)系嘛。”
楊煦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那我最后還不是主動聯(lián)系你了嘛。”
代橘橘立刻炸毛了:“什么叫你主動聯(lián)系我!是我堅持不懈給你發(fā)了那么久短信,你才回了我一條!”
“代橘橘,看起來你很喜歡我???我不理你,你還這么執(zhí)著,又是給我找樹又是給我做捕夢網(wǎng)還給我留橘子的……”他瞟了一眼手中的東西,故作嫌棄道,“做的真丑!”
見他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模樣,她一時怒從中來,從他手中奪過了她親手做的那個捕夢網(wǎng),狠狠說道:“丑?你不喜歡我還不想送了呢!”
他抓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轉(zhuǎn)身想跑的動作。代橘橘露出一絲吃痛的表情,他便稍稍松了手,收起了所有不正經(jīng),語氣溫柔:“我喜歡。”
她撇過臉去,難抑笑容,明知故問:“喜歡什么?!?/p>
“喜歡你。”他把她拉過來攬進懷里,“你怎么總能送到和我心意的禮物……只可惜,我沒準備什么禮物能送你。”
代橘橘把剛剛摘下的那顆橘子去了皮,剝了一瓣塞進他的嘴里:“甜嗎?”
他點點頭。
“傻瓜,你已經(jīng)送了我最好的禮物了。”
她望著這滿目金黃,露出了比十月末橘子還甜的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