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炎才
(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清季民初,中國傳統(tǒng)思想經(jīng)歷著深刻而復雜的時代裂變,其中忠德的新陳代謝可謂首當其沖。迄今為止,學界多依新舊政治鼎革認為傳統(tǒng)忠德由忠于君國逐漸轉(zhuǎn)向忠于民主共和。此論雖不乏一定具體合理性,但如此線性化描述似難揭其全貌。其實,中國傳統(tǒng)忠德的元典義甚多,主體價值訴求的復合性客觀上決定其人格近代演化的多維性。作為此期新舊人物角色轉(zhuǎn)變的突出代表,傳統(tǒng)忠德近代衍化的多維性在黎元洪身上表現(xiàn)尤著。由于其曾擔任過協(xié)統(tǒng)、都督、大元帥、三任副總統(tǒng)、兩任大總統(tǒng)等要職,他的所言所行引發(fā)后人諸多反思,具體評說可謂見仁見智,莫衷一是。其實,倘若總體審視其人生軌跡,不難發(fā)現(xiàn),黎氏人格特征的多面性與其對忠德的認知及其踐行存有密切關聯(lián)。本文擬在現(xiàn)存研究基礎上深入探究其“忠”之人格的歷史衍化,從一個側(cè)面稍正學界中的偏頗性認識,進一步推動相關研究不斷邁向深化。
黎元洪(1864—1928)生活的年代實乃中國傳統(tǒng)社會近代化的重要轉(zhuǎn)折期,其“忠”之人格經(jīng)歷了一個復雜而深刻的變化過程。所謂“忠”之人格系指一個人以忠德要義為核心而在日常生活的言行中所彰顯出一定特色的人格范型?!吨医?jīng)》所言“竭其忠則福祿至矣”在某種程度上道出其精髓。它往往因道德主體所涉對象不同而呈現(xiàn)為諸多層次,并隨時代環(huán)境的變遷和道德主體追求或需要的改變而發(fā)生一定的變化。與同期諸多士人相似,清季黎氏總體承襲了封建正統(tǒng)的“忠君愛國”說,同時深受現(xiàn)實社會重大變局的影響,在局部方面有所突破,表現(xiàn)出一定異動性傾向。這在其諸多社會活動中均不乏相應的自然外現(xiàn)。
黎元洪出生并成長于晚清社會劇變期,此時的中外文化正處于由激烈碰撞逐漸走向融合的過程中。受中國傳統(tǒng)儒家道德文化的浸潤,置身于此一環(huán)境下,其個人言行流露出忠于君國的濃厚色彩。如其啟蒙老師李雨霖稱其渾厚樸實[1]334表明黎氏已初具為人弟子起碼的道德素養(yǎng)。1883年,黎考入天津水師學堂輪管科學習軍事技術。此學堂有別于傳統(tǒng)書院,他能突破固有偏見敢于報考該校既有其家道中落之因,亦不乏一定自強不息、積極進取、忠于君國之意。其時,黎元洪對敢于“擔當天下大事”的“大丈夫”人格頗為推崇,努力自覺踐行。如發(fā)奮苦讀,做事勤勉,待人樸厚,有長者之風,遇同學有難,常能挺身而出[2]359,深得同學的敬重和吳仲翔、嚴復、薩鎮(zhèn)冰等老師的賞識。在歷經(jīng)戰(zhàn)爭磨難后,黎后跟隨兩江總督張之洞致力于近代軍事建設,而張氏則贊其“老實而又能干”。張后來奏請清廷,推薦其既“忠實可靠”又“能處理重大事務”。張在還任湖廣總督后調(diào)黎為鄂軍馬隊營官,黎遂遞升任至第二十一混成協(xié)統(tǒng)領。在此期間,黎為人謹厚,頗得兵士歡心,自覺辭讓榮譽與地位。[3]53如1907 年黎力辭第八鎮(zhèn)統(tǒng)制。[1]355很顯然,黎元洪忠于君國之情甚濃,且善于權變。
清季黎元洪自覺投身軍旅報效國家可謂其忠于君國的具體外化,而積極踐行武德則是其突出表征。面對此期社會深刻裂變,黎氏秉持封建忠德思想,將報君恩與報國家等而視之,自覺為朝廷效力,為國效命。他早年受其父黎朝陽之影響,漸對軍事產(chǎn)生興趣,對其重要性認識頗深,明言崇尚武德。他說:“武德之義大矣哉!軍事、文化、政治、外交、經(jīng)濟之大道,胥在是矣!武德昌明,國家安寧,武德大行,天下太平?!盵3]47后黎元洪入新式軍事學校,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后被派到軍艦上實習。在“廣甲”號上,黎不但技術過人,而且忠于職守,好評如潮。1891 年5 月23 日,在清政府校閱國內(nèi)海軍艦隊中,黎元洪位列于李鴻章等人奏請清廷給予嘉獎的表現(xiàn)卓異者之中。[4]27可以說,投身軍旅正是其踐行忠德的具體外化。
在清廷甲午戰(zhàn)敗后,黎元洪投入張之洞門下,關注國家安危,建言派遣留學生以解人才匱乏之急。[5]651其時,“出洋留學之風未開,元洪率湖北將弁二十余人赴日本聯(lián)隊實地練習,業(yè)滿回鄂,即勸文襄多派學生往日留學”[6]335。黎在湖北將弁學堂和陸軍參謀學堂任職時曾多次闡釋其忠德思想。如“每于講評時,黎氏必訓勉各學員以‘忠君愛國’四字為立身行事之根本”[3]53。在統(tǒng)領軍隊過程中,他為將廉謹寬厚。張之洞贊其為人“恭謹,可任大事”。居正言“元洪廉謹寬厚、得士卒心,又敬禮文士,眾望歸之?!盵7]10另一論者稱“元洪治軍寬嚴適中,愛兵憐才”,“鄂中軍界無不心佩”[6]355。在清季收回利權運動中,黎也曾積極參與其事。[3]89這表明黎元洪既積極踐行武德又涉足一些其他忠君愛國的活動。
在此期間,黎元洪因應時勢變遷而流露出一定的離異傾向,如包容乃至寬待革命士兵,多次保護湖北新軍中的革命黨人。如黎氏曾安排孫中山所介紹的喬義生到湖北新軍中擔任醫(yī)官。在喬之革命活動暴露后,黎又派人護送喬安全離開。[8]166其部屬馬化龍是同盟會會員,其革命形跡為人所偵知,被要求嚴懲,而黎則刻意淡化,努力庇護予以保全。[3]53至于對劉靜庵聯(lián)絡黃興、季雨霖密謀響應萍瀏醴起義、振武學社事敗等事件,黎多能寬大處理,未予深究。[9]45當然,他也清楚地意識到“身居協(xié)統(tǒng),部下兵變,如革命黨失敗,我必受處分”[10]15。其類似情形甚多。[11]89其實,黎元洪的這些離異傾向并非完全是脫胎換骨,轉(zhuǎn)向革命,而更多的是忠于君國與忠于自己相調(diào)適的本能性反應。
盡管如此,黎元洪忠于君國的價值取向始終居于主導地位。正因為如此,他曾參與鎮(zhèn)壓農(nóng)民暴動。[9]31武昌起義爆發(fā)后,黎欲坐鎮(zhèn)四十一標以防該標第三營趁機響應。[12]271甚至還親手槍殺了兩位革命黨人。后來,在推舉黎元洪為湖北軍政府都督時,不少人提出異議甚至明確反對。對此,吳兆麟認為:“彼一時,此一時,他做滿清的協(xié)統(tǒng),自然要忠于滿清,現(xiàn)在要做革命軍的都督,也自然忠于革命”[13]90。后來黎元洪的人生軌跡也大致如此。在被推為湖北軍政府都督后,黎元洪曾糾結萬分,唯恐有負清室,落得不忠之名,害怕革命招致滅族之禍,驚呼“毋害我”。為消除心中的恐懼,他曾自殺以成仁取義未果。因騎虎難下,他最后只好歸順革命,統(tǒng)率湖北革命力量,坐鎮(zhèn)武昌,發(fā)號施令,編練軍隊,迎擊敵人。[3]55在此職位上,他曾致書其老師薩鎮(zhèn)冰述及其被“責以大義”的經(jīng)歷,努力宣傳民族大義。[1]366其時,在其他場合,黎元洪的類似之言甚多。從這些表現(xiàn)中不難窺見其在忠于君國過程中的復雜心態(tài)及其忠德心理波動的細微性變化。
可以說,清季黎元洪既忠于清王朝又表現(xiàn)出一定的離異傾向,其中不乏一定關注自身利益的現(xiàn)實性考慮。這似乎是矛盾的,但置于清季歷史語境下又具有其一定合理性,是中國傳統(tǒng)忠德思想多面性在其言行中的自然反映。
民國初期,伴隨共和肇建,黎元洪的“忠”之人格也隨之發(fā)生較大變化,近代色彩日趨濃厚。他在移忠于共和后踐行近代忠德表現(xiàn)甚多。詳言之,這主要體現(xiàn)為首義中積極宣傳中國近代資產(chǎn)階級的忠德思想、在湖北努力參與共和國構建以及在北京和天津深化共和建設。
在武昌首義過程中,身為湖北軍政府都督的黎元洪曾力倡民族主義。如他稱道此次起義是“排滿復漢”[14]26的民族革命,旨在“為漢族復仇,光復我舊日河山”[15]598。同時,它也是“廢除專制,建立共和”[3]136的民權革命。不僅如此,黎還代表軍政府傳檄東南,號召同志之士“助我驅(qū)除”,“盡忠報國”以“同定大猷”[14]28。其既勸說老師薩鎮(zhèn)冰“深明大義”以為“漢族復仇”[15]598,又規(guī)勸上司張彪“秉大義,別種界”,并鼓動湖南諸將士明“大義”以“光復舊物”[14]26。黎曾諫言袁世凱“共扶大義”,“當仁不讓,見義勇為”[3]99。很顯然,忠于民族民主革命漸成黎元洪此期政治道德的主流意識。
在具體理論闡釋過程中,黎元洪也充分肯定了共和的歷史合理性。如他在就任副總統(tǒng)職通電各省時號召“諸君子堅矢初心,共襄盛業(yè)?!盵3]107在選用人才問題上,他明確反對以“首功”為標準,明言“首功之說,洪竊以為不然?!痹谒磥恚埠徒ㄔO離不開富有政治經(jīng)驗之人,故具體選人宜超越“新舊”之別,綜合“視其人之品行、才學、閱歷何如,能否造民國健全之基礎,達吾人圓滿之目的”為準則。[14]223為化解因“宋案”引發(fā)的江西革命黨人與袁世凱的矛盾,黎元洪吁請江西方面能“明大義”以免“操同室之戈”[16]189。此言雖偏向于袁世凱,但在當時歷史語境下努力維系共和大局是政治上忠于共和的具體外現(xiàn)。
不僅如此,黎元洪也比較注重法律與道德之于共和國的重要意義。針對民國初定而基礎未固,他強調(diào)“法律為國家之綱紀”,反對“圖謀不軌,犯上作亂”,希望軍民能“萬眾一心,顧全大局,各捐小忿,共矢公忠,政府不致動搖,國基乃能鞏固?!盵16]97后在維護其大總統(tǒng)地位時,黎也力主遵循法律,“使天下后世知大法之不可卒斬,正義之不可摧殘”。黎氏臨終前曾遺電國人諄諄告誡以精神、道德、禮教為重[3]291。聯(lián)系其于1917 年7 月14日“否認在京復職通電”中所言“夫謀國必忠,愛民以德”[17]1324可知,其忠于道德之義甚明。
可以說,民初黎元洪積極宣傳近代忠德思想的具體表述甚多,其主旨多圍繞忠于民族主義,忠于共和,忠于法律與忠于道德等方面展開,其核心在于維護社會秩序,實現(xiàn)國利民福。
共和肇立前后,黎元洪在湖北地區(qū)努力參與共和的具體構建。這主要包括凝聚力量鞏固成果、確保湖北地方治安、參與政黨政治活動和維護國家政治統(tǒng)一等方面。
其實,黎元洪在轉(zhuǎn)向革命后著手鞏固既有勝利成果。他指出:“自此以后,我即為軍政府之一人,不計成敗利鈍,與諸君共生死?!盵18]280后來他進一步藉剪辮來明志,在閱馬場誓師宣布光復討敵之責。面對軍事失敗,黎能勇?lián)熑?,反對歸咎于黃興。他在軍政府用人上努力以學識名望為準。在南北議和基礎上,他發(fā)布命令準備北伐[19]848以期革命取得成功。前述規(guī)勸薩鎮(zhèn)冰,爭取張彪,游說袁世凱等均凸顯其所開展的招降納叛工作。在鄂軍教導團退伍訓詞中,黎元洪希望團員們共矢公忠,愛惜時光,益務精造,心系國事,謹守法律,尊重人權,爭做國民之翹秀。[20]347這些言行實乃其忠于共和的具體外化。
在此基礎上,黎元洪還力保湖北地方治安。如發(fā)布禁令嚴禁無故殺人,強調(diào)依法處理。[3]55對于那種擾亂地方治安的言行,他力主嚴懲,“以保治安,而維風紀?!奔词故鞘琢x有功之輩,黎也力求一視同仁,不施法外之恩,強調(diào)“共和人民宜服從法律?!睘楸苊獍l(fā)布過激之論,影響軍心民心,他直接查封了《大江報》。針對季雨霖、詹大悲等黨人來鄂之舉,黎認為此乃甘犯不韙,顛覆政府,要求“嚴密拿捕”其“元兇”。[16]165他曾致電柏文蔚要對“季雨霖、曾尚武等案對質(zhì),以征虛實?!盵21]282其時,黎元洪致力于維持湖北地方治安乃其忠于共和的具體化,只不過其認知與一些革命黨人存有一定的差異。
不僅如此,黎元洪也積極參與政黨政治活動。如他擔任共和黨理事長[3]178和積極支持共和、民主、統(tǒng)一三黨合并為進步黨。作為理事長,黎氏希望共和黨人能堅持宗旨,群策群力以求全國之福[22]38。對于三黨合并,他屢電呼應。此舉旨在叢聚勢力助力袁世凱以抵制國民黨。[23]227三黨合并為進步黨后,黎被推為理事長。[24]196于是,民國的議院遂呈國民黨、進步黨對峙之勢,水火難容。[23]223盡管如此,黎元洪積極參與政黨政治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其忠于共和的具體表現(xiàn),契合了當時政黨政治文化的實際需要。
此一時期,黎元洪也將維護共和國家的政治統(tǒng)一視為最高目標。在臨時政府定都問題上,他從大局出發(fā)傾向于定都北京而非南京。[19]962此一識見超越了當時的黨派、地域之見,頗有見地。在袁世凱就任中華民國總統(tǒng)后,黎對袁“矢志”共和的諾言深信不疑。針對中央政府與各省都督的權力之爭,他認為其深層根源在“軍人柄政”,主張“將軍務、民政劃為二途”。此議被袁世凱所采納并立即付諸實施。[25]245為促進國家政治統(tǒng)一,黎倡言湖北裁兵。[3]56這些努力客觀上有利于重建中央權威,避免出現(xiàn)地方尾大不掉的弊端。
“宋案”發(fā)生后,黎元洪傾向于擁護袁世凱,反對革命黨人的反袁活動,因為此時的袁世凱是合法臨時大總統(tǒng),且其惡跡尚未大彰。黎氏傾向于堅守共和法律,欲藉法律解決一切爭端。[26]328他表示“對于贛事,向主調(diào)和”,希望江西能服從政令,遵循秩序。而對湖北的反政府活動,黎則予以嚴厲鎮(zhèn)壓[16]456,甚至請求北軍入境穩(wěn)定秩序。[3]197對其所作所為,章太炎稱道曰:黎公“此為保安地方,而非阿附政府。封疆之任,職守宜然?!盵27]442不過,黎元洪的一些舉措多流于形式而漠視實質(zhì)使其近代忠德遜色不少。
可以說,黎元洪在湖北地區(qū)的所作所為在一定程度上是其“忠”之人格的自然外現(xiàn),在形式上推進著共和政治建設日臻完善,順應了中國近代共和政治的總體發(fā)展趨勢。
黎元洪在北京、天津進一步踐行其近代忠德凸現(xiàn)為深化共和建設。這主要涉及積極維護法律權威、堅決維護共和政制、維護國家統(tǒng)一、致力發(fā)展實業(yè)與注重民國精神建設等方面。
在北京,黎元洪著力維護法律的權威,這突現(xiàn)在處理府院之爭和維護總統(tǒng)地位上。1916 年,黎以大總統(tǒng)身份任命段祺瑞為國務總理,宣布恢復臨時約法和國會。[8]169后伴隨黎段矛盾激化,府院之爭隨即爆發(fā)。這既有個人意氣之爭,亦不乏民主與專制的暗中較量。[28]500在張勛復辟后,黎遂派人通電號召各省出兵討逆,并秘發(fā)三項命令[1]403。1922 年,黎元洪復任大總統(tǒng)前曾以“廢督裁兵”為前提條件。[8]182在第二任大總統(tǒng)期間,黎與直系軍閥肆意踐踏法制的惡行作了堅決的斗爭。[3]280在被直系軍閥逼辭后,他通電國會否認其是自動辭職,并公布了直系軍閥的諸多暴行。[29]125這些復雜的斗爭體現(xiàn)其維護法律權威的真誠努力。
堅決維護共和反對帝制也是黎元洪“忠”之人格的具體表現(xiàn)。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凱登上帝位后,封黎為“武義親王”。對此,黎則表示縱使“犧牲個人”也“決不接受”。此與其民元(1912)、二年(1913)間的思想頗為一致。其時,國人多謂袁野心極大,將來必帝制自為,勸黎加入反袁陣營。黎則謂目前國情以統(tǒng)一及安定民生為主。如全國統(tǒng)一,國會告成后,袁如有野心變更國體,違反約法,為國民公敵,“予當追隨國人之后,誓死反對?!盵3]235當蔡鍔揭橥護國大旗后,黎則極力稱道與積極呼應,忠于共和之意異常鮮明。
黎元洪繼任大總統(tǒng)后,積極致力于恢復國內(nèi)秩序和保障國內(nèi)和平,實現(xiàn)南北統(tǒng)一和整頓財政。[3]19在此期間,他于1916年頒布大總統(tǒng)令正式任命蔡元培為北京大學校長。[30]251917年,張勛復辟帝制,為維護共和,他通電全國“誓不承認”,強調(diào)依《約法》和《大總統(tǒng)選舉法》進行處理[31]1093。即使卸任了大總統(tǒng)一職,黎元洪也積極致力于此,并努力發(fā)展實業(yè)。如1918年南北雙方政府軍隊在湖北即將爆發(fā)內(nèi)戰(zhàn),黎則力予調(diào)和。1922年6月,面對“法統(tǒng)重光”的希望,黎表示“只有犧牲個人之安危,再跳入火坑”才能挽救民國,并提出了南北統(tǒng)一、恢復國會、廢督裁兵與財政公開等四項復職條件。黎在行前對家人說此番入京要入地獄超鬼,跳火坑救人。[3]2881923 年6 月黎離職赴天津,從此投入實業(yè)不再過問政治,由專買土地到逐漸轉(zhuǎn)向投資實業(yè)。[32]620這實際蘊含一定實業(yè)救國的深層考量。所有這一切可謂其近代忠德精神的自然外現(xiàn)。
事實上,黎元洪比較重視民國精神的建設。1923年他通電云:“元洪贊助制憲,心在救國,縱責過失,猶勝阻撓”。其遺電當政者有10條“忠告”,如強調(diào)尊重法律,注重正德,因為數(shù)千年立國的根本精神為道德。他希望“立時罷兵,化除畛域,共謀統(tǒng)一和平之實現(xiàn),則外交困難自解,國民痛苦自除?!盵3]309此言充分彰顯其忠于共和之真情!
可以說,黎元洪在民初積極宣傳中國近代資產(chǎn)階級的忠德思想、在湖北地區(qū)努力參與共和國的具體構建以及在北京和天津進一步深化共和建設。如此順潮流、守道義、護共和、顧大局、固國家無一不是其近代“忠”之人格的具體外化。
清季民初,黎元洪的“忠”德人格在形式上主要經(jīng)歷了由忠于君國逐步轉(zhuǎn)向忠于共和的歷史過程,其蘊含的近代色彩漸趨明顯。如果據(jù)此判定其忠德已完全轉(zhuǎn)向近代化似有一定合理性。倘若進一步深究,透過表象窺其本質(zhì),不難發(fā)現(xiàn),其“忠”之人格并非那么完美。他雖游移于傳統(tǒng)與近代和個人與國家之間,努力探尋其合理的平衡點,但其內(nèi)核仍為忠于民主共和。如此特性在一定程度上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近代化的過渡性特征在其思想上的自然反映,是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全面準確把握黎元洪“忠”之人格的特征助益于科學界定其歷史地位。
清季民初,黎元洪的“忠”之人格總體呈現(xiàn)出由傳統(tǒng)向近代的發(fā)展趨勢,他力圖在個人與國家間尋找合適的平衡點。如果透過諸多表象進行深究,可以看出,黎元洪將忠德的重心在一定程度上落實在其自己身上,此即效忠自己。這主要表現(xiàn)為其獨斷專行,重私戀權與示弱自保,積極進步性中蘊含的消極落后性在其民初具體社會活動中時有顯現(xiàn)。
所謂獨斷專權系指黎元洪在其領軍抵御北洋軍隊進攻中所展現(xiàn)出的一定官僚特性。其時,為躲避炮火襲擊,黎氏事先并未與革命同志深入磋商就擅自決斷欲棄城出走葛店,導致人心動搖,造成嚴重混亂。在具體施政過程中,其性格易于沖動,選用人才唯憑己之好惡。如鄂人孫發(fā)緒僅因應對稱旨,倏從縣知事被擢任為省長。此非用人行政之正道,[3]44亦與其所曾倡言的用人之道相悖。在“二次革命”中,因湖南獨立事,黎元洪曾上書袁世凱竭力為譚延闿斡旋,對譚之態(tài)度反復多有庇護。此與黎和譚私交甚篤,政治上曾互有援手密切相關。[33]113對于其所任的要職,黎也是萬般難舍,“遲遲不肯放棄大元帥的名號”,直到袁世凱接替大總統(tǒng)才宣告正式解職。[8]167對于革命志士,黎元洪曾假袁氏之手殺害了張振武、方維等革命功臣。[34]110譚人鳳對此無比憤怒,詰責其并非“輔國”,實乃“禍國”[16]473。這里的譚氏之言并非完全因情而發(fā),實乃洞察其緣由后所得的結論,在一定程度上揭開了黎之人性陰暗的一面。可以說,黎元洪的此一表現(xiàn)與其移忠于共和的政治道德顯然存有一定差異,雖然效忠自己也是中國近代資產(chǎn)階級忠德中應有之義,但黎并未很好地兼顧公私。
不僅如此,民初黎元洪還藉示弱來實現(xiàn)自保,忠于個人的意圖甚為突出。如癸丑二次革命役作,北洋精銳南來,黎元洪被迫離鄂入京[3]149,順從了袁世凱。1913 年8 月5 日,黎氏領銜通電全國,力主先選總統(tǒng)再定憲法。[35]148他后來受袁世凱箝制,成為光緒皇帝第二,幽居瀛臺。[3]167這表明在個人與國家之間如何保持適度平衡是黎元洪踐行近代忠德的當然之義。類似情形后來也曾多次出現(xiàn)。如在擔任總統(tǒng)期內(nèi),黎元洪因不忍充當段祺瑞責任內(nèi)閣制下的“橡皮圖章”引發(fā)府院之爭,結果導致張勛復辟。[36]53在此后的人生舞臺上,黎元洪并未表露出鮮明的個性特征在一定程度上是其示弱求自保,忠于自己,保住自身利益的一大法門。這說明其近代忠德思想中蘊含著一定消極乃至落后反動之處,過渡性多維時代特征較為突出,頗難一言以蔽之曰完全轉(zhuǎn)向近代化。
總體來看,清季民初,黎元洪“忠”之人格的多維性頗為復雜,傳統(tǒng)與近代、個人與國家的心理糾結貫穿于其日常生活的各環(huán)節(jié)之中,只不過在不同時期的具體表現(xiàn)或顯或隱,或明或暗而已。綜觀其“忠”之人格的多維性,其導因甚多,而中國傳統(tǒng)社會近代化的推動、中國傳統(tǒng)忠德文化的影響和其他多方面因素的共同作用則是其中最主要的。
眾所周知,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近代化過程中,清季民初可謂其重要的轉(zhuǎn)折期。國內(nèi)外的矛盾與危機密切交織在一起且日趨激化進一步激發(fā)乃至強化了人們的歷史責任意識。[37]22伴隨中國人的近代國家意識的不斷覺醒,置身于其中的黎元洪自不例外,其“忠”之人格逐步由傳統(tǒng)轉(zhuǎn)向近代乃勢所必然。不過,如何處理好個人與國家的關系仍是其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性難題,因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近代化的過渡性特征客觀上決定著人們思想的變化。黎元洪“忠”之人格的積極進步性中蘊涵一定的消極落后性則是此一過渡性在其思想中的自然反映。
從理論上而言,黎元洪的“忠”之人格并非空穴來風,實與中國傳統(tǒng)忠德文化影響密切相關。在中國傳統(tǒng)忠德文化中,儒家忠德思想居于主導和核心地位,素被士人奉為立身處世之道,既是一種崇高政治道德,更是維系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精神支柱。如孔子曰:“為人謀而不忠乎?”[38]83“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38]112《說文解字》釋“忠”之義為“敬”“盡心”。而《忠經(jīng)》則將“忠”作“中”解,意為至公無私,即“一其心之謂也。”很顯然,“忠”乃規(guī)范人際關系的要則,是基本待人接物之道,其現(xiàn)實性價值直接關涉著人之福祿,前述《忠經(jīng)》所言“忠”與“福祿”的關系即道出其真諦。在政治領域中,它既是約束君王以民為本,恭行仁義,取信于民,為民造福的道德圭臬,也是臣民對國家應負的責任和義務。就臣民之忠而言,它可大致分為大忠、次忠、下忠和國賊[39]187,還有智忠、愚忠、偽忠之別。黎元洪早年曾接受較系統(tǒng)的傳統(tǒng)文化教育[3]9,師從當?shù)刂塘暲钣炅亍1]334后來,他長期生活在此一濃郁文化氛圍中,在潛移默化中已自覺不自覺地將忠德內(nèi)化于心外化于行。前述黎元洪“忠于社稷”,憂國憂民、積極作為等可謂傳統(tǒng)優(yōu)秀忠德品性的自然外現(xiàn)。
而其他綜合因素的共同作用也是黎元洪“忠”之人格多維性的重要導因。清季黎元洪任職于在鄂新軍,因其“郁郁居張彪下,其革命思想皆歷任督憲,私袒張彪,有以逼成之也。”[6]335其忠德思想的新陳代謝可謂中國近代忠德思潮影響下的產(chǎn)物。其時,清季維新派梁啟超、嚴復、譚嗣同等人努力融合中外忠德思想,明確界分“忠君”與“忠國”之別,強調(diào)國民應對國家盡忠。而此期孫中山、黃興等革命黨人亦賦予傳統(tǒng)忠德以新義。[40]182受此影響,黎元洪的忠德思想遂逐步轉(zhuǎn)化,只不過其具體踐履忠德甚于其理論闡釋。而黎元洪平時注重個人道德修養(yǎng)客觀上有助于其“忠”之人格的近代化。如他嚴于律己,不嗜煙酒,不好賭博[3]44,頗有儉德,無浮侈之風,故深受章炳麟稱頌。[1]3981928 年,黎元洪在臨終前告誡家人“喪葬要從簡”[3]290。章太炎盛贊道:“自民國興十余年,正僭迭起,大氐出介胄或幕府士,世謂與共和政體應者莫如公?!盵41]225此言并非過譽之辭,實乃比較切合史實的認知。聯(lián)系前述諸多因素,可以看出,黎元洪“忠”之人格的多維性是清季民初中國社會發(fā)展歷史合力作用的結果,不宜用簡單的政治情感遽下論斷,以免疏離于歷史的原貌。
清季民初,黎元洪乃一頗具爭議的著名人物,究竟如何評價其是非得失,學界可謂宏論迭出,莫衷一是。其實,民初政治領域頗為復雜,那些從封建營壘中轉(zhuǎn)化過來的大部分人士多抱政治投機心理,真正忠于共和者甚少。即使在革命陣營中,一部分革命黨人陷入個人私利、政治恩怨的漩渦中難以自拔。比較而言,轉(zhuǎn)向革命后的黎元洪卻能自覺擔負其政治責任,迎難而上,竭力維護共和,堅守近代忠德超過了同時代的許多政治人物。對其歷史行誼的評價,黎氏在遺電中說:“元洪遭逢時會,得與創(chuàng)建民國之役。德薄位尊,時深惕勵。中間兩度當國,均不得行其志以去。退思補過,無時或忘。追維首義之初,主張罷戰(zhàn)言和,軍民分治。馴至裁軍解督,身為之倡。一切措施,雖不能盡滿人意,無非力求和平統(tǒng)一,利國福民?!盵3]308如此論說尚屬公允平實,字里行間流露出他對民主共和的愛戀之意和對履職不到位的嚴厲自責與愧疚之情!其作出了堅持共和體制,維系臨時約法精神的歷史貢獻。[42]12
事實上,黎元洪去世前后,社會上對其評價可謂紛繁復雜,稱頌之語與貶抑之詞可謂比比皆是。就前者而言,孫中山、胡漢民等人稱贊有加。[7]105。章太炎評論道:黎氏“自有純德,不由勉中。愛國懇至,不誅于強大,度越并時數(shù)公遠甚。”[43]31而天津、北京、上海、南京、武漢等地的報刊雜志對其一生行誼正面評說甚多。如1928年6月4日天津《大公報》的一篇社評贊其“愛好和平,反對專制”,“縈心國事”[3]309。吳稚暉稱道其在舉世皆失人格之際獨能為民國“留一線人格”[44]512。有論者譽其“為民國完人”[45]1001。至于后者,嚴復、譚人鳳的消極評價也頗為突出。1916 年,嚴氏評述黎元洪“道德雖高,然救國圖存,斷非如此道德所能有效。何則?以柔暗故?!币驗榱簭娭g,政治家不能過于迂仁,否則,“吾輩亦相率為虜。”[46]377譚人鳳斥其為“一無用之庸劣懦夫也。”[47]376可以說,當時這些正負評論均不乏其一定具體合理性。倘若不帶任何偏見,綜而論之,黎元洪“忠”之人格多維性的發(fā)展趨向于忠于共和,在一定程度上順應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近代化的總體趨勢,有利于近代共和政治日臻完善,不能因其夾雜著一些落后乃至反動的雜質(zhì)而簡單否定。
綜上,黎元洪從軍事而政治再到經(jīng)濟,或秉持大忠大義,或迷戀于小忠小義,或二者兼而有之。其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近代化既有重要的歷史貢獻,也留下一些遺憾。就其“忠”之人格而論,從理論上,其“忠”之人格的多維性可謂清季民初中國傳統(tǒng)道德思想近代化的一個縮影,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近代化過渡性特征在其思想中的自然反映。從實踐上,他在民初的諸多表現(xiàn)雖難盡人意,但在總體上卻能始終揭橥共和大旗,知難而進,同各類軍閥獨裁專制作了一定的必要斗爭,甚至知不可為而為之。其“忠”之人格所彰顯的近代忠德精神在一定程度上使中國近代民主共和精神在民初異常復雜政治環(huán)境下得以延續(xù),其歷史貢獻應給予充分的肯定。其“忠”之人格的多維性從一個側(cè)面折射出中國傳統(tǒng)社會近代變遷與思想密切互動的復雜性、曲折性與艱難性,那種對此期思想革命抱有過于樂觀的估計或簡單化認知的觀點顯然有違求真求是的學術精神,是主觀唯心主義和歷史虛無主義的具體外化。真正科學地評價一個重要政治人物的歷史地位及其作用離不開基于當時歷史語境的學術思考和深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