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雪花飄進杏兒的夏天

        2023-01-01 00:00:00呂剛要
        時代報告·奔流 2023年2期

        二蛋打來電話,說十萬火急,已經(jīng)在路上了,讓杏兒準備好卡,坐他的車到縣城。在電話里,杏兒還聽到了“嘀嘀”亂叫的喇叭聲。她仿佛看到了他那輛老掉牙的面包車瘋子一般地在車流里橫沖直撞。他的話更像破鞋打著一般,全無章法節(jié)奏,急促又慌亂。大致意思她聽明白了,縣城一家人急著賣房,比市場價便宜差不多三分之一,金元寶“撲嗵”砸到了進拴哥頭上。她的任務是趕緊把錢帶到縣城。慢了金元寶可能就揣進別人口袋了。

        進拴是杏兒男人,和公公一起在縣城給人裝房子,每天早出晚歸的,頭發(fā)亂得像門前枝丫間那個喜鵲窩,一身“工作服”撒滿了大大小小的白灰點子,遠遠一看,像長著一身白毛。

        這電話鬼頭鬼腦的,另人生疑,又似一件破破爛爛的包袱,稍一抖,就能露出里面的謊言。杏兒卻輕易就信了。二蛋和進拴好得一個人似的,會哄她?這是她的邏輯。進拴和公公一大早出的門兒,電動車把路面輾得刺啦響。沒提買房的事。走時杏兒還摟著龍飛在被窩里睡呢。他是說過要在縣城給她和龍飛首付套房。那是他的理想。但買房是大事,這么風急火燎的?位置好不好?戶型相不相得中?采光強不強?樓間距大不大?光圖便宜嗎?再說,錢還沒攢夠呢。杏兒心里生出一連串疑問。伴隨著這些疑問的,還略略有些不滿。怎么說一出是一出的!

        二蛋一臉汗,洇著層妖嬈的紅,偏眼光往里藏了許多,閃閃爍爍的。杏兒說,二蛋你咋鬼鬼祟祟祟的,沒做啥壞事吧?二蛋有些尷尬,看把我說的,我是那號人嗎?杏兒說,天又不熱,你咋滿臉的汗?二蛋說,不是催得緊嘛!杏兒拉開車門往里鉆。二蛋卻磨嘰起來,嬸呢?給她交代交代,中午接龍飛放學。

        龍飛四歲,小不點點的,已讀幼兒園中班了,剛被杏兒送去學校。杏兒說,中午趕不回來嗎?二蛋說,不得先看看房?真合意了,要簽協(xié)議,要辦手續(xù),還要到銀行轉賬,一大堆事呢。杏兒說,這些事用得上我?把我送回來不就行了!二蛋說,來來回回地跑,我車燒的水???再說,我工地上活兒沒干完呢。還是給嬸說說吧。

        婆婆涮畢鍋下地薅草了。二蛋說,咱下地找她。鑰匙一擰,車“噌”一下竄出多遠。杏兒說,二蛋你能不能開穩(wěn)點?又嫌他多事,不曉得是真急還是假急。

        杏兒的天空晴朗朗的,偶爾飄朵云,還未孕出雨來,被進拴拿把扇子一趕,跑沒影兒了。在她們家,進拴和公公負責掙錢,婆婆忙著地里,還兼顧一日三餐。杏兒呢,接送兒子上下學,其余時間,就懶懶散散的。養(yǎng)著幾盆花,可以澆澆花,剪剪枝,也可以搬把小凳,往門口一坐,凝上半天神。她主動包攬了洗衣服的活兒,一家大大小小的衣服,不少,但也不忙,往洗衣機一塞,只用聽洗衣機“叮哐叮哐”響。鄰居幾個娘兒們有時也喊她湊個牌局,那就去,一坐半天,一塊兩塊的,輸贏不重要,說說笑笑的,開心。多得有點煩人的時間也打發(fā)過去了。她就像一根藤,攀在進拴這棵樹上,日子柔柔軟軟、散散漫漫的,高興長枝了就長枝,樂意開花了就開花。

        二蛋拿他的破面包當奧迪,一路風馳電掣的。杏兒一顆心一直在喉嚨眼跳,催他慢點、慢點。他說慢了慢了,腳下油門卻一點沒松。杏兒說,二蛋,你要把人嚇死嗎?二蛋卻似聾了,再不接腔。

        車“吱”一聲停下,杏兒懸著的心才放下來。鼻端一股濃重的來蘇水味,隔玻璃一瞅,不是縣醫(yī)院門診樓嗎?疑疑惑惑的:二蛋這貨,咋把她拉這兒來了?

        二蛋扭過臉來,突然間就嚴肅起來,沒有了平時嘻嘻哈哈的賤樣,莊重得讓她有些陌生,嫂子,剛才對你說了謊,主要怕你承受不住。不管發(fā)生了啥事,你……都要挺住。杏兒頭腦里轟一聲響,仿佛一顆炸彈引爆,她被炸得支離破碎的,出竅的靈魂半天才復位,不祥的預感卻又緊箍咒一樣箍得她生疼。她聲音抖抖嗦嗦的,二蛋,快說到底發(fā)生了啥事?二蛋說,嫂子,我說完,你千萬得挺住。杏兒聲音一下尖利起來,二蛋,你他媽有完沒完,能不能把話說利索點?二蛋說,嫂……子,不是要買房,是我哥被車……撞了。杏兒正推門下車,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扶著車門,站兩站,竟沒站起來。二蛋幾乎是半扶半抱地把她拖進了門診樓。走廊里,醫(yī)生、病人熙攘穿梭,腳步聲橐橐地響亮,一切都扎眼,又讓人惴惴不安??繅Φ膸讖堃巫涌罩?,公公偏在旁邊蹲著,兩手抱頭,眼淚活潑潑地順臉流淌。二蛋把杏兒扶到椅子上,說:叔,嫂子到了。剛剛還軟癱著的公公,竟如裝了彈簧般,“噌”一聲竄起來,六十多歲的人了,還能這么利索。他一臉緊張疲憊,一下蒼老了好幾歲的樣子,兩眼充血,直勾勾地盯著杏兒,卡拿來了嗎?卡早在杏兒手里攥著了,還沒遞到跟前,就被他一把奪過去,趕緊給我說密碼。公公幾乎是小跑著去交錢的。平時感覺挺結實的一個人,突然看著單薄起來,紙片一般,步子歪歪扭扭的,不像在跑,倒像一陣風架著,在飄。

        搶救室門閉得緊緊的,像要努力掩住什么秘密。杏兒掙脫二蛋,向門撞去。二蛋一把抓住她,把她抱得死死的,嫂子,你干什么?里面正搶救呢!杏兒不清楚什么時候哭出聲來的,她在二蛋懷里掙扎,二蛋……二蛋,你讓我看看他!二蛋兩條胳膊像鐵箍,嫂子,你冷靜些,這樣鬧,只會影響醫(yī)生搶救。杏兒不敢踢騰了,努力抑止住哭聲,依然哽哽咽咽的,又加上一番折騰,漸漸軟在了二蛋懷里。二蛋把她放在靠椅上,她像抽筋去骨了一般,需要二蛋在旁支撐著,才能坐穩(wěn)。杏兒渾身發(fā)冷,哆哆嗦嗦的,二蛋身體上傳過來的熱氣讓她感受到了些許的溫暖和踏實。杏兒說:二蛋,給嫂子說說你哥啥樣。二蛋說:有點嚴重吧……不好說,等搶救完再說吧。二蛋說著,突然想起了什么,“呼”一聲起來,一腳踢在一個人身上。那人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杏兒才發(fā)現(xiàn),長椅邊還蹲著個人。黑乎乎臟兮兮地在地上蜷著,要是關了燈,還以為臥著條狗呢。像進拴一樣在頭上堆著個喜鵲窩,臉幾天沒洗過般,黑一道白一道的,衣服臟得分不出鼻眼。杏兒知道,這是他們農(nóng)民工的標配。他多年輕啊,臉上絨毛還沒褪盡的模樣,最多二十出頭,沒有經(jīng)歷過世事的他大概被驚到了,一臉的驚慌無措。二蛋吼道:你賴在這里干什么,等著人死嗎?還不快滾回去拿錢!

        杏兒明白了,這人是肇事司機,就是他害的她男人。怒火蓬蓬勃勃在心里生長。她也想像二蛋一樣狠狠地拿腳踹他,或者揪住頭發(fā),用力扇他的臉,甚至是用女人的方式,把他的臉挖出一道一道血印。往前走兩步,竟然看到他的身子在簌簌發(fā)抖,充滿稚氣的一張臉全無血色。陡然遇到這么大的禍事,他自己都嚇壞了吧!她什么也沒做,反倒隱隱地有些可憐起他來。

        他卻沒想輕易放過自己,仿佛和自己有多大仇,攢足了勁扇著自己的耳光,啪啪脆響。杏兒覺得這耳光像是扇在了自己臉上,心隱隱地疼。她幾乎是吼出了一句話:別扇了!他依舊沒停,似乎扇自己耳光是件多享受的事。二蛋又一腳踹了他個仰八叉,扇球扇,還不快滾回去拿錢!他才從地上爬起來,說,哥、姐,你們先守著,我這就回家拿錢。抬腿往前走,差點絆自己一跤。

        杏兒從來不知道時間會過得這么慢,像只餓了三天的蝸牛,嘴里吊著口氣在一點一點地往前挪,你甚至害怕它爬不動了,會在你面前停下來。白色的墻壁冷冰冰的,透著些說不清的壓力。透過墻壁,她似乎能看到無影燈下靜靜躺著的進拴,一群白衣白帽藍口罩的醫(yī)生正圍著他在忙活。那場面實在血腥,她的心像只小兔子撲騰撲騰地跳,忽然揪著疼起來。她閉上眼。那畫面卻像棵樹,把根牢牢地扎在腦子里,怎么也拔不出來了。走廊里人漸漸稀少起來,各科室的門“呯呯”響,走出來的醫(yī)生、護士全換上了便服。他們要下班回家了。眼前突然空曠起來,世界瞬間變得孤獨寂寞,靜得嚇人,似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一聲咳嗽都嗡嗡地震耳。這似乎是場永無休止地等待。

        疲憊突然間朝杏兒襲來,如浪一樣一波一波沖擊著她。她困得一塌糊涂,真想躺下來好好睡一覺,最好是睡過去永遠不再醒來。偏偏眼睛又睜得溜圓。她的身子像釘在了靠椅上,就那么直直地坐著,半天沒動一下。

        二蛋啥時候出去買的晚飯?給她一份,給公公一份。她把塑料袋兜著的湯面條擱在椅子上,公公也沒動一筷子。二蛋勸她和公公把飯吃了,嘰哩咕嚕說了半天,她一句沒聽心里。公公永遠是那個抱頭的姿勢,不知道是不是頭疼。二蛋開始往嘴里扒飯,嘴張得大大的,又包起來,一蠕一蠕地動。一袋漚爛的湯面條,他咋吃著那么香?杏兒突然覺得他的嘴像個蠕動的大蛆蟲,說不出地丑陋。一下子對他厭惡起來。

        門內(nèi)終于有了響動,很快便拉開了。進拴被推出來,身上覆著條白床單,閉眼躺著,臉色黃蠟蠟的,多大一會兒沒見,眼窩竟塌成了坑。杏兒的淚又流出來。大家緊跟著手術床往前走,腳步撲踏撲踏的。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主動掀起薄薄的床單看一眼,仿佛那是潘多拉的盒子,里面封印著魔鬼的詛咒。杏兒心里滿當當、沉甸甸地難受。公公突然撈住醫(yī)生的手,醫(yī)生被握得生疼,掙幾下掙竟沒掙脫。醫(yī)生,醫(yī)生,俺孩兒他沒事了吧?公公眼光像支強光手電,灼灼地照在醫(yī)生臉上。醫(yī)生承受不住他期望的熱度,臉往旁邊側了側,語言冰冷,我們盡了最大努力。不管任何結果,家屬都要勇敢地面對和接受。醫(yī)生的話仿佛是蝎子的毒針,把公公的心蟄疼了,別人都往前走,他卻僵在了那里??蘼暺鸬猛回#@個渾身骯臟的老頭,頭發(fā)白蒼蒼的,竟然還像個孩子似的哭得響亮放肆,又像一頭被獵人一箭射中的老狼在對著高天凄厲哀號。

        進拴被推進重癥監(jiān)護室。想再看一眼都難。幾個人往前擠,又被厚厚的鐵門無情地阻斷了。幾個人站在門外不離開,雖然什么也看不到,但似乎感覺這樣離進拴更近些。夜深得像潭。沒人理他們,燈光把他們孤獨的影子遠遠地拖到了黑暗里。無休無止地靜默。公公開口了,聲音沙啞,二蛋你走吧,明天還得干活呢。杏兒也別站這兒了,進去歇著吧。杏兒說:爸,你不走?公公說:我再待會兒。

        旁邊就是陪護住的大病房。杏兒睡床,公公一張破床單鋪在了地上。病房里混雜著各種難聞的氣味。公公是很久后才進來的,倆人誰也不說話,都在想心事。公公一直靠墻坐著,似乎要把自己坐成一具僵尸。其他病床上都響起了高高低低的鼾聲。杏兒蜷在床上,睡不著,又懶得動一下。感覺難受得不行,又說不出怎么個難受法。腦子混混沌沌的。一會兒是和進拴在一起時的畫面,她可以欺負他,進拴總是陪著笑臉。突然意識到平時由著自己的性子,做得過分了。一會兒又是進拴被輾軋的血淋淋的場面,仿佛那車正輾軋在她身上,忍不住戰(zhàn)栗。

        迷迷糊糊中,房門被推開了。睜開眼,杏兒看到了一身污臟的司機,大大小小提著幾箱禮,還跟著個大肚子女人。女人懷孕至少六七個月了吧,隆起的肚子把布衫高高頂起,讓人擔心一不小心會氣球般炸開來。杏兒沒看表,估計總有凌晨兩三點了。伴隨倆人進來的還有一股寒氣。公公也睜開了眼,但黑著臉,沒和他們打招呼。杏兒也想像公公那樣把臉扳起來,看看女人的肚子,又不忍,拍拍床讓她坐。女人神色怯怯的,沒坐。司機從口袋摸出一沓錢,期期艾艾往公公手里遞。面值不一,竟然還有一元、兩元的碎票。公公問:多少?男人說:俺剛結婚,手里沒錢,借了一天,又添了添,才兩萬。公公抓過錢一把摔到他臉上,一天的壓抑在這一刻終于爆發(fā),他揪住男人衣領,拳頭舉得高高的,臉上肌肉亂跳,他幾乎在咆哮,把人撞成這樣,你還在應付嗎?你知道一天花了多少?小兩萬啊!你這錢,夠塞牙縫?滿屋病號家屬全被驚醒了,吃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女人,包括杏兒,都嚇壞了。女人撲嗵一聲跪在地上說:叔,您別生氣。我們知道這錢不夠,不想著把錢趕緊送來嗎?我們現(xiàn)在就回去借。杏兒想不到一向好脾氣的公公,也會暴怒得像頭獅子。重癥室躺著的是他兒子,人還不清楚到底傷成了啥樣,父子連心??!燈影下,司機的身子又在哆嗦。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喊了聲“爸”,語氣里帶著絲顫抖。公公看她一眼,拳頭便沒落下去。

        第一次探視對于杏兒和公公都顯得尤其珍貴。杏兒明白公公有多迫切要見到兒子,說:爸,今天你去看他吧!公公臉上寫著的是迫切的神情,說出來的話卻是:你去吧,拴兒現(xiàn)在最想見的人是你,你去和他說說話,他心里會敞亮些。這老頭兒,心里的痛苦和流的血快匯成河了吧,想著的卻依舊是他兒子。

        一走進那扇密閉著的門,氣氛陡然變得詭異,杏兒腿又開始打軟。呻吟聲不知道是從哪個床上傳過來,但像貓爪一樣在她心上抓撓。杏兒咬牙堅持著,一步一步向前挪。

        進拴還不會動,包得像個大粽子。杏兒一眼看出,腿比原先短了一截。昨天還活蹦亂跳的,以后就要在床上躺一輩子了嗎?杏兒沒想到會傷得這么重,眼淚又流出來。這樣的結果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接受。又想到公公還帶著絲期待的神情,他要是進來,會承受得住?最痛苦最無助的自然是進拴,一看到她就哇哇地哭。她也抓著他的手哭成了淚人。護工趕緊阻止他們。杏兒才記起,自己是來安慰他的,他情緒正不穩(wěn)定,這么哭,是要他加速崩潰嗎?趕緊拭了淚,又替他擦擦眼睛,臉上裝出一層薄薄的笑說:“想不到你會遇到這么大一場災禍,幸虧只是皮肉之苦?!彼f:“我的腿怎么了?咋沒一點感覺呢?會不會是腿沒了?”她說:“瞎想啥呢?不剛做了手術嗎?醫(yī)生說手術很成功,養(yǎng)個十天二十天,等斷骨長好,就可以出院了。”

        在重癥監(jiān)護室,心情灰暗又無助,杏兒想趕緊逃離出去,卻又想和進拴多待一會兒。難受得要死,偏還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一出重癥監(jiān)護室的門,再也控制不住,一個人躲到墻角,哭得稀哩嘩啦的。

        進拴是轉進普通病房才知道自己雙腿截肢的。更讓他不能接受的是,因神經(jīng)受損,下肢已經(jīng)癱瘓,只能勉強坐起,腿連抬都不能抬一下。進拴接受不了這樣的慘酷現(xiàn)實,拿頭往墻上撞。公公和杏兒緊緊抱住他,再不敢輕易讓他坐。他開始絕食。給他喂飯,牙齒咬得緊緊的,撬都撬不開。杏兒能體諒到他的絕望。除了??跉?,他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以前雖然忙碌,但心里裝著美好的念想,靠雙手一點點實現(xiàn),辛苦是辛苦,總能看到希望像花兒一樣綻放?,F(xiàn)在一切都離他而去了。命運夠惡毒,把他折磨得慘慘的,偏還給他留條命,是要他生不如死嗎?她當然盼他好好活下去,可她不曉得怎樣給他活下去的勇氣。

        走廊里,公公哭成了淚人,肩一聳一聳的,卻愣是控制著沒出一點聲。他是怕進拴聽到,給他傷口撒鹽??!回到病房,他已經(jīng)裝作十分平靜了。他徑直走到兒子床前,膝蓋一軟,撲通跪在了地上。杏兒發(fā)現(xiàn),不到一個月,公公頭發(fā)幾乎全白了,臉上皺紋深深淺淺的,藏著的幾乎全是憂傷。他說:“拴兒,你是失去了雙腿,可你的家還在,你有爸媽,有妻子,有兒子,有我們?nèi)覍δ愕膼?。你活著,我們活得才有勁;你要不活了,我和你媽肯定得隨你去。杏兒怎么辦?龍飛怎么辦?你活著難,我們就容易嗎?人不能太自私!為了這個家,為了我們兩個白發(fā)人,為了兒子,你也得活下去。是誰一下都接受不了這樣的打擊。熬一熬,總能熬過去吧。”

        進拴沒理他爸,幾天沒流淚的他,淚水突突往外流,他說:“杏兒,你會離開我嗎?”杏兒沒想到他會沒頭沒腦說出這樣一句話。她咋會離開他呢?她啥時也沒想過離開他。他胡思亂想些什么??!她說:“我咋會離開你呢?我,龍飛,都會好好守著你。我們一家人會永遠在一起。”

        進拴總算張嘴吃東西了,開始吃些流食,后來食量逐漸增加,為了盡快恢復,還要給他燉雞湯,燉排骨。麻煩也來了。吃了就要拉。小便還好說,一根管導出來。拉大便真難。他說要屙。公公趕緊攔腰抱起他,杏兒慌慌地拿著便器往他屁股下塞。他已沒了控制,還沒把褲子扒下來,他就拉進褲兜了。真讓人崩潰。還有一點兒,當著公公的面把他脫得光光的換褲子,杏兒總會尷尬臉紅。但這事一個人又做不來,別扭歸別扭,還得做。公公說:“杏兒,難為你了。都是為進拴。我們?nèi)夷钅愕暮茫悄芸念^,我會趴下給你磕頭的?!毙觾赫f:“爸你說的啥,咱不是一家人嘛!”

        長期這樣肯定不是辦法,幸好有尿不濕,買了給他墊屁股下,屙了尿了,抽出來扔掉。身子臭烘烘的,得經(jīng)常擦。有時是公公,有時是杏兒。即便這樣,屋里也飄著股頂喉嚨的臊臭味。

        杏兒爸媽來了一趟。杏兒有些不滿,更多的是委屈。出了這么大事,她最需要的是來自娘家的支持,他們是她的靠山,要給她力量,讓她有勇氣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他們卻連電話都很少打。爸坐在凳子上,媽則斜在病床邊說話。趁公公不注意,竟然在進拴腿上使勁掐了一下。杏兒眼睛瞪得大大的,怎么也不相信看到的這一切。

        負責事故處理的交警來過兩次,了解進拴身體傷殘及肇事方賠付情況??珊薜氖撬緳C,前前后后花了一二十萬,他卻總共只拿來三萬塊錢。再催,只說借不來了。讓人恨得牙根癢癢。交警說,如果對方耍賴,可以起訴他,追究他的刑事責任。公公倔起來,錢不要了,把人撞成這樣,讓他到牢里蹲著去吧。在二蛋的引領下,杏兒去了趟事故現(xiàn)場。那是城郊一條大道,兩邊剛建的住宅樓高端大氣,路上車輛稀少。二蛋說:“當時,他們幾個正穿過馬路到工地去,那輛機動三輪過來了,載著一車沙子,卻像飛一般,根本閃不開,幾個人慌慌張張地看著三輪車在遠處停下時,進拴已經(jīng)像片樹葉飄落在地了,血汩汩往外流。杏兒感覺心又疼起來。在路面仔細瞅,還留有暗黑的血跡。她不敢想象當時的慘狀。

        司機倒經(jīng)常來,怯生生的樣子,陪著小心,倒便壺便盆,幫進拴擦身子。公公見不得他,看見就罵。他依舊一臉卑微的笑,錢卻再拿不來一分。

        臨出院,司機和大肚女人又來了,跪地上不起,希望得到公公他們的諒解。司機低著頭不說話。女人說:按說她男人該蹲大牢,結婚欠了一屁股賬,為了多掙那點錢,車跑得像陣風,就是殺了他也不虧。可有一點兒,他蹲大牢是懲罰了他,她這個家怎么辦?她挺個大肚子,孩子馬上要出生了,她靠誰?再說,您家看病花了這么多錢,辛苦半輩子的積蓄搭進去了吧。誰還?她一個勁磕頭,眼淚嘩嘩地,她接著說:叔,您大人有大量,給他個贖罪機會吧,讓他留在外面,我有人照應了,您也多了個當牛做馬的人。我們想好了,欠您的醫(yī)療費呢,絕對不賴,他有力氣,掙了錢一分一分地還,而且要算上利息。每月呢,還讓他給您孫子三千元撫養(yǎng)費。家里粗活重活全歸他。您和嬸老了,他也得像親兒那樣給您養(yǎng)老送終……我們說話算話,可以簽字畫押,也可以去法院公正。

        公公不愿聽她說,拖死狗樣地把她拖到門外,她又爬回來跪那里。大概這一段兒她也遭受了無盡的煎熬吧,頭發(fā)干枯,臉色憔悴,大肚子撐在膝蓋上,樣子笨拙又丑陋。天瞅著晌午了,她在地上跪了有兩個小時了吧!大人不說,孩子受得了?杏兒隱隱有些擔憂,又可憐她。天塌了的時候,本該男人挺直腰把天頂住的,男人卻只癱了似的跪在那兒,憑個女人在那兒磕頭作揖。女人發(fā)現(xiàn)杏兒在看她,眼光憐憫,沒有射出凌厲、仇恨的光芒。她像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爬向她,說:“姐,姐,您發(fā)發(fā)善心,給我們留條活路吧!”杏兒的心怦怦地跳,這不是她能做主的事,家里一直是公公、婆婆還有進拴在拿主意。出事以來,她只是傷心、無助,每天緊緊張張地做事,至于怎么懲罰肇事司機,那是公公該操的心。她有些慌亂地把目光轉向公公。公公也在看她,眼神里竟帶著些鼓勵。他是要她拿主意嗎?她心怦怦地跳,目光像只驚恐的小老鼠,慌慌張張?zhí)娱_了。病房小,實在沒地方放,不小心又落到了進拴臉上。進拴沒有給它逃跑的機會,目光熱辣辣地說:“你說吧杏兒,你說怎樣就怎樣。杏兒低下頭,臉燒得厲害,說:“我懂什么,聽爸的吧,爸說怎樣就怎樣。讓她無論如何想不到的是,剛剛還倔得像頭驢的公公竟然話風突轉,也說:“進拴說得對。杏兒,以后咱家你做主,你說什么就是什么?!?/p>

        杏兒不清楚自己咋變得這么重要了,腦子有點亂,跟不上了事情的變化。公公能說出和進拴一樣的話,讓她很不理解。這么棘手的問題咋輕易就拋給了她?她像一下被架到了火上,惶恐得不行。又仿佛突然間成了手執(zhí)生死簿的判官,大筆一揮就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這么沉重的擔子,她可擔不起。但有一點她想讓公公明白,真把司機下到了牢里,眼前這大肚子女人咋辦?還有她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沒有爸嗎?想想就可憐。自己家已經(jīng)這樣了,還要讓另一家妻離子散嗎?可是,公公心里裝著仇恨呢,他兒子被司機撞成這樣,就一筆勾銷了嗎?

        她感覺腦子里進了個蟲子,一直往里鉆,疼。她想跑,想在墻上畫個門遁去,一圈人的眼光把她拴得死死的。她才知道,以前百事不問是多幸福的事,當家斷事真難?。?/p>

        杏兒,你說吧。進拴繼續(xù)逼她。他是要她把脊梁挺成樹,讓他藤一樣地纏繞嗎?她有這個勇氣和能力?澆澆花、打打牌的她,能挑得動進拴摞給她的挑子?她惶恐得不行。

        屋里靜得怕人,連空氣都要凝窒了。杏兒悲哀地發(fā)現(xiàn),她無處可逃。她有些慌亂地說:“我想,他做工還錢,對兩家人……都好?!彼€想說,這只是她的想法,一切都要靠公公決定。大肚子女人沒容她說完,頭就磕到了地上,“咚咚”響,說:“謝謝姐,謝謝姐,您真是好人,我們承您一輩子的情!”杏兒慌得不行,趕緊解釋,說:“我說話不算數(shù),公公說了才算的?!惫珖@口氣,竟然說:“既然杏兒說了,就照杏兒的話做吧。我老了,以后這家杏兒當?!?/p>

        杏兒嘴張得有廟門大,半天合不攏。她想不明白,自己只是隨口一說,公公咋就認真了?他不是口口聲聲要把肇事司機送到牢里去嗎?說變就變了?還有,那么嚴肅的問題就這么輕易解決了?杏兒感覺這事處理得有點兒戲。嚴格來說,對躺在床上的進拴是不公平的。她一向人微言輕的,咋成金口玉言了?

        分別了兩個月,看到龍飛,杏兒只想哭。孩子摟住她脖子不丟。她把眼淚無聲地滴落在他頭發(fā)上。長這么大,從沒分開這么久,他想不想爸爸媽媽?有沒有因此而害怕?奶奶會編織怎樣一個謊言才能讓他不再慌亂?他吃得好睡得好嗎?有沒有生病?有沒有鬧人?她有太多話想問龍飛。沒來得及開口,媽的電話來了,帶著哭腔說:“杏兒,你爸突然心口疼,你趕緊回家一趟?!毙觾河悬c奇怪,又感覺有些別扭。在醫(yī)院那么久,她都很少有電話,碰上這么大的事,她是要在電話里同媽痛痛快快哭一場的??墒?,沒有。她怪爸媽對她太不關心。勞累幾個月,傷心幾個月,剛進門,電話就追來了!但馬上她就罵起了自己,爸害病還要分個時候嗎?她想帶龍飛一塊回娘家。媽隔著電話似能看透她的心思,說:“你一個人回來,同我搭把手把你爸弄醫(yī)院?!饼堬w纏著不丟,不得不硬往奶奶懷里塞?;蛟S是錯覺,杏兒竟從婆婆臉上看到了一絲不安。

        風急火燎闖進門,爸媽好端端地在屋里坐著。這唱的哪一出?杏兒像捅開的爐子,怒火“噌噌”往上竄,又委屈得不行。自己的天塌了,親爸親媽,非但沒有遮風擋雨,還故意給她添亂。她真想同誰好好吵一架,跳著腳使勁罵人,或者干脆躺在地上撒潑打滾一場??伤裁匆矝]做,無力感從腳底升起,水一樣漫過全身,她軟成了一灘水,唏哩嘩啦地倒在地上。她不管不顧地放了聲大哭起來。這哭或許能渲瀉出她積郁的各種灰暗情緒吧。

        爸想伸手拉她,被媽攔住了。媽就那樣安安靜靜地坐著,看她高一聲低一聲地哭??抟粫海约簺]意思了,怒氣重新在心里凝聚、升騰,從來認為爸媽是世上最疼她的人,這念頭突然間碎了一地。碎得讓她冰冷、絕望。從進拴出事,似乎這世界一下變了,每件事都透著詭異,仿佛事件本身就是針對她的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所有人都合力把她推進一個巨大的漩渦中,看她在里面徒勞地掙扎。她不哭了,哭是希望得到別人的憐憫,現(xiàn)在看到的是兩張漠然的臉,還哭給誰看?她臉色從柔軟逐漸變得堅硬。她在心里發(fā)誓,以后再也不回這里了。她從地上爬起來,誰也不看,拍拍屁股往外走。媽動了,手像鷹隼的利爪把她鉗得死死的,說:“哭夠了,我的傻閨女?哭哭好,把所有委屈都釋放出來!”杏兒猶在掙扎,說:“我認識你是誰?傻不傻同你有半毛錢關系?快放開我!”看著她那裝出來的堅強,淚水已經(jīng)在媽眼里奔涌了,說:“說你傻,你還真傻?!眿尠阉箘疟牙?,說:“閨女,給媽記好,天底下對你好的人永遠是爸媽?!?/p>

        哭一陣兒,媽裹挾似的把她弄到臥室,門“呯”一聲在身后關上了。媽說:“你是不是一直埋怨出了這么大的事,爸媽連一句暖心的話都沒有?偷偷罵爸媽像蛇一樣冷血?閨女,聽清楚,到啥時候,爸媽都不會拋下你不管!媽還告訴你,別人對你的關心都是假的,只有爸媽是真的?!毙觾簼u漸平靜下來。媽說:司機的事是你定的?杏兒張張嘴,沒說出一個字。媽又說,這事你咋能定呢?我的傻杏兒,你被人算計了,人家是想法把你同那殘疾人綁在一起哩?!毙觾貉郾牭美洗?,她當時還奇怪,公公苦大仇深的,她輕飄飄的一句話,他居然就聽了。那是著留后手呢。

        媽問她:“你以后打算怎么過?”怎么過?杏兒有些迷糊,不就這么一天一天過嗎?媽說:“杏兒,你得好好想想了,你才三十歲,日子長著哩,就這樣守著個癱子過一輩子嗎?”“癱子”兩字,杏兒感覺特別刺耳,她發(fā)現(xiàn),自己包括公公一家,一直在回避著這兩個字。媽一說,她清楚了,這魔咒樣的兩個字,一直在她頭頂懸著呢,這讓她心慌害怕,又避無可避。媽又問:“他那也不行了吧?媽問得隨意,杏兒卻撲楞紅了臉,說:“媽,看你說的啥話?”突然明白過來,媽那天掐進拴大腿,原來是這用意。她當然知道他不行了。穿衣脫衣,她碰過那里,一點反應都沒有。媽說:“閨女,那個家已經(jīng)成了火坑。媽讓你回來,就是讓你想明白,路該咋走,不能看著是火坑也硬要往里跳。不是咱薄情,他要是個好人,拉棍要飯,媽也不說一字。老話說,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咬咬牙,受那一刀,再疼,忍忍就過去了。你要不擺脫出來,鈍刀會天天在你心上剌。你還年輕,不清楚日子比樹葉稠,等你過到了,才會知道,打發(fā)日子有時是多難一件事。”

        媽的話給杏兒打開另一扇門。杏兒才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傻,光想著怎樣照顧進拴,還怕他想不開尋了無常,想盡法寬他的心。每天累得要死,心里卻還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家里小的。公婆,還有爹媽都在琢磨別的事,只有她從沒想過自己還能有別的選擇?,F(xiàn)在,杏兒就站在門邊,一步跨進去,就是一個全新的世界。那世界是好是壞不清楚,最主要的是她全無一點兒準備,就這樣慌慌張張地跨進去嗎?而跨進去的結果,就是徹底打碎這個已經(jīng)千瘡百孔的家。進拴會絕食呢還是會拿頭撞墻呢?而一旦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那樣又一次的沉重打擊會不會把公婆也徹底擊垮?還有龍飛,才四歲一個小人,他又靠誰?

        杏兒一句話不說。感覺腦子里一堆蟲子,一口一口地咬,疼得不行。在醫(yī)院兩個月,幾乎都是睜著眼在睡覺,進拴有點響動就得爬起來,不但累而且困。眼皮是不是涂了膠?哈欠一個接一個,光想往床上栽。媽看著她說:困了?困了就好好睡一覺。一切都等醒了后再說吧。杏兒乖乖地躺在床上,軟弱無力。媽替她蓋好被子,輕手輕腳走了出去。

        房里剩下她一人,卻又睡不著了。媽說那家成了火坑,仔細一想,以后的日子真有些恐怖。心不由得通通亂跳。媽給她打開的另一扇門就成了最美好的誘惑。要選擇走進去嗎?那無疑是一場謀殺。又想起進拴對她的好。難道要翻臉無情嗎?是的,為龍飛,為進拴,為公婆,她都不敢走出那一步??墒撬兀烤偷迷谀羌依锘钍茏?、守活寡嗎?人不能光為別人,也得為自己著想啊!一萬個想法在杏兒心里爭吵打架,她要被逼瘋了。

        杏兒從來沒有這么累,睡了個一塌糊涂。媽做好了飯叫她都叫不醒。她像犯了瞌睡病,一連睡了幾天,人還總處在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媽有些害怕,讓她出來,她又坐在院子里懨懨地無神。媽讓她出去轉轉。出了門,見人也不理,找到一方池塘,往塘沿一坐,又一呆呆半天。偶爾一扭動,看見爸躲得遠遠地在看著她呢。他們是害怕她想不開尋了短見嗎?咋想那么多!

        媽憋不住了,問那事她想好了沒。她一愣,才想到媽給她打開的門。不知道為什么,她一直在逃避著這事。這么些天了,竟沒敢認認真真地想上一回。媽說:“閨女,聽媽句話,心該硬得硬。拖著不是辦法,早晚得走這條路。干脆同你公公婆婆挑明了吧。你要不好開口,我和你爸去說?!毙觾褐皇堑椭^不說話。

        進拴電話打過來了。鈴聲響得很固執(zhí)。她猶豫著要不要接。媽不讓她接,她還是接了。沒有聽到進拴說話,龍飛在電話里“哇哇”大哭,惹得她也珠淚紛飛,哽哽咽咽的,一個勁叫兒子,一句話沒來得及說,手機劈手被媽奪了。杏兒急得跳起來同媽拼命。媽說:“閨女,你一定得忍住,他們是撈你的心啊!這一關早晚得過,心該硬時就得同鐵板一樣?!毙觾盒挠膊黄饋?,龍飛哭得那么痛,他是出啥事了嗎?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她得回家看看兒子??呻娷囪€匙被媽收起來了。她奪路往外走,媽一使眼色,爸干脆把院門也鎖了。爸咋就那么聽媽的話?杏兒坐在地上哭。媽任她哭,想出門呢,卻比登天還難。

        沒了手機,再沒那家一點兒消息。杏兒睡不著了,又蔫蔫的,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整日神思恍惚的,人仿佛一下衰老了幾歲。更可怕的,她開始脫發(fā),頭發(fā)一揪一大把地往下掉。媽整天在耳邊叨叨。她終于想,也許媽說得對,她還年輕,咋能把那么重的擔子扛在肩上?再說,她手無縛雞之力,那沉甸甸的家,她扛得起?龍飛呢,總有爺爺奶奶照顧,不能為了他就犧牲下半輩子的幸福吧。人老幾輩子都說:人挪活,樹挪死。咋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呢?啥道德,啥親情?都是套在人頭上的緊箍咒。憑什么要把她和個癱子綁在一起?爸媽是過來人,他們的話才可信可靠。她幾乎被成功說服。

        天熱得離譜。已是盛夏。人只能躲在空調(diào)間里。天快黑時,外面劈雷閃電的,狂風大作,卷得樹梢盤旋飛舞,黑云壓過來。仿佛世界末日般,一切都驚驚怔怔的。沒多久,雨點噼里啪啦砸下來,屋檐很快就匯成了大大小小的瀑布。杏兒躺在床上,心驚肉跳的,害怕會有禍事發(fā)生。近午夜,風雨聲漸息。緊張半天,終于松弛下來,眼皮漸沉?;旎煦玢缰校匆娺M拴在路上走,一輛大車發(fā)瘋般向他沖去,只一瞬間就把他撞飛起來,落到地上,人已經(jīng)碎得一片一片的,鮮血歡歡快快地往外流?;谢醒?,那人成了龍飛,人是死了,卻能沖著她哭,樣子慘不忍睹,連流出來的淚都是紅的。杏兒心“怦怦”跳得厲害,她努力想沖過去,可渾身被捆得死死的,怎么也動不了。杏兒太著急,猛一用力,一下坐起來,大汗淋漓的,才知道是場夢。睡意全無,眼前老是一具血淋淋的身子在晃。杏兒再也呆不下去了,她必須第一時間見到兒子。杏兒悄悄爬下床,打開門。外面風平浪靜,到處都黑沉沉的,只有青蛙“呱呱”的叫聲。怕驚動爸媽,她搬了把凳子,踩上去,騎到墻頭,往下一滑,到了院外。黑暗水一樣包圍著她,遠近似埋伏了無數(shù)的妖邪。杏兒有些哆嗦,踩著深深淺淺的水坑,向村外走去。

        為這事,母女倆翻了臉。翻就翻吧,沒辦法。媽畢竟是媽,不會真記她仇的。

        公婆假意問她:親家心疼病好了嗎?一直忙,沒顧上去瞧瞧。杏兒呢,也表情真誠地說:去醫(yī)院看了,沒啥大病,吃了藥,已經(jīng)好了。大家說話字斟句酌的,仿佛字字句句間酣睡著頭猛獸,一不小心驚醒了,會把這虛假的平和嚼個稀巴爛。好好的一家人突然就有了嫌隙。杏兒莫名地有了些罪惡感,眼光學會了躲閃,慌慌張張地搶著做事。公婆呢,多了層戒備,偏還要用親熱把這層戒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每次做飯婆婆必問:杏兒吃什么?杏兒吃什么就做什么。說話也客客氣氣的。言語舉止里過于明顯討好讓杏兒尷尬不已。杏兒要干什么活兒,被她瞅見,立馬會奪過來,這臟活兒哪是你干的,趕緊歇著去。越發(fā)弄得杏兒坐立不是。

        進拴眼神復雜,瞪著她瞅了半天,表情里有驚喜,有埋怨,有哀傷,甚至還有一絲仇恨。突然趴在床上哭起來。杏兒說:不就走了幾天親戚,哭啥哭?就手忙腳亂地給他掖被角,又拿起笤帚胡亂掃。

        最高興的是龍飛,一放學看見門口站著媽,就往身邊跑,笑得格格的,抱住她的腿不丟,那么大個人了,還讓她抱,又讓她到商店里,買各種零食。杏兒都答應他。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為進拴洗衣服擦身子是每日功課,但婆婆說臟,根本不讓杏兒插手。公公買了把躺椅,每日早晚背進拴到屋外散心解悶,這些重活兒杏兒又干不了。杏兒似乎變成了客人,每日只能無聊地在院里坐坐,澆澆花弄弄草,實在沒有意思。況且坐著,看公婆忙得腳不點地的,坐得就不夠坦然。想幫個忙吧,又無從著手。臉上訕訕的。過去還能坐牌桌上消磨時間,進拴這樣,她再打得昏天黑地的,只怕各種流言蜚語會滿街飛跑。唯一開心的事是接送龍飛上學放學,龍飛膩在懷里時,她的心才有了一刻的踏實和坦然。

        躺得久了,進拴背上生出褥瘡來。杏兒清楚,這是皮下血管長期不暢通造成的。一家三口分成班,每天給他翻身,按摩。新的問題又來了。杏兒已沾不得他身子。從出事到現(xiàn)在,小半年沒有夫妻間生活了。以前年輕輕的,貪是貪,倒沒覺特別重要。這幾個月,那種念想,就像河道里的水,一天天積,滿邊滿沿的,浸泡沖刷著她精神的堤壩,她害怕有一天壓不住,一泄千里的欲望會把她的世界沖撞得片瓦無存。而他的身體就是那能掀翻堤壩的激流洶涌的浪。她發(fā)現(xiàn),只要一接觸他的身子,她的心就止不住怦怦跳,面色潮紅,身體發(fā)熱,似一盆炭火從腳底一直燒到頭頂,直至渾身顫栗。她努力平息欲望的火苗,一度懷疑是不是心理出了毛病,惡毒地咒罵自己下賤、發(fā)騷,嚴重警告自己別想了別想了!可哪是不想就不想的?更難熬的是漫漫長夜,每一個夜晚都是折磨人的酷刑,身體里似有一萬只螞蟻在啃咬,蝕心拊骨,明明曉得他不行了,還會像棵藤兒纏上去。他惡狠狠地把她推開,她又會不顧一切往上纏。公婆就在很近的配房,兩人都小心翼翼,又狠辣無比,像生死仇敵樣進行著一場無聲地廝殺搏斗,直至消耗盡體力,才死魚樣氣喘吁吁地攤擺在床上。開始進拴是克制的,但杏兒在欲望中掙扎時的痛苦,更像面鏡子,清楚地照見了他的無能,因無能而自卑,因自卑而絕望,因絕望而憤怒。他變成了魔鬼,狠狠地踹她,掌摑她,掐她脖子。她反而有了種受虐的興奮,哼哼地叫著,無畏地往上沖,掐他咬他。癱軟下來后,于黑暗中默默地流淚。

        時間一久,倆人感情變淡了,仇恨漸漸萌生出來。一天下來,幾乎連句話都不說。杏兒再不敢和他一張床。這樣也不行。她身體里似乎住進了只惡魔,每晚都會拿牙齒在她身體里一寸一寸地咬,看她像只蟲兒似的在床上翻,才會發(fā)出快意地笑。而白天又懨懨地無力,眼窩烏黑,臉色鐵青,霜打的茄子般低著頭。每天晚上,手機都成了她的救命符,抓著不丟,拼了命看,手機沒電了,才敢拉滅燈。卻依舊睡不著。她才真明白了媽的話,日子像樹葉稠,咋就多得那么難打發(fā)呢?

        新學期開學,龍飛要上大班了。一學期竟要四五千塊錢。每月是有三千塊錢到賬,可刨除一家人吃喝拉撒,遇點事就捉襟見肘了。那人說要還賬的,可一手托兩家,又家添新丁,孩子出生一筆錢,奶粉又是一筆錢,哪能兌現(xiàn)?進拴這情況,把公公也拴死了。為了籌措孩子上學的錢,公公腿跑斷了。他們家這情況,誰敢把錢借出來?唉,好好的日子咋過成了這樣?公公吃著飯,不知想到什么,連飯帶碗摔了。杏兒愁死了。娘家倒能拿出錢來,可她開不了口。即使開口要了,媽恐怕也不會給她。她自己非要往火坑跳,活該受罪。這么久了,她不打電話,爸媽也沒個電話打來。心里窩著火呢。他們甚至會想,就得讓她多受受罪,受不了,或許會回頭呢。

        沒辦法,只得給閨蜜苗兒打電話。苗兒痛痛快快把錢給了,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杏兒還不依,把她當成了保電話粥的對象。向她訴說家里的情況,說自己的愁悶和難言之隱。得到苗兒不少安慰。苗兒也說她在外面的事。苗兒常年在深圳打工,一天十幾個小時的班,和她通電話,每次都說累死了累死了,還要聽你嘮叨。杏兒說,就是要煩你,煩死你。平時在家,一言一行都像在做戲,什么也沒干,卻身心俱疲。她太孤獨、太郁悶了,再不找個人訴訴苦,恐怕得憋死。媽那里不能去,甚至連個電話都不敢打。一肚子話只能給苗兒說了。苗兒說,送你倆字,活該!要是我,早拍拍屁股走人了。一輩子這么長,為啥非耗在那兒?杏兒說:“你說活該就活該。老實說,我試著走過,可走不了。”苗兒說:“你就是死心眼,注定吃苦的命?!?/p>

        杏兒一遍遍說自己這么個情況,該咋辦?而且那個家她一天也呆不下去了。苗兒也替她發(fā)愁,說:“要不來我這兒打工吧?!瘪R上又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說:“你手無縛雞之力,干得了這活兒……等等,我想起來了,前一段老表讓我?guī)退锷粋€銷售,說他朋友店里急用人,只要年輕麻利有眼色就行?!毙觾赫f:“銷售都是人精,嘴嘀溜溜甜,我不行。”苗兒說:“不憨不傻,模樣也夠水靈,咋不行了?這樣吧,來廠里和做銷售,你二選一。”經(jīng)常聽苗兒說廠里的苦累,杏兒被嚇了,廠里自然不敢去。苗兒又竄掇了半天,她才底氣不足地說我去試試做銷售吧?!?/p>

        杏兒把她想去省城做銷售的想法在家里說了。公婆吞吞吐吐的,怕鳥兒放出籠子,再不飛回來。杏兒明白他們的顧慮。倒是進拴堅決支持。杏兒說:“放心吧,為了龍飛,我也不會再有別的想法。況且,家里沒點進項,能中?龍飛大了,各種花錢門全出來了。不得趁年輕給他積攢點錢嘛!公婆無奈點頭。杏兒說:“我走了,只放心不下龍飛?!边M拴說:“爺爺奶奶在家里,有啥不放心的?”那語氣倒唯恐她突然變卦一般。杏兒才徹底明白,在家里飽受煎熬的何止她一個,進拴恐怕比她更痛苦。公婆也別扭,只是他們遮掩得好而已。

        那是家潔具店,很大的品牌。三間門臉,上下兩層。下層坐便、水灑,上層洗臉盆。老板姓劉,四十多歲,挺括得體,頭發(fā)一絲不亂,留撮干凈的胡須,臉色紅潤潤的,一副成功人士模樣。老板說:“先丑后不丑。你家情況我聽說了,深表同情,但店里不養(yǎng)閑人,說白點兒,你得能替我掙到錢。在這里做,底薪兩千,外加提成。你不要嫌底薪少,我看重的是能力,做好的話,提成可以是工資的幾倍?!毙觾赫f,知道了。這同她的期望相反。做銷售,總有些底氣不足。底薪高點兒,吃住之后,還能有點節(jié)余。這么點兒底薪,恐怕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又沒有勇氣離開。辭了這里的工作,她不知道還能去哪兒。

        老板說:“做銷售主要得活泛,察言觀色,笑里藏刀,不動聲色就把客人宰了。”杏兒說:“我慢慢學吧?!崩习妩c點頭,說:“你看你臉上表情,得學會笑。來,笑笑。”杏兒笑不出來,按老板要求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老板教她,嘴唇略啟,把牙露出來,眼光往前探,就是職業(yè)微笑。她照著做了,表情是木的,樣子有些瘮人。老板說:“放松點,自然點。”她放松不了。老板不逼她了,說:“你這樣不行,早晚得走人的。自己練習吧?!?/p>

        老板告訴她吃住自理。一分錢沒有,怎樣理?杏兒說:“能先預支我一個月工資嗎?”老板像看怪物樣看著她,一天活兒沒干,先要起工資了?杏兒臉有點燙,我身上沒帶錢,我得租房、吃飯。老板像牙疼,有點短胖的手指在腮梆子上搓,說:“你出門都不帶一分錢?哪個冤大頭老板也不會不干活先發(fā)工資?!毙觾罕砬榻┙┯灿驳?。老板看了她一眼說:“算了算了,先預支你五百元吧。我看你一個月也不定干到頭。丑話說前頭,業(yè)績不行是要卷鋪蓋走人的。哦,對了,吃飯呢,附近有小吃攤。房呢,也別租了,樓上有個雜物間,我把它收拾一下,你就住里面吧。”話說完,扭頭就走,快出店門了,又回來,小聲說:“床下有電磁爐,還有口鍋和一張小案板,可以煮面條,熬稀飯……有一點你必須記住,東西得藏到床底下,千萬不能讓老板娘知道。”杏兒點點頭,卻不明白,這么大個老板,還用私藏套灶具嗎?

        老板先讓她熟悉各種型號坐便的價格、性能、特點,不分白天黑夜,務必三天內(nèi)記牢,到時他要考核的。店里有一個坐便剖面,老板又給她演示、講解。還讓她對顧客有耐心,要揣摩他們的心思,想法把口袋里的錢給他們掏出來。他甚至要求杏兒做到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杏兒想,碰到不講理的家伙,就要受他的氣嗎?嘴上沒說,表情里帶出來了。老板說,知道你咋想的,吃銷售這碗飯,受不了屈,趁早別干。老板斷續(xù)強調(diào),說話要嗲,動作要溫柔。就是臭烘烘的叫花子進店,也要把他想象成你的情人——態(tài)度決定一切。

        老板忙著進貨出貨,聯(lián)系工裝。老板娘很少到店里來。店里幾乎就杏兒一個人。她有些慌,不曉得怎么應付形形色色的顧客。他們總能提一些刁鉆的問題,三下兩下把她問住了。她努力回想老板的話,按他教的程序做,越想做好越做不好。杏兒才知道自己是真的笨。

        時間像個腿快的女人,慌慌張張往前跑。業(yè)績像快崩盤的股市,箭頭一般往下降。杏兒血壓“噌噌”往上竄。無眠的夜像根長線,怎么也捻不到頭,杏兒頭想大了,也沒想出一點兒做生意的門道。老板說:“我這是大品牌老店,你要砸我的招牌嗎?”杏兒愧疚得不行,自己掙不掙到錢是小事,咋能把老板的生意弄壞呢?她特羨慕別人把生意做得那么順溜,自己咋就學不會?一次發(fā)恨,老板甚至威脅她,要再做不好,只能炒她魷魚了。杏兒已收拾東西在做走的準備了,她感覺對不住老板,她想,工資不要了,老板送她點路費,能到家就行。第一個月結算,營收少了幾成。老板手撓著頭,像只陀螺在店里滴溜亂轉,嘴里不停地說:“你讓我咋給老板娘交代?”轉了幾圈兒后,還是把工資轉給了她。杏兒像個滿篇錯題等待老師處罰的學生,把錢又默默地退了回來,說:“老板,實在對不起,工資我沒臉要,你給我點兒回家的路費就行了。”老板有點吃驚地看著她,說:“誰說讓你走了?”是啊,你這業(yè)績……要不是看你家情況特殊,真得炒了你。老板到底沒讓杏兒滾蛋。

        老板想了個絕招,和她演雙簧。每次談價錢,她都要說虧本了,虧本了,故意向老板請示,打開免提。老板呢,則要在電話里罵她,說她咋這么蠢?完全就是豬腦子。她是雇來幫他掙錢的,不是坑他的。生意這么干,早晚得賠干凈。她就要一副委屈相,同客人講說:“我既然給你說了這價錢,就這價錢給你,店主小氣尖酸刻薄,黑心歪尖,生個孩子沒屁眼。我早不想干了,賠死他活該!”

        杏兒眼睛毛絨絨地看著老板,說:“這不是騙人嗎?老板有點臉紅,說:“這哪是騙人?這是營銷手段,你懂不懂?

        杏兒沒按老板說的做,騙人的事她做不出來。她想,即便老板炒了她,她也不會那樣坑人。潔具店下班早,杏兒就在街上溜達,看別人如何接待客人。有的店客人一進去,服務員便會主動遞上杯熱茶。杏兒覺得這樣很好,也準備了茶杯,燒了熱茶,不管你買不買東西,只要進店,都能喝上她端的熱茶。她還買了棒棒糖、巧可力,孩子進店,肯定讓他從嘴里甜到心里。老板給她定了價格空間,就高賣,提成多;就低賣,提成就不好意思了。老板還說,既要賣得多,又要價格高,這才是能力。杏兒沒那能力,也沒想有那能力。在她的意識里,誰掙錢都不容易,能讓人少花一分是一分。所以,每次她賣的差不多都是最低價。老板說:“杏兒,你是出來掙錢的,不是做慈善的。這么賣,你腦子有毛病???”

        誰都想不到,生意會好起來。人們不找老板談價錢,專找不會笑的、說話笨笨的女銷售。他們看中的是她的笨。杏兒一上來差不多就說出了底價,這很讓老板擔心,生意還咋談。他們同她談價錢,她說:“這是我們的最低價,再低就不賣了?!北銢]人再同她講價,生意一筆一筆成交了。而且像有氣味一般,一波一波人像蒼蠅似的嗡嗡叫著往這兒飛。這讓老板很想不通。他咂著嘴說:“生意咋還能這么做?是個老母豬都能做銷售?。?/p>

        老板心情逐漸好起來了,每次來店里,幾乎沒空過手,一只燒雞、幾斤水果……知道她做飯不容易,故意挨到中午,同老婆打電話,說和馬老板談工裝的事,中午就不回家吃飯了。然后就和杏兒到附近飯店,點兩個小菜一碗飯,有時干脆就陪杏兒到地攤上吃碗熱干面。杏兒每次看他打電話,感覺這樣騙老婆不好,不愿和他去吃飯。他說:“我們背著她做啥壞事了?杏兒有些臉紅,說沒有。老板說:“那有啥心虛的?”杏兒感覺再多說,反而是自己心理陰暗了。

        進拴來過一次電話,說龍飛病了,開始只發(fā)燒、咳嗽,爺爺奶奶有些大意,只拿小藥吃,結果轉成了肺炎,只得到縣醫(yī)院住院。杏兒有些發(fā)愁,不到月底,工資沒結,而兒子的病又耽擱不得。這事她沒給老板說,是不好意思總麻煩他。但表情在臉上掛著。老板一進店就看出來了,說:“看你陰云密布的,家里有啥難事了吧?”杏兒欲言又止的。老板說,有啥就說,看我能不能幫上忙。杏兒說了孩子生病沒錢住院的事。老板二話沒說,“?!鞭D過來一萬。杏兒嚇一跳,趕緊說,要不了這么多。老板說:“我知道沒錢的難處,先拿著用。這些錢呢,從工資里扣?!毙觾褐唤o進拴了三千,給多了,不定咋想呢。

        有一天老板來店里,竟反常地捂了頂大帽子,遮蓋住半拉臉,一頭鉆進雜物間,到晌午都沒出來。杏兒奇怪,上樓看他。躲躲閃閃的,不讓看。杏兒說,老板,咋了?是不舒服,還是磕住碰住了?要我?guī)兔??老板說:“沒事,你快下樓去?!毙觾簺]下樓,說:“天晌午了,您要吃啥,我做。”老板說:“不餓?!毙觾赫f:“老板,您一定遇到事了。平常那么幫我,您有啥事要我做,我一定幫您?!崩习灏胩鞗]說話,突然捂著臉咿咿呀呀哭起來。杏兒嚇一跳,想不到個大男人,也會哭得這么傷心??抟魂噧海习灏衙弊诱聛?,扔到桌子上。杏兒看到了他額頭一道一道的血印,雖然結了痂,還血淋淋的,有點觸目驚心。這讓她想起了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心里一個冷顫。她慌慌張張下樓,不遠處一個藥店,買了瓶云南白藥,用棉簽醮著,一點一點給他涂。老板哪里還是老板,更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上完藥,杏兒又用粉餅撲了撲,才不再那么顯眼。

        平靜以后,老板掏出煙抽,一口吸掉小半支。整個屋子都籠罩在了煙霧里。他說:“不怕你笑,我看著人模狗樣的,其實不如一條狗。這店吧,不是我的,是岳父的。因為空手入贅到了家里,沒一個人正眼看我。岳父去世后,我接手了店。為了證明自己能力,我拼命掙錢,想盡辦法把店經(jīng)營好。卻依然沒用。妻子邊伸手接錢,邊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稍不如意就翻臉,手邊有什么,拿起來就往身上招呼。仿佛不是夫妻,而是幾世的仇人。一次甚至一棒子打斷了我的胳膊?!毙觾嚎蓱z起眼前這個男人。這人呢,看著光光鮮鮮的,不定心里藏著啥苦呢。她買了材料,經(jīng)經(jīng)心心做了碗香噴噴的肉絲面端給他吃。

        國慶節(jié)小長假,可歇可不歇的,杏兒沒有回家。剛進店那陣,讓老板虧損不少,老板沒說啥,她心里記著這恩情呢。假期照常開門營業(yè),能補回多少是多少吧。店里沒人時,她才跑街上,給公公、婆婆、進拴、龍飛都買了身過冬衣服。天越來越冷,自己也添了身棉衣。龍飛呢,自然還有大包小包的零食、玩具。她特想兒子,晚上打烊后,就打開視頻同他說話。假期兒子不用上學,他們能說到小半夜。兒子問:“媽,你啥時候回來?我快想死你了!”淚順臉往下流,她趕緊擦去,強笑說:“乖兒子,媽店里忙,走不開。等媽不忙了,一定回去看你。”她悄悄嘆口氣,回家,是需要勇氣的。

        生意越發(fā)地好。坐便、水灑、洗臉盆,有時一天能賣出去十幾套,安裝師傅快忙不過來了。老板臉上盛開著笑容,說:“杏兒,你真是我的福星!到月底,不說底薪,光提成就拿了一萬。從未見過這么多錢,杏兒心里撲通撲通地亂跳。老板竟又轉給她三千。她慌得不行,工資、提成都到手了,咋還給錢?老板笑咪咪的,這是獎金。你假期都不過,還能不發(fā)點獎金嗎?晚上躺在床上,杏兒又拿出手機,調(diào)出轉賬記錄,一遍一遍看。半年前,她無論如何想不到自己能掙這么多錢,就是現(xiàn)在,也不敢相信這錢是她掙的。錢她只留了幾百,其他都轉給了進拴。杏兒發(fā)語音給他,錢仔細著花,一點一點積攢,將來給龍飛在縣城首付套房。

        特想給媽說話,試著打了幾次電話,媽不接。爸把電話回過來,強塞給媽。媽板著臉說,有啥話說吧。杏兒話沒說出來,已哭得嘩啦嘩啦的。媽不再裝,陪著她哭。她說:“媽,您還記著我仇呢?”媽說:“記啥仇?我是可憐你,憨閨女,你自己往火坑跳,現(xiàn)在曉得啥滋味了吧?”杏兒不說話。媽說:“一個人在外,要多長個心眼。就是再需要錢,也得悠著點勁兒干。沒人在身邊,要學會照顧自己,飯要吃好,天冷了要記得添衣,千萬不敢有個病啊災的?!?/p>

        也同苗兒聊天,忙了累了就忘了。苗兒電話里數(shù)落她:“你這家伙,重利輕義,錢數(shù)到手軟了,還沒給介紹費呢!”杏兒“叮”一聲過去,八塊八,讓你發(fā)發(fā)發(fā)!苗兒說:“真小氣,咋不發(fā)888呢?早知道錢這么好掙,咋能便宜你個忘恩負意的!”做出追悔莫及樣。杏兒看了,竟咯咯笑出了聲。笑聲出來,反倒把自己嚇一跳,她又會笑了嗎?

        每天忙得昏天黑地的,晚上躺下睡得呼嚕呼嚕的。自己都奇怪,身體里那個要吃人的怪獸,咋不跑出來沒完沒了地折騰她了?

        天兒越來越冷,冷風打著呼哨在林梢穿行,糾集了滿天烏云。大大小小的雪下過幾場之后,年的步子清晰可聞了。在回不回去過年的糾結中,杏兒又失眠了。腳不沾地的一天,困得不行了,但躺上床卻又沒了丁點睡意。她想龍飛,好不容易睡著,又會夢到他,醒來后,枕頭濕一片。她想真真切切地把他摟懷里,但家里那煎熬的日子又讓她心驚膽顫。她給苗兒視頻,說自己拿不定主意回不回家過年。苗兒說:“我確定不回去了,春節(jié)加班掙三倍的錢。明年小旦兒就到上學年齡了,沒有房子去不了縣城學校的。無論如何我得掙夠首付的錢?!钡﹥菏敲鐑鹤?,苗兒盼著兒子有大出息呢。杏兒沒敢這么想。苗兒的話卻幫她下了決心,她給自己說:“我也得留下給兒子掙錢啊?!?/p>

        聽說杏兒不回家過年了,老板特開心,非要拉著她到菜市場置辦年貨。在家過年簡單,魚啊肉啊,蘿卜白菜啊,粗粗拉拉買一堆就行了。城里人卻要買飲料、水果、配菜、調(diào)料、各種小食品,甚至還要買紅酒。杏兒沒喝過紅酒,不曉得啥滋味,倒聽人說過,苦哈哈的,城里人咋會愛喝呢?東西多得倆人提不住。老板人心細。倆人走得橐橐的。杏兒感覺身體里那個怪獸突然動了一下,唰地驚出身冷汗,心撲騰撲騰地跳。

        臘月二十八正式放假。街上人流陡然增多,掀起搶購狂潮,生活用品店門要被擠破了。大多櫥窗都裝飾了彩燈,掛上了燈籠,更加凸顯出城市的繁華和年的氣息。

        忙了幾個月,清閑下來,多少有些不適應。一直打算閑了到城中心逛一逛的,杏兒又不想動了。天擦黑,遠遠近近的霓虹燈亮了,閃閃爍爍的,夜的省城似乎比白天妖嬈。鼻端飄來飯菜的香,不清楚是飯店還是誰家廚房里飄出來的。儲存了那么多食物,杏兒不想再委屈自己,從床上起來,拎出電磁爐,叮叮哐哐的,她要做頓美食好好犒勞一下自己。

        “啪啪”的拍門聲驚了杏兒的夢。近午夜了吧,遠處集市的嘈雜聲猶聞,但這鐘點是不會有人光顧潔具店的。忐忐忑忑的,從樓上下來,杏兒壯著膽問,誰?沒人應,門卻要被拍破了。杏兒說,再不說話我報警了。腿顫顫地隔玻璃一看,竟是老板。趕緊打開門。從沒見過他這么狼狽,頭發(fā)凌亂,神情頹喪,嘴角掛著紅鮮鮮的血絲,臉頰一個包,在燈影下明溜溜地嚇人。杏兒基本明白發(fā)生了啥事。上次是九陰白骨爪,這次改用孫悟空金箍棒了!

        老板懷里抱瓶酒,杏兒門沒關緊,他已一屁股坐在地上,擰開酒瓶往嘴里倒,哽一下,忽然哭出聲,不管不顧的,像匹狼在凄厲哀號。杏兒心柔柔軟軟地疼,伸手去奪酒瓶,哪奪得過來。大半瓶酒已經(jīng)進了肚。杏兒慌得不行,幾乎撲到他身上,用力掰他手指,說:“老板,別喝了,會出事的?!崩习迨箘抛プ∷?,眼光兇兇地盯住她,要吃人的樣子,說:“老板?我是老板?我就是一條搖著尾巴還被打斷脊梁的狗。杏兒,不會連你也看不起我吧!”杏兒說:“哪有。老板是好人,我打心眼里感謝您?!崩习鍏s又吃吃地笑著說:“感謝我?感謝我不叫我喝酒?杏兒,你不會真看不起我吧?”杏兒說:“沒有。我咋會看不起老板?”老板說:“看起我就讓我痛痛快快喝回酒?!本破繉χ煊滞锏埂P觾夯诺靡蘖?,雙手抱住酒瓶往回奪,說:“老板,您真不敢再喝了?!崩习鍑烂C了臉,說:“不讓喝行,你替我喝,你喝了我就不再喝。”

        杏兒從沒喝過酒,臉上露出難色。老板看著她笑,又掙扎著把瓶子往嘴邊舉。杏兒看看酒瓶,差不多還有三分之一,猶豫一下,奪過瓶子,往嘴里倒,嗆得咳起來,她繃住嘴,用力把一大口酒咽下去。一團火順著喉嚨住下竄,五臟六腹都被點燃,熊熊大火要把她焚毀了。

        老板突然抱住她,說:“杏兒,杏兒,還是你對我好,店我不要了,家也不要了,我就要你,和哥走吧,找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我們兩個,好好過日子。”杏兒喘不過來了,在他懷里掙扎,說:“老板,你喝醉了,快放開我!”老板沒放開她,嘴巴熱烘烘的,堵到她嘴上,開始撕扯她的衣裳。她用力推他,踹他,哪有一點兒用。她突然軟癱下來,任他為所欲為了。兩人呼呼喘著粗氣。他大概真醉了,手忙腳亂的,卻沒能直達目標。她身體里那頭獸醒了,叫囂著,張開大嘴,想要一口把她和他都吞下去。她開始主動拽他皮帶,解他扣子……從來沒有這么痛快淋漓過。她要死了!

        老板在酣睡,神色滿足而幸福,結痂的嘴角甚至綻著絲微笑。拉開門,冷風打了杏兒一個寒顫??纯词謾C,才凌晨四點。一夜功夫,天變了,空中黑云一疙瘩一疙瘩堆得滿滿的,狂風拖著垃圾袋一路狂奔。

        臘月二十九。老天爺再眨巴下眼就是新年了。提著離家時的那個仿皮箱子出了門,杏兒才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處可去。風撕扯著她的衣裳。天冷得怕人,只一刻,身上的熱氣全消散了,她縮著身子瑟瑟地抖。想一會兒,似乎只能去投奔苗兒了。廠里的活兒被她說得那么嚇人。但她能做,自己就做不了嗎?她給自己打氣。翻出號碼給苗兒打電話,竟然關機。這家伙,關鍵時刻掉鏈子。是有了其他變故嗎?不管怎么,都要到南方去。昨晚瘋狂時刻,進拴竟然在腦子里跑出來,她的身體有了瞬間的僵硬。

        她在寒風中走得撲踏撲踏的?,F(xiàn)在就奔火車站,順利坐上車,明天這時候就能趕到苗兒在的城市了。但愿她正常開機吧。阿彌陀佛。脖子猛然冰涼。抬起頭,幾粒雪花腳步踉蹌地從天空灑落下來,顯露著倉皇和凄涼。初到一個新世界,它們也會迷茫和恐懼吧。但還是勇敢地落下來了。

        作者簡介:

        呂剛要,教師。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漯河市作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漯河市小說學會副會長。著有長篇小說《脊梁》,中篇、短篇小說在《莽原》《奔流》《河南文學》《漯河文學》等雜志發(fā)表,曾入圍“林語堂故居文學獎”。

        責任編輯/王冉

        无码综合天天久久综合网| 少妇又紧又爽丰满在线视频| 五月激情综合婷婷六月久久| 国产成人一区二区三区| 精品日韩国产欧美在线观看| 亚洲av福利天堂在线观看 | 亚洲av香蕉一区二区三区av| 少妇愉情理伦片| 国产亚洲精品aaaa片app| 久久久久无码精品国| 少妇高潮精品在线观看| 一边做一边喷17p亚洲乱妇50p| 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中文字幕| 亚洲成a人片77777kkkkk| 亚洲激情综合中文字幕| 男ji大巴进入女人的视频小说| 国产一级大片免费看| 亚洲国产精品一区亚洲国产| 国产三级久久精品三级91| 无码福利写真片视频在线播放| 欧美成人免费观看国产| 狠狠久久av一区二区三区| 风韵丰满熟妇啪啪区老老熟妇| 国产精品无码a∨精品影院| 国产视频最新| 色婷婷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 中文字幕人妻熟女人妻| 国产女合集小岁9三部| 久久久精品人妻一区二| 亚洲伦理第一页中文字幕| 精品av天堂毛片久久久| 99久久国产亚洲综合精品| 91精品亚洲熟妇少妇| 免费国产a国产片高清网站| 久久精品日韩av无码| 亚洲视频综合在线第一页| 国产三级精品视频2021| 被群cao的合不拢腿h纯肉视频| 久久精品美女久久| 在线免费看91免费版.| 精品9e精品视频在线观看|