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襲竹 圖/青由
他會用一生證明自己,會在每個煦陽遍灑的日子,將她好奇的少年時光,慢慢講給她聽。
初秋薄霧未散之時,秒秒燒掉了和宋之境的合影,小學的、高中的、大學的。
火光吞噬照片時,她看見少年印在相片上不同時期的臉,像是又經(jīng)歷了一遍與他成長的歲月。
十六年,幾乎漫過了整個青春,情緒早在這期間似水霧一樣蒸發(fā),留下的只有茫然。
秒秒其實還算平靜。
若不是有簇火苗“調(diào)皮”了下,卷上了窗簾,她還能笑著出門,哪怕沒有陽光。
接下來一派兵荒馬亂,滅火時,照片停止了燃燒,余燼中露出還未成灰的一角,是少年張揚的笑,背景有大片的綠意,唯獨那棵叫不上名字的樹,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
原來,不是所有的枝椏都能被春色喚醒。
所以,即便長年累月跟在他身后,可他自有他的季節(jié),她等不到回應,就是等不到。
秒秒狂奔出門時正是霧雨朦朦,細細的雨吹在身上,淡化了火色遺留的溫度。
真的有些冷。
所以她為什么要在參加這么重要的培訓前去燒照片,還燒到了窗簾,延誤了時間,連外套都沒拿就沖了出去?!
一個月前,因表現(xiàn)優(yōu)秀,秒秒被導師推薦參與一項重要藥物的臨床試驗項目,項目即將啟動,作為護理人員,今天會有人來對他們進行培訓。
秒秒趕到會議廳時,頭發(fā)因水霧粘在了臉上,廳內(nèi)坐滿了人,宣講已進行了十分鐘。
她滿懷抱歉地推門,聲音落得很輕,想過去簽個到再找地方坐下就萬事大吉,落下的內(nèi)容她可以補一下??膳_上講話的聲音忽然停了,秒秒簽字的手一抖,最后一筆拉出僵硬的弧度。
“徐秒秒。”有人抽走了簽到簿,緩緩念出她的名字。
秒秒心虛地抬頭。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莊淮。
這位醫(yī)學才子,年紀輕輕就獲得了國際醫(yī)學獎,她不止一次聽過他的名字。
莊淮,莊淮。
在每個風經(jīng)過的地方,他都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存在。
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起落有致的眉眼倒映著骨子里的優(yōu)雅,目光卻幽深而鋒利。
“爭分奪秒的秒,名字不錯。”他別具深意地瞥了她一眼,轉(zhuǎn)而走上臺,“希望在座各位都能將時間觀念深植于心,短短的一分一秒在醫(yī)護行業(yè)就能關(guān)聯(lián)一個生命。”他坐下來,語氣平淡,周身卻散發(fā)出極其嚴厲的氣場,“這位連培訓都遲到的徐小姐,顯然,我看不到你的專業(yè)態(tài)度,你大概不太適合參與這種重要的項目?!?/p>
這是秒秒和莊淮的第一次見面,不堪而狼狽,發(fā)梢上的水終于滴落,帶著點心如死灰。
秒秒聽得很認真。
培訓結(jié)束,她屁顛顛地跟在莊淮身后。他在跟教授們說話,風度翩翩,有禮有節(jié),完全不似剛才在她面前不茍言笑的樣子。她默默地看筆記,偶爾極小聲地念幾句。
送走教授后,莊淮淡淡地招手,示意她跟上來。
秒秒連忙追上,生怕這位大神對自己的印象更差。莊淮進辦公室后,眼都不抬地說:“我建議你可以再回去歷練一下,至于這個項目,我會再找人替補?!?/p>
秒秒不想失去機會,卻不知如何解釋,只能瞪著眼看他。
莊淮問:“不服?”
秒秒知道做錯了事,本意想道歉,可腦子一熱,她說:“是?!?/p>
他靠向椅背:“那你說怎么辦?”
“我、我……”她磕磕巴巴半天,最后認真地說,“我可以證明自己,莊博士,請您出題?!?/p>
“好啊?!鼻f淮在桌上翻出一沓文件,“這份報告有兩處錯誤,你把它們找出來?!?/p>
秒秒接過報告,大概翻了翻:“這報告涉及比較深入的臨床醫(yī)學知識,我沒做過這種報告,我們護理專業(yè)也不需要……”
他看也不看她,將手中的書翻過一頁,波瀾不驚地說:“徐小姐,你只有三天時間。”
踏出大門時,雨已經(jīng)停了,天空居然有溫和的陽光灑下。
這太陽出得也太不合時宜了吧!
秒秒感覺有些暈眩。
身后有人叫她,秒秒本想置之不理,又怕引人圍觀,只能慢慢轉(zhuǎn)過身。
他還是那樣活力十足,她心里的那些雨疏風驟,他或許不知,或許假裝不知,因此不做回應,也算理所當然。
宋之境走來,拽走了報告,她沒有防備,只能怔怔地看他。
“我在門口聽見了。”他翻了幾下,眼里綻開笑,“沒事,臨床醫(yī)學的部分我懂,我?guī)湍??!?/p>
是了,他是學臨床醫(yī)學的,可奇怪的是,秒秒方才竟沒想起來。
她從他手中抽回報告:“不用,謝謝?!?/p>
他意識到什么:“你是不是在生我氣?我那會問你要你室友的聯(lián)系方式,是替我兄弟要的,不是我。”
秒秒垂眸,所以他是知道的,他從未回應她,現(xiàn)在卻像怕她誤會似的,跟她解釋這些。
“宋之境,你在以什么立場跟我解釋?”
他的眼神有了細微變化,卻仍支支吾吾的:“我……”
秒秒不想糾纏,余光捕捉到長廊上的身影。她大聲喊:“莊博!”
莊淮停下,遠遠朝她望過來。她說:“報告上的內(nèi)容,如果有不懂的能請教您嗎?”
他漆黑的眼掃視過兩人,最后又定格在她身上,語調(diào)淡然地回復:“當然?!?/p>
秒秒聽了,沖他展顏一笑,露出一排小巧白凈的牙。
秒秒自然不敢去打擾莊淮,昨天的沖動之舉,完全是被宋之境激發(fā)的。中午圖書室空蕩蕩的,她獨自翻閱資料,遇到難解的內(nèi)容,習慣性拿筆敲腦袋,對著報告發(fā)愁。
冥思苦想之際,一個聲音猝不及防地響起:“看不懂怎么不來問我?”
秒秒驚起,木椅被她帶動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對、對不起……”她語無倫次道。
莊淮的眼里閃過一絲無奈,他抽回手時,秒秒才發(fā)現(xiàn)剛才是他扶住了她。
“一個人鉆研不通,不如找人問問,或許能豁然開朗。你這樣什么時候才能把報告里的錯誤找出來?”
待他走后,秒秒頹然坐下,室友跑過來,語氣興奮:“秒秒,我剛來就看見莊博跟你說話,他跟你說什么了呀?”
盯著室友放光的眼,秒秒認真思考了下,然后苦惱地趴在桌上,有氣無力地總結(jié):“他說我是個只會悶頭苦讀的書呆子……”
話剛說完,幾本書就出現(xiàn)在視野里,被一雙手輕輕放在桌上。秒秒抬頭,對上莊淮的眼。
“這幾本書或許對你有幫助?!彼哪_剛跨出一步,又回頭,“看不懂,來問我?!?/p>
等他挺拔的身影消失,秒秒才回過神。
怎么感覺……他有點想笑?
看錯了吧。
秒秒奮戰(zhàn)到下午三點,忽聞有香味傳來,鼻子不覺動了動,聽到了來自肚子的抗議聲。她順著路過之人手里的便當看上去,猛地站起,就差沒舉手敬禮。
“莊、莊博?!彼谒媲翱偸腔呕艔垙埖?。
莊淮瞧她一眼,將便當遞過來:“飯也不吃?”
她手忙腳亂地接住,觸碰到他微涼的指尖,如同吸入半個赤道的風。
“對、對不起?!彼只卮鸬妙嵢顾?。
莊淮停頓了下,空氣里有了幾秒凝結(jié),就在她惴惴不安之際,他望向了窗外,再轉(zhuǎn)回時語聲變得極緩極輕:“吃吧?!?/p>
秒秒坐在樓道口吃飯,樓道口正對圖書室的一扇窗,能清楚看見坐在對面的莊淮。他的身子微微后仰,正翻著文件,偶爾凝眉沉思,拿筆做記錄,神情十分專注。
原來他工作起來是這個樣子……
還真的挺……賞心悅目的。
秒秒心不在焉地吃飯,忘記了收回目光,窗邊的莊淮手指頓了頓,忽然抬眸向她看過來。
她一下子坐直了,窘得連嘴里的飯都沒敢咽。他不緊不慢地放下筆,遙遙地指指她手中的便當,對她做了個“吃飯”的手勢。
隔著整個走廊,剩下的飯,秒秒吃得連噎帶嗆。
晚上回家,洗漱完后,秒秒想起一個問題,開電腦想查閱資料,郵件忽然收到新提醒。
是莊淮發(fā)來的文檔,備注只有一句:你缺席的那十分鐘。
打開文檔,是好幾頁的資料,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批注。
比她手上的資料還要詳細。
秒秒盯著屏幕,緩緩眨了下眼,眸子被電腦的柔光映得亮晶晶的。
次日傍晚,秒秒頂著兩個黑眼圈,將改過的報告遞給莊淮,他看完后,將報告放下,卻側(cè)頭看向窗外。
窗外樹影里余暉流動,鳥兒振翅飛向高空,天際緋云飄搖。
不知道為什么,秒秒有種直覺,他好像心情很好。
整個室內(nèi)因他而沉寂,卻不尷尬,反而像一種光華的沉淀,像一首無聲的歌謠。
而這樣的等待里,她似乎也沒有來之前那么焦慮,甚至莫名有點希望這樣的場景能多停留幾秒。
一片靜謐中,他終于開口:“徐秒秒,項目要啟動了?!彼D(zhuǎn)頭看她,墨黑的眼里隱隱有光,“如果遇到問題,隨時問我?!?/p>
一周后,臨床試驗正式啟動。研究中心定在本市最大的醫(yī)院,同時開展項目的還有北上廣以及川、魯?shù)奈寮裔t(yī)院。本次試驗為三期,若沒問題,便可推向市場,造福病人。
秒秒忙得腳不沾地,受試者都是患者,組織和管理起來要花費更大精力。這樣工作三天,秒秒才發(fā)現(xiàn)莊淮并不在。
應該負責其他區(qū)域的項目了吧。
難怪他會特意說一句,遇到問題問他。
休息前,秒秒又打開郵箱,最新那封,依舊是他之前發(fā)的。
你缺席的那十分鐘。
她忍不住想笑,光看這句,居然還有點詩意。
往下拉,是宋之境發(fā)的,問她為什么刪微信。
她蓋上電腦,盯著天花板發(fā)呆。
怎么會走到今天了呢?
九歲時,宋之境是恣意的鄰家哥哥,少年的標配永遠是單車。他載著她,車輪滾滾前行,像永不疲倦的時光機。后來他教她騎行,虛虛地坐在后座維持平衡,就這樣她也摔到鼻青臉腫,哭著說再也不學了。他替她擦臉,囂張地說:“秒秒這么厲害,還干不過一堆破銅爛鐵嗎?”
只一句話,她學會了騎車。
他的囂張如同翅膀,替她遮住成長路上的風雨。
可是后來,他就囂張不起來了。
父親進去了,母親改嫁,對他們避之不及。他與奶奶相依為命,生活困頓時,是秒秒的父母在接濟他們。宋之境一筆一筆記在本子上,上了高中便做兼職。不到一年,就將秒秒父母的施恩還清了。
因為這事,秒秒和他吵架,問他干嘛急著還錢,他的生活怎么辦?他那時看著她,神色復雜:“你當我是什么人?”
少年的頭顱高高揚起,在夜風里也不低下。
那段時間他與她聯(lián)系漸少,見面也不熱絡(luò)。直到父親釋放,改做生意,生活漸漸好轉(zhuǎn),他才又開始出現(xiàn)在她身邊。
所有人都以為兩人是一對,可他從未承認過,也從未否定過,現(xiàn)在就連她要離開,他也不讓。
春節(jié)來臨前,受試者中有人出現(xiàn)異常反應,負責人連夜開緊急會議,秒秒更是連日嚴密監(jiān)測,生怕患者出意外。
一周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異常反應與藥物無關(guān),而在秒秒和同事的精心護理下,患者也已平安無恙。秒秒前幾天因低血糖暈了一次,負責人給她提前放假,讓她好好休息,順便回家看父母。
秒秒撐著憔悴的身體走出醫(yī)院,卻撞見了陸醫(yī)生,他笑容滿面地說:“小徐啊,組織說了,近日你太辛苦,特命我送你回家。”
秒秒帶著一腦子的稀里糊涂上了車。
到家后沒走幾步,陸醫(yī)生在打電話,幾個字音模糊地飄來。
“……還讓我保密……不放心你自己怎么不來……得得得,我看你就是慫……”
秒秒去便利店買了飲料遞給他:“謝謝你送我回家?!标戓t(yī)生說:“客氣什么?!焙髞碛终UQ郏瑳_電話“喂”了好幾聲,那邊大概突然不說話了,但并沒掛,因為他沒得到回應,便壞笑道:“不說話掛了啊。”還瞟了秒秒一眼。
奇奇怪怪的。
第一周期完成后,秒秒收到了調(diào)離通知,以為是前段時間暈倒拖累了組織,沒想到負責人說:“上面下的通知,說你表現(xiàn)優(yōu)秀,調(diào)到北京。這是好事,好好把握?!?/p>
秒秒神思恍惚地提著行李箱去了北京。
正是初春,機場門口的櫻花樹開了一列,遠處浮云流轉(zhuǎn),如夢似幻。有人站在廊下,黑色大衣,長身玉立。
原來是他。
秒秒忽地生出一些奇妙的感覺,就像命運的路上,你見到了一個人,覺得毫無道理,卻又理所當然,最終也只化作一句輕嘆:原來是他啊。
莊淮慢慢朝她走來,眼中有光華流轉(zhuǎn)。
“好久不見?!甭曇粢琅f磁性悅耳。
算算時間,五個月了……
忙中不知時日,不想時光竟流逝得這么快。
去宿舍路上,秒秒按捺不住好奇:“莊博,我為什么會被調(diào)到這里???”
莊淮神色從容:“前段時間你表現(xiàn)很好,這邊情況比較復雜,急缺優(yōu)秀護士?!?/p>
秒秒“哦”了聲,就這點小事,連這邊都知道了?
“徐秒秒?!鼻f淮又開口,“我今天休息?!?/p>
“???”
所以呢?秒秒摸不著頭腦,本著對前輩的尊敬,她猜了半天,還是決定謹慎地拍個馬屁,“那……祝賀您今天休息?”
他的神情顯然有點無語。宿舍到了,他將車子停在路邊,悠然道:“好不容易不用工作,你叫我‘莊博’,我會感覺今天沒休息。”
什么跟什么嘛,這么繞。
秒秒在飛機上混沌了幾小時的腦子,實在轉(zhuǎn)不過彎。
在這邊的工作和之前差不多。二樓有個九歲的小姑娘,脾氣不太好,秒秒第一次進去,她就發(fā)脾氣不肯吃藥,哭鬧著要見哥哥,秒秒溫柔地問:“你哥哥是誰呀,我?guī)湍阏宜脝幔俊?/p>
“是我?!?/p>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秒秒回頭,與身穿白大褂的莊淮四目相對。
“哥哥!”小姑娘雀躍地伸開雙臂。
莊淮走過來,低頭問秒秒:“她是不是兇你了?”
聲音低柔,似屋外的晚風,輕易挑起心中的異樣。
“沒有。”秒秒擺手,“小朋友嘛,鬧別扭很正常?!?/p>
還是個生病的小朋友……
秒秒又看了一眼她的名字,莊洛。
早就看到和他一個姓,沒想到會是他妹妹……
面對莊洛,莊淮的神色顯然嚴肅了些:“你再兇護士姐姐,我就不來看你了?!?/p>
莊洛被唬住,乖乖道歉:“護士姐姐對不起,我會聽話了?!?/p>
“乖?!泵朊肴嗔巳嗨哪X袋。
莊洛睡后,兩人走出病房,誰也沒有說話。
就這么安靜地走了會。
“秒秒。”良久,莊淮開口,這樣叫她,“醫(yī)院附近有座人工湖,夜景很美,去嗎?”
夜色清濛,湖心起了薄霧。秒秒和莊淮并排,沿著湖畔散步。
這在從前想都不敢想。
五個月前將她當眾批得無地自容的莊淮大神,現(xiàn)在居然和她一起逛夜景。
“秒秒?!彼F(xiàn)在越喊越順口了,“其實我覺得,你進項目組不是個明智的選擇,你更適合科室。”他頓了頓,“不過,你想清楚就好?!?/p>
“其實我也沒想清楚……導師讓我來,我就來了?!泵朊胄呃O了,“我是不是很沒有規(guī)劃……”
“不會,總得有個過程,才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他的聲音低沉,又透著淡淡的自嘲,“相比來說,我才沒有規(guī)劃,只是因為不放心就……”他陡然止了話頭,秒秒聽得不明所以,他又說:“如果退出項目組,你是留在北京還是回去?”
“我……”秒秒還在思考。
“我想你留下?!?/p>
她愣愣地看著他眼里虔誠的光,不敢深想:“我……我家離北京要近一些,我應該會考慮在北京吧。”
這年七月,秒秒研究生畢業(yè),離開項目組進了科室。莊淮的話讓她心里有了波動,她更想去科室。
當然,科室護士更辛苦。莊淮來找她時,她剛被一個無理的家屬罵了,還說她就是個打掃衛(wèi)生的,這樣的話任誰聽了心情也不好受。他帶她去公園看日落,傍晚的陽光灑在彩虹梯上,像裹上金紗的糖果。
他問:“心情好點沒?”
她伸手擁抱夕陽下的風,眼里蕩開笑容:“什么心情,我已經(jīng)忘記啦!”
他意外地看她幾秒,驀地低笑出聲:“徐秒秒,你真是……”
“什么?”
“沒什么。”他的聲音蘊滿笑意,“挺好的。”
兩人坐在彩虹梯上,看夕陽沉入山脈。莊淮認真地說:“秒秒,你希望在別人眼里,你是一臺可以復制的機器,還是讓他們打心底承認,你做的這件事,就是一門獨立的學科。”他看著她,眼睛里只有她,“縱然有人看不清,但你可以定義自己,你有無限的可能?!?/p>
秒秒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他。
她忽然想起了宋之境。
在她填志愿時,他已就讀于臨床醫(yī)學,他說:“秒秒,你學護理吧,以后給我打下手,我們就又能不分開了?!北藭r的她看著他眼里的笑,以為那是承諾,于是她輕輕地點頭:“好啊?!?/p>
后來她對護理的熱愛逐漸累積,也不再認同所謂的打下手之說,她有夢想,她想證明。
可她從未宣之于口的這些,莊淮卻懂。
他對她說,她可以定義自己,她有無限的可能。
那一刻,秒秒胸腔震動,像是整個宇宙為她點亮了星星。
年底,莊淮在外地做科研,秒秒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興奮地給他發(fā)消息,說自己會在一月的學術(shù)交流會上進行闡述,莊淮回了兩個字:恭喜。
秒秒沒想到會在交流會上看見宋之境,更沒想到自己會被輿論攻擊。
“她就是那個被莊博當眾批評專業(yè)態(tài)度有問題的徐秒秒?!?/p>
“這樣的人怎么還能來參加學術(shù)討論?這不禍害醫(yī)學界嗎?”
這樣的輿論,在得知她要闡述課題時達到了巔峰,四面八方的言論讓秒秒坐立難安。宋之境站在她旁邊猶豫幾秒,還是坐到了向他招手的朋友那里,沒說一句話。
人總將你落魄的樣子記得清楚,而忽略你之后的努力。她不覺難堪,只有隱隱的脆弱。前排專家在商議要不要將她的論證取消,她握緊指尖,一時不知該怎么爭取。
這時,有雙手推開了門,有人喊她的名字。
“秒秒?!?/p>
秒秒抬眼,暖色的燈下,莊淮身著黑色大衣,肩上落了薄雪,風塵仆仆,又清雅從容。他在眾人的議論紛紛中向她走來,在她的座位前蹲下身,嗓音格外溫柔:“你只管陳述自己的論證,有我在,別怕?!?/p>
偌大的會議廳,所有的嘈雜都遠去,秒秒低頭看著近在咫尺的他,眼睛酸酸的,心卻一下子感受到一種塵埃落定的力量。
莊淮起身,姿態(tài)沉著:“既是學術(shù)交流,就該海納百川,有沒有用,是否值得研究,聽了再說?!?/p>
那場論證特別成功,后來成立了課題研究小組,秒秒作為帶頭人,發(fā)表的論文為科室的臨床工作提供了參考,當然,這都是后話。
回到此刻,會議結(jié)束,秒秒和莊淮出門,聽見宋之境叫自己。她回頭,宋之境欲言又止。莊淮的目光頓住,很快又微笑:“那我先走了,你們聊?!?/p>
看著他走遠的身影,秒秒不知怎么的,幾乎條件反射般喊道:“莊博,等會你有空嗎?”
莊淮轉(zhuǎn)身,凝視她:“有?!?/p>
“那你等等我,一會兒我們一起走?!?/p>
他遠遠地站在那,微微笑了:“好。”
“秒秒,我……”宋之境的聲音將秒秒拉了回來,“我剛才不是……在里面我不是……”他大概不知如何解釋,半天也沒說出完整的話。
“你是對的?!泵朊氲晚Z氣疏離,“宋醫(yī)生前途錦繡,我只是無名小卒,我們不同路,也絕不會影響你,我保證。”
不待他反應,秒秒轉(zhuǎn)身離開。
十七年的情誼,大概結(jié)束了。
秒秒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
走到門口,莊淮靠著墻,目光落在地上。秒秒小跑過去:“讓你久等了。”
“不會?!彼⒅杭t的眼,她走路時垂著頭,像只沮喪的小狐貍。他指指她的耳朵:“原來你的耳朵會動?!?/p>
秒秒捂住耳朵,臉紅了。他笑了,眼波轉(zhuǎn)了下,驀地牽起她的手跑起來:“帶你去個地方?!?/p>
他一向氣質(zhì)溫雅,這樣拉著她跑,竟有幾分少年的影子,她有點好奇,他的少年時代是什么樣子呢?
“到了。”
車停好后,秒秒跟著他往里走。
“這里是……”
“自閉癥康復中心,是我讀研時的師兄開的?!?/p>
十幾分鐘后,秒秒才明白莊淮為什么帶她來這。他拿出了器材室的動物套裝,挑了只狐貍耳朵給她戴上。小朋友好奇地圍著她轉(zhuǎn),有幾個經(jīng)過治療,性格日漸開朗的孩子問莊淮:“哥哥,這是小狐貍嗎?”
大部分孩子將秒秒當成了小狐貍,和她玩得很開心,角落里沉悶的男孩卻開口:“這根本不是狐貍,狐貍的耳朵會動的?!?/p>
秒秒被激起了童心,不甘示弱道:“我的耳朵也會動啊?!闭f完,她動了動耳朵,小朋友們更興奮了,紛紛摸她的狐貍耳朵,連角落的小男孩也慢慢走了過來。
“哥哥,”有孩子問莊淮,“這只小狐貍我可以帶回家嗎?”
莊淮笑了笑:“那不行,小狐貍是哥哥的,只能跟哥哥回家。”
秒秒愣了愣,偏頭看他,周遭喧鬧異常,卻擋不住他眼里的溢彩流光。
暮色降臨,莊淮把車開到江邊,這里人煙稀少,空間開闊,適合看星星。
他問她:“開心嗎?”
她笑著答:“嗯!”
走的時候,車不知出了什么問題,怎么也啟動不了。他安慰她:“沒事,我打電話讓小周來接?!?/p>
繼續(xù)看星星……
半小時后,莊淮看著她:“小周的車在半路拋錨了……”
秒秒有點頭暈,這運氣真是……難以言喻啊。
“沒事,再等等,他應該一會就能修好?!?/p>
秒秒察覺到不對:“要不你再試試?”
兩人再次上車,一頓操作后,莊淮說:“還是不行。”秒秒盯著他:“再來一次?!彼麩o奈地重復了一遍,她忽地湊近,激動道:“哦!被我抓到了,你沒踩剎車,這樣怎么可能啟動得了嘛!我就說我運氣怎么會這么差!”
莊淮拿手撐額頭,眸中掠過一絲淺笑:“糟糕,露餡了?!?/p>
秒秒詫異地看他,他很遺憾的樣子:“為了能跟你多待一會,也是不容易?!?/p>
這位莊先生,你的博士包袱呢?
回去路上,莊淮忽然問:“秒秒,第一次見面時,你會不會覺得我在欺負你?”
“不會?!泵朊霐[手,“工作嚴謹是對的,是我做錯了事。”
車窗外掠過樹影,他的眸色晦暗不明:“秒秒,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我的一些事。”
“我高一時,母親去世了。那時她生了病,我的父親特別信任一位醫(yī)生,就帶我母親去找他。約好的時間他遲到了,并且舉止有些散漫,當時我有所懷疑,但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事實證明,我的懷疑是對的,因為他,母親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她本可以活下來。”
“這些年我一直想,明明有懷疑,我當時為什么不提呢?為什么不堅持換醫(yī)生呢?”
“日積月累,這件事成了我的心魔,我很難再信任一個人?!?/p>
“后來遇到你,我毫不猶豫地給你‘定罪’,甚至用你專業(yè)以外的知識考察你,卻見你不愿放棄。那時心里有個聲音在問自己,我要不要相信這個女孩呢?大概是執(zhí)著久了也會累,精神急需一個缺口,我希望你可以成為那個缺口,而你確實做到了?!?/p>
“秒秒,”他說,“你讓我過上了另一種生活。”
秒秒看著他的側(cè)臉,不知該說什么。
“我自認自己一向光明磊落,事實證明對于你,我的確存在偏見。大概因為第一次見面給了你那樣的印象,很長一段時間你在我面前都放松不了?!?/p>
“沒、沒有?!币蛩@句話,秒秒又開始緊張。
“現(xiàn)在輪到我證明自己了?!彼f,“秒秒,希望能得到你的認可?!?/p>
這一路,秒秒聽著自己的心跳聲度過。
下車時,她開門的手頓了下,倏然扭頭:“莊淮先生,你要繼續(xù)努力哦!”
一下車就跑,沒跑幾步,她就聽見車門打開的聲音。
“你下來干嘛?”
他從車的那頭走來,眼里充滿笑意:“確認下你剛才說的話?!?/p>
“我什么也沒說呀?!?/p>
他將身體靠向車門:“那是我聽錯了?”
“那應該是你聽錯了。”
“那你跑什么?”
“我回去睡覺啊,困死了?!?/p>
“這樣啊,明白了?!彼男σ飧盍耍劾锏墓庖幌伦雍芤?,“那我努努力?!?/p>
“爭取下次不會聽錯?!?/p>
閑暇時,秒秒去看莊洛。小姑娘喜歡她,說:“姐姐,你以后能多來陪我玩嗎?”
“好呀?!?/p>
莊洛鼓起嘴,很不開心的樣子:“我討厭哥哥,他天天跟他女朋友發(fā)微信,都不理我?!?/p>
秒秒僵了下,好久才說:“那、那也很正常。”
出病房門,秒秒感覺身體涼透了,一個人沿著醫(yī)院走了一大圈。
他從來沒說過喜歡你啊,徐秒秒,你清醒一點啊。
可若不喜歡,他那樣又是為什么呢?
路過花園時,正好遇見了莊淮,他問:“下班有空嗎?一起吃飯?”
她剛要回答,宋之境卻走到她身邊。
“出差,路過這里?!彼f。
秒秒恍恍惚惚地轉(zhuǎn)向莊淮:“不了,我有事?!?/p>
轉(zhuǎn)彎時,她看見莊淮還沉默地站在原地,注視她的方向。
走了很遠,宋之境說:“秒秒,剛才我在門口聽見了,你疏遠我,可你身邊的這個人,人品也不怎么樣嘛,有女朋友還……他在醫(yī)學界的那些頭銜,還不知道怎么來的呢。”
秒秒停下,目光充滿了匪夷所思。
“宋之境,從前我看你,或許不怎么全面?!彼α?,一字一頓,“嗯,不是大概,現(xiàn)在,是真的結(jié)束了?!?/p>
她用力向前跑,跑到?jīng)]人的地方才停下,想坐一會兒,腳卻崴了。
憋了很久的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視線里出現(xiàn)了一雙黑色皮鞋,有人慢慢蹲下身。
他好像總這樣蹲下身跟她說話,微抬著眼眸仰視她。一個矜貴的存在,卻把她放在更高貴的位置。
他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莊博嗎?
他替她揉著腳踝,聲音那么的輕:“秒秒,你要拒絕我,可以直說,在我面前,你不用找任何說辭,更不用為難自己。”
她看著他軟軟的發(fā)頂,有些鼻酸:“我的腳不疼了,你先起來。”
他卻只是牢牢地盯著她的臉,沒有任何動作,澄澈的目光里有微微的堅持。
她深深吸氣,直言:“你妹妹說你有女朋友。”
他怔住,眼里閃過一抹神采:“這才是你剛才拒絕我的原因?”
秒秒點頭。
“我想,我可以還原一下當時的場景?!彼币曀难?,“那天,我在和你發(fā)微信,洛洛問我,‘哥哥,你在跟誰聊天?’我說,‘女朋友。’”他翻出聊天記錄,“就是這天,不信的話,我們可以去問洛洛,那天我答應給她買她最愛的手辦,她一定記得很牢?!?/p>
秒秒臉紅了,“莊淮你……”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一點也不嚴謹!”
“這種事要嚴謹沒用。”他面不改色地說。
世間有傾盡歲月看不透的人,也有目光清澈,期待你一眼看穿的人。秒秒用了十七年才看明白宋之境,那么莊淮呢?若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她也并非是他想象的模樣,又會怎樣?
問出這個問題后,她猜他也許會說信自己的眼光之類的話去模糊問題,可他說:“當年我決意將重心放在新藥研發(fā)上,師兄問,‘你決定好了嗎?也許努力十年,最后結(jié)果是一場空,你能承擔得起這樣的試錯成本嗎?’我給了他肯定的答復。現(xiàn)在對你,我也是一樣,十年二十年又有什么,不就是試錯成本嗎?”他斬釘截鐵地說,“我付得起?!?/p>
這一年,莊淮三十歲。
之后,他的試驗會迎來成功,成為莊洛和萬千患者的偶像,他會用一生證明自己,會在每個煦陽遍灑的日子,將她好奇的少年時光,慢慢講給她聽。
缺席的歲月無需惋惜,愛意會將它填平。
總有人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