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雅鑫
在父輩漸行漸遠的夢想里,依然有后輩仰望的高度
“一九八四年莊稼還沒收割完,女兒躺在我的懷里睡得那么甜……這是我父親日記里的文字,這是他的生命留下來的散文詩?!边@首歌一放,我就把所有手頭的事情都停下來,父親的一舉一動像書頁似的在我的腦海里一遍遍翻過。
我的父親和歌里的父親一樣,是在田地里長大的。不同的是,他無心種田,比起做一個淳樸的莊稼人,他更愿意做個無名詩人,每天就坐在椅子上,拿起筆寫些什么。在偏遠的農(nóng)村,只要握著筆桿,他就是不平凡的。他投了很多稿,也吃了很多閉門羹,可談起寫作,他總是滔滔不絕的。只是,他的聽眾少,通常只有我一個。他也不覺得挫敗,寫作的熱情不減。
他結(jié)了婚后,就頭也不回地奔到廣東打工去了,帶著要給家里添一臺新電視機的諾言走了。他的那些作品手稿留在了舊屋子里,隨著拆了半邊的房子埋進了厚土。在工廠里,晚上沒什么事的時候,他還是會在昏暗的燈下看書、寫東西。
等到姐姐九歲了,我也蹣跚學步了,父親的理想一下就從成為一名詩人變成做一個合格的父親了。因為姐姐一直在鄉(xiāng)下被奶奶帶著,他對姐姐的內(nèi)疚就轉(zhuǎn)換成了愛,全放在了我的身上,仿佛陪伴我長大,就是在彌補他錯過姐姐成長的遺憾。他開始扔下大堆的工作,系上圍裙,在廚房油煙機的轟鳴下,同鍋鏟做斗爭。他開始在夏天里偷偷翹班,為了帶我去湖邊玩水。后院里種的辣椒、南瓜他都細心照料,為的是給我做一頓可口的飯菜。晚上,客廳里光芒隱現(xiàn),光投在天花板上,像門外漫天的繁星,那是他在陪我看動畫片,一個古板的人突然變成了孩子似的。
他的夢想像一雙翅膀被拆下來,又接在了我身上。從此世上少了個詩人,多了位父親。他也有想再飛翔的時候,比如在睡前同我聊《聊齋志異》,我分明見他的眼里有一種微弱的光芒,那雙翅膀飛快地撲閃了幾下,就不動了。
可他忘了,我是會長大的。我開始厭煩他對我的好,那些好時常讓我覺得無法獨立。我犯了錯想說聲對不起,他說我還是個孩子,犯錯不算什么;我說我不用他每天給我送飯,這樣太麻煩,他會指責我沒有良心,一點兒都不體諒父母的好意。我冬天蓋一床被子夠暖和了,他一定會再搬第二床。就這樣,我有意疏遠他,他的影子他的好都留在了童年的院子里。他圍著我轉(zhuǎn)了十幾年,總把我當成太陽的生活方式,引發(fā)的只有我無休止的反抗。
我不明白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再沒有自我了。這個問題的答案,直到前一陣軍訓時,我才明白。那天晚上,我剛推開門,戰(zhàn)火就燒起來。原因很簡單,他把我已經(jīng)洗干凈的校服,又放進洗衣機里洗了一遍,就因為他覺得我洗得不如他洗得干凈??蛇@一來,我明天就得穿著一件濕衣服去學校了。我壓抑已久的怒火瞬間被點燃了,我氣得摔門進了房間。他愣在原地,神情一下子灰暗了。他不明白我為什么生氣,就像我不明白他要到什么時候才知道我不是他世界的中心??蓻_進門我就后悔了,他正面臨失業(yè)的煩惱,迫切地想為這個家做些什么,哪怕是為我洗一次衣服,足可以證明他是有價值的。
那天放學了,他送我去買書。他站在馬路的一側(cè),身后是洶涌的車流,他瘦得像一首長詩,遠遠地望著我。我想告訴他,把我送到這就可以,他可以回去了。結(jié)果我只招了招手,什么都沒說出來。他像往常一樣扯著嗓子喊:“把背挺直了走。”那聲音很滄桑,像極了馬廄里受鞭打的老馬的嘶鳴。我不回頭,也知道那聲音來自父親,他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疲憊了?我的心擰成了一團,苦澀的滋味堵在喉嚨里,那次我回了三次頭,招了三次手,我不斷在心里說著“快回去吧,快回去吧”,我不想讓他看見我眼中含淚的樣子。
母親在微信上玩猜成語的游戲,父親不滿母親玩手機,但只要是這個游戲,他還是會參與一下的,“曲徑通幽,連這個都猜不出來?!彼г怪?,語氣里有一點知識滿腹的小小自矜。以前我不以為然,現(xiàn)在想想,他的文學夢成了他心中過不去的坎兒。
父親,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去追逐你的人生,你的散文詩。
指導老師 李曉輝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